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我這樣的乳酸菌女孩,恐怕死了也沒那么快被人發現,發現了很快也會過去。”吳優優說。
“發生什么事了?為什么這么說?”信子楓問。
“乳酸菌雖然是益生菌,但本質上還是一種細菌啦,一種微小又脆弱的細菌。”盡管吳優優笑著說,信子楓卻感覺她快哭了。
二
信子楓坐在商場門口掉漆的椅子上,手里捧著一杯喝掉二分之一的茉莉奶綠,她仍然不敢相信吳優優已經死亡的事實,但這件事本身并沒有讓她感到太震驚,可能是因為吳優優過去每天都把“死\"掛在嘴上,“煩死了”“再這樣下去我要死了”“死了就不用面對這些了”“我爸為什么還不死”,諸如此類。吳優優的語言如同生物入侵,像是某種繁殖力極強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樣,快速蔓延整個屋子,爭奪她們的空間和氧氣,待在她身邊,信子楓常常覺得壓抑。那些“死”有時是沉沉的黑色,有時是憤怒的紅色,有時是藍色,她猜測藍色是傷心的意思,還有一種白色接近透明的,她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它們以一種無法被描述的形態存在,爬滿整個屋子:
客廳地板、墻壁,廚房的洗碗池、碗柜、冰箱門,衛生間的鏡子和那塊有些發霉的簾子,到處都是。完全不像字面意義上那樣,反而看起來朝氣蓬勃,有段時間嚴重影響她的心情和睡眠。她懷疑自己可能患上了抑郁癥,整晚失眠時會忍不住想象自己死亡的情形,交通事故、食物中毒、患癌、遭遇歹徒…十歲的弟弟用胖而短的手握住自己生前拍攝的照片,手上的汗液沾在照片上,留下指紋,問母親姐姐去哪兒了。想象中母親抓耳撓腮,因為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讓弟弟理解死亡意味著什么,于是陷人悲傷。當她想到再也看不見生前并不想朝夕相處、共處一室的父母時,開始哭泣。
有一次急性闌尾炎,她一個人躺在手術室,聞著血腥味和藥味,腦袋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完手術請假回老家。等到真回去,住了不到一星期,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得不提前回來上班。信子楓堅定地選擇離開南方,離開那條又濕又冷的被子,離開全家人每天早上爭搶的三天兩頭堵塞的廁所,獨自來到北京,就是希望能夠遠離父母,保持這樣的南北距離,但這不意味著她真的永遠不想見到他們。
她常常思念他們,思念回憶中的他們,她無法把握現實,但可以知道哪一段回憶是安全的,哪一塊童年碎片的閃光的記憶背后沒有暗藏那些令她不愉快的細節,她可以安全地愛他們,而不激起多余的情緒。那些黑色的東西貼在天花板上,有時貼到離她很近的床頭柜上,后來變幻為紅色。有時,吳優優起來上廁所或是很晚回來,用力地關上臥室的門,這些胡思亂想才會告一段落。明明吳優優才是制造者,才是那個整天噻嚷不想活的人,但看起來似乎睡眠很好的樣子,至少沒有困擾,信子楓的黑眼圈卻一天比一天重。她不想看心理醫生,寧愿身體生病也不愿意得抑郁癥,從小被指責性格敏感、內向,如果得了抑郁癥她會更自卑,承認肉體虛弱比承認精神虛弱要容易許多。
每次從外面回來,信子楓都要打開窗戶換一下屋里的空氣,黑色和紅色會消失,藍色也會少很多,只留下那些半透明的,它們的數量似乎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是唯一可以飄浮的。剛住在一起時,信子楓完全受不了吳優優的抱怨,以及她總是習慣摔打手邊的物品,有時是杯子、碗筷、門,有時什么都沒有,她也能制造出一系列不耐煩的聲音,似乎想要通過那些聲音驅趕走心中的陰影和臟東西。
吳優優的死亡也不是完全波瀾不驚,但像她自己預言的那樣,波瀾很快會過去。帶來的唯一影響是做噩夢,按照警察提供的時間線索,吳優優死后第二天,信子楓隱約聽見半夜她回來開門的聲音,早上醒來卻看不見人,本以為是自己睡得太死,沒聽見她出去,后來知道那時她已經死在一個男人的家中,準確說是那個男人的衣柜里。信子楓總覺得吳優優有時還在這個房間里來回走動,吳優優以前很喜歡抱著手機或一本書在客廳、廚房之間徘徊,早上還會在固定的時間去廚房沖咖啡。房租押一付三,還剩一個半月才到期,由于吳優優是在其他房子里死亡的,中介堅決不承認這是兇宅,不肯退還押金。到底要違約,還是硬著頭皮繼續住一個半月,信子楓選擇了后者,她不想把辛苦賺來的錢白白給中介。
最近鮮花店的生意不錯,剛過完母親節,又接到幾個結婚和開業的訂單,雖然老板莉莉的眉頭依舊皺著一似乎從出生那天起就擰在一起了。莉莉拿一張小時候的照片做微信頭像,照片里的莉莉像個小男孩,皺緊眉站在鏡頭前,眼神里有種茫然和輕微的無來由的憤怒。她給信子楓講過自己出生的故事:明明超過預產期,卻遲遲不見動靜,醫生擔心嬰兒憋死在孕婦腹中,莉莉最終是通過剖宮產來到這個世界的。
生意好起來,老板莉莉心里是開心的,請信子楓吃了火鍋和三文魚壽司,就在馬路對面商場的四樓。莉莉今年三十八歲,沒有小孩,倒不是故意想要丁克。大概因為她自己的到來本身是個意外(母親未婚先孕),所以她兩次懷孕,兩次都流產了,丈夫出軌和別人有了小孩后,和莉莉離婚。她完全不介意談起這些,像在說另外一個女人的事情。
信子楓覺得這個男人簡直是渾蛋,替莉莉打抱不平時,莉莉卻搖頭:“也不能全怪他。”
“不全怪他,難道怪你嗎!又不是莉莉姐做錯了什么。”信子楓說。
“我們當初在一起時,他一直想有個孩子,他來自單親家庭,所以非常想有更多的家人。”莉莉陷人沉思,她似乎對這番說辭也持有一些懷疑。
“可是莉莉姐也是他的家人啊!怎么能因為沒有小孩就拋棄你?”信子楓無法接受莉莉對前夫的這份諒解,雖然表面上跟她沒什么關系,但在得知這些婚姻細節之前,她覺得莉莉就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新時代女性,獨身,擁有一家鮮花店,還有一只無毛貓一信子楓不喜歡觸碰那只貓,感覺很像撫摸一個人溫熱的手臂,她害怕這種陌生又親密的感覺。
“也許是我上輩子做錯什么事情,才會這樣。\"莉莉的嘴巴像蝴蝶的翅膀一樣一蝴蝶并不打算飛走一只是輕輕扇動幾下。
莉莉姐和吳優優的遭遇讓信子楓對愛情和男人喪失期待,她擔心自已這么年輕就對很多事情不感興趣,覺得未來的日子要做點什么比較好。過去覺得父親挺糟糕的,這么比起來,他倒成了好男人,至少精神正常,品行雖談不上多么高尚,但還算正直,除了遇到困難喜歡逃避,以及偏愛弟弟,其他方面還說得過去,工作體面,性格溫和,不抽煙不喝酒,沒有暴力傾向。信子楓上大學以前,找男朋友的標準能列一張紙,包括身高、職業、性格、星座,大四還剩下半張紙,現在干脆將這張紙扔掉,對方只要性別是男的,身心健康,無不良嗜好,收人能夠養活自己即可。
兩年前來到莉莉的花店純屬偶然,當時的信子楓與保險公司部門領導吵架后裸辭,結束人生中為期八個月的第一份工作。如果從寫字樓的側門出來,去某個商場的話,就會路過“莉莉的花店”,離保險公司不到五百米,但由于在馬路對面,信子楓從沒走進去過,完全不知道這個叫莉莉的女人到底長什么模樣。直到那天下午,信子楓才恍然大悟,八個月時間居然都沒有去過馬路對面。但對面確實什么也沒有,她沒有必要非得穿過那條馬路,她的人生在此之前不會因為這條馬路產生任何改變,去或不去都沒關系,去是多此一舉,那不是一條必須橫穿的路。
但在辭職前一周,她毫無預兆地想到這個叫莉莉的陌生人,在公司的電梯里、工位上、茶飲間…她不確定同事桌子上的黃色百合是不是來自“莉莉的花店”,即將枯萎的百合花的花蕊弄臟同事的白色連衣裙,留下黃褐色的印記,那印記像是在訴說什么,但實際上毫無意義。最終,同事將百合丟進公司樓梯間的藍色垃圾桶里。她曾經想象過莉莉生活里的困境:有一個強勢的母親,花店的生意時好時壞,碰到無賴的顧客,丈夫為了工作應酬經常很晚才回家,小孩總是不好好做作業…盡管這個老掉牙的名字富有親和力,但也說不定她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女人,即便如此,信子楓還是無法不想起這個從未謀面的莉莉。
回公司收拾東西那天下午,剛巧趕上下雨,她臨時決定穿過馬路,站在花店的屋檐下避雨,便看到玻璃門上貼著一張招聘啟事。
花藝師助理招聘
工作內容:
1.為顧客提供花藝設計和熱情服務,能完成店長安排的相關工作,輔助完成花束、開業花籃制作,以及婚車布置等;
2.日常負責照顧店內的鮮花、綠植,按時換水和養護;
3.做好店面日常銷售及收銀工作(包括線上訂單)。
任職要求:
1.三十八歲以下,女士優先,大專及以上學歷;
2.擁有較好的審美,懂得花束和色彩搭配,美術、設計、園林等相關專業優先;
3.有花藝師或銷售經驗優先,善于溝通,對各種花卉植物感興趣;
4.每天工作八小時,彈性上下班,五險一金,薪資高于行業標準。
花店的門頭上懸掛著一串紫色風鈴,風一吹,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像山間細細的流水。門兩邊擺滿鮮花綠植,櫥窗前停放著一輛白色的自行車,她猜這應該是莉莉的,自行車把上還插著一個喝完咖啡廢棄的紙杯。信子楓走進鮮花店純粹是因為好奇“薪資高于行業標準”究竟是高多少,那時還沒有應聘的想法。像她這樣大學畢業的女孩,別管薪資多少,在老家人看來都應該是坐在辦公室的白領,或者女孩去當老師,男孩去做公務員,時代早就變得和父母印象中天差地別,這套過時的觀念仍舊盛行。
離職前,信子楓也找了兩個月的工作,投了十家公司,收到一份廣告公司的面試邀請,讓她回家等消息,但再也沒有等到消息。現在想坐辦公室都要碩士研究生才行,否則不是工資極低,就是加班嚴重。父親希望她當老師,實際情況卻是,很多中學老師的學歷已經卷到博士,自從考研失敗,信子楓徹底放棄繼續求學這條路。在保險公司上班雖然擁有自己的工位,但經常要去外面找人聊天、參加活動,尋找潛在的客戶,她這個I(內向)人不得不E(外向)化。最初為了完成業績,她不僅自己買保險,還說服爸媽和室友都買了。
一個戴橙色發卡的發女人坐在沙發上,手邊有兩盆插花,沙發周圍放著一些盆栽的綠植。她的皮膚有點黑,精神飽滿,穿了一條花紋復古的純棉連衣裙,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戒指,專注嚴肅的神態有點像森林里的女巫或精靈。店里還有一個很年輕的女孩,正在給花打刺,她的周圍飄浮著一些半透明的物體,形狀有點像膠囊,一粒連著一粒。室外的雨聲襯得屋里格外安靜,沙發上的女人沒有抬頭,問道:“要買什么花嗎?”
信子楓環視四周,這里有很多品種是她沒見過的,藍紫色球狀花簇、火烈鳥色的大花團,還有些造型特殊的花,插在白色或透明的瓶子里。她沿著陳列架緩緩走動,架子上擺著一些小玩意兒,馬克杯、八音盒、水晶球、木質的卡通擺件(兔子、熊、考拉)圣誕樹之類的。信子楓拿起八音盒,擰動發條,穿裙子的小女孩做出芭蕾五位手,開始轉動,《致愛麗絲》的旋律像一串閃爍的星星,從盒子里飄出來,飛到空氣中,落在沾有水珠的綠色葉片上,滑落、消失。
“我沒想好。“信子楓覺得直接問薪資又不應聘,很不禮貌,她放下八音盒。
“你是想自己家里擺,還是送人啊,我幫你推薦。\"發女人停下手里的事情,問道。
“您就是莉莉嗎?”信子楓好奇地問。
發女人愣了一下,然后抬起頭,笑起來說:“我就是莉莉,這是我的花店。”
“比我想象中更年輕。”信子楓說。
“想象中?你的衣服都淋濕了,沒帶傘嗎?”莉莉站起來,遞給她一塊毛巾,“一次性的,擦擦頭發上的水吧,不然會感冒。”
“謝謝,謝謝您。雨傘在包里,走著走著突然就下大了。”信子楓擦拭頭發上的水,“這是什么花?”
