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飯桌上妹妹掙起一筷炒藕,笑著說:“貓子就像姑娘一樣找人家,找的人家好享福,找的人家不行一輩子受窮。”她嚼著藕看著地上吃魚的貓
妹妹說的這只小花貓,是鄰居不久前抱來的,是一只黑白花的貓。“剛抱來時比一只小老鼠大不了多少。\"母親說。這只小貓的脊背是全黑的,只有鼻尖和嘴巴這一片是白的,肚子也是一色的白。母親感嘆:“鼻子這塊要也是黑的就完蛋了。”母親的意思是要是鼻子和嘴也是黑的就不好看了。
小貓來家也才個把月,卻長得飛快。“連頭帶尾一尺多長了。\"母親沒事就用皮尺給它量量。怎么能長得不快呢,母親隔天就去買一次小魚,煮了凍起來,每頓熱給它吃。貓子是最愛吃魚的。俗話不是說嘛,“小貓頭,吃魚頭,翻跟頭…”妹妹說的姑娘找到好人家是指小貓來我們家是享福了,每天吃魚,快活。妹妹說的是貓,也是哀嘆自己的命運。妹妹小時候是個慣寶寶,可結(jié)婚之后,先是自己從商都下崗,之后妹夫也從化肥廠下崗。夫妻兩個一輩子東搗西戳,掙不到錢,日子過得不好。
覃羽是這個夏天回鄉(xiāng)的一他的家鄉(xiāng)在高郵湖邊上的一個縣一一在老屋里住了兩個月。他從年輕時就出去工作,過去幾十年只有節(jié)假日才能回來住幾天,現(xiàn)在清閑了,可以住得長久些。覃羽回縣里正是天最熱的時候,陽歷七月初,正是農(nóng)歷六月,即如老話講的“大暑無過未申,大寒無過丑寅”。就是說最熱不過農(nóng)歷六七月,最冷不過農(nóng)歷十一二月。因此他每天就枯坐屋中,對著電扇發(fā)呆。窗外的天是碧藍的,而空氣則像是高壓鍋里蒸過了似的。明晃晃的藍天忽然滾動起一陣陣悶響,雨點便東一個西一個亂射下來。趕緊收衣服。剛將衣服收回,大雨便瓢潑似的倒下來,雨腳一個趕似一個,屋頂上乒乒乓乓響成一片,地上的積水便成了流,忽然一個大閃,緊接著“咔察”一個炸雷,仿佛炸在眼前,炸后人都是木木的。一陣子之后,雨腳漸漸收起,天又放晴,太陽忽然頂頭而照,四處都是刺眼的雪亮。天又熱了起來。
罩羽呆坐久了,便翻閑書,手邊一冊《節(jié)序同風錄》,翻到“末伏”,有以下幾條:
調(diào)冰削藕,沉李浮瓜,以辟暑氣…取大荷葉,掐破葉心,與柄通透,注酒飲之,名“碧筒勸”;坐深柳,聽鳴蟬,拾蟬退畜之…晚涼濯足,去腳氣,日“凈佛腳”。
看到古人避暑之法,覃羽心中歡喜,真是要向古人的智慧致敬,立時心中暑氣隱去大半。坐深柳,飲\"碧筒勸\"不一定能做得到,但“凈佛腳”和削藕浮瓜還是可以的。于是清晨覃羽便去菜場,買了一節(jié)連枝藕(此時藕最嫩)一斤李子、三個香瓜,回來用一只瓷盆,取冰箱里的冰塊加入水中,將李子和香瓜泡入,果然李子全沉盆底,三只瓜浮著。
‘逼”(浸)好李子,覃羽用碗盛了,端到客廳給正在給雞剁菜的母親和擇菜的妹妹吃,說:“古人說‘沉李浮瓜’,我剛才試了,果然是這樣。\"\"這有什么稀奇的。母親和妹妹兩個都笑了起來
中午,妹妹就將那一節(jié)藕給炒了,用青椒炒,真正是六月花下藕,極嫩,吃在嘴里一點渣子都沒有。
飯后,母親閑著聽書,或者邊剁小菜邊聽——
“小度,小度,中午好,給放一個揚劇《女駙馬》。\"這個“小度\"還是父親在世時裝的,因為電視也改成了網(wǎng)絡的。
“小度\"答應了一聲\"好的\"就唱了起來: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新鮮。
母親剁的小菜,都是從菜市場三文不值二文買的黃菜葉,把它們洗凈,剁成碎碎的,之后拌上碎米,去喂屋后的三只雞。這三只雞是春節(jié)鄉(xiāng)下侄子送來的,送來就下蛋。母親舍不得殺,一直養(yǎng)在屋后。夏天這么熱,也是每天三個蛋,覃羽午睡時,屋后母雞就叫了起來:“郭個蛋,郭個蛋,郭個蛋…”一副很得意的樣子。黃昏了,母親就到屋后,撿回三個蛋。有一天也是一場暴雨,母親說:“今天不會有蛋了。下雨把窩灌滿了水,雞到哪下去?”
