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軟階層:在不確定的時代尋找上升階梯》
徐瑾 著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2025年6月
如果我們的時代有主題,那么唯一的主題就是變化。
一成不變成為往昔,不斷漂移成為新景觀,在中國尤其如此。歐美數百年的社會演化在中國不過數十年就完成了,在中國人一往無前的歷史進程中,一切都在高速時空中擠壓、整合、創造、變形,無論是現實與觀念,還是人與社會。
世界確實在變“平”。一方面,表面上普通人可以與世界無限連接;另一方面,大家卻發現“玻璃”間隔無處不在,從政治、經濟到職業體驗、觀點表達。這是所有人“在線”的時代,也是所有人成為孤島的時代。
2008年金融危機之際,歷數國際上的“占領華爾街”運動與中國的“4萬億元”計劃,21世紀初的判斷顯然過于樂觀,昔日光輝燦爛的全球化局面日益展現出其陰翳之處。如何定義我們身處的時代?中國剛剛獲得中產階層身份的幾億人突然發現自己的地位如此脆弱。
縱觀世界,社會貧富差距加大、階層鴻溝重新成為關注焦點。幾乎全世界的年輕人都在抱怨工作難找,這是年輕人力資本最為廉價又迅速折舊的一代,媒體包裝的所謂“90后”創業明星,只是咖啡表面的零星奶沫。
西方國家民粹主義卷土重來,孤立主義之下英國脫歐、特朗普上臺等黑天鵝事件連續出現。就經濟而言,增速放緩,保護主義滋長,公共債務越發積重難返,人工智能對于不少白領勞動者來說只是噩耗。
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加入全球市場,迅速造就了一個新的中產階層(或者中等收入群體),這一度引發未來社會是中產階層社會的暢想。如今風向標變了,全球的中產階層收入增長停滯,生活失去指引,“脆弱的中產”越來越多。雖然很多人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階層定位,但事實上中國至少有數億中等收入者,一二線城市的很多人屬于這一群體。很多事實上的中產階層者對這一定位的拒絕承認,正揭示了這種地位的脆弱性,這是一個隨時有可能向下滑落的階層。
20世紀初,英國的一個課題組繪制了2015年的財富地圖。按照他們的估算,如果中國經濟表現一如既往,那么屆時中國將擁有27%的世界財富,這一比例甚至超過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朝代。就此,我曾評論,繁榮的前提是市場開放與貨幣穩健,如果缺乏合理的自由經濟制度支撐,運氣再好,或許也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想象。
如今這一時刻已經到來,繁榮似乎近在眼前,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在日新月異的樓市價格面前,新的財富分配正在發酵。全球化也遭遇了逆風,無論是英國脫歐、美國特朗普上臺,還是中美貿易摩擦,金融危機之前新自由主義領銜的全球化黃金時代都已成為過去。
美國“左派”旗手如諾姆·喬姆斯基譴責全球化的異化:“你能去歐洲旅游,這就是全球化,有誰會反對這件事呢?問題是,應該用什么樣的形式來進行全球化?應該用有利于資本和權力的方式來設計全球化的機制呢,還是應該用有利于普通民眾的方式來設計?”即使是曾經全力支持全球化與市場經濟多年的英國《金融時報》首席評論員馬丁·沃爾夫,近年來也多次發出警告,自由民主制與全球資本主義的聯姻正面臨危機,不加以經營會導致公民投票的獨裁或富豪統治的崛起。
在全球不平等與貧富不均狀況加劇的背景下,中國剛剛成為中等收入群體的人們,發現自己位置尷尬。這一階層,我將其稱為“軟階層”。
談到這里,也許有人會問,軟階層和中產階層有什么區別?比較而言,中產階層往往是一個靜態概念,收入、職業等達到一定的標準即可以被看作中產階層;軟階層更像是一個動態概念,我將其定義為未來階層可能下滑的城市中等收入群體,當下他們可能是中產階層,也可能不是,但重點在于未來他們的階層地位將面臨很大的下滑壓力。
至于中等收入群體,它和中產階層有重疊的地方,但更多地側重經濟收入,而非政治地位與社會資本。
那么,軟階層到底意味著什么?