“帝王花。要一枝嗎?”莉莉走到她身邊,她的眼睫毛又密又長,信子楓回憶起來時覺得那雙眼睛很迷人,像一種獨特的生物,而不是一個人的眼睛,它表達出莉莉所沒有的情感和思緒,這雙眼睛讓信子楓想要留下來。它們似乎在說,你屬于這里,我認得你。
真的留下來,是半個月以后的事情。
“太大了,家里沒有可以放它的花瓶。”信子楓走向一束用毛線編織的仿真花。
“那是風信子,我妹妹手工編的,你如果喜歡,買幾枝鮮花,我可以送你一枝。”莉莉說。
信子楓想,被鮮花環繞,總比賣保險強。她無法忍受自己未來每天都要挖空心思地算計別人銀行卡里的錢,打著為別人著想的旗號,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話,實際上心里想的卻是怎樣提升業績,這個月最好可以達標。那個四十歲的小個子女人整天給大家洗腦,每個人都特別恐懼失敗,信子楓受夠每周兩次的“陽光晨跑”組里二十多個成年人,年紀最大的都四十三歲了,像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地排成一列,齊聲高喊“攻守兼具,共創佳績;風險無情,保險有愛”,領隊還要舉著一面橙色的小旗子,有保險公司的名字和logo(標志)。每次喊著浮夸的口號經過,行人要么覺得好笑,要么翻白眼。結束后,沒有完成業績的同事還要做幾組蛙跳,聽領隊訓話,那些話充滿侮辱性。她不知道別的保險公司是不是也這樣,但是她不想再往這個方向探索了。
中文系畢業找不到滿意的工作,曾經在社團認識的學長帶她進人保險行業,他向她描繪過這份職業璀璨的前景,學長說干得好,年收入百萬不成問題,第一年少量KPI(關鍵績效指標)加保底,賺二十萬沒問題,厲害的也可以賺到五十萬,很快就能在北京買房買車,爸媽就可以在那些虛榮愛攀比的親戚面前找回自信和尊嚴。這些愿景著實吸引了剛畢業的信子楓,沒用一年,她賺了十五萬,但實際上為了完成業績她自掏腰包買了三萬塊的保險。就在信子楓離職后不久,一個男孩因為受不了打擊而選擇吞下幾十片安眠藥,好在被家人及時發現送到醫院洗胃。據說服用安眠藥自殺死亡的概率并不高,胃部卻會承受巨大的壓力和折磨。男孩的父母鬧到保險公司,領隊已經離職,口號和蛙跳環節取消,“陽光晨跑”依舊進行。帶她入行的學長跳槽到一家更大的保險公司,主要負責新推出的個人養老項目。年收入百萬的學長聽說她辭職,想拉她過去,學長堅持認為她有賣保險的天賦,但信子楓不這么認為。她討厭自己的那些話術,努力很久,終于等到客戶簽字的剎那是喜悅的,每當聽說同事簽了更多單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學長輕松說出口的一百萬太難賺了,八個月來信子楓蛻了幾層皮,進公司和離開公司判若兩人,人情世故方面有所長進,但比起更玲瓏且厚顏無恥的人,她仍舊屬于社會和職場中的菜鳥,她希望自己的笨拙和誠懇能夠不被傷害。信子楓有時分不清功利的笑和友善的笑之間的區別,尤其是遇到足夠精明自私的人,他們知道如何利用笑容和巧語來包裝自己的功利目的,以及隱藏不好的想法。幸好她不能給人提供太多方便和利用價值,別人不用總對她笑瞇瞇,免去一些察言觀色的辛苦。因為擁有的不多,所以更要保護好自己當下能夠握住的東西,凡是遇到笑嘻嘻滿嘴好聽話的,信子楓都會多些提防,順便揣測一下對方的目的,究竟是想從她這里得到什么,金錢、人力、情緒價值、信息,還是身體。正因如此,總是板著臉不愛笑的莉莉反而讓她感到輕松和自在。
莉莉的店比一般臨街的花店稍大些,三十多平方米,能夠容納下一組冷藏柜、幾組花卉陳列擺臺、三人座的沙發、一張木質茶幾,還有長條吧臺造型的收銀臺,平時可以用來吃飯和制作花束。裝修風格有點像歐洲小鎮,黑色的鐵質陳列架、古樸別致的吊燈、帶花紋的小塊地毯、抽象畫、明亮的櫥窗。莉莉請旁邊的女孩幫忙看看茶幾上的兩組花藝造型哪個更好,女孩在一束彎月形和一束“S”形的花束中選擇了后者,信子楓在心里也偷偷選擇了“S”形。同樣是展現線條的流動,后者由白色和紫色花朵搭配,比起另一束艷麗的紅,顯得更加典雅一些。她想,如果在這里工作,就不用一直坐在一個地方面對電腦,也不用總是跑到外面參加活動,拉著陌生人不停地關心他們的人生大事和家人健康,看起來熱情又多管閑事。來花店的顧客心情應該都不錯,不是談戀愛,就是生活里發生什么好事情。跟各種漂亮的花打交道,好過看人臉色的工作。
信子楓看了一圈店里的鮮花,最后選擇帶走十枝和她本人一樣平凡不起眼的粉色康乃馨。
“你可以加我的微信,如果要送人的話,也可以提前預訂做造型。\"莉莉說。
添加了莉莉的微信,回家后信子楓拍了一張買家照發給莉莉,并謝謝她送的風信子:“有點巧喲,我叫信子楓,不過是楓葉的楓。”
三
吳優優是在信子楓應聘鮮花店那天搬進麗景花園5號樓807室的,信子楓剛好不在家,中介管家帶她過來時給信子楓打了一通語音電話。按理說她應該在家,吳優優才能搬,信子楓不認為自己有什么昂貴的東西怕丟,也不可能為她臨時改變面試的時間。于是收起衛生間的毛巾和化妝品,電腦裝進隨身的背包,鎖上臥室門,客廳里放著的是些不重要的東西,最后將裝有衛生巾的垃圾袋扔到樓下垃圾桶。面試時間約在上午十點,九點出門買了早餐一小籠包和南瓜粥,坐在公交車站的長椅上,就著馬路上的尾氣,等車來了剛好吃完。
莉莉的面試比較輕松,考官只有她自己。三個來面試的,除了信子楓,一個寶媽,另一個是學美術的男孩,大學還沒畢業。莉莉拿著簡歷詢問了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過去的工作經歷、為什么離職、對植物和花藝有哪些了解、能否保證到崗天數、平時有什么愛好,還做了一個MBTI人格測試。信子楓的測試結果是INFJ(提倡者型人格),但是之前測試過是INFP(調停者型人格),她感覺這個似乎也不太準,但可以肯定自己是個Ⅰ人。她后來知道自己與莉莉只有兩個字母不同,莉莉是E人,最后一個字母是P,意味著靈活性更強,更能接受變化。莉莉說,只要中間兩個字母一致,相處就不會有太大問題。網上說,INFJ與ENFP(競選者型人格)是天選搭檔,或許命運要讓她來到這里也說不定。信子楓做保險之前,還是一個P(感受)人,按理說銷售更加需要隨機應變,但初人職場,為了適應職場氛圍和人際關系,以及提高工作效率,養成了按計劃行事的習慣。
來應聘的寶媽因為要帶小孩,不能接受月休五天,信子楓毫無懸念地留下來做莉莉的助理,同時,那個大學生拿到兼職的機會,周末和特殊節日都會來店里幫忙。美術男孩很擅長銷售,七夕一個人就賣出二十一單,其中一單包含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超過剩下二十單加起來的銷量,顧客幾乎都是他學校里的同學,他跟莉莉申請了一點折扣。后來聽說,那個買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男生沒有表白成功,玫瑰花就放在女生宿舍樓下,被其他同學看到后瓜分掉,女生拿去插到自己宿舍的花瓶或是礦泉水瓶里,男生則順手送給自己的女朋友。信子楓有些同情那個男孩,被人當眾拒絕肯定很難堪,而且那束花差不多要五千塊,用的卡羅拉玫瑰,從昆明空運過來的。美術男孩告訴她那個男孩的父親是某家具公司的老板,很有錢,就當獻愛心了。
晚上回到家,吳優優不在,她的臥室門關著,三個沒拆膠帶的大紙箱擦在臥室門口,上面用紫色的馬克筆寫著物品名稱:鞋、雜物1、雜物2。信子楓好奇她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雜物,擔心以后會把公共空間都占滿。信子楓的擔憂后來成真,吳優優的東西是她的三倍那么多,有時感覺像是四個人擠在這兩室一廳,莫名感到擁擠。當然,最讓她感到室息的,還是吳優優的那些負面情緒,不過第一天并沒有碰到。
原來的室友搬去常州和男友一起生活,恐怕會永遠留在那座城市,她是這么說的,就像她說自己永遠都不會離開北京一樣。前室友是那種典型的辦公室女孩,長得一般,化完妝之后可以勉強擠進美女的行列,喜歡安利附近好吃的外賣,不吝嗇分享好用的脫毛膏和耳塞,也會抱怨領導和同事,前一晚想要辭職不干,第二天還是會準時上班,午飯還沒開始就會計劃晚上吃什么,離職的想法常常出現,但也可以堅持很久,通常缺少野心,很難做到管理層。似乎每家公司都需要這樣的員工一乳酸菌女孩,一茬又一茬。這個說法是在吳優優那里聽到的,某電子百科全書里這樣介紹
她們極度依賴周圍的環境,也很容易適應環境,作為群體時是對社會有益的存在,個體不會做出大的成就,也不會惹麻煩,工作可以按時完成,但沒有什么特殊的亮點,單獨的個體能夠提供的價值常常可以忽略不計,社會運轉卻離不開這個龐大的女性群體。
信子楓現在覺得自己大概就屬于這類乳酸菌女孩,做過發財的夢,最初賣保險的時候常把學長畫的大餅放在不遠的前方,想到幾年后自己有可能賺到一百萬,常常心動不已,后來發現這個前方其實很遠,遠到幾乎無法實現。幾次現實的迎面痛擊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畢竟沒人不想發財,想和能之間有一條巨大的鴻溝,蝴蝶也無法飛躍,它的生命太過于短暫。保險公司真正能賺那么多錢的人仍是少數管理層,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很難成為管理層,也不適合賣保險,她不屬于少數幸運兒。
在保險公司工作到第七個月時,信子楓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不甘心這一生只能做個平庸無奇的人,曾經幻想過的人生倒也沒有多么閃耀一一小時候從不像其他同學那樣夢想過當明星或是科學家,早就認清自己的家庭環境很難生長這兩種人,除非天賦異稟、運氣驚人。母親覺得,她至少可以像銀行職員的父親一樣,將來有份穩定的坐辦公室的工作。坐不坐辦公室倒無所謂,她只希望離家遠些就行,北京是離他們最遠的一線城市。所以寧愿讀二本,她也一定要去北京,這樣她可以驕傲地跟家里說,我還是比你們強。
事實上,她不喜歡規矩地日復一日做機械重復的工作,也瞧不上父親的工作,熬了這么多年只熬成一個資深職員。輪到自己,卻也不是非常篤定當下的選擇,明明這才是她更想做的事。信子楓有點討厭這樣的自己,起初她不愿意被歸納為乳酸菌女孩,她堅持認為自己是和吳優優不同的人,至少比吳優優的情況要好許多,她不愿意承認自己獨自存在的價值微乎其微。
搬家第二天早上七點,信子楓被叮叮嗩嗩收拾東西的聲音吵醒,閉著眼晴忍耐了一會兒,想著等她收拾完,洗漱之后再去打招呼。但吳優優收拾到八點還沒有結束,信子楓只好蓬頭垢面地從臥室里出來,因為馬上還要出門上班。盡管莉莉要求每天十點前到店里就行,但第一天上班,她不想去得太晚。
一個背影瘦小的女孩蹲在地上,穿了一身睡衣,背上有個大大的膠印笑臉,其余部分有些起球。女孩明顯還沒有梳洗打扮,簡單扎了個馬尾,頭頂有些毛糙,正在專心組裝一個簡易的白色鐵質晾衣架。她的周圍也環繞著那些半透明的膠囊,她看見信子楓出來,停下手里的動作,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信子楓心想,是啊,你吵醒了我,既然知道,干嗎一大早就折騰個不停呢?表面還是禮貌地說:“沒關系,我是被憋醒的,起來上廁所。”
“你就是子楓吧?濤哥說你在保險公司工作,人很好,以后我們就是室友啦。”吳優優說。
“濤哥?噢”信子楓有點不高興,“我已經離職,你東西挺多的,需要幫忙嗎?”
