“買甘蔗!買甘蔗!甜甜的田心甘蔗!”隨著商販的叫賣聲望去,體育廣場對面有個40多歲的男子開著一輛小貨車在流動售賣甘蔗。看到這一幕,思緒便不由自主地穿越時空隧道,回到那段在勐果河畔看護甘蔗、榨蔗制糖的甜蜜歲月。
冬日的勐果河畔,蔗田郁郁蔥蔥,蔗林如海,河風吹過,綠浪翻滾。勐果河卻宛如一條巨龍,蜿蜒穿梭在崇山峻嶺間。河水清亮透明,金黃的陽光灑滿河面,波光粼粼,清澈見底。高大的榕樹、攀枝花樹、野椿樹、桉樹、竹林和一叢叢蘆葦、一片片蔗田、一棵棵香蕉色彩斑斕,黃的、紅的、淺綠、深綠、墨綠交織在一起,與兩岸巍峨的山巒和湛藍如洗的天空倒映在河水中,是一幅豐富而細膩的水墨畫。此時行走在峽谷中,讓人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與美好。
我的故鄉是勐果河畔一個叫泥漢勒的小村莊。這里日照充足,氣候溫暖,水量充沛加上長年無霜,適宜甘蔗生長。分布在勐果河沿岸的以爾格、撒扒拉、母豬臺、老把、阿多卡、所所卡、勐果等大大小小村莊都有種植甘蔗的傳統。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獨特的“榨糖坊”。峽谷中的人長期與水為伴,與山共舞,在不斷戰勝自然的過程中也充分利用優越的自然條件為生產和生活服務,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在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有的糖坊以水為動力,有的以牛的拉力為動力,我們村里的糖坊就是以牛的拉力為動力的那種。這些糖坊規模不大,但它們卻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和追求。
記得小時候,我們村在勐果河兩岸種植的全是甘蔗,因為那時每家每戶每年都有“榨蔗制糖”的任務。入秋后,甘蔗進入成熟期,有一些不法分子會偷采別人家的甘蔗,也會有無人看管的牛羊等牲畜會糟蹋甘蔗,偶爾也會有山猴子從對面巍峨的高山上跑下來偷甘蔗。每年立秋之后,村里會安排一家一戶輪流看守蔗田,每當輪到我家時,這個任務便是奶奶和我的了。奶奶領著我查看蔗田后便回到處于半山腰的守護草棚里,俯看著茫茫碧綠的蔗林憂傷地和我講起她對榨糖歲月的深情回憶
1956年,利米大隊(現在為武定縣田心鄉利米村委會)在地處我們村的勐果河畔建起“大隊糖坊”。一座土坯房,一座土爐子,一座石滾筒壓榨機組成的“糖坊”承擔起了完成利米大隊“榨蔗制糖”的任務。那時,勐果河峽谷里常年四季紅旗飄飄,人聲鼎沸,騾馬嘶叫,熱鬧非凡。利米大隊的很多青年男女常年在河谷里勞動著,歌唱著,幸福著。春日里,陽光明媚,地頭紅旗飄揚,喊著號子,甩開臂膀,鼓足干勁翻地、壟墑、種甘蔗苗。夏日里,炎炎烈日下,人們頭戴斗笠,唱著《社會主義好》,忙著給蔗田除草、澆水、松土、施肥進行田間管理。秋日里,天高氣爽,人們忙著給甘蔗修去多余的葉片,讓甘蔗充分接受光照,形成更多的糖分。冬日里,一群群青年男女有說有笑地在田地里砍甘蔗、捆扎甘蔗;成隊成隊的騾馬或把一捆捆甘蔗馱運到糖坊,或在山間小道上運送紅糖,把一塊塊紅糖送到山外去,那叮當的鈴聲在山間悠悠地飄蕩;老牛在“糖坊”一圈一圈周而復始地拉著沉重的石碾子嘎吱嘎吱地轉動,一股股甜蜜的蔗汁從碾子縫隙間流出;土高爐里柴火熊熊燃燒,熬糖鍋里熱氣騰騰,煙肉里青煙裊裊。歡笑聲,馬叫聲,流水聲,馬鈴聲,歌聲交織成那個時代冬日勐果河畔特有的華美樂章,在峽谷間久久回蕩。
六十年代中期,大隊糖坊撤了,交由我們村負責。七十年代初,村里購買了一臺鋼制的壓榨機,用了近二十年的石滾筒壓榨機結束了它的使命,退出了歷史舞臺,成了村里的“文物”,直到今天都還靜靜地躺在“糖坊”邊上,見證著歷史的變遷。