母親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去了屋后,不一會兒母親手里拿著三個蛋,笑嘻嘻地說:“日鬼呢,盆里半盆水,雞半蹲在那把蛋下了。”下蛋的窩是個破臉盆,母親給墊了點舊衣服,雞就在那里下蛋。
后面院子里的鐵門響了一下,不一會兒,拐杖聲到了眼前,是后巷的藍蒲珍老師。藍老師原來在小學教書,算是覃羽家這片有文化的婦女了。覃羽叫了一聲“藍阿姨”。她說:“乖乖,這一回表現(xiàn)不丑,在家待了這么長時間。”藍阿姨耳朵不好,說話聲音很大。她今年九十一歲,比覃羽媽大一歲。
她坐下就對覃羽媽說:“我給于秀珍打電話了。我想想要給她打,弄她兩句。我說,我不相信,于秀珍不會素質(zhì)這么差。年紀大的不能打,出意外要賠幾萬塊呢。人的壽限不能講噢!多少青年人還死呢!”
藍阿姨講的這個事情覃羽知道,因為她們已經(jīng)講過幾次了。她們每個周末都在藍阿姨家打牌。打的很小,兩圈麻將,三十塊錢\"園子”。園子\"就是封頂,以三十塊錢為限,最多輸不過三十塊錢。打的時間久了,也會有些矛盾。就是這個姓于的女的,在外面說,藍老師家小氣哪,打牌不得水喝,解小便也不讓沖,要下面接著解,幾個人一起沖,要么浪費水。又說,打牌不能跟年紀大的打,全是八九十的,要死掉一個,得賠多少萬呢!
“我沒跟她客氣,她應該能聽出來……她說,嚼他媽媽 × 呢!講的人多呢!賴我講的。不講了,我在外面呢!\"藍老師模仿對方的回話給罩羽媽媽聽。
藍老師愛人都叔叔過去在印刷廠當廠長,退休后退休金一直很低,而藍老師要高許多,都叔叔一輩子覺得比老婆矮一頭,心里不爽。上廁所讓幾個人上完一起沖,大概都叔叔是講過。而藍阿姨為都叔叔辯護,說:“我家老都,十歲父親就死了,在舅舅家長大,只讀到初中畢業(yè),苦孩子出生,所以節(jié)約慣了。”
覃羽媽邊剁菜邊附和說:“蒲珍,她嚼她媽媽臭 × ,講話刁 × 篤舌,紅口白牙的。她不曉得能活我這么大呢!”
