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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無悔

2025-07-13 00:00:00莉莉陳
小說月報 2025年6期

我想了會幾今天是幾號。雖然可以看看走廊上的氣象欄,或者翻翻日歷,但我沒有這么做。我想鍛煉一下自己的腦力。我喜歡慢吞吞地想一件事,讓那樣東西,從記憶里慢慢浮上來。有些事物沉在黑暗中,很難打撈起來,也不著急,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順其自然吧。雪已經停了。那種沙沙的像蠶吃桑葉的聲音停了下來。我抱著花梨木棋盤,坐在床沿,望著對面的床鋪。以前這個時候,我多半已經在桌上攤開棋盤,讓左手與右手互決,殺個昏天黑地。老菜在一旁放他的舞曲一《唐伯虎點秋香》,嘴里還跟著荒腔走板地念唱。他不會跳舞,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喜歡聽舞曲,并且永遠只聽這一首。現在再也不可能知道了。明天就是除夕,老大要接我回家過年。一年終于走到了頭。

把時間往回挪十個小時,雪還在下。我靠在床頭,被子團起來堆在膝蓋上。我的床在窗戶左邊,老菜的在右邊。中間擺著兩張一模一樣的小柜,拼在一起,成了一張小桌。上面有一盆仙人掌、水壺和水杯。我這邊的抽屜里擺著近視眼鏡、老花眼鏡、一本《中國象棋譜大全》。他那邊的抽屜里放著一只袖珍錄放機。房間里有冰箱、彩電、微波爐,屋角站著一只油漆剝落的老式碗柜,看起來像個小家。

老菜說:“真想喝口酒。”

老菜在院里住了五年,既沒人來看望他,也沒出去度過一次春節。據說頭一年還有個兒子來看過他,但他躲到衛生間號陶大哭,任誰叫喚也不肯出來。后來就沒人來了。他身材瘦小,嘴角邊的苦紋很深,白發軟塌塌地伏在腦門兒上。這次他與我約好一同離開,不知道他會去什么地方。

我俯下身,用力從床底下拖出紙箱,取了一瓶酒,遞給他。

“少喝點。”我說。

他不難相處。第一天見面,他就打開冰箱和碗柜,慷慨地提出一起合著用。分攤電費時也很好說話,不像有的室伴一樣斤斤計較。如果我逼他陪我下棋,他也會奉陪幾局,但他的棋實在太臭,讓他一套車馬炮也撐不了幾步。只是他每天下午聽舞曲的習慣,讓我有些受不了。那首曲子無論如何說不上好聽,節奏快得要命,歌手唱得聲嘶力竭,歌詞怎么也聽不清楚。跟著聽了那么多遍,我只聽出這么幾句:“哎呀秋香姑娘,請你不要緊張,我是你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情郎·…你還記不記得那只蟑螂叫作小強。\"有好幾次,我都想把他的磁帶從錄放機里摳出來,扔到窗外。

老菜把酒倒在茶杯里,抿了一小口,咂咂嘴,說:“你為什么不喝酒?酒滾下去的時候,像火球一樣,全身都熱了。”

我搖搖頭,朝窗外望去,夜色中鞭炮零零星星響著。“雪會一直下嗎?我孫子喜歡下雪。”我說。

“一定會下的。你可以陪他堆個大雪人。”

最近一次跟東東堆雪人,在兩年前。完工后,他在雪人前又跳又叫,老大給我們拍了張合照。東東穿著藍色的連帽羽絨服,通紅的小手緊緊楸住我的領口,凍得我直縮脖子。

老菜說:“這次出去,我要找一個人。”他又喝了一口酒,這一口稍有點兇,他咳了起來,喉嚨間發出咕咕的痰涌聲,半天才回過一口氣:“要不然,搬到萬壽樓,想找也找不了。”萬壽樓是癱瘓老人住的,東海樓住半自理老人,我們住在南山樓。這是我們的命運:從南山樓搬到東海樓,再從東海樓搬到萬壽樓,搬出萬壽樓,只能去一個地方。當然有時候,也不完全按這樣的順序來。

我支起身,把窗戶開了一條縫,一股清冷的夜風卷了進來。

“我有一個藏錢的地方,你一定想不到。”他說著,咯咯地笑起來,“就在門后的衣柜,灰呢大衣的內袋里。我攢了整整六年。”

“找什么人?”我說。

“我不能把錢存在銀行里。他們坤長脖子等著呢。”他說。他的臉有些發紅,從這邊望過去,看得到他的額角突突跳動著。“我要把大衣掛到你那邊去,過會兒就掛。不,現在就去。”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門邊,打開衣柜右邊那扇門,取出一件鐵灰色舊呢大衣,掛到左邊我的那一格里。

我沒有太去考慮這個舉動的意義。我腦子里一直想著孫子東東,想到很快可以見到他,心像被一只手捏住了,跳也跳不動。一會兒后,我才說:“你要把錢給那個人?”

“是的。”

“為什么?”