“那你現在做什么工作啊?”吳優優問道。
“我在鮮花店,本質上都是賣東西。”信子楓回答。
“東西超級多,沒事的,我自己慢慢弄就行,等下可以用用你的掃帚和拖把嗎?我把地板弄得有點臟。”吳優優說,“鮮花店噢?可惜我對花粉過敏,不然可以找你買花了。”
“用吧,你不用覺得遺憾,找我買花也不會更便宜,你是對所有花都過敏嗎?那個掃帚的頭總掉,別太用力,一直沒顧上換新的。\"信子楓繞過吳優優走到衛生間。她沒和管家劉濤說過幾句話,大概是看到他轉發在朋友圈里那些公司公眾號的推文,她將他設置在陌生人分組,除了廣告,看不到她發的生活照。
“幾乎吧,主要是對花粉過敏,綠葉類的植物沒事,綠蘿、多肉都可以。像我這種情況,春天出門不戴口罩會死人的。我動作很慢,可能得收拾幾天,不過這些東西爭取今天拿到我自己屋里。”吳優優說,“我叫吳優優,叫我優優就好。”
“吳優優?”信子楓說,“蠻好記的。”
實際上,吳優優的臥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東西。她有很多雙鞋,春夏秋冬都有,有一雙白色運動鞋已經非常舊,logo都磨沒了,鞋幫甚至因為老化而起皮,在信子楓看來,這雙鞋完全沒必要繼續留著占用空間,而且后來也從沒見她穿過。還有兩雙價格不太便宜的百麗鞋,是那種放在貨架上信子楓會由衷發出感嘆“誰瘋了才會買這么丑的鞋”,吳優優居然買了。信子楓想,就算設計師閉著眼設計,恐怕也會有人買單吧。
吳優優將原本空蕩蕩的鞋柜塞得滿滿當當;搬家用的紙箱也都留著,說是下次搬家時還要用到,于是擦在客廳的墻角,里面裝著一些過期的家鄉特產和雜物;洗漱用品筐和幾瓶洗衣液整齊排列在衛生間的洗衣機上,毛巾架也被占領三分之二。信子楓每次說完,她都會簡單收拾一下,堅持一周又會重新堆滿,變得無序,符合這個世界的熵增定律,信子楓一直試圖用自律來對抗這種熵增。那個組裝好的晾衣架后來被擺放在客廳靠窗的位置,吳優優會一次性洗很多衣服,每次洗完衣服,房間就會從白天變為傍晚,需要靠開燈彌補被遮住的光線。除了喜歡囤積物品,吳優優倒不是信子楓最擔心的那種不講衛生的室友,還比較愛干凈,會主動做衛生,外賣盒和垃圾桶的垃圾通常都能及時扔掉。
“不要小看我們乳酸菌女孩,雖然很微不足道,卻是大量存在喲,你可能會無視我,但是不能無視我們這個群體。”吳優優有些自豪地說,“我們才是世界上的大多數。”
“為什么是乳酸菌?乳酸菌不是在酸奶里嗎?”信子楓為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感到新奇。
“所有能從乳糖和葡萄糖的發酵過程中產生乳酸的細菌都叫乳酸菌,有兩百多種,絕大多數都是人體內重要的菌群,你可以把整個社會想象成一個巨人,讓巨人正常生活下去的因素非常多,乳酸菌是幫助巨人消化和運轉的重要存在,微小而龐大。我們必須互相協作,聚在一起才能發揮力量。”吳優優用一種天真的語氣說道。
“可是我不想生活在別人的腸道里,我也不想當細菌,大多數不是很平庸嗎?”信子楓說。
“那又怎么樣啊!成為少數很大程度都是出生就決定的,做大多數沒什么不好,很安全,可以放心地不完美。每次做了很尷尬的事情,比如來例假弄到褲子上,第一次去西餐廳不知道該點什么而被服務員白眼,工作中犯了很蠢的錯誤,或是同事討論什么我買不起的奢侈品,我都是這么安慰自己:我才是大多數,大多數人都這樣,不犯錯、不尷尬的才是少數。那些對我翻白眼的人,她們也是乳酸菌。”吳優優說,“反正我知道我肯定不屬于少數。
信子楓有時無法概括吳優優屬于哪種人格,她沒有問過。吳優優的朋友不多,信子楓只見過一個很像男孩的女孩,起初還懷疑過她們的關系,如果不是小武出現,她還以為吳優優不喜歡男孩。吳優優挺愛出去玩的,并不社恐,對于第一次見面的人甚至有點社牛,但有時又會把自己關在家里半個月都不出門。她心情好的時候很豁達,但情緒通常急轉直下,比如在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后,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脾氣暴躁,情緒抑郁,伴隨摔打和咒罵,矛頭通常都會指向她爸。過后又總是會后悔自己說了刻薄的話,以及表現出強烈的自尊,如果信子楓剛好在客廳撞見她歇斯底里的樣子,她還會把一部分負面情緒發泄給信子楓,比如沒有好語氣,甚至翻翻白眼,故意磕碰東西,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大哭。
從吳優優那些和她父母的通話里,信子楓隱約獲得了一些信息的碎片,吳優優的父親蹲過監獄,出獄兩年,母親是社區醫院里的護士,家里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她父親因為什么事情進去的,吳優優起初沒提起過,每次都會用“那件事”指代。“他憑什么管我?!有什么資格管我?!如果真的在乎我,他就不會做那件事。”吳優優經常會這么說,那頭往往是她母親在聽電話。信子楓比吳優優更害怕她家里打來的電話,每次打電話都是一場情緒地震,這給信子楓造成不小的心理陰影,只要聽到吳優優設置的來電鈴聲響起,都會一陣警覺,如果是用四川話接,信子楓就會出門躲一下,避免撞在對方情緒的槍口上,去樓下逛逛超市,或是繞著小區的步道散步。通常打完電話的兩天,家里都會有很多黑色和紅色,它們頑固又狡猾,像爬山虎一樣附著在家具和墻壁上,隨著吳優優情緒好轉,它們漸漸消失。
吳優優其實屬于少數,信子楓沒敢把這個想法告訴她,怕她不愛聽,后來發生的事情佐證了她的確屬于不幸的少數。但在吳優優的認知里,“少數”通常指的都是那些出身優渥的人,那種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幸運兒,她忘記事物還有另一端。那時的信子楓怎么也不能理解吳優優為什么會想做乳酸菌女孩,她驚訝這個和她一樣年輕的女孩居然心甘情愿接受自己一輩子平凡無奇。不過,現在的信子楓有些明白了,能做個普普通通的乳酸菌女孩,也是一種幸運。
“總好過那種純粹的廢物,不僅不能創造價值,還會給周圍人帶來痛苦。\"吳優優說這句話的時候,信子楓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說她爸,信子楓好奇吳優優的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做了什么讓她覺得痛苦的事。
吳優優出事前,信子楓看到一條社會新聞,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叔,因為生活不如意,在商場里砍傷四人后被警察帶走。這個人原本在廣東的一家機械廠工作,廠子倒閉后,由于年紀大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的一條胳膊因為工傷還有點殘疾,變成無業游民,回到老家后趕上拆遷,允諾的新房又一直沒有建起來,一家人靠租房補助住在一個很破的老小區,妻子嫌他沒本事,跟他離婚了,女兒在外省結婚生子,幾乎不回家,他和他八十多歲的母親相依為命。警察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傷害無辜),他說想報復社會,他還強調自己也是有原則的,絕對不傷害孩子和老人。他認為自己也是無辜的,原本認認真真工作,是個老實本分的人,生活卻給他一連串的打擊,找不到出路,他想不通自己努力奮斗的人生為什么變成這樣。
信子楓知道自己不該同情壞人,但又覺得新聞里的大叔變成壞人前的遭遇有些可憐,被他傷害的無辜更可憐。她想,有些人沒有變壞,不過是命運保護了他們而已,每個人被放置在惡劣的處境中都有可能變成魔鬼,就算不通過這么惡毒的手段報復社會,也多半變成小人,仍能向善律己的都是圣人。可是光靠律己,未免對個人的要求太高,如果能更好地解決大叔拆遷后的住宿問題,或許他就不會離婚,后面那幾個無辜路人也不會受傷,這個世界會少一個惡魔。不排除有人天生是惡魔,但信子楓覺得,新聞里的大叔不是一個天生的壞蛋,記者采訪他以前的同事和鄰居,都說他是個非常老實的人,甚至因為過于老實總被欺負,之前的工傷也是被敷衍對待的,并沒有得到應有的賠償。出于短暫但靈敏的職業嗅覺,信子楓本能覺得似乎可以賣一份保險給大叔,并且快速想到一款產品,過后又搖搖頭。她覺得保險本身是投資,沒什么問題,可是行業亂象重重,她看不慣很多東西。
信子楓如今更加認同自己離開那家保險公司的決定,性格不合適,再待下去,她會變成一個有點可惡的人,會挖空心思不遺余力地尋找別人人生的缺口和意外的可能,變得虛偽和急功近利。她不想只為了業績而賣保險,希望能真的幫助到別人,可一旦進入工作狀態,很難顧及對方真正的需求,除非主動來的,明確知道自己要什么,否則很多被動買人的保險對保人來說只是錦上添花,碰上普通家庭,有些項目純粹就是浪費錢且增加負擔,比如長期意外險就很雞肋。學長沒說錯,她或許是有能力的,但擅長自己并不喜歡的事情反而會讓她更加心虛,到頭來如果沒有得到想得到的收人和業績,她說不定也會破罐子破摔。
信子楓想,能做個乳酸菌女孩,與更多普通女孩一起為自己的生活和這個社會創造一點價值,也是讓人欣慰的事情,不一定非要成為少數站上峰頂的人。
四
信子楓有十四年都過得非常規律且無聊,十四年鍛造了她成為普通女孩的基礎,大部分時間周一至周五都是在鬧鈴聲中醒來,五年級以前還能多睡會兒,五年級以后,冬天常常天還沒亮,就得起床洗漱,吃母親做的早餐,粥或是面條,每次煮的面條都在偏硬與偏軟兩極來回跳躍,那個中間值像個永遠無法到來的戈多一樣。母親做飯的原則是,只要能吃,毒不死人就行,家里只有她一個人抗議是沒有用的。父親很懶,幾乎不做飯,所以一般不發表意見,做什么吃什么,有時還會勸信子楓:“我覺得你媽做飯挺好啊,雖然不能跟飯店比,但是吃飽就行。我小時候,跟你叔叔經常餓肚子,你已經很幸福了。”
“我沒想跟飯店比,別人的媽媽不會連面條都煮不熟,為什么不能吸取經驗教訓,控制一下時間?”信子楓的抱怨常常像母親煮過頭的面條,綿軟無力。
她覺得一個正常人能反復把一件簡單的事情做砸,要么對做飯、早起這兩件事或其中一件感到不滿,要么是根本不在意吃飯的人。總之,母親的廚藝永遠沒有進步,懷弟弟的過程還退步了。看到母親挺著大肚子早起,信子楓心里又難受,她常常忍著把那些黏糊糊的面條或是夾生的面條都吃掉,如果不吃,會覺得辜負母親。再后來,她就提前買點面包之類的當早餐。吃完飯去家門口的小學上學,學校里的生活非常枯燥,上午四節課,下午三節課,上午課間做廣播體操,下午課前做眼保健操,日復一日。升入初一后,早上多了早自習,下午變成四節課,初二又多了晚自習,周末還要去市里的補習班學英語。生活越來越擁擠,也越來越無趣。有時為了緩解這種青春的無聊,她會給自己創造一些游戲規則,比如一周內說話不用“我\"這個字,或是放學后數自己從學校到家所用的步數,大約兩千一百步,抄近路時一千六百步左右,走大路通常要二十五分鐘到半小時,連跑帶走抄近路差不多十五分鐘,但是要經過一條有些混濁的河,過一座老橋。
后來家里給她買了一輛自行車,而這一切似乎要歸功于弟弟的出生,她的自行車幾乎是和弟弟同時來到家里,弟弟被裹在一個粉色的小被子里,自行車被裹在一堆塑料泡沫中。看著兩位新來的家庭成員,信子楓感到有些傷感和茫然,盡管母親懷孕九個月,但嬰兒以人形出現讓她還是有些不適應,而且懷孕前沒有人詢問她是否需要一個弟弟或妹妹,也沒有人詢問她想要一輛怎樣的自行車。盡管弟弟非常可愛,自行車也是那種很小巧的輪子,顏色是少女粉,信子楓卻總感覺哪里不太舒服。母親不能理解她的情緒,常常覺得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父親倒認為她只是還不太適應家里出現的人員變化,但信子楓知道自己的感受比母親和父親描述的更為復雜。或許是為了彌補她,于是給她買了一輛自行車,畢竟此前他們從未想過給她一輛自行車。母親的說法是,希望她能走大路,擔心她溺水,仿佛那條河在過去是不存在的,弟弟來了,那條河便來了,奶奶、姥姥、姥爺都來了。
信子楓的生活圍繞弟弟產生了一系列的變化,家里突然變得熱鬧起來,熱鬧持續了差不多兩年,那段時間家里總是有很多人,甚至還來過幾個信子楓從沒見過的親戚。很長時間,弟弟占據了全家人的時間和注意力。信子楓第一次看到弟弟時,她根本無法產生親近感,只是觀察這個原本不存在的小不點,生命從無到有總歸是神奇的事。嬰兒看起來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愛,泛紅的臉頰甚至有些丑陋,像個成精的水蜜桃。信子楓沒敢說出真實的看法,每當母親問起弟弟可不可愛時,信子楓都不吭氣,每當客人大肆贊賞弟弟的顏值時,她都感到一陣檻尬。他們說弟弟的眼晴和父親一樣,嘴巴和鼻子像母親時,十四歲的信子楓意識到成年人的世界充滿謊言,明明一點都不像嘛,不僅不像,她感覺嬰兒簡直就是外星生物。弟弟剛到家時,眼睛總是瞇得緊緊的,嘴巴微張,會跟魚一樣吐泡泡,手啊腳啊,小得不可思議。有一次,信子楓出于好奇把手指放進嬰兒的嘴里,摸索他光禿禿的牙床。弟弟似乎很喜歡這個游戲,咯咯咯地笑起來,信子楓被嚇了一跳,看著那張皺巴巴的小臉,心里突然生出一些溫柔。很快,弟弟的口水順著信子楓的手指流下來,透明,亮晶晶的。