古代典籍《廣韻》中寫道:“軟,柔也。”軟與硬相對,軟,意味著根基不穩,也意味著向下滑落。其實,軟階層能否維持體面的中產階層地位,很大程度上并不取決于他們自身的努力。
時代大潮滾滾向前,面對這樣的潮流,逆潮流的個人努力顯得更加艱難。一方面,在這個時代,階層躍升的窗口沒有被完全鎖死,仍舊存在機會空間;另一方面,軟階層普遍處于流動停滯與欲上不能的脆弱狀態,隨時可能從自身階層跌落。換言之,每個人都局限于自己的階層,向上攀升的可能性在減小,一不留神還可能往下墜落。
與傳統的“階層固化”“階層流動”概念不同,軟階層的概念強調的是,即使是社會中那些足夠幸運、足夠能干的人躍升到了中產階層,他們的地位卻不穩固,穩定的階層類似于夢想。不少人將軟階層社會理解為階層固化社會,這其實是一種誤解,軟階層并不意味著可以坐穩中產的位置,你也許對當下階層不滿,力圖向上攀爬,但一不小心,你就會滑出當下階層,繼續向下。
中國與西方在階層流動話題上的本質不同在于,中國的階層向上流動與階層躍升其實發生在近一兩代人身上甚至最近二三十年內。軟階層的“軟”在于根基不穩,流沙一般的階層,興起迅猛,消亡亦是;看起來數量龐大,其實缺乏認同感與凝聚力;看起來個人主義與消費主義引領了一切,其實軟階層所擁有的只是當下的財富,而這更多是時代造就的,這一財富基礎并不穩定,其增長勢頭甚至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減弱。

這將導致什么后果?一方面,軟階層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中國的階層待遇主要取決于收入、權力與財富。階層不同,待遇迥異,有些權利并沒有跨越階層地被給予或得到保護。另一方面,軟階層很容易再度滑落。由于缺乏基本的公共安全網絡,該階層人群的福利完全取決于自己的收入與財富,而收入與財富又處在大幅的、雙向的變動之中,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有一個“向上”的方向,一旦收入或者財富的上升趨勢被逆轉,軟階層剛剛爭取到的待遇就會隨風飄散。
這樣的軟階層人群,體現出以下一些基本特征:1.總覺得收入拖當地平均收入后腿;2.即使收入進賬不錯,但支付完房貸、家用等固定開支之后所剩無幾;3.職業生涯進入疲憊瓶頸期,想認命卻不敢認命,期待奇跡翻盤;4.對移民等話題很關心,卻有心無力;5.雖然孩子生活的環境比自己當年好得多,但仍舊感覺養育類似一場力不從心的軍備競賽;6.自己不敢生病,祈禱老人身體健康;7.缺少家庭生活,總覺得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8.每遇政策變化、股市震蕩,就會對家庭財富的積累以及未來產生焦慮;9.想做一些冒險的嘗試,但不敢;10.沒有結婚時,常常恐婚、恐育,覺得幸福離自己很遙遠。
對照上面十個特征,不少人覺得“心有戚戚焉”,甚至還有不少人表示以上特征“全中”。不久的未來,就階層而言,會出現一個日益龐大的新階層,即軟階層,廣大中產階層可能是這個軟階層的后備軍。隨著軟階層群體的擴大,我們必然迎來一個軟階層時代。就社會結構而言,我們在迎來一個新階層逐漸固化的社會前,會出現軟階層社會作為中間狀態。
軟階層概念被提出后,得到了不少媒體的關注。《中國稅務》的一則報道如此總結:一個微博和朋友圈中很火的詞——“軟階層”,加劇了王繪(北京一家廣告公司的員工)的焦慮。這是FT中文網的一位專欄作家提出的一個新概念,就是說我們雖然過著有房、有車、有一定存款的相對中產生活,但這種生活水平并沒有固定下來;相反,由于各種必要的社會保障體系還沒有形成,這個群體隨時有可能失去現在的安逸生活。
報道的主人公王繪覺得“軟階層”這個詞“扎心”了:“是啊,也許因一場大病,或是一場裁員,自己的生活就會陷入窘迫。”
軟階層涌現意味著什么?至少有三層含義。