“因為我這輩子欠她的。”

他安靜了一會兒,兩道淚水從眼眶里涸出來,很緩慢地順著面頰往下爬行。老菜經常莫名其妙地流眼淚。任何時候,只要他忽然安靜下來,那多半就是在落淚。他哭的時候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任何動作,但淚水流得很洶涌,很難想象這么多水分是來自他身體的哪個部位。現在,他的臉被無聲的哭泣悶得發紫,看上去有些可怕。

我下床走過去,俯身奪走他的酒杯,說:“不能喝了,睡覺吧。”

他順著床檔往下出溜到床上,鳴咽地說:“…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你聽見了嗎?老余,我死不瞑目。”他又咕吶了幾句什么,聲音就低沉下去,接著,斷斷續續的鼾聲響起來。

那晚的睡眠很厚實,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厚厚的雪一直鋪到天邊,雪地上站著一個小男孩,遠處有兩個小黑點向他走來。是兩個年輕男人,皮膚蒼白,骨骼粗大,穿著黑色禮服,戴高邊圓筒禮帽,一個男人向小男孩彎下腰,好像在詢問地址。小男孩大聲地回答了(我才意識到小男孩是我自己)。小男孩的聲音很清脆,他(我)說:“百花巷120號。”這個聲音太清晰了,醒來后,似乎還能感到余音就在耳邊。我回憶了一下夢境,想起來百花巷120號正是敬老院的地址。窗沒關嚴實,裸露在被褥外的臉涼颼颼的。室內很安靜,第一道晨曦剛打在窗簾上。我朝老菜那邊望過去,忽然感到了異樣。房間里太安靜了。對面床鋪的棉被拱出一個弧形,寂靜無聲。以前這個時候,老菜已經起來了,趿拉著棉拖鞋踢踢踏踏地走來走去。即便躺在床上,我也能聽到他身體翻動的聲音、喉間發出的呵呵聲。但現在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一片霧樣的幽暗。

我將兩只手撐在床沿上,緩慢地支起上半身。護理員警告過,無論碰到任何情況,起床時都必須慢,要有間歇,嚴禁情緒波動。我披上外衣,下床走到老菜床鋪邊。棉被的一個角掀開了,露出他穿著棕色線衣的上半身,臉好像拉長了,皮膚緊貼在顴骨上,嘴巴微微張著。我輕輕叫了他兩聲,沒有回應。我后退兩步,坐在床沿上,感到腦袋里的一根弦繃緊了,嗡嗡作響。我使勁地深呼吸,心跳慢慢平緩下來。一會兒后,按了緊急呼叫鈕。兩名工作人員匆匆跑了進來。

家屬午后才來。我一直坐在房間里等他們,雖然護士長、老黃、老張他們來叫了好幾次,他們讓我不要坐在這個房間里。老菜的床鋪已經空了。剛才有人給他換了壽衣,然后把他搬走了。我目睹了整個更衣的過程。護工脫光了他的衣服,飛快地給他擦洗身體。有好一會兒,他全身裸露地躺在那里,手臂向兩邊攤開,胸部奇怪地向上拱起,皺巴巴的陽具在腿間歪著。做這些事時,窗戶一直開著,好像他不會感到冷,也不會感覺到羞恥。我知道看著這些,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不過,我還是坐在那里,陪伴老菜最后一程。我想,如果我沒有在夢里說出那個地址,或許老菜就不會死。

護士長陪著一對中年男女進來,跟隨他們跑進來一只雪白的京巴狗,穿著鮮艷的紅呢馬甲,脖上掛著個鈴鐺,眼睛像兩粒黑扣子,尾巴左右搖擺。它沖我吠叫了兩聲,撅起尾巴試圖跳到老菜床上。女人一把抱起了它,把它放在椅子上。她一聲不吭地從包里取出副一次性手套,仔細地戴在手上,拎起棉被、枕頭,抖動。她的眼睛下掛著兩個暗色眼袋,臉色又青又白。男人把手里握著的一支香插在花盆里,雙手合十默念了幾句,然后用笞帚把床底下的紙箱、雜物劃拉了出來。其間,小狗一直輕聲地叫著,腦袋左右張望。他們在床墊下找到了一小沓現金,兩個人輪流數了一遍。接著,女人打開衣柜,取出一邊的衣物(在護士長提醒下),一件件摸索過去,檢查完后逐一拋到地上。

女人轉過頭來問我:“大伯,還有哪些東西是我爸的?”從進來后,她第一次跟我說話。

我一直坐在床邊,兩只手臂筆直地撐在膝蓋上,看著他們。我用手指了指說:“電冰箱,還有大的那只電飯煲。”

女人指指微波爐:“這個不是?”

我說:“微波爐是我的,電視是公家的。”微波爐是半年前老三送來的,不過直到現在,還沒使用過。

女人打開冰箱看了看,對男人說:“還可以用,給收舊貨的吧。‘

我覺得他們檢查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喉嚨,問:“老菜走的時候,好像說他對不住誰,你們知道這回事?”

女人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臉上顯出嫌惡的表情。她轉回頭,拉開抽屜,拿出錄放機看了看,扔在了桌子上。男人輕聲說了句什么話,女人點點頭,對隨后進來的護工說:“都不要了,你們處理了吧。”她俯身抱起白京巴,在狗鼻子上親了親,就走出了房門。

他們離開后,我僵直地坐了好久,等站起身時,全身的關節都嘎吱吱地響。我打開了衣柜,從屬于我的半邊衣柜里,取出那件灰呢大衣,在大衣右下擺摸到一處明顯的凸起,那里有一個暗袋。它的邊角有些磨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里面塞著厚厚一沓人民幣,底下壓著一張照片一老菜與一個女人的合影。老菜穿著格紋襯衫,西褲外系一條棕色皮帶,笑得滿臉陽光,將一只手搭在女人肩膀上。女人看上去比他年輕得多,穿著咖啡色連衣裙,一給韆發垂在胸前,眼睛笑得瞇了起來。我把照片翻轉過來,看到了背面的一行小字:蔡帽生、林水秀攝于二〇〇三年,城市廣場。

進了門,老大扶我坐在玄關的方面木凳上,這張凳子是前年他特地為我做的一我坐不了那種軟墊椅,一坐下去,腰就酸疼。老大幫我脫下棉皮靴,老大媳婦取來一雙拖鞋,替我穿上。我看了看四周,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一盆天堂鳥,邊上有一盤色澤艷麗的糖果,窗簾整齊地拉到四分之一處,花崗巖地磚光滑鋰亮,房子內很整潔。

我問:“東東呢?”