“哎!你好惡心。”信子楓嫌棄地甩手說。
“那是你弟弟,弟弟的口水都嫌棄,他只吃奶,有什么惡心的。放學回來洗手了嗎?不要把手放孩子嘴里,都是細菌,你弟弟會生病的。”母親看到后斥責道。
弟弟大概是從兩歲開始變好看的,具體哪一天,她不記得了,總之有了寶寶該有的可愛模樣。信子楓也開始對這個小男孩產生更多好奇和情感,以及一些嫉妒。一向冷漠的父親在對待弟弟時,變得有耐心,這個平時連襪子都懶得自己洗的男人,會主動洗小兒子尿濕的衣服和床單。讓信子楓更意外的是,弟弟上幼兒園以后,家里的伙食竟然也有所改善,母親的廚藝有較大的進步。信子楓的喜悅是復雜的,摻雜一些酸楚的東西。家里每天的飯菜明顯變得豐盛且好吃,可是信子楓堅決不會夸獎母親,甚至還會像過去一樣“挑三揀四”,母親起初也像過去一樣辯解或安撫,后來就覺得是她無理取鬧,對信子楓的質疑不予理會。再說多了,父親就會停下筷子說:“能吃吃,不能吃回屋做作業。都快高考了,心思別都用在吃喝上,有本事考上大學,將來自己上班掙錢下館子去,想吃啥吃啥。”
“畢業最好嫁個大廚,誰家孩子像你這么挑剔,弟弟就從來不挑食。”母親說。
“他那么小,他有什么可挑的。”信子楓不滿地辯駁道。
信子楓高中是在市里上的,更遠了,雖然有了一輛自行車,但還是會抄近路,也還是會經過那條河。后來真的有個八歲男孩在河里溺水,她剛好路過,看見一堆人圍在河邊,男孩的尸體躺在岸邊,被一堆野草野花環繞,壓折的花草拓出一個輪廓,男孩母親的膝蓋也拓出一個輪廓,跪在地上號陶大哭,雙手不停撥弄孩子的衣裳,一會兒抱住,一會兒松開,一會幾拍打兩下。穿綠色短袖的男孩安靜地躺在烈日下,無動于衷,陽光將沾滿河水的皮膚照得亮晶晶的。信子楓看見男孩的身體逐漸揮發出一種半透明的東西,介于氣體與液體之間,從霧狀變成球狀,那些球狀的物質像一粒粒果凍,形狀并不恒定,它們飄向空中,聚集在孩子和母親的周圍。信子楓覺得自己可能出現幻覺了,揉了揉眼晴,白色接近透明的物質依舊存在,直到救護車趕來,它們才緩緩隨著那輛車一起離開。
從吳優優身上,她再次看見那些白色接近透明的物質,以及一些五顏六色的,讓她回憶起高一那年夏天的經歷。可是它們到底是什么,信子楓一直想不明白,似乎只有她看得見,連制造者吳優優也看不到。有一次吳優優跟家里打完電話,情緒十分糟糕,掛斷電話后洗了一大堆衣服,掛滿客廳,客廳瞬間昏暗不堪。與此同時,房間里充滿紅色和黑色的物質,那些白色半透明的物質帶著一點銀色閃光邊緣,飄浮在信子楓的周圍,甚至感覺它們正在看她,雖然沒有眼睛,但有種被盯著的感覺。
那一次,她終于忍不住大聲吼道:“吳優優!你不能總是制造這么多負面情緒,我要受不了了,我的生活也有很多壓力,你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得滿屋子都是,看看,那些墻上黑色和紅色的,它們看起來就跟鼻涕一樣!還有你的衣服,不能晾在自己房間里嗎?為什么把所有公共空間都占滿?要么就自己租個單間,想掛哪兒掛哪兒。”
吳優優被一向溫和的信子楓突然爆發的情緒嚇到,愣在廚房門口,手里拿著剛切開兩半的蘋果,水不斷滴在地板上。過了一會兒,她上前環顧一圈房間,慢悠悠地說:“啥子紅色黑色的?你在說啥,我完全聽不懂。那個晾衣架你也可以用,干嗎這么激動喲?我也不是第一天晾衣服,你之前都沒事,而且我們最開始就說好了,你同意的嘛。”
“本來覺得晾一下沒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你洗衣服這么頻繁,每次干了也不收起來。而且你經常這樣對我,帶給我很多壞情緒。我不用你的晾衣架,一個人擋光難道還不夠嗎?當時租房子我就是看上這個落地窗和采光,花這么多錢租房,到頭來陽光和風景我都享受不上,每個月我比你還多五百塊錢,我虧不虧啊!你搬來之前,每天可亮堂了,沒有你的衣服,沒有那些奇怪的東西,這些飄浮的到底是什么?我要瘋了。這些鬼東西正在墻上移動,現在看起來有點像蝸牛的不規則圖形。你為什么每次打電話都要抱怨,你不要總是死啊死的。”信子楓因為激動有點語無倫次地說道。
“我不是針對你呀!我只是抱怨家里的事,和你沒關系。剛剛打電話確實聲音比較大,有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也很苦惱,始終沒能變成那種情緒穩定的大人,而且我爸就是個情緒很不穩定的大人。他跟我借錢,我說沒有,他就生氣了,嘲笑我上班兩年多都沒攢住錢。真夠可笑,他不曉得北京的房租有多貴,我告訴他我每個月要花兩千七百塊錢租房,一千五百塊錢吃喝,而且我總要買買衣服和化妝品吧,我才掙多少喲。他自己都沒攢下錢,還反過來嘲笑我,我有也不會借給他。”吳優優說。
“剛上班兩年的確很難攢下錢,但是也不要對他那么無情吧?畢竟是你爸,或許態度可以好一點?”信子楓對自己多了一點點自信,像她這樣剛上班能有七萬元存款的女孩并不多。
“無情?呵呵,那是你不曉得他對我有多么無情,他當初根本就不想要我,一定要我媽去墮胎,我媽硬是堅持把我生下來。他本來不想結婚的,因為有了我,他才不得不娶我媽。我爸當時有個正在交往的女朋友,竟然偷偷跟我媽上床,還有了我。我媽應該也不是他出軌的唯一女人,這種渣男,你恐怕只能在新聞里看到吧?呵呵。要不是我姥姥把我撿回來,我早就凍死在大街上了,零攝氏度以下的天氣,那么小的孩子,他的良心都不痛有很多年,他不認我和我媽,他一直有別的女人。換成是你,他打電話借錢你能心平氣和嗎?’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信子楓感到震驚,有種被冒犯和冒犯別人的感覺,但同時對吳優優的人生經歷感到八卦和好奇,“怎么會死在垃圾堆?他把你扔了嗎?不可能吧!哪有爸爸會做出這種事?”
“你肯定覺得家丑不可外揚,但對我來說,外揚還能稍微舒服點,一個人憋在心里,我隨時會想自殺。有什么不可能呢?”吳優優冷漠地笑著說,“是你比較幸運,父母都很愛你,所以會覺得這種事情很離譜,不太會在自己的生活里發生,我爸干什么我都不覺得離譜。”
“可那是違法的。”信子楓說。
“他才不在乎法律,他是個文盲,也不曉得我媽看上他什么了。不過他早年確實有點帥,女人至少要愛上過一個渾蛋才能從戀愛腦里醒來,渾蛋總是更有吸引力。有人得到救,有人永遠沉淪,我媽屬于后者。”吳優優再次冷漠地笑笑,“對了,你剛剛到底在說什么?我根本沒看到你說的什么奇怪東西,白墻壁好好的。
“沒什么,大概是我最近休息不太好導致的。他們既然不愿意在一起,可是為什么不選擇離婚?\"信子楓突然決定不再繼續聊墻上的怪東西,吳優優提供的信息足夠讓她感到震蕩和不可思議,她從方才的情緒里漸漸走出來,同情替代了憤怒。那些東西仍舊在她們周圍爬動和飄浮,信子楓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她一直以為自己和原生家庭的矛盾已經很深,但在吳優優面前,父母重男輕女的問題倒有點小巫見大巫。
“我媽不想離唄,離不開我爸,她覺得自己一個人沒辦法生活。很奇怪,女人離了男人怎么就不能生活呢?我不理解我媽,這也是我跟她生氣的地方,她完全可以找個正常男人再婚,只要結婚對象不是我爸,我都舉雙手支持,可她就是不愿意,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我爸年紀越來越大,他還指著我給他養老呢,沒有哪個女人能像我媽那樣遷就和照顧他了。現在更不會離開,他說他不能白養我,我以后必須得管他。呵呵。在我十八歲前,他除了每個月給一點生活費,幾乎不管我,我是我媽和我姥姥帶大的。他現在看我長大了,能工作掙錢了,就想著跟我要點錢。他把我丟掉的時候,可能還沒想那么遠。”吳優優笑了笑說道,“如果對我稍微好點,我都不至于這樣對他,既然想讓我養老,我到時給他送去養老院就算仁至義盡。”
“原生家庭經歷這些,那你以后還會結婚嗎?會不會恐懼婚姻?如果我是你,肯定會和家里斷絕關系,誰也別想找到我。有些養老院條件還挺不錯的。”信子楓有些同情地說,她慶幸吳優優描述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父親,父母只是更偏愛弟弟一些,還不至于想要拋棄她。
“別看我嘴巴有時挺毒,我其實是個心腸很軟的人,做不到完全和他們斷絕關系,就像我媽沒辦法離開我爸一樣,我只能減少回家的次數,偶爾拒接電話,但我總會擔心我媽,長時間不接電話怕她真有急事找我,除了和我爸在一起,決定生下我,其余的事她都拿不定主意。我不想結婚,但不排斥談戀愛。我兩年前認識的一個網友,最近重新聯系上,他在海洋館工作,叫小武。他不喜歡見人,每天和一群企鵝打交道。我覺得找個在海洋館工作的男朋友也不錯,他應該會比較有愛心吧,不過我不確定我們會不會朝男女朋友的方向發展。”吳優優說。
“網友?你們見過面嗎?網上的騙子很多的,還是要了解清楚。”信子楓說完,覺得自己有點多管閑事了。
“見過幾次面,都在他工作的地方,小武看起來非常溫和,他只是不愛說話而已,不像壞人。我們目前只是普通朋友,有可能相處之后發現彼此并不合適,人家可能完全無感,不用擔心啦。我覺得你應該去看醫生,客廳里真的什么也沒有,而且蝸牛為什么是不規則的?”吳優優打開客廳的燈說道,“我覺得現在光線還可以,你嫌暗我們就開燈吧。衣服干了如果我不在,就把它們放在沙發上,我回來收。”
“是蛞蝓,不是蝸牛。\"信子楓說,“我說錯了。噢,還有一些很像感冒膠囊的。”
信子楓覺得吳優優看起來不像是在撒謊,大概真是自己出了問題,她為自己突然的崩潰感到自責。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信子楓不想再追究,漸漸相信這只不過是失眠導致的神經衰弱,從而產生的幻覺。精神狀態不好的時候,它們就會變多,吳優優更大可能只是加劇了信子楓對死亡的感知和恐懼,并非真是制造者本身。這么想的話,信子楓覺得溺水男孩說不定也沒有死,只是他讓信子楓開始意識到死亡。信子楓上網買了一些褪黑素,她的失眠稍微得到緩解,但那些東西有時仍然會出現在房間里,就像人生中無法避免遇到的不如意一樣,她得學著習慣和它們和平相處。
五
除了一些特殊節日,花店線下的生意通常都比較冷淡,訂單大多數來自線上,或者是一些老顧客、大客戶的提前預訂。花店不忙的時候,莉莉、信子楓、小雨三個人就能應對。小雨也是一位花藝師,在信子楓來之前,她已經在莉莉的花店待了一年多。小雨平時話很少,除了工作以外,不喜歡透露自己的個人生活,除此之外,沒什么不好相處的地方。忙起來,莉莉的表妹葉子會到店里幫忙,美術男孩有時也會來。莉莉的表妹是個插畫師,給一些出版物繪制封面和內文插畫。這對姐妹活出了各自精彩的樣子,一個是甜美優雅的美女插畫師,一個是內心強大能獨當一面的花店老板,雖然莉莉姐會習慣性皺眉,但不妨礙她擁有一顆樂觀堅強的心。
作為這對姐妹的小粉絲,信子楓發現,長相甜美的葉子其實比莉莉更我行我素一些,葉子每次調店里的空調幾乎不會詢問其他人的意見,但也不會無禮,她會說“好冷啊”“怎么有點熱”,如果沒有人反對,她會直接去調空調的溫度。每當她用軟軟的語氣說出來,聽者都會被她的需求感染,心里甚至會說“我也是,怎么有點冷/熱啊”。不管莉莉分享的蛋糕多么好吃,由于自身正在控制熱量的攝人,葉子每次都能做到一口不碰,如果莉莉讓她做什么她不想做的事,她都會直接拒絕。超級自律這一點,信子楓絕對做不到。她通常會比較照顧在場其他人的感受,甚至會優先照顧別人,委屈自己真實的感受去遷就身邊的人。比如一塊明明自己不喜歡的蛋糕,如果被朋友強烈安利,信子楓不僅會吃,還會附和地贊美幾句;比如媽媽做的面條再難吃,吐槽完還是會吃掉;雖然反感父母重男輕女,但不自覺會把本該平分的東西讓給弟弟多一些;有一次英語考試考了班里第一,經過第二名時她還會感到些許抱歉,因為英語考得最好的通常都是那個女孩,她的歉意反而引起對方的反感。這種委屈積攢多了,有一天很可能會因為一點小事突然爆發。
信子楓自知,她比莉莉擰巴多了,她會責怪自己,如果對方沒給出同樣的反饋,沒有照顧她,她也會感到委屈和生氣。在信子楓看來,莉莉姐的前夫根本就是不負責任地逃跑加劈腿,應該被同情的莉莉姐卻要反過來共情和原諒他,她有點心疼,或許是因為她們很像。不過莉莉似乎并不想要被同情,她認為對方有重新選擇的權利和自由。
“他想要個孩子沒什么錯,我不能給他想要的,他為什么不可以離開?”
