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離岸人民幣中心將強化

在高空中遭遇顛簸時，有的飛機在等待，但有的飛機卻仍可穿行。在香港執業資深大律師梁定邦看來，后者恰如香港的縮影：即便遭遇困境，也不會因大起大落而垮掉。

面對危機，梁定邦并不陌生。在他1995年出任香港首位華人證監會主席后，香港便遭遇了史無前例的亞洲金融風暴。彼時，正是梁定邦和其他監管機構掌門人攜手，才成功幫助香港狙擊空頭，走出險境。

“對等關稅”席卷全球后，香港再次展現其韌性。

此后的兩個月間，香港恒生指數漲超20%。2025年上半年，香港IPO（首次公開募股）市場募集資金同比上漲約700%。受此推動，港元兌美元匯率曾一度觸及7.75的強區間。

大量資金的流入，源于香港所扮演的中國資產與國際市場的“超級聯系人”角色。

梁定邦在接受《財經》專訪時表示，香港市場兼具開放和穩定的特點，任何資金可以在此來去自如。在國際市場波動之際，各方資本紛紛將香港視作“避風港”。

但資金的涌入并未讓香港擁有通脹之虞。梁定邦認為，這歸因于祖國內地源源不斷的商品供給，是“一國兩制”優越性的體現。

不僅在香港，梁定邦的職業生涯亦與內地息息相關。

1998年，他出任中國證監會的首席顧問。關于創業板建立、AB股合并、培養機構投資者等涉及中國證券市場發展的議題，他都給出了毫無保留的建設性意見。在此期間，他只領取“一元人民幣”的象征性年薪。

近年來，內地與香港的聯系愈發密切。梁定邦認為，受滬深港通、債券通等互聯互通制度推動，內地與香港的資本流動日益增加，這強化了香港離岸人民幣中心地位。

不過，目前互聯互通尚未拓展到大宗商品領域。梁定邦表示，如果中國希望在全球經濟中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就需要把黃金、石油大宗商品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內地可利用香港作為大宗商品的交易端口。

近日，上海黃金交易所首家境外交收庫落地香港，其交易以人民幣計價，將推動人民幣在更廣泛的國際貿易中使用。

此外，梁定邦還建議，香港是數字貨幣試驗場，人民幣亦可借此拓展跨境支付和融資。

一邊背靠祖國，一邊面向世界。置身于中外交接的十字路口，香港可以最先體會到不同市場的擾動，也能感受到各方的暖風。

梁定邦認為，隨著國際投資者看向香港，內地也將受益。但中國資產還需要提高回報率，這背后的宏觀經濟轉型至關重要。

重估美元與中國機遇

《財經》：兩個月內，港元兌美元匯率從強區間行至弱區間，香港金融管理局（下稱“香港金管局”）亦在強弱兩側均采取了干預措施。港元匯率波動的原因是什么？

梁定邦：聯系匯率制度規定，美元與港元以1∶7.8價格錨定，并設立了7.75-7.85的浮動區間。在該機制下，香港金管局不能主動決定投放或收回流動性，只能按照既定承諾響應銀行的兌換需求。5月初，港元觸發“強方兌換保證”，香港金管局便要“拋港元、買美元”。

港元走強的部分原因在于，市場對美元資產的擔憂。美國政府推出了超預期的對等關稅，正重塑全球貿易與貨幣體系。市場押注貿易緊張局勢將使美國經濟增長放緩，并推高通脹。在此背景下，美國市場連續多日“股債匯”三殺。

美國債務問題又加劇了上述危機。目前，美國聯邦政府債務總額已超36萬億美元，僅在6月前，就有近6.5萬億美元債務需要再融資。美國政府便要“借新還舊”，這將為美債市場帶來巨大壓力。

未來如果港元觸發聯系匯率制度所設立的區間，香港金管局仍將干預。截至5月底，香港官方外匯儲備資產達4310億美元，這相當于香港流通貨幣的5倍多。這足以支撐此類干預、穩固市場信心。

《財經》：在您看來，當前港元的波動部分原因來自美元資產的影響，如何看待美元后市？

梁定邦：未來美元或繼續貶值。受關稅問題影響，美國通脹壓力仍然居高不下。5月，美國消費者價格指數（CPI）同比上漲2.4%，高于2%的目標。這會讓美聯儲維持高利率，增加美國經濟的衰退風險，拉低美元水平。