“東東被借走了,馬上就回。先洗個澡。”老大媳婦賠著笑說。

“借走了?”

“昨天朋友結婚,讓他去做小檳相。”

老大換我走進衛生間。浴缸里放了滿滿一缸水,水底鋪著一塊防滑墊。一只取暖器轟轟地吹著熱風,室內溫度在二十七攝氏度左右。老大幫著把外套、毛衣一件件脫下來,扶我坐到浴缸里,在往下坐的時候,他往我的臀部下面放了一把小凳子。的確,再往下坐,就很費力了。水很溫暖,泡進去的時候,全身的汗毛豎立了起來,一會兒后,我感到熱流涌向每個毛孔,非常愜意。老大用手掌卷起一塊毛巾,用力給我搓背。

他問:“重不重?”

我的身體隨著他的搓洗微微晃動,我說:“輕點。”浴室太熱,使人感到有些呼吸困難。在敬老院時,護理員用一把刷子給我們洗澡,像洗刷一根黃瓜,洗到那兒時又癢又刺,弄得我們尷尬地躲來躲去。不過,即便這樣,我還是盼望洗澡,怕身上散發出異味。我們的愿望都一樣,希望自己干凈些,走的時候能走得干凈。他們說,老菜這樣,就是干干凈凈地走,他是個有福人。這時,房門響了一下。

“東東回來了嗎?”我問。

“大概是吧。”老大說。

洗完澡后,全身又暖和又舒適,走路好像輕便了許多。裝修時,我指責過吊頂上的燈太多,費電,不實用。但現在當我穿過布滿燈光的小走廊時,胸中升起一種溫暖的感覺。東東在房間里玩一沓花花綠綠的牌,他把它們一張張攤開,又一張張收成兩沓。他很專注地做著這件事。他穿著一身很可笑的小西服,脖子上掛了個紅領結,頭發往一邊歪著,打了定型水。

我說:“東東。\"我很想抱住他,親一口。

東東抬眼看了看我。他說:“爺爺。”接著目光又落回到牌組上,我湊過去看了看,是些奇形怪狀的精靈,右下角有文字標注,字太小,我戴上花鏡也看不清楚。

他房間的擺設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只多了一個書架,上面放了《三字經》《成語故事》《阿衰》《安徒生童話》這樣一些書。我給他買的五子棋盤還擺在窗臺上,不過看上去好久沒用了,積了層薄灰。床頭柜上端端正正擺著一個槍盒,槍盒里有三個凹槽,放著一小罐子彈、一個消聲器,但槍形的凹槽空著。我問:“槍到哪兒去了?”

“爸爸沒收了。\"東東轉過身來,嘆了口氣。

“為什么?”

“我把電燈打碎了。”

我看了看床頭燈,果然,燈泡、玻璃燈罩都不見了,只剩一個不銹鋼燈座。

“當時柜上、床上都是碎玻璃碴兒?\"我問。

“是的。”東東走過來,跟我一起看著那個孤零零的燈座。

“你那時是怎么想的,打電燈?”

“我什么也沒想。我舉著槍瞄準,就是那樣。”東東說。他的一只手慢慢地撫摸著槍盒,一下一下。

我打開子彈盒,倒了一粒在手掌里,白色的圓形子彈,有一點點分量,看不出是什么材質做的。我沒有再說什么,放下了彈盒。

年夜飯一直到晚上六點半才開席。我們要等老三在她男朋友家先吃完一餐,再趕場子來這邊陪我。老三的男朋友是警察,姓金,長得又黑又壯,我一直以為老三會找個文質彬彬的小伙,沒想到找了個警察,還是特警。老三是一所小學的教導主任,做事風風火火,從不思前慮后。那年她去巡特警大隊聯系活動,無視門口森嚴的崗哨,瞪噔噔跑到三樓大隊長辦公室。

大隊長正給幾名副隊長、小隊長交代突擊行動的分工,聽老三說完后,不由得瞪大眼晴:“你讓我們去給小學生表演升旗?”

“是的,給孩子進行愛國主義教育。”老三說。她眼睛大,膚色白,鼻梁像雕過似的,走在街上,常有人問她是不是去韓國整過容。

“我去。\"邊上的一名小隊長說,他就是小金。后來警察們都說他反應奇快。小金帶了十幾名協警給小學生表演護旗、升旗,還附加演出了隊列練習與搏斗。孩子的反應很熱烈,掌聲一陣高過一陣,附近的居民一群群擁到校門口觀望。老三送給巡特警大隊一面錦旗,詞寫得很熱辣: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警察人民愛。后來他們果然相互愛上了。

小金立過一次一等功。知道這件事后,我每次見他就使勁捏他的胳膊、腿,看看有沒有地方裝了假肢。老三讓我放一百個心,她說都檢查過了,什么傷也沒有,是協助破了一個全國級大案,案子級別高,所以功定得也高。這次老三說,小金快要提中隊長了,已經在議程中。大家都敬他酒。他也爽快,一仰脖一滿杯。老大問他喜來登酒店殺人案的背景。老大媳婦問信用社女主任被殺是不是傳說中的情殺。

東東問:“你有真槍嗎?”

小金說:“有啊。跟我送給你的模型槍一模一樣。你用它就跟用真槍差不多。”

原來那把玩具槍是小金送的,怪不得那么像真的。老三說:“你瞧你,會送東西嗎?多危險!”東東的眼晴暗下來,他低下腦袋,一聲不響地扒飯。

我說:“你幫我找個人。”我說了林水秀的名字,以及大概年齡。

飯桌安靜下來。老三笑著問:“老爸,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不會是你舊情人吧?”