首先,就階層而言,軟階層是一個新階層,一個更脆弱的階層。這一群體主要由中等收入人群組成。軟階層的軟,體現為可能的財富銳減、機遇的弱化、穩定工作的消失,更有可能體現為經濟收縮、權利減少。什么人屬于軟階層?顯而易見,大量中產階層的人都屬于軟階層或者軟階層預備軍,向上的“天花板”日漸迫近,越來越難突破,而腳下的地基則太軟,很容易塌陷,因此中產階層的人很容易跌落為軟階層。
其次,就時代而言,進入軟階層時代本身就是一種新變化。在軟階層時代,無力改變現實的境況讓多數人面臨心態調整。“軟”更多地代表了他們的處境,即面對變化或者負面沖擊時無力改變的疲軟狀態。“軟”主要體現為無力對抗風險,隨時有可能陷到更壞的狀況,中產階層的不少人會感覺維持中產身份與生活質量越來越難,少部分富裕群體也可能面臨破產的局面。當發現焦慮無濟于事后,越來越多的人會認同軟階層定位,并安于甚至擁抱這樣的無力感。
最后,就社會層面而言,軟階層社會也是一個新的社會結構。它既與由中產占多數的堅固橄欖型社會相對應,也與絕對階層固化社會相對應,是一個新的中間狀態。
軟階層社會具有一些典型特征。
第一,與由中產占多數的橄欖型社會對應,軟階層社會更類似于S型社會,也就是社會結構兩頭大中間小。除了上層階層之外,下層階層越來越多,中間階層日漸薄弱。中產社會往往被認為是堅固的橄欖型社會,而軟階層社會的生存環境就如同沼澤一般,隨時陷入底層的威脅始終存在。
在一個發展成熟的社會,也許會強調階層流動,但其實階層固化是相對比較嚴重的,這其實是不少發達國家的狀況;而一個處于發展初期的社會,處在不斷攪拌的過程中,階層其實不太固定,這就是中國過去的狀況。而軟階層社會,可以被看作由后一種狀態向前一種狀態過渡的中間狀態。在這個階段,原本依靠奮斗與時代助力可以輕易取得的階層提升可能會出現停滯甚至下滑。
軟階層的規模將不斷擴大,昔日階層躍升的成蝶夢想來不及實現,只能繼續做“毛毛蟲”或者躲在繭房中,明日希望如等待戈多一般越來越微茫。
第二,在軟階層社會中,社會流動并沒有完全固化,而是日漸放緩,對于這個社會的主流群體而言,階層向上的通道日漸狹窄,而階層向下的通道日漸“通透”。所謂“軟”,是相對于剛性的階層固化,也就是階層的向上通道沒有完全封閉,不過已經不會出現如往昔那般集體向上的景象。多數人都困在自我的階層中,如同置身于黏稠的液體之中。平心而論,當前社會仍舊處在攪拌之中,社會流動性相比國外稍好,但是階層流動已經變緩,多數人陷入認命或不認命的兩種不同焦慮中,“不上不下”成為新常態。
軟階層形成的原因是什么?是由社會流動變緩所致,反過來,軟階層的形成也會促成社會結構的兩極化和其自身的脆弱化。這不僅是中國的情況,也是全球經濟環境變遷的結果,人和企業以及行業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在工業經濟時代,依靠人力資本(本事與努力),個人有很大的機會可以實現人生夢想,實現階層躍升,農村孩子可成為一線城市的中產,如BA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程序員年薪可達百萬元,甚至還有各種億萬造富神話,那是一個中國經濟狂飆猛進的時代。
未來,中國將進入知識經濟時代,經濟增速降低,資產價格去泡沫化開始,社會上實現階層躍升的機會減少,更重要的是,未來的機遇正在變少,比如軟階層主力,即現有的中產階層會發現,維持中產階層的身份與生活質量越來越難——收入增速降低,而生活成本增高。
換言之,軟階層社會技術取代了土地,科技巨頭取代了地主,擁有少量核心技術的公司和個體可能如魚得水,但是多數人以及行業將面臨被“收割”的風險。面對這樣的境況,不少人無能為力,這是軟階層的軟肋,也是其痛點。
(本文摘自《軟階層:在不確定的時代尋找上升階梯》;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