如果自己是個老好人,那么莉莉姐就是真好人,信子楓驚訝,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豁達的人?莉莉似乎真的可以理解很多事情,對待人生中出現的正面與負面的事件,都采取了比較開的態度,她把一切經歷都視為一種學習。信子楓做不到這么豁達,她只是個普通的乳酸菌女孩,沒那么寬廣的心胸,也做不到葉子姐那么我行我素。在辭掉上一份工作之前,信子楓一直是那種看起來比較溫墩的角色,談不上多么乖巧討喜,單純沒什么存在感,和部門領導吵架并且裸辭,是她做過最叛逆的事情。
情緒爆發的一刻,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女領導也沒料到信子楓會突然崩潰,她的眼神似乎在說“她為什么瘋了,剛才還好好的”。當痛快罵出那些難聽的心里話時,信子楓認為那種感覺簡直太好了。“老娘不伺候了!”盡管這句話沒有被親自說出口,但當她走出辦公室的大門時,這六個字從頭到腳都在向外擴散,一筆一畫地飛向沉悶的空氣中,飛出窗外,飛向城市的大街小巷,飛向更廣闊的天空。她永遠忘不了同事臉上的表情,她說出了他們想說但不敢說的心里話,有人蒙圈,有人驚訝,有人贊賞,幾乎沒說過話的同事在微信里給她悄悄發了大拇指的表情,每個人都不喜歡那個女領導,她替大家出了一口氣。那是人生中罕見的高光時刻,她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得到這么多鼓勵和肯定,想想又有些不是滋味。信子楓希望人生中能夠多結交莉莉這樣友善的朋友和貴人,但在未來的生活里卻更想成為葉子這樣的女人,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首位。
如今在鮮花店工作的時間已經超過保險公司,信子楓對于每天的工作內容和常規任務早就適應并熟悉,雖然心里仍會經常感到茫然,但這份工作還是帶給她一份歸屬感和價值感,她希望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可什么是自己的精彩?怎樣才算是精彩呢?信子楓摸不著頭腦,忙的時候盼清閑,清閑了又容易想東想西。信子楓在心底自嘲,說到底,乳酸菌女孩哪有什么屬于自己的精彩啊!
她通常會比莉莉姐早來一會兒,小雨來得最早,今天小雨來晚了,信子楓負責打開電腦,放固定的歌單,用店里的小型咖啡機制作一杯美式,熱熱地喝上一杯,這是一天里最幸福的時刻。信子楓看著工作臺上莉莉姐和母親的合影,母女倆都穿著旗袍,站在水立方前,互相挽著手臂,笑容由衷而燦爛,更像是一對姐妹。莉莉的母親并不像信子楓曾經想象的那樣蒼老而古板,紫色的旗袍看起來顯白又貴氣,白色的頭發并沒有刻意染黑,和莉莉一樣是天生的自來卷,老太太就像燙了爆炸頭一樣,很酷。她大概不是難相處的人,但也絕對不是可以輕易靠近的那種,莉莉意外來到這個世界,她的母親顯然早就接受意外到來。
有一次,莉莉姐和母親打電話討論晚飯吃什么,信子楓正好在旁邊。她母親講話的聲音從聽筒里溢出,超級溫柔,聽起來有些嗲,報菜名似的說出一長串可口的菜,甚至還會叫“寶貝女兒”。信子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羨慕這樣的母女關系。莉莉畢竟都快四十歲的人,在比自己年輕的小姑娘面前被當成更小的姑娘對待,這讓她顯得有些難為情。雖然一口一個“寶貝”有點夸張,但信子楓從母女倆的談話中感受到溫馨的家庭氛圍,大概正是因為有這位不吝嗇表達愛的母親,離婚的打擊才沒有在莉莉姐的臉上流露出太多痕跡,不管在生活里遭遇多少挫折與挑戰,她仍是被愛滋養的女人一一即使不化妝,莉莉的精神狀態和皮膚狀況也明顯好過同齡人。信子楓和父母的關系雖不至于像吳優優那樣劍拔弩張,但也從未像莉莉姐和母親那樣親密釋放過,她感嘆,還真是個不上不下的乳酸菌女孩啊。
“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象中的獨立女性喲!雖然我也希望自己是,但其實我蠻需要別人的幫助和支持,你的到來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支持,在我最需要幫忙的時候你剛好來了,盡管我付你工資,但是你帶來的價值完全值得這份薪水,并且超出我的期待,你很認真,有審美,很適合做這行。我不覺得接受幫助就怎么樣,離婚以后,我就和我父母一起住了,這家花店也是他們支持我的,最初最重要的一筆錢是他們給的,我本來想還給他們,可他們沒要,父母只有我一個孩子,他們覺得一家人沒必要搞這些。”莉莉說,“很抱歉讓妹妹你失望了,很多不了解我的人,都會覺得我是獨立女性,創業、獨身,獨身也不是自己選擇的…慚愧。”
耳邊回蕩著莉莉姐前一天說過的話,信子楓系上棕色的小熊防水圍裙,開始打掃衛生,給冷柜里的花剪枝、換水。信子楓想,如果能為別人的精彩盡一份力,也算是一種價值吧。為精彩的莉莉姐打工,讓那些原本毫不相干的花組合成精彩多樣的花束形態,為顧客人生中的精彩時刻提供一份美意。
失望嗎?了解到一些細節和實情后,信子楓確實有點失望,畢竟當作榜樣的女性形象塌縮了一部分,莉莉姐不再是完美的獨立女性,卻更加真實親切。雖說有家里支持,但不得不說,莉莉姐仍是有能力的女性,勤奮、有理想,盡管選擇和爸媽一起住,離婚也讓她獲得一筆不小的賠償金。那些看起來光鮮的獨立女性一開始大概都不是自己選擇的,而是被生活制造出來的,沒有人真的喜歡孤獨,是不得不孤獨之后,逐漸發現孤獨沒那么可怕,甚至還不錯,于是開始享受孤獨的自由與豐盛。信子楓想,或許,對獨立女性的定義可以更加開闊。
“莉莉姐沒必要為了成為別人想看到的獨立女性而故意為難自己,跟隨自己的心意去過就好啦,怎樣生活是你的自由,完全可以選擇和爸媽一起住,也可以選擇結婚,或者自己一個人。你還是我的榜樣,雖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樣。
但說來說去,莉莉姐真的很厲害,可以一個人處理這么多事情,把花店經營得井井有條。”信子楓說。
“這樣啊,這么說我還是可以成為半個榜樣的,我以為自己全軍覆沒了,哈哈。”莉莉說。
“才沒有覆沒,有支持自己的父母真好!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么幸運。”信子楓說,“謝謝莉莉姐看好我,我一定好好干。雖然沒有上一份工作賺得多,但大部分時候我都更開心,我在莉莉姐身上學到很多。你和葉子姐,都是很棒的榜樣。”
“父母支持自己的孩子,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但凡有條件,誰家父母會拒絕支持子女?葉子確實很厲害,我們家學習最好的一個,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又去美國讀了碩士,畫畫得了很多獎,從高中開始就給一些雜志畫插畫,畢業后拿到很多offer(錄用通知),工作兩年后不顧家里反對,毅然決然辭職,去當繪本畫家,她第一本獨立署名的繪本下個月就要出版了,到時候我買幾本放在花店里擺著,送你一本簽名的。”莉莉說。
“太好了,謝謝莉莉姐!葉子姐簡直是學霸中的學霸。莉莉姐太不了解我們乳酸菌女孩了,大部分人都沒有莉莉姐和葉子姐這么幸運和優秀啊。\"信子楓說。
‘能從外地考到北京的大學,你也是學霸,你也很棒!學插花學得很快。\"莉莉說。
“高中階段確實做過一段時間學霸,但高考沒發揮好,剛超過一本線,為了能來北京,最后選了個二本,這件事對我還是有些打擊。真來北京以后自信心更受挫,別人不僅學習好,還多才多藝,胸大貌美,家里又有錢,全能型的很多,面對這么多高手,我唯一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也變得普普通通。跟葉子姐這種更沒法比啦,人家是百分百學霸。”信子楓說。
“不要妄自菲薄,你剛剛說的乳酸菌女孩是什么?”莉莉詢問,“說實話,如果是 ?985??211?, ,我還真不敢留你,你剛來的前三個月我都比較擔心你隨時會走人,怕你是心血來潮一時沖動,自從聽說你有考證的打算,我踏實多了。”
“就是非常普通的女孩啊,我們只能以群體的狀態展現價值,作為個人什么資質都平平,沒人脈,也沒錢,還有一堆原生家庭的問題。不是所有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或者說,很多父母并不知道如何愛自己的孩子。我家里絕對不會支持我自己開店創業,如果有一筆錢,他們一定會攢著給我弟弟娶媳婦、買房。能供我上大學就已經很不錯了。我以前以為是自己不喜歡讀書上學,所以才沒繼續考研,最近發現,我更多是因為從小受到家里觀念的影響,我爸媽對我的期望就是考上大學,然后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家不富裕,這些年花掉的學費和補課費一直讓我有種負擔感。之前問過他們的意見,他倆一致覺得我沒必要繼續上學了,研究生畢業都快三十歲了,還要結婚生小孩,不如找份工作,早早有一份收人,手里還能攢點錢。”信子楓說,“我喜歡這里,短期內肯定不會轉行,前三個月我還擔心因為自己沒經驗做不好被你解雇呢。”
“乳酸菌女孩…還是第一次聽說,很可愛的說法,不過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有價值的,不一定要向別人證明。社會對人的評價確實更多會考慮所謂的‘功能’,從而定義一個人的價值,乳酸菌女孩也可以是了不起的,值得被尊重和看見,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金鑰匙女孩。和葉子比,我曾經也是乳酸菌女孩,也需要大家的幫助來實現價值啊。原來你還有弟弟,沒聽你說起過。讀研只要兩三年吧,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干嗎不支持?當然,我希望你能留在這里,我不用你考研,哈哈。你有自己開店的想法是嗎?如果以后我開分店,你可以來當店長,沒關系,他們不支持,姐支持你啊!乳酸菌姐姐幫乳酸菌妹妹。\"莉莉皺了皺眉,笑著說。
“莉莉姐才不是乳酸菌!”信子楓心里暖暖的。
明知是畫大餅,但任誰聽完這番話心里都會感到溫暖,信子楓受到巨大激勵,也算是有點奔頭。盼著來自家里的支持,還不如盼著莉莉姐有一天能開分店。不過店長就先不妄想了,她想先從花藝師助理變成花藝師再說,把工資提起來。信子楓前段時間給自己報了花藝培訓課,線上課線下課都有,打算考資格證。
信子楓查看了一下今日要完成的訂單,都是前一天預訂的,沒有特別復雜和麻煩的任務一—比較復雜的款式至少要提前三天預訂才行,都是一些常規花束,還有一家美容院預訂的兩組擺在前臺的花藝造型,都是店里經常做的款式,照著做就行,都不算太復雜。如果趕上有婚禮或會議、沙龍之類的,莉莉會來得比較早,也會提前一天提醒信子楓早來。最早的一次是六點半,她們要制作兩個復雜的開業花籃,雖然已經設計和溝通好造型,需要的花材也都在前一天下班前準備好,但動手制作還是會比較耗時。
像這類需要早起的情況,莉莉姐都會報銷打車費。信子楓剛來花店不久時,因為第一次那么早起,搞出很多烏龍,先是忘記帶手機,回去取手機,又把鑰匙落在家里,怕耽誤時間,不想吵醒室友,就沒有再回去拿。等忙完上午的開業花籃,信子楓才想起來給吳優優發微信說自己忘帶鑰匙的事情,問她會不會出門,結果吳優優中午已經跑到天津去找朋友玩,信子楓只好在花店將就兩晚。一件事觸發另一件,前一晚受失眠困擾,第二天將近凌晨四點才睡著,早上醒來又落枕了,整個人狀態非常不好,甚至把兩個訂單的要求給弄混了。一個是看望剛做完手術出院的老師,一個是給女朋友過生日,前者是紅色康乃馨加向日葵,后者是紅玫瑰、香檳玫瑰和向日葵,信子楓將紅玫瑰與紅康乃馨弄混了。看望病人的男學生很生氣,盡管莉莉已經保證馬上調整,對方還是氣鼓鼓的。信子楓覺得他沒必要那么生氣,畢竟玫瑰比康乃馨貴,也不算吃虧。這么說完,對方更生氣了:“可是給老師送玫瑰也不合適啊,我又不想占你們這點便宜,和同學們約好時間,去看老師總不能遲到吧!