我說:“這個人很重要,一定要找到。”

小金認真問清幾個字的寫法,又拿手機拍了那張舊照片,拍拍胸脯說,包在他身上。

晚飯一直吃到八點半才散,大家都有了一點醉意。九點鐘,深圳的老二打電話來賀了新年。大約十一點半,漫天的鞭炮響起來,像一個網罩住了四面八方,我站在陽臺上看著,整個天空都是紅色的,好似大火四起,世界末日一樣。

我在床上鋪了幾張報紙,把錢倒出來,人民幣像粉紅的雪花灑了一床。我沒想到,錢有這么多,少說也有七萬塊。我有些犯暈,一時不知該打哪兒數起。我的臨時床鋪搭在書房里,緊挨著一張紅色布藝沙發,邊上擺了張小桌,上面放著老菜的那只錄放機。我決定過會兒再數錢,不如先聽聽《唐伯虎點秋香》,好幾天沒有聽這首歌,竟然還有點掛念。我摁下了放音鍵,熟悉的旋律響了起來。現在聽《唐伯虎點秋香》,好像沒有以前那么難聽,我甚至聽出一點味道,至少聽出了一點傷心,在那么歡快的音樂里,原來是有些傷心的。這個男聲用歡快的聲音唱出了悲傷。我一邊點錢,一邊聽這首歌。我也不知道數清楚沒有,就把它們一沓沓塞回紙袋里。點完錢,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把報紙壓在身下。外邊很熱鬧,拜年的客人來了又走了。我聽見東東的聲音夾雜在其間,脆亮亮的。

我跟老大要了那把玩具槍。槍挺沉,槍管黑黝黝的,把上鑲了一圈凸起的暗紋,整把槍的姿態有些前傾,握在手里很貼合。我試著拉了下槍栓,竟然沒有拉動,它比想象中重一些。

用勁再拉了一下,才聽到子彈上膛的咔嗒聲。扣下扳機時,我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槍發出砰的一聲響。我是對著書架射擊的。書沒有發生變化,沒有書被擊破或者擊落。子彈的威力沒有想象中那么大。我拿著槍走出書房。

東東跪在地板上看電視,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身體扭來扭去,但眼睛一直町著屏幕。電視里在放一部動漫片,好像是什么《戰甲奇兵》。

我把兩只手反剪在背后,說:“東東,過來一下。”

“唔。”東東說,但是身子沒有動,眼睛還是看著電視。

我把槍舉起來對準他,我說:“不準動。”

東東一下子跳起來:“爺爺,你把槍要回來了?”

我得意地說:“那當然。”

我們把一只牛奶盒放在音響柜上,在三步外輪流射擊。如果擊到了奶盒,它就會搖晃。我們據此來判斷彼此的得分。一輪下來,東東四分,我零分。東東幫我分析失分原因,他說:“你要閉上一只眼睛。”

我說:“可是閉上左眼時,牛奶盒就往右移;閉上右眼時,牛奶盒就往左移。”

東東說:“這樣吧,準許你走近一點。”

我移近一步,再移近一步,才擊中了牛奶盒。

東東趴在地上撿子彈,他說子彈只有一小罐,打光了就沒了。我要幫他撿,他說:“爺爺,你眼睛不亮,我撿就好了。”

在我們玩槍的過程中,老大媳婦干擾了兩次。一次她把牛奶盒移到凳子上,說子彈會把音響打壞。另一次,她過來拖地板,阻擋在射擊人與靶子中間。等她走開,我們又玩起來。她咕濃說:“小心打著眼睛。”她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不過我們沒管她。

老三與小金進來時,我們已經停止了激戰。東東鄭重地把槍盒端進書房,放在我床邊的小桌上。老三倚靠書桌站著,兩只手臂抱在前面。小金摟著老三的腰,把下巴擱在她肩窩里,這個特警隊員,在家里就是這樣一副黏糊樣,老三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小金說:“林水秀找到了,她現在住女兒家。不過事情有點奇怪。”

我說:“什么奇怪?”

“林水秀的戶籍曾被注銷過,半年后才重新登記上去。”小金說。

“注銷?”

“一般人死了才注銷戶籍。”小金說。

“會不會是她搬遷到其他地方了?”老三問。

“如果戶口遷到別處,會有記錄的。”

我問:“她是蔡帽生的什么人?”

“他們是夫妻,不過已經離婚了。這您不知道嗎?”小金有些驚訝地說,“林水秀和蔡帽生都是孤寡老人,他們在二〇〇八年登記結婚,但后來不知怎么又離了。”

“連我都好奇了。”老三說。

不管是什么樣的緣故,明天就都清楚了。只要人活著就行,我想。我摸摸牛皮紙袋。只要見到林水秀,把它交付出去,就算完成了老菜的遺愿,那塊擱在我心里的石頭就可以放下了。

我讓老大在樓底下等著,自己慢慢往上走。這邊是個拆遷小區,淡黃色的樓房間距很密,樓間只有一小片綠化帶,一二樓估計沒什么陽光。樓道旁的墻壁很臟,拐角處貼滿了亂七八糟的廣告,看來物業管理不怎么好。我站在301的木質防盜門前,隔著結實的布料捏了捏軍用挎包,沒錯,牛皮紙袋、錄放機都在里面。我按響了門鈴。

接下來發生的事有些意想不到。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好奇地望著我。坐在小方桌邊的兩個女人朝我轉過頭,她們圍著桌子在做點心,米篩里擺著一排整齊的餃子。我沒來得及看清楚她們的臉。我說了一句話。接著,眼前就被一片白茫茫的粉霧遮住了。有什么東西沖著我砸了過來。一時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取下眼鏡,用袖口胡亂地擦拭著,腳邊掉落了一只水餃,開了半邊口,露出鮮紅的肉餡。這時,其中一個婦人開始哭泣,年輕些的女人把她往臥室扶。臥室的門關上了。

我說的話是,“這是林水秀家嗎?蔡帽生托我來一”,話只說了一半。現在暫時沒有對象能夠聽我繼續說這句話。我只能站在門口,一只手扶著門框。我怕她們關上門。小女孩跑到椅子上坐著,兩條腿前后擺動,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瞅瞅身上,衣服上沾滿了白色粉末,估計臉上也都是。

女人從房間里出來,她看上去三十四五歲,長得干凈利落,問我:“你是蔡家的人?”