藍阿姨說:“昨晚上氣得沒睡好。八點吃一顆藥,十點又起來吃一顆。感覺不對,起來量量血壓,兩百多,早上軟手軟腳的不能走。”
覃羽媽說:“我原來吃一顆,現(xiàn)在有時也吃兩顆。
覃羽家住的城西,這幾十年幾乎沒有變化,西邊的越河、老城墻依然在。覃羽上中學時,每天都要從越河邊走。記得有一年發(fā)大水,外城的水高過越河,孩子走在越河邊,腳可直接踢到水。一天早上,剛走到河北岸,忽然一條大魚蹦到岸上,覃羽撲下身子,把魚壓在懷里,書包都弄濕了。覃羽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逮過魚,印象深。
越河南邊有幾排房子,覃羽家原先也在那短暫居住過。砌那個房子時,覃羽剛上初中,每天從輪窯廠拖磚拖瓦,就是那種紅磚,一擦一擦堆在那里。砌了幾個月才搬進去,三間正房加一個鎖殼子(廚房),可是門口一個大坑,應該比《呼蘭河傳》里寫的那個大坑還大。罩羽媽每天把煤灰往里倒,碎磚往里填。一天,來了一個男人,也幫著往里倒土。那個男子三十歲的樣子,矮個,有點胖,絡腮胡子,人倒是白白凈凈的,穿得也很干凈。他很勤勉地在那干活。這時覃羽爸爸從外面回來了,見到這個男子,也不說話,忽然暴跳起來,在那走來走去,驀地沖到覃羽面前,上來就給覃羽一個大嘴巴。這是覃羽這一生承受的最大的嘴巴。當時不知道臉腫,只是感到耳朵嗡嗡的,臉紅脹得慌。罩羽非常委屈,也莫名其妙。多少年后覃羽才知道,那個男子是他姐姐的男朋友,兩人是自由戀愛。可是覃羽父親不同意,嫌這個男的年齡大了,又長得老,門不當戶不對的。可是他又不能趕人家走,不知道怎么看覃羽不順眼,就發(fā)泄到他的身上,打孩子給人家看,意思就是趕人走。那個男的果然很識趣地走了。可是覃羽臉卻腫了好多天,以致兩邊臉的大小都不一樣了。
那個男的最終成了罩羽姐夫。他姐姐跟那個男人跑了— 旅行結(jié)婚,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一種方式。
二
黃昏的時候,茍晶晶又來了。小茍是覃羽家的近鄰,可以說是門靠門。小茍家是后搬來的,兩口子都在七十歲上下。
這一片的居民,少說也有幾百戶,街巷也有幾十條,南頭的靳店巷和陳留巷,后邊的張君墓巷,從覃羽家出來是長垣巷、陽驛巷和天后宮。在這高郵湖畔的小地方,出現(xiàn)一個天后宮,也是奇事,據(jù)說是清朝的一個縣令專門為他的母親而建,他是客家人。這些街巷,幾十年下來,除公共設施改造過外,其他還是老樣子。覃羽家大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搬到這里來的,在這之前,他家在大會堂邊的堂子巷已住了十來年,那里曾是縣廣播站播音間的三間小房子,地上有地板,可是太小了,于是先搬到越河南邊,后又搬到這邊。搬到這來的時候是一排五間,一個大院子,西南邊有一個偌大的廚房。可他家分配時不夠資格住五間,就割了兩間給隔壁一戶姓湯的人家。
當年鄰居們都是中青年的樣子,正是在單位干事的年齡。幾十年下來,歲月滄桑,一代人凋敝了,在世的也同覃羽母親一樣都八九十歲了。也有走得早的,隔壁的米叔叔不到七十歲就走了。
這是為歲月留存的一片地區(qū),它的居民幾乎沒有流動的,因為子女們都搬走了,這些房子也不會有人來買,西邊因為建公園,已經(jīng)拆了好大一片,老西門覃羽姐姐家早被拆了。有一陣子,這一片的人家墻上也刷上了“拆\"字。那時父親在世,覃羽每次回來,他都給覃羽講拆遷的事,能拆多少錢,拆了之后臨時搬到哪里去住。可一陣風過后,就沒有了聲音,老居民們照舊平靜地生活著。