“很快,不會太久。我們多送你幾枝粉色康乃馨做搭配,送兩張五元的無門檻券給你,不過要分開用喲。\"莉莉姐安撫完顧客,很快重新扎好一束,把男生送到店外,反復道歉。
另外一個顧客也是男生,他似乎分不清致瑰和康乃馨,沒有察覺到花束的異樣,等信子楓發現時,顧客已經將花帶走。莉莉姐還是給對方打電話說明了一下情況,并答應退還差價。那天信子楓頭痛得要命,整個人精神渙散,又因為犯錯焦慮,怕被莉莉姐罵。實際上莉莉并沒有因此怪她,反而關心她的身體是不是不舒服,下午的訂單幾乎沒有讓她上手,只讓她幫忙打下手,掃掃地,收拾新到的花材,聯系騎手或顧客本人來取花。信子楓喜歡莉莉的那份溫柔和善解人意,像是姐姐,而不是老板,相處起來沒有辦公室里的那種緊張氛圍。還好吳優優第三天下午回來,不然她馬上要停擺了,莉莉讓她提前下班回家休息。
莉莉的花店屬于新型花店,結合了花藝工作室的一些優勢和模式,一部分普通散客,一部分商務合作。莉莉姐打算接下來把視頻號做起來,但是暫時沒有精力,目前只是讓信子楓把一些做好的花束作品發在小紅書和朋友圈,配一些簡單的文案。現在信子楓也能獨立制作一些花藝造型,比如吳先生預訂的一束送給太太的結婚紀念花束,白百合與粉玫瑰,搭配滿天星和尤加利葉,約好上午十一點來取,信子楓用了四十分鐘左右完成,和過去比已經算快的了,過去包扎一束花至少要一小時。她從吳先生的臉上看到滿意的神情,自己也有小小的成就感。信子楓沒有完全按照網頁上的圖片來擺放,而是用粉玫瑰在中心做了桃心的造型,吳先生對她的小巧思很欣賞,并在信子楓的推銷下辦了一張一千八百八十元的年卡,以后每個月都會送給他太太一束價值一百六十八元的鮮切花。
美容院的訂單下午三點半會有配送員來取,信子楓之前跟著莉莉姐做過一些類似的塔形插花,有之前的打樣,對信子楓來說難度不算特別大,但由于這次用到的花量和種類比較多,還是要請莉莉姐來完成,她負責做好助理工作。這家美容院是長期合作的客戶,每周都有預訂,這種長期固定的商務合作是花店重要的收入來源。附近寫字樓里還有兩家公司每個月的預訂:一個是做出版的小民營企業,那個老板很喜歡綠毛球和雀梅;另一個是陶瓷工藝DIY店,通常搭配選擇的都是黑白陶瓷花器。
莉莉姐來的時候,吳先生剛走,信子楓正在用水龍頭沖洗幾個透明的花瓶,水花濺在小熊圍裙上,像一顆顆小珍珠,懸浮著,或是墜落。莉莉手里拎著大包小包進來,是一些花材和花器,她去了花卉市場,買了一些店里不常備的品種。她有時會這樣,盡管有固定合作的云南鮮花產地,但還是會經常逛逛本地的花卉市場,有時能夠買到一些有意思的植物,窗臺上很像卷心菜的葉牡丹就是莉莉淘來的。
“子楓,找兩個醒花桶,把這些花處理一下。”莉莉摘下背包說道,“吳先生的百合已經拿走了嗎?”
“對,他剛走,還問你怎么不在店里,他還辦了張年卡。”信子楓撕開包在外面的報紙,里面是一束向日葵。
“可以啊,月底給你獎勵。這是泰迪向日葵。\"莉莉說,“看著很可愛吧,我準備給琴姐的訂單里加幾枝,剛在微信里跟她說了,她可開心了,我說這可是VIP待遇。”
“跟泰迪狗有什么關系啊?”信子楓轉動花梗,仔細看花瓣的細節。
“是泰迪熊,不過也可以吧,卷毛啊,黃色小 卷毛,哈哈。很形象對不對?”莉莉說。
“這么說的話還真挺形象的,抓到了精髓。”信子楓說。
“哦,對,室友出了那種事,你不會一直住在現在的房子里吧?晚上不會做噩夢嗎?看著文文靜靜的小姑娘,膽子還挺大。\"莉莉突然提起吳優優的事,“兇手找到了嗎?”
“找到了,一個海洋館的企鵝飼養員,她在網上認識的。”信子楓說。
“太恐怖了,這樣的人怎么能照顧動物?他為什么殺她?”莉莉問。
“警察的說法是,他想幫助她,她不想活了,他對自己即將遭受的懲罰并不了解,他以為出于這樣的目的可以不用判死刑,他不在乎蹲監獄,他說這樣就不用交房租了。想法多奇怪啊。我室友的父親特別糟,小時候想要把她扔掉,她每次跟家里打電話都會吵架,有段時間我被她弄得很抑郁。她出事之后我本來想跟你請假休息一下,整個人抑郁到谷底,可是我在家里只會更抑郁,還不如出來工作。”信子楓說。
“確實是很奇怪的人,但是他會這么極端地想,人生中應該也是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的工資交完房租,可能就不剩下什么了,想在北京生活的外地人都很不容易,又揣著一顆不甘回老家的心。既然是自殺,她出事前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嗎?”
“唯一的反常是她變得很正常,不太像她,她是個動不動就把‘死’掛在嘴邊的人,情緒總是忽然爆發,有事沒事喜歡大驚小怪,看個小視頻都能突然罵街,洗個澡也會罵罵咧咧,一會兒說涼了,一下又說燙了。出事前半個月她都很開心,沒看見她給家里打電話,倒是會給小武打,我以為她談戀愛了,所以才會變得溫柔快樂。警察說他沒有和她談戀愛,只是普通朋友,小武喜歡海洋館里扮美人魚的女孩,被抓之前還給‘美人魚'買過咖啡。”信子楓笑了,按理說面對兇殺案的主角不應該笑的,但是她覺得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匪夷所思到一定程度,痛苦和恐懼都被消解了,只想笑。
“一個浪漫愚蠢的殺人犯。你一個人住在那里,雖然事情沒直接發生在房子里,但還是會挺略硬吧?搬出來吧,換換環境。\"莉莉說。
“肯定會硝硬啊,我晚上都不敢上廁所,半夜醒來,聽見客廳稍微有點動靜就一身冷汗。有一天,我很清晰地聽到廚房里有倒水的聲音,室友以前幾乎每晚中途都會醒來去倒水。還有一個月到期,合同到期我就搬走。”信子楓說,“比起住兇宅,我更怕多花錢,如果提前搬走,平臺不退押金。”
“有個顧客馬上要搬走,讓我幫忙問問有沒有人愿意租,離花店很近,就在我上次帶你吃潮汕火鍋的地方附近,走過去只要十幾分鐘。老兩口要去上海和女兒女婿一起住,她的房子想出租,我想到你,可以去看看,比跟平臺租會便宜些。”莉莉說,“你還給她包過花,就是上次想買我們店里蝴蝶蘭的老太太,你說那盆花不賣,我們自己養著看。”
“噢,我有印象,她好像還挺失望的。租金多少?”信子楓問。
“我沒問太具體,她說可以商量,有興趣的話,我把電話號碼發你。\"莉莉用頭繩把蓬松的驀發扎起來,她的發量太多了,綁在一起很大一塊,有點像棉花糖。
六
周末信子楓讓小雨陪她去看了房子,小雨租的房子剛好也要到期,她們商量好到時合租,每個人每月三千塊錢,比附近平臺出租的房子總體便宜差不多兩千塊錢。老小區,傳統的裝修風格,實木家具什么的,墻上還有一塊掛毯,畫面里是懸崖壁上的一棵松。客廳面積很小,但陽光充足,干凈明亮,窗戶下晾了兩件男士的老人衫,兩個女孩去的時候,家里只有老太太一個人,帶她們參觀了兩間臥室,主臥次臥差不多大。老人養了很多植物,米蘭、君子蘭、迎春花、金虎…老太太覺得她們來租的話,剛好可以照顧,專業對口,花就不用帶走了。房子離花店比較近,如果能住在這里,早上可以多睡會兒懶覺,好好吃頓早餐再上班。信子楓想了想,如果每天能免去早晚各一小時的通勤,自己可以做點什么。雖然她的時間并不值錢,但節約出來至少可以多休息一會兒,學一些新技能,多一點自己的時間。
在這個地段這樣價格的房子不常有,信子楓和小雨都沒意見。老太太說兩個月前剛粉刷完房子,所以墻壁很干凈,走之前給她們換一些家電,冰箱太老了,會換一個雙開門的,臥室的門不能上鎖,到時也會更換,如果她們不喜歡墻上的掛毯,可以摘下來,信子楓表示不介意,她覺得還挺親切的。奶奶家以前也有一幅懸崖松樹的圖,不過是畫在一個老式的衣柜上,白柜子因為年代太久變成黃柜子,信子楓小時候會町著那棵松樹遐想,想它為什么一定要長在懸崖邊,或許危險的地方反而是安全的。雖然老太太的房子打掃得很干凈,但主臥室里始終有一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老人味。
“不是臭味,就是人年紀大了以后身體會散發出來的一種味道,我奶奶身上也有這種味道,有點像植物枯萎衰敗時散發的味道。其他都挺好,就是主臥有點味道。”信子楓走出小區后跟小雨說。
“我沒有聞到你說的老人味,倒是有股被窩子味,開窗通通風就好了。你要是介意,就住另一間。”小雨說。
看完房,信子楓和小雨一起吃了潮汕牛肉火鍋。小雨是長治人,她們雖然一個南方人一個北方人,但不約而同都討厭香菜,愛吃辣,喜歡面食和肉,她們點了很多丸子。
“你平時自己做飯,還是點外賣?”小雨問。
“我感覺我住的那個地方應該都不能叫廚房,更像是儲物間,只能煮點簡單的面和粥,平時都是在外面吃。”信子楓說。
“以后住在一起,我們可以買菜做飯吃啊,我會做挺多菜的。”小雨說。
“我不會做飯,連煮面條都煮不好,隨我媽,煮得不是偏硬就是偏黏。”信子楓看著裝在玻璃托盤里的彩色面條說,“面條我們最后再下,不然湯就渾了。”信子楓知道綠色面條是用菠菜汁做的,粉色的或許是用火龍果制作的,不過吃到嘴里應該沒什么區別。
“不要小看煮面,煮面也是有技巧的,下鍋前放點鹽,這樣就不會有那種黏糊糊的感覺了。濕面要沸水后再下鍋,每次開鍋都要加一次涼水,用大火煮,加兩次后撈出。你再煮面的時候試試。”小雨抿了抿嘴唇說道。
“我都是加水后直接放進去煮,每次嘗起來可以,出鍋后就變黏了。我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啊,我第一次去花店的時候趕上下雨,你看你的名字剛好就叫小雨。”信子楓說。
“我的名字很普通,土里土氣,沒有你的好聽。你這個姓我從來都沒見過。”小雨說。
“不會啊,齊小雨,你聽,叫起來還蠻可愛,我的名字有些拗口。”信子楓說,“我媽和我爸結婚旅行來北京,去了香山,還有天安門,他們一直以為自己看到的紅葉是楓葉,所以給我名字里取了‘楓’。我家以前在縣城,縣里還沒有人蜜月旅行,我爸媽是第一個去北京度蜜月的,那個年代算是我們老家很時髦的人,我姑姑結婚也學他們,后來我們那里的年輕人結婚開始流行蜜月旅行,都愿意來北京,去上海都不算厲害,因為不如北京遠。”
“對于小地方的人來說,那個年代能夠蜜月旅行真的很時髦啊。我爸媽結婚連儀式都沒弄,因為我媽媽先懷孕了,我奶奶說還沒結婚就大肚子的女人不值錢,我姥姥姥爺去家里鬧,他們才給了些彩禮,差點連彩禮也不想給,更別說蜜月旅行。”小雨說,“我覺得我媽媽很可憐,我奶奶家的人老欺負她。或者說,做女人很可憐。莉莉姐的母親是大城市的,同樣情況,相對就好些,還是要努力生活在城市啊。你爸媽真好,被祝福的婚姻才會有蜜月,不被祝福的就只能湊合活著。婚姻會像恥辱柱一樣,永遠提醒你,你不配得到幸福。”
“確實大城市要好些,說起來,再時髦又怎么樣啊,他們也有很多陳舊老套的觀念,還是會重男輕女。我上學那會兒他們根本沒考慮過搬家,想都沒想過,只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但是為了讓我弟弟考好中學,他上小學之后我們家就搬到市里,換了新房子,我爸買了一輛電動車專門接送我弟。他們大概覺得我是女孩,不用考特別好的大學,有個學上就行。哎,怎么說起這些,不說了。我來北京上學以后,和同學去香山,人家告訴我那些其實不是楓樹,是黃護樹。說實話,我也沒見過我家以外其他姓信的人了,信是個比較少見的姓。”
“原來是這樣,我也一直以為是楓葉,紅色的嘛。虧我們還是干這行的,不過我真的沒去過香山,來北京三年多都沒去過,在圖片里見過。”小雨說,“你爸媽好歹還認為你應該上個大學,我爸覺得我考不上就算了,我當時差幾分就能考上,但凡有一個人支持我復讀,我都會再試一次,哪怕考個三本也行,但是高考結束,我的人生就好像停止營業一樣,無處可去,沒有任何事情可做。有一天我跟我爸吵了一架,因為他逼我相親嫁人,為了不在家里待著,我跟著一個表姐學花藝,在她店里打工。”
“那你怎么來北京了?”信子楓問。
“說來話長。我只要在老家,我爸就會想方設法把我嫁出去,有一次讓我和一個比我大七歲的賣內衣的男人結婚,我以為只是賣內衣,結果是情趣用品店,我不知道我爸究竟是開放還是落后,我接受不了,但是他說如果待在老家就得按照老家的規矩生活,早點結婚生孩子,他還說那個男人的店很賺錢。我媽不希望我一直待在家,我又去參加成人高考,上了太原的一個專科,畢業后和男朋友一起來北京,但是后來我們分手了,我也從商場的化妝品柜臺辭職。本來要回老家,但我媽不希望我回去,給了我一萬塊錢租房用,她受過的委屈不希望我再受,哪怕不結婚都行,我就重新開始做花藝。你的室友是怎么回事啊?我上次聽你和莉莉姐聊天,她怎么會被謀殺,得罪人了嗎?”小雨說,“太恐怖了,這種事我以為只會發生在新聞里。
吃完飯,小雨回到花店值班,信子楓坐公交車回麗景花園的出租屋。
她常常會像此刻這樣感到恍惚,一個人怎么能說沒就沒了,仿佛不曾來過。公交車的擋風玻璃下有個搖晃著的“福”字,它一直那么搖啊搖,按照一定的頻率,車速改變它就會晃出既定的頻率,再慢慢恢復,她真擔心它會掉下來,緊緊盯著,似乎這樣做就能不讓它掉下來。信子楓覺得自己的胃里似乎也有一個“福”字正在拼命地搖晃,她很想嘔吐,但并沒有真的吐出來。一個陌生的號碼出現在手機顯示屏上,信子楓看了差不多有十秒才接通,她不認識這個號碼。
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開口道:“你好,你是 住在807的姑娘嗎?”