我連忙說:“不是。”接著跟她說清楚我跟蔡帽生的關系。

女人拿來毛巾替我拍打衣襟,說:“老伯,真對不住。我媽聽不得蔡帽生的名字,一聽就要鬧騰。”她招呼我進去坐下。

客廳很小,物品擺得有些零亂。沙發上鋪著一條絨毯,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從包里取出牛皮紙袋,跟她說明了來意。我特別描述了最后那晚老菜想要尋找林水秀的心愿,說:“這是老菜的遺愿,你千萬要收下。”我把牛皮紙袋托在手上,遞給她。

林水秀的女兒看了看紙袋。她說:“我不能收蔡家的東西。”

我說:“看在老菜已經故去的分兒上,你就收下吧。”

她看著我,說:“你知道我媽跟蔡家的事情嗎?”

“不知道。\"我誠懇地望著她,捋了捋臨來時梳得一絲不亂的白發。

林水秀的女兒嘆了口氣:“那你知道我媽‘死'過嗎?”

事情說起來并不復雜,林水秀跟蔡帽生在文化站活動時認識,兩人都是單身老人,一個喜歡跳舞,另一個喜歡跑前跑后做服務,相互看得來,就住到了一起,住一起后,倒是覺出了以前沒有過的滋味。林水秀跟女兒說,女兒她爸脾氣倔,動不動訓人,兩人處了大半輩子一直磕磕碰碰,沒個舒心的日子。蔡帽生脾氣軟,又體貼,處著竟是比以前的大半生都要舒坦。后來兩人不顧蔡帽生子女的反對,登了記,還合伙買了套小公寓。事情就出在買了公寓之后。

“蔡家的女兒提出來要用這套房子抵押貸款一他們哪是要貸款,明明就是擔心將來房產落在媽手里。\"即便事隔多年,林水秀女兒說起來還是很憤懣,“后來他們就去磨蔡伯伯。蔡家的女兒從社區開出了媽媽已故的證明,逼著蔡伯伯去醫院給媽打了死亡證明,注銷了媽媽的戶口。這樣單憑蔡伯伯的身份證與簽字就可以辦理抵押貸款。

“那年,我記得很清楚,我剛生了佳佳,蔡伯伯犯氣喘病住了醫院。媽兩邊跑照顧我們。那天,媽對我說,蔡伯伯快出院了,她要回家搞搞衛生。就在那天下午,媽在床底下發現了自己的死亡證明。你能想象活人看見自已的死亡證明嗎?媽當時就氣得倒下了。

“最讓媽媽傷心的是,死亡證明上有蔡帽生的簽字。那個‘蔡'字的一撇拖得特別長,是別人模仿不了的。媽媽也沒跟他們吵。她生了一場病,要回了自己當年投下去的本錢,辦了離婚手續,就回了家。

“媽剛回來那一星期,蔡伯伯天天坐在樓底下哭。他自己帶了一把折疊凳,一坐就是大半天。但他不敢上樓來。我想他是沒臉上來。后來他就不來了。

“就是這樣。媽不會要他的錢,我也不能要。\"林水秀的女兒說。

我僵直地坐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喉嚨里憋著的許多勸慰的話語,一句也說不出來。過了會兒,我喃喃地問:“那這筆錢咋辦呢?”

林水秀的女兒冷笑了一聲:“給蔡家唄。他們不是缺錢嘛,夠買幾具棺材的。”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時,跟了一下。林水秀的女兒忙扶住我。我想起包里還有一只錄放機,取出來放在茶幾上,說:“這里有些舞曲,你媽或許愛聽。”

她一直扶著我走到樓下,把我交到老大手里。她說:“老伯,難為你了。”我讓老大把號碼留給她,希望她能夠改變主意。

回家時,我暈車了。這些年都沒暈過車,偏偏新年新歲吐在車里,把一身新棉衣都吐臟了。一直不想給兒子兒媳婦添麻煩,結果還是添了麻煩。其實老菜走的那天,我胃里就一直不舒服,像有什么堵著。從林水秀那幾回來,上車不久,胃里就翻江倒海,擋也擋不住。

我讓老三把《唐伯虎點秋香》的歌詞找來。我就是想知道,最后那段反復的念白是什么內容,老菜常常會跟著一起念,念完了他就一臉悲涼的神情,接著會到處找酒喝。喝了酒就哭,每次都這樣。現在我看到了這段念白,老三把字打得很大,不戴眼鏡也能看清楚:“人好金銀貴,我羨桃花仙;仙人種桃樹,摘花換酒錢。酒醒花前坐,醉臥花中眠;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我讓老三念一遍給我聽。她的普通話拿腔拿調,念不出老菜那個味道。我自己坐起來,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忽然感到心里發酸。我不明白為什么會心酸。“我羨桃花仙,我羨桃花仙。”我反復地念叨了幾次。

我忽然問老三:“你媽走了幾年了?”

老三說:“我不記得…十四五年了吧,那時我還小呢。”

晚餐桌上,只有老大、老大媳婦和我。東東沒在桌上。今天一下午都很安靜,這小子肯定不在家。我問:“東東上哪兒去了?”