在美元走弱預期下，美國政府若想保持美元在全球主要的儲備貨幣的角色，或有一定難度。截至目前，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比重已由20年前的70%降至58%左右。

不過，這不意味著美元不再擁有全球霸權地位。目前，美元在全球外儲中的比例仍遠高于其他貨幣。此外，美國與沙特阿拉伯簽訂“石油美元”協議，這奠定了美元在全球支付體系中的地位。根據規定，沙特阿拉伯以美元為其石油出口定價，并將其剩余的石油收入投資于美債。

本幣貶值對一國是把雙刃劍，對美國經濟的益處在于：其一，將促進出口，降低美國的貿易逆差；其二，弱美元下，美國資產一般會逆勢走強。

《財經》：未來，國際資本會否持續逃離美國、流入中國香港？除此之外，中國內地因素對國際資本看向中國香港起到了何種作用？

梁定邦：外國投資者持有近20%的美國股票，在美國金融市場占據一定地位。受關稅、債務等問題沖擊，國際資本在美國市場的比例有可能攤薄。香港與國際市場的聯動性較強，或因此受益。

此外，中國科技產業不斷創新，也是吸引國際資本重估中國資產的一大原因。目前，中國科技行業不僅有阿里巴巴、騰訊等重量級公司，亦有DeepSeek等新秀。隨著這些企業不斷發展，它們或有機會爭奪全球市場的主導權，提升市占率。

不僅如此，目前港股中資銀行股的估值均較低，這為投資者提供了預期回報空間。

不過，這不意味著資本會大量流出美國。在科技領域，美國亦有諸多優質公司，其產品優勢及全球化的市場可以助其維持高價與股票收益，這可以免受美元貶值影響。國際投資者想的是多元化資產配置，但不是不配置美國資產。

《財經》：大量資金涌入香港，但并未讓這里擁有通脹之虞。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梁定邦：長期以來，香港居民所需的蔬菜、肉禽等基本生活物資主要靠內地供應，且享有中央政府的優惠政策。不僅如此，中國的電商渠道也逐步覆蓋到了香港。在“一國兩制”的體制下，這些舉措保障了香港物價水平穩定。

香港中聯辦數據顯示，近年來，內地一直是香港最大的農產品供應來源地，香港則是內地農產品的第一大出口市場。從物價水平來看，2024年，香港綜合消費物價指數同比增長1.7%。

不僅如此，憑借“背靠祖國、聯通世界”的優勢，香港還可以助力內地優質農產品“走出去”，拓展海外渠道、對接國際標準。

《財經》：每次遇到外部經濟危機時，都會引起香港聯系匯率制度的爭議。未來這一制度會否失守？聯系匯率制度對香港經濟的意義是什么？

梁定邦：聯系匯率制度對香港經濟有多重好處。其一，香港是國際金融中心，海外投資者約占四成香港股票市場總成交金額。港元與美元掛鉤，可為其規避匯兌風險。匯率穩定及行之有效的貨幣制度，是吸引國際投資者以香港作為金融交易平臺及中轉站的主要元素。

其二，香港是全球貿易中心。目前，美元在全球的支付、結算體系中仍占據主導地位。聯系匯率制度亦可幫助貿易商熨平匯率波動，有利于提升營商和投資環境。

其三，港元利率方面，美聯儲進入降息周期以來，香港的銀行業界亦跟隨降息，這有助于減輕企業和個人的借貸成本，推升港股和香港樓市等資產價格。

其四，這可以穩定物價預期。在以美元計價為主的全球貿易體系中，固定匯率制度減少了香港進口商品的價格波動，這有助于防止輸入性通脹、企穩經濟。

不過，作為細小開放的經濟體，這一制度會讓香港金融市場有較大的波動，尤其在國際市場動蕩之際。但這并非是香港市場自身的建設問題，而在于國際貨幣的供求情況及各國的貨幣政策。

《財經》：一直以來，香港都被視作聯通中外的“超級聯系人”，這背后的制度基礎起到了何種作用？

梁定邦：面對多年來的各種沖擊，香港市場都可以保持穩健，這得益于其開放和穩定的特點，任何資金均可在此來去自如。

這背后的制度因素基礎在于，香港的普通法。該種法律既采用原來的原則發展，也可以吸納新鮮事物到現行制度中。由此，香港金融制度的建設吸納了不少先進的國際經驗。此外，在國際磋商過程中，香港的彈性機制也為內地提供了很大的回旋余地。