鄰居們也是各行各業(yè)的都有,更老一點的賣體力的多些,做瓦匠的就有兩家一朱家和邢家,也有拉板車的,更苦,在搬運站。那時這行也是一個專門的行業(y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成立的,專門集中了個體的小驢車隊,運送建筑材料,水泥板呀,木材呀,磚瓦呀。覃羽母親在輪窯廠,是專門燒磚燒瓦的地方,罩羽在那打過工,上機“扎\"磚瓦、削磚坯,都是累死人的活。磚瓦廠是個小驢車集中的地方,一到出磚的日子,幾百輛小驢車都等著上磚,氣勢相當壯觀。上磚之后,這些趕驢車的就把鞭子一揮:“駕!\"就把磚頭就送往四鄉(xiāng)八鎮(zhèn)去了。覃羽家斜北面的束家,一家子父子都趕驢車,他家的特點是一年四季都喝酒,全家都喝。一個鵝頭、一點小魚雜,能喝上個把小時。他家的二兒媳是覃羽娘給介紹的,是覃羽代課的那個小街鄉(xiāng)下的女子,長得人高馬大,是個使體力的婦人,結(jié)婚后生了一兒一女,大的小蟲,小的小蛇。可是這個二老爹(當?shù)赝猎挘瑢隙姆Q呼)好打老婆,每次酒后打得更兇。罩羽娘多次調(diào)解,二兒媳最終還是跑了。老婆跑了,酒照常要喝,一日三頓,早酒就咸菜也要弄一盅,結(jié)果五十歲上,就把眼睛喝得稀紅,眼角爛得流水,沒有幾年,便得惡疾死了。
小茍家搬來之前,這里住的是湯家,就是分房時和覃羽家合分的那個湯家。后來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每家都在院子里搭建,門口也擴張,湯家就將門前的巷子西邊封了(行人還有另一條巷子可走),之后東邊一直把門砌到覃羽家門邊。罩羽父親就出來說話,說你家門建到我家墻一半就可以了,不能一直頂?shù)轿壹业拈T。可湯家兩個兒子(大兒子湯光跟罩羽年齡相仿)根本蠻不講理,強行砌門。父親就將覃羽叫出去同他們論理。覃羽一個,他們弟兄兩個,沒講幾句就打起來了。好漢敵不過雙拳,弟兄兩個把覃羽壓在地上,生生把覃羽一給頭發(fā)給薅了下來。打過之后,也沒有結(jié)果。覃羽已經(jīng)氣得發(fā)瘋,吃晚飯時,湯家一家坐在院子里吃飯(他家廚房窗子對著覃羽家院子)。覃羽一怒之下,順手將一只腳邊的圓澡盆從屋頂甩過去,“砰”的一聲,在湯家院子里摔得粉碎。可湯家并沒妥協(xié),還是貼著覃羽家門砌了門。覃羽這回知道了那時人們?yōu)榱藸幰稽c地皮是多么不要命。
見沒有結(jié)果,罩羽氣瘋了。父親不知覃羽還能干出什么事來,也不吭聲了。覃羽被薅了一繕頭發(fā),頭又被在地上撞了幾下,暈了幾天。打架時,覃羽家對門的一家聽到聲音出來勸架,那個年輕女人手里抱著一個娃娃,孩子沒見過這個陣仗,嚇得哇哇大哭。覃羽媽媽也給氣得沒法,每天就是“哈大 × ,哈大 ×……”地罵,湯家老婆姓哈。
不知是覃羽媽咒的,還是湯家家運不濟,果然沒過幾年,他們家便出事了。先是被覃羽媽罵的哈大 × 在單位里鬧矛盾,一氣之下喝藥死了。沒過一年,他家老二偷開人家的汽車玩,年三十的半夜撞到樹上,車翻水里給淹死了。
之后他家就搬走了。
小茍家搬來的時候,罩羽已出去工作多年,對鄰里完全不熟悉了。近年回鄉(xiāng)多了,也知道了一些。
小茍自己走進來(覃羽家院子大門是不門的),走到客廳,在覃羽媽身邊坐下聊天。她們所聊的,不過是菜多少錢一斤,或是什么地方又有打折的東西賣了。