老大媳婦說:“他舅舅帶去鄉下了。母狗生了群小狗崽。”

我沉下臉說:“就是看狗崽,也該回來了。”又說:“看什么狗崽,喂奶的母狗最兇。”

老大媳婦說:“明天就回的。”

我夾了塊豆腐,幾粒鹽渣沾在上面,送進嘴里又咸又澀,我猛地擱下筷子說:“你們是不是嫌我死得不夠早!”我回到房間里,和衣躺在床上。我聽見老大在打電話,也知道一會兒他會過來賠好話。其實我沒有怪他們的意思,真的沒有。我只是心里窩著一股怒火,也許是委屈,我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什么。我想不明白。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我不明白。

門鈴響了。我緊趕著去開門,還是被老大媳婦搶在前面。不是東東,是高大壯實的小金。我想起來,老三說過,今天小金在附近一帶值勤,要過來吃午飯,警局這幾天不開伙。老大去鄉下了,吃飯就剩我們翁婿倆。小金開了一瓶五年陳花雕——他用牙啃的。我見到年輕人這么奢侈地用自己的牙齒,就覺得痛心,我叫他以后千萬使用開瓶器,不要等老了后悔。我不是愛嶗叨的人,不過還是嶗叨了幾句。

小金說:“叔,您知道不,那年第一眼看到群群,我就被鎮住了?咱們大隊長多牛的人,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竟然派一個小分隊去給學校升國旗。您能想象嗎,升國旗?我們是特隊啊!”他讓我喝一大口,自己喝一滿杯。

我提醒他少喝點。他說:“沒事。您不知道我酒量,這一瓶喝完也沒事。”

他說:“叔,您一個人不孤單啊,趕緊地,找個老太太,還來得及。要不要我幫您介紹介紹?”他喝酒跟喝水似的。

我說:“別胡說。”

他說:“不是胡說。叔,您知道咱們市那個二把手,就是省里放下來的那個,跟劇團一號女旦在一起被捉奸的事嗎?他的仕途算全毀了,可人家居然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我說。

‘還是叔有文化啊!”小金大聲說。

飯后我們在客廳里看了會兒電視。我覺得頭有點暈乎乎的。小金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后,他的腦袋慢慢往一側歪下去,頭斜在沙發扶手上,鼾聲轟鳴起來。我站起身,從臥房拿了一條被子,給他蓋在身上。他腰上別著的槍套卡住了他的身體,看著難受,我替他解下來。他警覺地伸出手來捂住。我說:“沒事,放桌上。”他又閉上眼,沉沉地睡去了。

我把槍套放在茶幾上,過會兒又拿起來看看。它棕褐色,連著一條皮帶,裕兩邊的皮有些卷曲起來。我忽然很想打開來看看,想知道它究竟有什么不一樣。我的口很干。我解開攀扣,解的時候,扣子發出嗒的一聲。槍取了出來,它沉甸甸的,很光滑,槍把上的五角星有些磨損,扳機月牙一樣往前彎著。拿了會兒,我的手就瑟瑟發抖。我到書房里取出玩具槍,對比了一下。說不出有什么不一樣,但是,兩把槍擺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哪把是真的。我用左手握著玩具槍,右手握著真槍。過會兒我掉過來,右手握玩具槍,左手握真槍。我舉著雙槍。現在我分不清是哪只手在抖。我試著把玩具槍放到小金的槍套里,居然嚴絲合縫,隔著槍套,誰也不知道這是一把模型槍。我又把真槍嵌在塑料槍盒的凹槽里,也熨熨帖帖,放在彩色的子彈盒邊,它看上去就像玩具槍了。沒有人會想得到,這是一把真槍。我坐在床上,看了會兒它,然后躺下來看它。過了會兒,我睡著了。不,又像沒有睡著。我在睡與醒之間,好像在哪兒匆匆地奔跑著,要去一個重要的地方。不知過了多久,我驀地驚醒過來,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如果東東拿真槍當玩具槍玩,那就我猛地坐起來,胸口很悶。我拿起槍,走出房間。客廳的沙發上空空的。

我大聲喊:“小金,小金。”

“他回隊里了。\"老大媳婦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說。

我愣了會兒,然后坐下來開始換鞋。老大媳婦跑過來問:“爸,你去哪兒?”

“我出去走走。”我說。

天氣很晴朗,風吹在身上挺溫暖。走了沒多久,我就把棉衣的扣子解開了。右邊的口袋里好像放著一團火,烤得整個人發熱。我記得巡特警大隊就在客運站的斜對面,客運站至少去過二十趟,這條路就是閉上眼也找得到。但是,我好像迷路了。我越走越覺得,這不像是去往客運站的路。附近沒有一幢熟悉的建筑。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我不想問路,不想在自己的城市里問路。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不至于還要問別人車站的走法。一定會想明白的。我索性停下來喘口氣。馬路右邊有一個小區,里面有個小花園,花園里擺著一張石桌。我走到石桌邊坐下來。

花園里兩株蠟梅開著。今天是春節里難得的一個晴天,氣象預報說,明天又得下雨了。我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手槍,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帶著一把真槍,我是一個帶著手槍的人。我看了看樓房、馬路,看了看這個世界。我帶著槍。我覺得自己好像變得很高大。我七十五歲了,但是我帶著槍。我幾乎是感動地摸著槍。它在這一刻屬于我。在天黑之前,我擁有這把槍。或者,可以用它來做點什么。

單元樓的鐵門開了,一個小老頭兒走出來。他手里端著個棋盤,向我走過來。他大概早就在樓上窺伺著花園,等待一個對手出現。我很了解這種感覺。在敬老院里,我常常端著棋盤從一樓走到三樓,又從三樓回到一樓。后來,我習慣了左右手對決。他長著張胖圓臉,前額光光的,牽拉著少許白發。他將棋盤擱在石桌上,是一副仿紅木的棋具,棋面是水晶制的,還算精致。他望著我,說:“來一盤吧,好嗎?來一盤吧。”