互通機制可推至大宗商品

《財經》：國際資本流入香港，內地會因此受益嗎？內地與香港資本流動日益頻繁，這對香港意味著什么？

梁定邦：近年來，香港經濟受內地影響逐漸增加，兩地經濟基本面有一定相似性。隨著國際資本重構，加之中國科技行業迅猛發展，國際資本流入香港后，亦有可能接力流向內地。

在此背后，內地與香港的互聯互通機制的作用至關重要。在這一制度護航下，兩地的資本流動日益頻繁。

受此影響，香港離岸人民幣中心的地位將進一步強化。在互聯互通機制中，滬深港通下所有的交易均以人民幣進行，這減少了跨境資本流動受在岸人民幣匯率的影響。此外，債券通也將國際投資者與中國的固定收益市場連接起來。這些舉措均帶動了中國香港離岸人民幣市場發展。

不過，在香港等市場，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無需操之過急。

其一，中國的外匯儲備非常雄厚；其二，人民幣并不追求成為全球最重要的儲備貨幣。該過程只是讓人民幣在國際社會上獲得應有的價值。人民幣國際化進程需與貿易、金融市場等領域平衡發展。

《財經》：不過，目前內地與香港的聯通尚未拓展到大宗商品領域，未來應如何加強聯系？這將對中國經濟帶來哪些積極影響？

梁定邦：近日，醞釀多年的上海黃金交易所第一家境外交收庫已落地香港。這既有助于增強中國在大宗商品和外匯市場的影響力，同時也鞏固了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

未來內地與香港若想在黃金市場進一步合作，要解決兩個問題：首先，要擴充香港黃金倉庫的空間。其次，由于香港的黃金倉庫不涉及交易，這就需要讓香港與內地交易所合作，一同打造國際性的黃金市場。

其他大宗商品亦可仿照此案例。就原油而言，中國可以與“一帶一路”沿線的能源國家合作。在此過程中，可以用人民幣交易結算，這在當前中俄的能源交易中已有所實現。

如果中國希望在全球經濟中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就需要把大宗商品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香港在貨幣供應等方面與國際聯通，內地可利用香港作為大宗商品的交易端口，并考慮與香港的大宗商品交易聯網。

《財經》：目前，香港等全球各地均在進行著數字貨幣的試驗。這將對人民幣國際化，特別是支付結算、貿易融資方面帶來哪些積極影響？

梁定邦：香港正大力探索多種新型貨幣形態，比如央行數字貨幣（CBDC）和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Bridge）等。mBridge具有實時支付和結算的特點，減少了中間環節，這可以提高跨境支付的效率。

此類設計更多適用于批發市場（既集中進行大宗商品交易的場所），而非直接面向最終消費者，大宗商品交易、商品貿易或是其使用較多的場景。不僅如此，mBridge還有可能與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連接，這將在支付結算領域促進人民幣國際化。

在人民幣國際化方面，數字貨幣亦可推動貿易融資的發展。目前，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新開發銀行等多邊金融機構均傾向于讓成員國用本幣發債，但這會帶來匯率和信用風險。由此，它們便需要將本幣融資當成征信業務來做。未來，通過支付體系的升級，香港可為此類業務提供助力。

《財經》：若想持續吸引國際資本進入中國市場，投資者最關心的問題是什么？應如何回應其關切？

梁定邦：對中國市場感興趣的國際投資者來說，他們還希望獲得更高的投資回報率。從宏觀層面，這就需要推動中國經濟轉型。

首先，中國消費水平仍有提升空間。目前，中國居民消費率（一國居民消費需求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約達39%左右，美國是70%左右。隨著教育、醫療和養老等服務供給提升，個人消費率或可提高。

其次，還需拓展制造業之外的增長引擎。目前，中國全部工業增加值約占GDP（國內生產總值）比重達30%，高于全球多個國家。未來，中國應縮小制造業的比重，推動服務業等產業發展。雖然一些中小企業或經受陣痛，但這是不少國家產業升級的必經之路。

中國大量的人才將為其提供支持。中國的識字率較高，且理工科占畢業人數比例較大。此外，中國地方政府亦在尖端領域投入了大量資源，這亦將推動高新技術創新發展。

（《財經》實習生唐敏安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