從覃羽媽那邊過來,她會到覃羽這來坐一會兒。她穿著短裙或短褲,上面一件薄襯衫,頭發(fā)在后面抓個髻,露出后脖子來。她身量不高,笑盈盈地走過來。覃羽會放下手中的東西,笑著說:“茍總來了。”\"拿我開玩笑呢!\"她走進來坐下,覃羽問她可要吃瓜(外面有西瓜),她說不吃。覃羽叫她茍總,是因為她總是挎?zhèn)€小包,幾乎不離身。一次覃羽把她的小包拿來檢查了一番,她也給覃羽看。里面除老年卡等證件外,就是兩枚戒指,一金一銀。覃羽將兩枚戒指把玩了一會兒,在無名指上套了套,說:“貴吧?\"茍晶晶說:“金的貴,一丁點大就三千多塊錢呢,銀的就幾百塊錢。\"覃羽玩笑著說:“這些都是細軟,必須隨身帶。”小茍笑笑說:“見鬼呢!”罩羽知道她家被偷過一回,小偷爬上屋頂,被一聲喊嚇跑了。
一天,覃羽早上從越河邊回來,看見一棵好大的杜仲樹,就采了一些葉子回來聞氣味。杜仲葉子氣味特別濃,放到帳子里,濃得讓人頭暈。杜仲可以補陽,也可以安胎,藥用功效很多。葉面柔軟,極細密,你用手輕輕撕開,葉內(nèi)都是細微的絲,晶亮晶亮的。
茍總走過來,她見覃羽桌上這些葉子,問采這些葉子干嗎。覃羽說:“這是杜仲,葉子泡茶喝可以解毒。\"她說:“真的?”說著小茍就將腿上的短褲往上推推,露出潔白的大腿內(nèi)側(cè),她說:“你看。\"覃羽一看,都是紅點子,有一片。罩羽說:“這是濕疹吧,癢不癢?”小茍說:“癢也不能抓。\"覃羽說:“用這個葉子泡茶喝,可以解毒。不過我說了不算,你別信。這個要聽醫(yī)生的。”小茍吃驚得很,說:“你在哪采的?\"覃羽告訴她在越河邊。
沒兩天,小茍又來了,說喝了好幾頓了,煎湯喝,也不苦,味道怪怪的。罩羽“啊”了一聲,“真的?你回去舀一點來給我嘗嘗。\"覃羽講杜仲葉能喝是看書上寫的,自己并沒有喝過。乖乖,如果把人喝壞了,就出大事了。不一會兒,茍晶晶送過來一杯,覃羽見顏色深紫,如咖啡一般,小口嘗了嘗,有點味道,但也說不出是苦是甜,他喝了幾小口就放在那了。
幾天過去,小茍又來晃蕩,并沒有事,覃羽便知道這個杜仲葉是可以煎湯喝的,而且她腿上的濕疹也好了許多。她也捋給罩羽看了,腿\"光淌”(干凈)多了。
覃羽對小茍一家(這是隨媽媽的叫法)極有好感。特別是他們家文志輝,人真是好極了。老文原來在衡器社上班,就是做磅秤的地方,他會很多雜活,做個瓦匠活,修個電器,都挺在行。覃羽不在家多年,家里每有個小事,都是小茍先生老文過來幫忙,一叫就到,拉個電線,裝個插座什么的。罩羽父親在世時,每年都會買一條煙送過去。
前年覃羽父親去世,老文一家真是幫了大忙了。父親先是幾次去醫(yī)院,回來沒兩天,又不行了,還得去。每次救護車過來,都是請老文幫忙抬,巷子仄窄,又比較長,車子進不來,只能人背,覃羽幾十年養(yǎng)成揸手托腳,做事不利索。老文上來就托著父親的腰背上,慢慢站起,以至覃羽父親后來就依靠上老文了,一見老文來了,臉上馬上就有了笑意。父親作床(在床上難的時候)的那幾天,老文天天過來,給父親換尿不濕,換床墊。父親臨終前一個月摔了一跤,夜里自己起來扶著墻上廁所,結(jié)果站不穩(wěn),一下子摔倒了,把盆骨摔裂了。因此每次換下身,要搬他一下,他每次都要叫得要死,“哎喲哎喲”,有時還沒有碰他,他就條件反射地叫起來。但他一見到老文來了,馬上臉上就笑起來,一副開心的樣子。父親有時大便,有時小便,老文先要托起他的腰,老文說:“有點疼噢。\"父親點點頭。他有了精神準備,就咬牙不叫了。
有時老文在那弄,覃羽站在邊上,真有點不知所措,老文總是說:“沒事沒事,鄰居嘛,這點小事算什么。
老文弄完轉(zhuǎn)身就走了。父親揮揮手,很滿意的樣子。第二天上午,老文仿佛踩著點兒似的,又過來了。就這樣十幾天,每天如此,直到把父親送走。