八十年代初期,實行“包產到戶”后,國家實行“糧糖掛鉤”的政策,根據自家承包的土地面積來分配公、余糧和紅糖的任務數。我家每年有382公斤公、余糧和52公斤紅糖的任務。父親為了提高甘蔗產量和糖分,到紅河元陽等地考察學習,積極引進外地優質品種,一畝多的田里種滿了各種甘蔗,什么本地甘蔗、臺灣甘蔗、5411等。顏色有紅皮的,綠皮的,還有黃皮的,品質有較硬多糖的,有較軟可口的。
每年冬臘月,那個簡陋的土坯房、土爐子與壓榨機構成的糖坊便熱鬧了起來,村民們按照抽簽的順序,晝夜不停地在這里輪流榨糖。記得有一年我們家是輪在晚上,日頭落山前,父母親就請上幾個親戚幫忙,把甘蔗砍倒,修好,搬運到了糖坊,那條膘肥體健的大水牛也吃飽喝足,急不可待地在等候。奶奶佝僂的身子背著籃子把飯菜送來了,我們就坐在河邊吃晚飯,菜不多,就一鍋紅豆煮臘肉,可大伙兒吃得蠻香。吃完后還舀一瓢清冽的河水喝喝,身心俱爽。腦海深處至今還不斷浮現出那情那景
走進糖坊,我們便忙碌開了。父親把牛套好,我負責趕牛拉壓榨機轉動,將甘蔗壓碎。其他親戚朋友則有的不斷往壓榨機進料口里添甘蔗,汁液順著木槽源源不斷地流入桶中。有的將經過簡單過濾的蔗汁提到土爐子旁倒入熬糖鍋里烹煮。七口大鐵鍋依次在土爐子上排開,最初的蔗汁是倒在第一口熬糖鍋里,待蔗汁燒開后用勺子打去蔗渣和泡沫,等水分蒸發得差不多時把蔗汁舀到其他幾口鍋里繼續烹煮,這時是需要有人不停地在鍋里攪動,掌握好火候,而火候全憑經驗來把控。有的不斷往土爐子里添柴火。不一會兒,第一鍋糖漿出鍋了,舀進一只圓形大木桶里繼續攪拌,稍稍凝固點之后舀在一個個土碗里冷卻,待完全冷卻后從碗里倒出,一片片紅糖就這樣生產出來了。古老的制糖工藝又一次得到傳承和發揚。夜幕降臨,勐果河畔燈火通明,糖坊里依舊忙碌不息,父輩們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堅定。而河對岸,則是一片寧靜的村莊,孩子們在月光下嬉戲,老人們在門前悠閑地聊天,整個河谷彌漫著淡淡的甜味。
八十年代末,雖然沒有了“榨蔗制糖”的任務,但我的父母親依然堅持在勐果河畔種甘蔗。每年甘蔗成熟后,父母親會早早起床,到河谷里砍扎好甘蔗,趕著騾子馱著甘蔗翻山越嶺到對面山頭上的馬房箐、己梯等彝家山寨里換回紅豆,給我和哥哥上學時交伙食。我也跟著去過一兩回,只記得路途遙遠,天沒亮就出發了,可再回到家時天也黑了。年關將近時,父母親會趕著騾子把紅糖馱到十里外的田心街上賣,父母親都很節儉,但是每年賣了糖后都會給我們哥倆添置一套新衣服和置辦一些年貨,如糖果、門神、對聯、鞭炮之類的,鞭炮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現在,武定的大街小巷里常年四季隨處可見有商販在賣甘蔗,大大小小的商場里也有紅糖出售。每次遇見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勐果河畔的榨糖歲月,想起小時候奶奶牽著我的手,看著甘蔗隨風搖曳,聽著田間傳來的蟲鳴鳥叫一起走在田間地頭看守甘蔗林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已經遠去,但它們卻永遠鐫刻在我的心中。
如今,我的父親、母親以及父老鄉親們仍在甘蔗林中守望著遠方那是我們歸來的方向。甘蔗依舊在風中搖曳,似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我知道,我們都如這甘蔗,堅韌又溫馨。而這片甘蔗林的故事,也將在歲月長河中由更多的人續寫,帶著愛與希望。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