我想來一盤也好。我說:“摸子落子。”

他說:“好,落子不悔。”

他持紅先行,紅炮迅速往右跳到五路,支起“當頭炮”,來勢洶洶。這種開局有很多種應法,不知對方的底細,我不敢冒進,跳八路馬相應。接下來他的紅車迅速過河封炮,直奔我的一車一馬,攻守兼備,看得出棋力不弱。我忙將炮移到九路,以形成拿手的“屏風馬”戰局。一番激戰后,雙方兵力逐漸減少,我的雙車一炮狠狠鎖住敵方帥營,他提單車雙兵攻入我方九宮,形勢膠著,萬分危急。紅車一將再將,連吃我馬、象,步步殺招。但在最后一記紅車冒進吃士時,我方黑炮退回底線墊將,并以雙車封住紅帥退路。贏了!

他愣了愣,將紅車移了回去,說:“我不吃士。移兵。”

我稍一審度,紅方移兵棄車后,局勢將發生新的變化,撲朔迷離,結局難以預料。我將紅車移回原位,說:“落子無悔!我贏了!”

他握住紅車,說:“和棋,是和棋!\"我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爭奪那架紅車。

他用左手嘩的一聲撥亂了棋盤,他說:“這盤不算,重來!”

精心籌謀的戰局一下被攪亂了,我霍地站起來,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想起有把槍,拿出來指著他:“你給我擺回去,馬上擺回去!”

他轟地笑了說:“你三歲小孩啊,拿玩具槍嚇唬人。

我沒想過要開槍,真的沒有想過。那個瞬間,四周的一切像是默片,緩慢而清晰:一輛黑色轎車正開進小區,升降桿緩緩升了起來;有一個女人站在車庫卷閘門前,低著頭在包里摸索什么;桌腳邊不知幾時伏著一只小狗,雪白的皮毛,穿著一身鮮紅的呢馬甲,尾巴左右擺動;小老頭兒的手指對著我,他嚇嚇地笑著。

我扣動了扳機。

走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家門口附近的祥生大酒店,我才知道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家也好。老大正在大門外鍍來跛去。看見我,他像看見了救星。他沖我跑過來:“槍,爸,槍在不在?”

我從口袋里取出手槍,遞給他,槍管還有些發燙。

老大看也不看一眼,就把槍塞進了黑皮包里。他取出手機,哆嗦著手按號碼,說:“找到了,找到了……對,人也找到了……好,我問一下。”

他轉過頭問我:“爸,你沒打槍吧?”

我看了看老大,說“打了。”

手機從老大手里滑下來,落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還蹦了幾蹦。我彎下腰撿起來,除了角上的烤漆稍有點擦傷,看上去沒啥大礙,現在的手機質量真過硬。

飯桌上只有東東一個人在說話,他描述小狗有多么小,連毛都還沒有長出來,講小狗怎么閉著眼睛喝奶。“五只,一共有五只!”他說。

大家都低著頭吃飯,一聲不吭。終于,老大開口了:“爸,你那槍到底打哪兒了?”

我沒作聲。

小金說:“不用問了。城西派出所已經接到報案了。一個過路老頭兒用六四式催淚槍射昏一只京巴狗,那狗沒事,女人腳踝扭傷,且要歇上一陣子。

老三說:“爸,你東逛西走那會兒,一堆人給你擦腕呢!”

我有些意外問:“不是真槍?”

老三說:“爸,你沒看清嗎?那是水柱… 7

小金說:“真槍哪帶得到家里?!一偏離巡邏路線,就報警了。”

我想了想,只記得砰的一聲,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迷霧,我也分不清那是什么。

老三說:“爸,你一槍把他的中隊長干掉了!

我說:“小金,對不起。”

小金說:“沒事!”他把手伸過餐桌,拍拍我的肩膀說:“不過有個巧合,受傷人是蔡帽生的女兒,事發點是她家的小區。您說巧不巧呢,叔?”

老大說:“林水秀不在家里。”

我說:“反正要去她家,我要再去一次。我都敢打槍,還不敢再去一次嗎?”

老大說:“我問了,她真不在家里,住醫院了,好像犯什么毛病了。”

我問:“在哪家醫院?

老大說:“只知道醫院,不知道在哪個病區。她女兒不肯說。”

我說:“那就一層樓一層樓地找,總會找到的。”

春節的醫院比平常冷清。我穿著藏青大衣,戴一頂灰格呢帽,一副走親訪友的打扮。老大拎著一袋水果,牛皮紙袋也暫由他抱著。我的精神頭幾很好,我有種預感,今天一定能讓林水秀收下這筆錢,如若不然,我還可以把它們交給收費處。走到四樓,我已經有些氣喘呼吁,老大抱怨我不讓他去護理部翻名單,我沒言聲。還好,走出樓梯口,剛拐到病房走廊上,我就聽到了熟悉的樂曲,我一陣激動,說:“就在四樓。”老大還在一間間病房探看過去,他奇怪地問我:“你怎么知道?”