“您是?\"信子楓感覺胃里的“福\"搖晃得更加厲害,她有種不好的感覺。
“我是吳優優的父親。優優有些東西還在房子里,我想進去拿一下。你什么時候在家?今天周末,你們應該不上班吧?剛剛敲門,屋里沒人。”男人說。
聽到優優的名字,“福”字突然從胃里甩出去,她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想到電話里的男人坐過牢,并且拋棄了自己的女兒,至于因為什么坐牢,信子楓并不了解,總之想到是個罪犯,她就感到不安。信子楓下了公交車,走進小區超市,她還沒想好買什么,看看有沒有優惠活動,可以買點水果、酸奶之類的。她需要拖延時間,那個男人現在一定就在那扇棕色的防盜門前,門的兩側是她和優優一起粘上的春聯。她不斷回想起吳優優瘋狂咒罵的樣子,而那個讓優優感到痛苦的男人正站在出租屋的門口給信子楓打電話,太魔幻了,信子楓不由感嘆。短短幾個月,她已經跟兩個罪犯有過交集,這怎么是乳酸菌女孩能夠承受的經歷啊!
“喂?喂?能聽到嗎?我是優優的爸爸。”男人確認電話還在進行中。
“叔叔,您太突然了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我是優優的室友,我也很難過。”信子楓說。
“不好意思哈,應該提前跟你講一聲。號碼是優優她媽媽告訴我的,今天本來要見律師,臨時有變,就想著過來把東西拿走。你下午方便嗎?”男人繼續按照自己的邏輯和節奏說道。
“不好意思叔叔,我今天有事不在。”信子楓說,“優優還有挺多東西,您一個人怕不太好帶走,改天讓阿姨和您一起來吧,優優還有房租和押金沒退,您最好聯系一下管家。或者給我個地址,東西我打包寄給您。”
“還有很多嗎?她媽上次不是已經拿走好多了嗎?這娃真是亂花錢,買了那么多沒用的,到頭來也用不到了,還不如讓我幫她攢起來。咋個這么巧,一天都不在嗎?那你什么時候在家哈?”男人問道。
信子楓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回應,就慌亂地掛斷電話,對方像是明白什么一樣,沒有再打過來。信子楓在超市里來來回回逛了很多圈,但時間只過去了十五分鐘,她從沒覺得時間這么悠長,像一滴一滴的水,要滴滿一整片海洋。他應該還沒有走,他可能并不相信她今天不回來,信子楓認為他一定知道她只是想躲他,她不擅長撒謊,她的語氣和聲音一定出賣了她。這么想著,信子楓將半個西瓜放進購物車里,西瓜被透明的保鮮膜包裹著,瓜的紅被過濾掉一部分色彩。
和警察見過面的第二天,信子楓就見到吳優優的母親,她是個身材瘦小的女人,皮膚有點泛紅,估計是被太陽曬的,臉上掛滿淚痕,由于沒來得及染發,發根露出大量白色。她來家里收拾東西的時候,有兩個警察陪著,一男一女,他們對房間進行了一番細致的檢查,想要找到一些輕生的跡象一一小武說她得了癌癥,沒錢治,也不想頭發掉光,想自殺,但是她不敢,小武表示愿意幫忙。信子楓和警察一樣,不能理解這兩個人奇怪的想法。“不是應該勸說不要自殺嗎?”“正常人都會鼓勵去治療啊。”“可能覺得反正都要死,與其等待死亡,不如擇日而死。\"“不過這不算最奇怪的,什么奇怪的罪犯我們都見過。‘警察懷疑他們是男女朋友,結果發現小武暗戀的是他的同事,并且吳優優的尸檢報告出來后顯示死亡前沒有發生過性行為,小武也是這么供述的。她甚至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服,先是吃了很多安眠藥,睡熟之后,他才動手,他割開了她脖子上的大動脈。小武學過獸醫,他說自己手法非常迅速準確,保證沒有讓死者感受到太多痛苦。
優優母親將女兒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平整地放進行李箱,抽屜里的雜物收納進之前留下的紙箱里,那些特產有些已經過期,她將過期的食物,以及那雙磨損嚴重的舊鞋扔進垃圾袋,搬來之后那雙鞋吳優優到死也沒穿過,信子楓終于看出來那個磨損的 logo 是斯凱奇。
“我們娃從小念舊,啥子也舍不得扔,小時候玩過的毛絨玩具都在,兩大盒子。這鞋都破成這樣,她肯定也不穿,她自尊心強又愛漂亮,不會愿意穿破鞋出門,但也不會隨便扔。”優優的母親嘴角帶著一絲苦笑說道,眼里泛著淚光,她反復撫摸那雙發黃的斯凱奇,就像在撫摸過世的女兒的額頭。
“不就是癌嘛,得病就治,跟家里說,為啥子不說嘛。鄰居李伯伯前年得癌,后面不就治好了,還是有希望啊。我肯定會盡力,會盡力治啊。瓜娃子!
“早說過,北京不是我們能留下的,家里物價便宜,自己做飯多安逸,少點外賣,也不知道整天吃的啥子,還能得癌。難道真是你讓男娃送你走的嗎?這種忙為啥子有人愿意幫?糍粑心腸啊,造孽…那天下午有只雀雀兒在窗外拼命叫啊叫,怎么趕都趕不走,我心里難受,感覺不對,還以為是你老漢兒又要出事,結果是你。”
吳優優的母親用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自言自語著,信子楓感覺吳優優仿佛就在房間里靜靜地聆聽著、沉默著,那些半透明膠囊在空氣中緩慢地飄浮。自從吳優優死后,信子楓再也沒見過那些紅色和黑色,它們隨著吳優優一起消失了,而那些半透明的,就像是一種生命的底色,永不消散。
那天,警察在吳優優臥室里找到一本病歷、兩張CT,還有一些化驗單,血常規、尿常規。吳優優的身體里確實長了惡性腫瘤,她的身體一直都在變壞,可從外面看起來她相當健康,能吃能睡,還有精力罵爹罵娘。信子楓回想起來,優優出事前總說肚子疼,每次去廁所都會很久,有時還會發出痛苦的呻吟,盡管她努力克制,但應該非常疼,才會喊出來。信子楓問過她怎么回事,吳優優說是腸胃炎,信子楓得過急性腸胃炎,確實疼得兩眼發黑,所以也沒有當回事,畢竟她們關系一般,沒有義務和理由過多關心和干涉。
七
男人穿了一身深藍色的運動衣,短寸頭,一來七出頭的樣子,精神抖擻,濃眉大眼,臉上有白癲風,看起來有點像電影里的黑老大,不像善茬。他從5號樓出來,不時回頭看看樓上的窗戶,從身材和步態來看八成有健身的習慣。信子楓在樹下等了一會兒,等他把煙吸完,用腳輾碎煙頭,直到那個矯健的背影完全消失。
確認沒人尾隨,她才回家,焦急地等待電梯門關上。下電梯后,樓道空空,她謹慎而迅速地擠進自己打開的門縫,慌張地關上門。她把從超市里買來的忙果、西瓜、酸奶放在地上,又回身看了看門上的貓眼,跑進臥室,倒在床上。
直覺告訴她,穿運動衣的男人就是吳優優的父親,有一回優優的手上長了一粒小白斑,她大驚小怪很久,還專門去了一趟醫院,大夫說那只是普通的小點,觀察一下,沒有變化就用不著擔心。現在信子楓明白,優優是擔心自己遺傳父親的白癲風,后來沒聽優優抱怨過,大概是沒事。如果不是白癲風,那個男人的相貌應該不差,沒太看清,甚至可能還有點英俊,畢竟能讓優優的母親明知他不忠,還堅定不移地跟著他。信子楓至今不知道優優口中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猜他究竟是因為什么入獄,搶劫、偷竊、打架、強奸、拐賣小孩?也可能是因為重婚罪。她記得吳優優說過他一直還有別的女人,她在家的時候并不常見到他。吳優優有次提起自己有個妹妹,不是親妹妹,也不是表妹堂妹之類的,信子楓沒多想,現在想來覺得可能是優優父親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真是個多情不負責任的男人,信子楓嘲諷地想著,但他也不是完全不關心吳優優,還是關心的吧?信子楓希望他是關心的,至少吳優優還是被在乎的,那個她憎恨的男人不是她說的那樣冷血無情。吳優優已經慘到離開乳酸菌女孩的隊伍,沒有下降的空間,信子楓想試圖將她拉回來。
三天后,信子楓正在鮮花店拆新到的快遞,收到男人發來的短信,信息里是一個四川樂山的地址,請信子楓幫忙把吳優優剩余的東西郵寄過去,并且感謝她提醒房租的事情,中介已經退還部分押金,還謝謝她照顧優優的脾氣。短信看起來十分有禮貌,他沒再打來電話,僅此一條短信。所以,那個穿運動衣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優優的父親,她無法驗證了,也不想驗證。收到短信后,信子楓感到一陣輕松,她擔憂的見面不會發生了,驟然消失的焦慮讓她覺得空落落的,順路去吃了麥當勞的鱈魚堡和炸薯條。
信子楓回家后把吳優優剩余的物品打包,用了一個編織袋和一個紙箱,少量的書籍、熱水壺、電熱毯、被子、直發梳、護膚品、開了沒用多久的沐浴露和洗發膏,以及那個可以拆卸的白色晾衣架。晾衣架拆了很久才拆好,想必裝上要花費更多時間吧。信子楓想,為什么一定要拆了那個晾衣架?優優的母親并不會缺一個晾衣架,否則這么多年她是怎么晾衣服的。她意識到,從小到大只要別人一個指令,哪怕是陌生人的指令,自己也會不由自主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過去在保險公司時,她總是被周圍人使喚來使喚去,女主管很喜歡打個耳光給顆甜棗,信子楓意識到自己經常被這套拿捏。根本沒人知道吳優優還有個晾衣架,她只是覺得那個衣架好好的,扔在這里浪費,她不可能用一個死去女孩的衣架晾衣服一她活著的時候信子楓也沒用過,可是這不代表它能被浪費。
它就算真的浪費了又能怎么樣?主人已經遭遇嚴重不幸,一個晾衣架憑什么不可以浪費?一朵絕美的花開在無人的山谷無人欣賞,算不算浪費?一個富豪用愛馬仕的馬桶算不算浪費?天下浪費的東西那么多,她一個乳酸菌女孩,有什么資格不允許一個晾衣架浪費?她連自己都快照顧不過來了,為什么還要消耗精力和時間去擔心一個晾衣架是不是浪費!她生自己的氣,因為拆卸的過程真的很麻煩,她的手指還被劃了一道口子。信子楓腦袋里蹦出一堆質問,她感到焦慮,由一個晾衣架聯想到很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她突然決定不把衣架寄出去,她希望從這一刻起,只是尊重自己的感受,沒人會知道還有個晾衣架存在,也沒人關心,她的感受比一個晾衣架重要。何況是到付,對方知道了或許還會感激她幫忙節省了快遞費。她只是想這么做選擇,讓自己舒服,又不會傷害別人的小小選擇,像葉子姐那樣。
打包完畢,等著快遞員第二天上門來取。
信子楓躺在沙發上,點開吳優優的微信,她們的對話還停留在幾個月前,吳優優發消息問信子楓外面下雨嗎,她的臥室沒有窗戶,大概是躺在床上懶得下地親自確認吧。信子楓站在花店門口,隨手拍了一小段視頻,灰色的天空,雨水不斷落下,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音。信子楓反復播放這段視頻,雨聲讓她平靜,而在這平靜中,她才真切地感受到生命與視頻中的雨水一同消失了。信子楓記得吳優優吃東西的樣子,她很喜歡吃脆的水果,冰箱里總能看到蘋果、梨、冬棗的身影,記得她晾衣服的樣子,也記得她罵罵咧咧甩臉子的樣子,可是無論如何,唯獨無法清晰描述和回憶起吳優優的臉部細節,只是一個面孔模糊的女孩,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她的朋友圈設置三天可見,一片空白,比她的面孔還干凈。
出事前一個月,吳優優發過與小武的合影,兩人身后是海底世界的美人魚表演,男孩五官長得還算好看,但神情看著有點奇怪,輕微對眼,穿著飼養員的工作T恤,衣服上繪制著一條可愛的海豚。吳優優手里拿著一只毛茸茸的企鵝公仔。那條朋友圈發了九張圖,一張吳優優的自拍照,一張兩人的合影,其余幾張都是海底世界的照片,放眼過去一片藍色,各種角度和魚類的身影,大海龜在閃爍波光的展缸里游動,身邊有許多金色黑條紋的小魚。信子楓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為很少評論朋友圈的她在那條下面挪揄吳優優,內容大意是“戀愛中的女人就是不一樣”,隨后發了幾個壞笑的表情,優優回了幾個敲打的表情,說自己仍是單身。那段時間,吳優優給人的感覺很像是在談戀愛,眼晴里有光,臉上總是泛著粉紅色,每次出門都要花很長時間打扮自己,還把那身起球的睡衣扔掉,買了一身有點成熟的睡裙。