我聽到了《唐伯虎點秋香》。這世上除了我跟林水秀,不會有第三個人傻乎乎地循環聽這首歌了。它真的不好聽。它這樣在醫院里面播放,估計會引起不少病人的意見。這個林水秀還真固執。我尋著歌聲走進一間狹小的雙人病房。挨近門這邊的病床空著,林水秀半躺在靠窗一側的病床上,目光朝向窗外,手臂上吊著一瓶液體。我從老大手里接過水果與紙袋,走到她的床前。林水秀緩緩將頭轉了過來,她的劉海兒往上梳,用一只琉璃發夾壓著,露出光光的前額,膚色焦黃。我將手中的物品放在茶幾上,她看了看,沒有作聲。

我們之間充斥著那首樂曲。現在我能聽清每一段歌詞,它這會兒唱的是:“我為你費盡心機,我為你瘋狂,請原諒我的怪模樣;我為你賣身為奴,我舉止荒唐,你還記不記得那只蟑螂叫作小強…”我又想起了老菜,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在床上動了動,朝我點了點頭。在我小心地坐在病房里唯一的那只方凳上后,她說:“他呢?”

我說:“老菜走了。”

她朝門口看了看,好像在看老菜在不在那里,說:“他…說起我了?”

“是的,他說起你了。然后就走了。”

過了會兒,她又問:“他一直聽這首歌?”

“聽了整整五年,磁帶都聽壞了好幾盤。”我說。

我忽然很想說說老菜,說說那個晚上發生的事。這幾天它們憋在心里,讓我很難受。我找不到人可以說說這些事。我說起以前老菜那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他在床頭貼了一副對聯:清心可逐南山下,舞裙還隨音飛揚;他在壁柜里收藏著腰鼓和綢扇;他獨自一人度過了四個春節;他不明所以流下了一些淚水;還有他常跟著唱的這首歌。

我說:“他歌唱得好難聽。”

一個護士進來,給她拔掉手背上的吊針,將一顆衛生棉球按在上面。走開時,她順手關小了錄放機的音量。但沒等她走出房間,林水秀又把音量轉大了。《唐伯虎點秋香》的一遍剛剛結束,音樂有了一小段空白。林水秀慢慢地下了床,她穿著一件暗紅毛衣、一條紅地碎花的棉褲,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臃腫。她面向窗口立住,一條腿往前邁了一小步,腳尖輕輕地點在地上,那段念白開始了:“人好金銀貴,我羨桃花仙;仙人種桃樹,摘花換酒錢。酒醒花前坐,醉臥花中眠;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她開始反復做一個動作:手臂上揚后收回,窩在胸前,彎腰,低頭,抬頭重復一遍,再低頭,身體前弓,像是痙攣又像在向誰致意。她不斷地做著這組動作,額發一次次垂落在面頰邊,有點像瘋婆子。

“媽——!\"林水秀的女兒手中拎著兩個飯盒,從外邊進來,責備地看著林水秀。

林水秀驀地停下了動作,微微喘著氣。她臉上現出怕怩的神情,羞怯地望著女兒。

林水秀女兒一面拿毛巾幫母親擦去額角的汗,一面把病床搖高了些。她看我一眼,沒跟我打招呼。我站起來,撣撣衣服,不知怎么就說:“我把蔡家的狗殺了。”林水秀已經回到床上,半躺下來,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她的胸口還在一起一伏。林水秀的女兒攤開病床上的小桌,將飯盒擺在上面,擱上一雙筷子,她奇怪地膘了我一眼。這個時候,磁帶忽然轉到了頭,放音鍵啪地跳起來,《唐伯虎點秋香》戛然而止。病房一下安靜下來。林水秀的眼神變得空洞起來,又有些凄涼。她絞握著兩只手,神情恍惚地望向我,看上去,好像與我完全陌生似的。我把牛皮紙袋放在了她的腳邊。

我等著窗簾慢慢拉開。我感到時間很重,它壓在被褥上,讓人喘不過氣。我輕手輕腳起床,摸索著穿過客廳,來到衛生間。黑暗在室內板結著,水從龍頭淌出來的聲音很清冽。我在客廳的躺椅上坐下來,在腿上蓋了一塊薄毯。行李袋已經整理好了。我等著孩子們起床。老大媳婦上午八點左右起來;老大遲一些;東東這小家伙,不把他從棉被里揪出來,不會起床。這兩天外頭的鞭炮聲已經冷落下來,年節的氣氛淡了許多。昨晚我就告訴老大,我要回敬老院了。

老大說:“再住幾天吧。”

我說:“住不了一生一世。”

我這么說,沒有不滿的意思。我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很快他們就要各自去上班,家里將恢復原來的秩序。“我要走”這句話,必須由我先說。

大概九點的時候,老三來了。她給我帶來了一只錄音機,還有U盤一一個小小的圓柱體,她非說這東西比磁帶好,可以錄幾百首歌。

東東說:“爺爺,我跟你說句悄悄話。\"我把身子彎下去,他在我耳邊說:“你走了,槍又要被沒收啦。”他的口氣熱乎乎的,吹得我耳朵直發癢。

我沉下臉對老大說:“忘記小時候我給你做的木頭手槍了?以后陪東東玩玩槍,大人陪著玩,能出危險嗎?”老大點點頭,應了。我又對東東說:“爺爺教的雙三棋陣,你要多試試,包管小朋友都贏不了你。”

走到門口,東東又拉住我的手,說:“爺爺,你不走行嗎?”

我說:“東東上學校,爺爺上敬老院,咱各有各的事要做,對不?”

東東說:“可是我一天接一次,你一年接一次。”

我蹲下來,在他額頭上親了親。他腦袋上有一小股頭發豎立了起來,我用手撫了撫,沒有撫平。它像機翼一樣可笑地翹著。

車子從小區出來,經過浣紗北路、暨陽路、東湖路、二環線、耀江隧道,再往前幾百米,向左拐上一個斜坡,就是百花巷120號。春節已經過去了。

原刊責編 易清華

【作者簡介】莉莉陳,浙江諸暨人,2012年開始寫小說,作品發表于《十月》《天涯》《山花》《江南》《西湖》《野草》等刊物,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曾獲儲吉旺文學獎優秀作品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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