“你去海底世界是不是可以免門票啊?”信子楓問。
“怎么可能啊,他只是個飼養員,又不是他家開的。”吳優優說,“不過他請我去的,也算免門票吧,他買票倒是可以優惠。”
“你喜歡他嗎?”信子楓問。
“有一點吧,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會結婚啦,不一定喜歡就要在一起。”吳優優說。
“為什么不會結婚?你是不婚主義嗎?”信子楓問。
“也不算是吧。”吳優優說完陷入一陣沉默,“生命很有限,盡情享受當下就好啦。”
那條海底世界的九宮格朋友圈隨著三天可見,早已沉沒在空白里,像永遠不會再起航的泰坦尼克號,載著逝者的回憶與情感,深深地沉入冷酷的時間海底。如今,信子楓才明白吳優優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吳優優的朋友圈背景是一只賣萌的小貓,信子楓想,或許優優渴望自己也是一只可以輕松賣萌的小貓吧,有人寵愛,沒有恐懼,每天睜開眼晴都感到自已是安全的。可是這樣一個鮮活的女孩,永遠從世界上消失了,盡管她的死亡沒有讓信子楓感到太意外,信子楓卻在此時此刻感受到某種強烈的孤獨。
那些半透明的物質在空氣里平靜地流動,它們現在看起來很蓬松,像胖乎乎的膠囊,甚至有了細節,成對出現,信子楓想起著過的顯微鏡下的某種桿菌結構。信子楓伸出手,試圖觸摸和捕捉,卻發現自已的手只是輕松穿過,似乎感受到一絲涼意,她不能確定那涼意是否真實存在。那些憤怒的紅和傷心的藍已經隨吳優優一起消失,她的憤怒和悲傷也被帶走,只剩下平靜和孤獨。那些半透明的東西像這座城市一樣,每日朝夕相處,又無法捕捉,它們隨時都在變化。她無法驅逐這些半透明的無法被定義的東西,如今在很多地方她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像無法驅逐和把握生死一樣,她知道生就在這里,而死總會到來,至于在哪里,她無法指認。信子楓感受胸腔的跳動和窗外吹來的風,嗅聞來自百合的氣味一一自從屋里沒人對鮮花過敏,每次下班時她都會把一些花期將盡的玫瑰、百合帶回家,插在客廳的花瓶里一她不能握住活著本身,同樣,死亡作為一種界線存在,跨過去,就成了未知。現在,她任由晾衣架散落在客廳的角落,心里悶著的一口氣呼出來,盡管已經多此一舉地將它們拆卸成一堆骨架。
這種平靜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半,母親突然打來語音電話,聽說吳優優的父親來找過,她有些擔心,勸信子楓小心一點,最好能早點搬家。信子楓平息的憂慮重新升起,她忍不住走過去透過貓眼看了看門外,外面什么也沒有,一切正常。
父親難得接過電話,主動說道:“一個月房租多少錢,三千嗎?我轉給你,提前搬出來,這幾天就去看看房子,我和你媽商量了一下,不希望你繼續住在這里了。室友發生那樣的事,你媽說你每天晚上都做噩夢。”
“也不是每天…\"信子楓說。
“總之不好,做噩夢就不好,好好的人,怎么能老是做噩夢。”父親說。
在她的事情上,父親很少堅定地主張做些什么事,更不會主動提出給錢,大學的學費都是公事公辦地給,每次開學前把班級群里的繳費通知發給父親,父親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轉給她,仿佛沒有任何情分,只是冰冷地履行義務,連一句祝福和囑咐也沒有。八成是母親的主意,但這次父親的語氣比母親更加堅決,他甚至愿意拿出一個月的房租來支持她。信子楓感到意外,但不想這么輕易就原諒他一直以來對她的淡漠,努力按住心里涌起的暖意和酸楚。她沒有告訴家里自己已經看過房子,很快就可以搬走。
“國慶節我們帶你弟弟去北京逛逛,你去北京幾年了,除了大一開學送你,就再也沒去過。你媽想去香山。”父親說。
“國慶節人會很多,花店也會非常忙,不一定能好好陪你們,不如等我弟放寒假吧。”信子楓說。
“寒假太冷了,你弟怕冷。還得挺長時間呢,就國慶節。不用你陪,要沒空,到時一起吃個飯就行,正好看著你,其他時間我們自己逛。你不用操心,酒店什么的我們自己在網上訂好了。”父親說。
果真還是更在意弟弟。信子楓冷笑著說:“北方的冬天其實沒有南方冷吧,這里有空調和暖氣,室外只要穿厚點就好了。\"不過,寒假樹葉估計都掉光了…她想。
八
國慶節有幾個結婚的訂單,還有一些店鋪開業,花量走得比平時多,店里比較忙,信子楓只休息三天,后面再調休。父母帶弟弟先去了歡樂谷和動物園,又去了天安門和西單,信子楓可以陪兩天,他們商量好一起去香山。
休假前一天,信子楓提前訂了飯店,和父母約在那里見面。她剛準備離開,莉莉突然塞給她一束大麗花:“這束花你帶走吧,那個顧客不來了。
很久不見,父親胖了些,母親老了些,弟弟長高了一點,臉上被蚊子叮了一個很大的腫包。一家人平靜地吃完晚飯,沒有想象中的喜悅,也沒有擔憂的吵鬧發生。母親本來要指責她買花浪費錢,當聽說是白送的,又夸獎起那束花,覺得它與眾不同。母親回憶起第一次去香山的情景,父親把母親的一條絲巾弄丟,那是他們在北京留下的唯一的事物,其次是她。
第二天一早,母親就打來三個電話,怕信子楓遲到,像小時候那樣,帶著焦慮和擔憂。父母住在大柵欄附近,她帶弟弟坐地鐵,在某一站與他們會合。
“你就拿著吧,送你爸媽,趕快下班回家。”莉莉說完,半開玩笑地把她推出去。
“為什么?”信子楓很好奇,那是店里的老顧客吳先生,每個月都會來帶走一束花,每次都很準時。
“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沒說是什么,讓我們自行處理鮮花,算送給我們。我都包了半天,你把它帶走吧,就當是節日福利。另外,我最近想通一些事情,你說得對,我前夫確實是個渾蛋,他傷害了我,我卻總是為他開脫。\"莉莉說。
香山的游客比預想中更多,人擠著人。山上的空氣很冷,才十月初,就有了十一二月的感覺,仿佛隨時會飄來雪花,那些樹葉還沒有變紅,黃綠為主。信子楓和弟弟走在中間,母親在最后面,父親背了一個灰色的雙肩包,包的左邊口袋塞了一把雨傘,右邊口袋裝著一個深藍色的保溫水壺,背著手走在前面,背包將他的袖子弄皺了。弟弟手里拿著一個最近很流行的網紅玩具“捏捏”,一只粉粉的海豹,它的身體不斷地被捏扁,然后復原,像西西弗斯。
“可是好大一束啊!有點貴!”信子楓說。
“不會捏爆嗎?那里面是什么?”信子楓拿過來捏了兩下,手感確實很不錯。
“硅膠,手感超贊吧?很解壓。\"弟弟說。
“你個小學生,能有什么壓力?”信子楓又捏了兩下海豹,“硅膠的?”
她對硅膠的刻板印象還停留在隆胸上,小雨給她分享過一個整形失敗的案例,視頻里的女人戴著墨鏡和口罩,她說自己的胸做完手術之后一個大一個小,甚至用了比喻句,她老公形容摸起來一個像橘子一個像蘋果。難道柔軟程度也不一樣嗎?太可怕了。手里這只小海豹和隆胸用的硅膠是同一種材質嗎?信子楓想,放在身體里的肯定會用質量更好的,那手感應該也會更好,隆胸女孩壓力大了說不定也會捏兩下自己。
“小學生的壓力比你想象中大好吧,超多作業,還有好多人情世故,我的姐姐。”弟弟把捏捏搶過去,然后跑到父親前面。
“什么?你們小屁孩有什么人情世故?”信子楓撇撇嘴,“現在小學生這么早就懂人情世故了嗎?”我都還不懂,信子楓暗暗想,
母親走上前說:“為什么不讓我們去你新租的房子里看看?我一個人過去也不行嗎?去了幫你收拾下。”
“放心吧,我都收拾好了,你和我爸,帶著我弟好好玩就行。我那邊也睡不下,室友小雨剛搬來,東西都還沒弄好,家里很亂,你就別去了。我不是在視頻里給你看過嘛,就是一個老小區的房子,裝修比較陳舊,但是很干凈,離花店很近,以后都不用坐公交車了。是個老婆婆的房子,她和老伴去上海和女兒住了。”信子楓說。
“她女兒多大了?回頭我們也留個房東和你老板的電話號碼,聯系不上你的時候我焦慮”母親說,“經濟上有困難就跟家里說,別硬撐,實在不行就回來。
“我不知道,小孩都上小學了,應該和我弟差不多大。你是怕我也遇到吳優優那樣的危險嗎?”信子楓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很難過嗎?”
“廢話,不要胡說八道,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的世界就塌了。”母親瞪了信子楓一眼,看向別處,“或者留個小雨的電話號碼,找不到你的時候我至少還能聯系上你身邊的人。”
“好,我一直以為弟弟才是你的世界,我什么也不是。”信子楓終于說出了壓抑在心里的話。
母親好半天都沒有說話,直到弟弟跑過來,將一片樹葉舉到她們面前。
母親接過那片樹葉,上面還有一個被昆蟲啃噬過的洞,她用手指摸了摸那個洞,像沒看見似的,把樹葉還給弟弟時感嘆道:“真是片完美的葉子,從地上撿的嗎?
弟弟將樹葉撕成兩半,哈哈大笑,信子楓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也被撕成兩半,她說不清那是什么,樹葉的尸體被扔進路邊的草叢里。此刻,就算吳優優的尸體出現在草叢里,帶給她的沖擊也不過如此了。
“你倆都是我的天!子樺,你長大了要保護姐姐,你可是男子漢。”母親笑著說。
“媽,你快看,那里有只松鼠!”弟弟驚呼,用手指著一棵樹的樹枝。
“跟你說話呢,男子漢要保護姐姐。”母親拉著弟弟的胳膊說。
“好的,好的,知道了,它好小一只啊,好可愛!”弟弟掙開母親的拉扯,歡呼著去看松鼠。
“是啊,跑得好快!”母親的注意力全部被那只松鼠吸引住,周圍人在不停地拍照。
“就是一只松鼠,也沒什么稀奇的。”父親說,“我們快點走,前面還有好多沒看完。”
“不就是一些樹嗎,能有什么不一樣?松鼠多有意思,讓孩子多看會兒。”母親說完,父親像過去那樣不再吭氣,聽從母親的指令,原地等待他們。
信子楓的腦子里突然響起吳優優的聲音:“子楓啊,像我這樣的乳酸菌女孩,恐怕死了也沒那么快被人發現,發現了很快也會過去。”“雖然是益生菌,但本質上還是一種細菌啦,一種微小又脆弱的細菌。”
“不要這么悲觀,所有的存在都有價值。”信子楓在腦海里反駁道,“我最近看到一篇科普文章,有一種叫小紅蛺蝶的蝴蝶,可以一刻不停地飛四千多千米,飛越滄海,它們是世界上分布最廣泛的蝴蝶品種之一。昆蟲學家在一個海灘上發現它們,為了不掉進水里,它們會一直飛,直到看見陸地。”
信子楓看著路邊的草叢,那種半透明的東西,介于氣體與液體之間,從霧狀變成團狀,那些團狀的物質又變成一粒粒膠囊。它們從草叢里緩緩飛起,飛向樹梢,穿過那些黃鱸樹,聚集在弟弟和母親的周圍。有一瞬間,她希望弟弟從斜坡上滾下去,斜坡上滿是鋒利的草和濕漉漉的泥土那只松鼠順著坡道一路跑下去,不見了。信子楓回過神,她驚嘆于自己的邪惡,但她清楚,那邪惡原本不屬于她。惡毒的念頭隨著那些半透明的膠囊漸漸飛走,一同消失在樹的盡頭。
原刊責編 梁寶星
【作者簡介】顧拜妮,生于一九九四年,碩士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小說常見于《收獲》《中國作家》《花城》《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有作品入選第五屆“城市文學”排行榜,榮獲第九屆華語青年作家獎、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青春之歌》獎學金。著有小說集《我一生的風景》。曾從事寫作教師、圖書策劃等工作,目前為自由職業者,擔任多本雜志特約編輯,策劃《步履》《玫瑰空間》等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