父親作難的時候,覃羽給父親找照片,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照片那么少,找出幾張,都是與別人的合影。好不容易從一個硯臺下面翻出一張單人的,那張舊照片邊上沾了墨汁,還有一個蟲蛀的眼兒。覃羽將這張照片送去放大,這張小照片覃羽就保存了下來。他把照片同身份證一起放在一個牛皮夾子里,現(xiàn)在照片就在罩羽的上衣口袋里,正溫暖著覃羽的心。天這么熱,覃羽正在出汗,照片好像也在出汗。
三
妹妹走過來,她一身的汗,說身上潮了。她一屁股坐在電扇下,嘴里說:“大暑小暑,熱死老鼠。\"妹妹帶了半個西瓜,叫過來吃瓜。覃羽媽用個小梳子在給小貓咪梳毛,嘴里不停念叨:“啊依喂,奶奶給梳梳,不能咬我喲。來,把嘴擦擦。奶奶喜歡你呢。有時腿這么支著,有時那么支著,睡的姿勢好看哪。
這個夏天,真的是天好長呀!有時下午沒有一個人來。母親就躺在客廳的躺椅上,過一會兒,鐘敲一下,“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下午一點整。”
再過一個小時,再敲一下,再播報一次。覃羽媽有時在躺椅上嘆息:“你不在家,有時不得一個人說話噢,就一個人像個呆子坐在這。你老子在世,雖然他下午也是出去跑,可心里有個盼頭,老頭子馬上要回來吃晚飯了。現(xiàn)在掛在墻上,你怎么喊他也不睬你。有時坐在這里淌眼淚,想想也是,人總是要死的。活一百歲也是個死,看看門口的老人,今年死了多少人啊。”
是啊。覃羽小時候的鄰居死了多少啊。西邊隔一家,劉大胡子死了,他兒子也死了。覃羽十幾歲在家時,劉家老大還經(jīng)常來家里坐坐,也不說話。他喜歡下圍棋,知道覃羽寫過一些小說,他也想學,就到覃羽家坐坐。那個時候青年人沒有出路,都想寫小說。與覃羽家隔墻的就是上面說的米叔叔家,房子已空了多少年,后窗的玻璃快掉光了。
米叔叔家的西墻搭在覃羽家東院墻上,也是三間,紅磚斗子墻,一個小院子,后來他家在院子里又搭了一間,是平頂?shù)模粋€簡易樓梯上來,就是一個平臺。那個時候,能在屋頂平臺上看出去,就已經(jīng)算是視野開闊了。他們家的三兒子米蓋林就經(jīng)常手叉腰,站在平臺上指指點點。
來叔叔的父親是個鄉(xiāng)下老郎中,因此他懂一點藥理,在覃羽他們一幫小孩子看來就是奇門異術。有時夏天日長,晚飯后無甚事,他就拽住小孩們扯淡,他講的多數(shù)覃羽都忘了,但一個捉蟋蟀的故事覃羽記得清楚,因為那時小孩子都捉蟋蟀。他說,凡蟋蟀公的在洞里叫,母的聽到聲音,就過來交配。動物交配時,和人一樣,都有點弱智。這時蛇(土谷蛇)會過來,蜈蚣會過來,獺猴子(癩蛤蟆)也會過來,它們都是過來吃蟋蟀的。蜈蚣雖毒,可獺猴子并不怕它,獺猴子身上的白漿,是天然的凝固劑。
他說,蚯蚓是一味極好的中藥,有極豐富的氨基酸和蛋白質(zhì),女人用來美容極佳。可好的蚯蚓必須是空腹的干子。大旱的天氣,蚯蚓口干,要去找水喝,有時要爬過田埂去找水,爬到半途腹中吃的土耗盡了,太陽恁大,這時便曬死在路心,這種蚯蚓干子是最上等的,可以說是極品。
他說過一個最玄的,是水蛭。水蛭就是螞蟥。這個東西,覃羽太有印象了。一年夏天,覃羽在北門白塔河下的一個塘里挖藕,他那時也才十一二歲,個子小,半個身子歪在水里,一只腳一直往泥里崴,可忽然感到屁股后有點癢,他伸手一抓,!一只大螞蟥正往屁股里面鉆,已經(jīng)鉆了一半了,生生讓覃羽給拔了出來。媽呀,嚇死了,這個家伙如果鉆進肚子里,還不被它搞死。米叔叔說:“你既然曉得螞蟥,你曉得這東西的血是多么重要嗎?”他說,將螞蟥吸在牛身上,讓它吸牛的血,吸飽之后,再將螞蟥血擠在玻璃上(別的東西收不住),俟血干透,變成血皮子,再用當歸等拌成粉,用蘆葦膜子包起,用溫水服下。這一方是專門治疑難雜癥的,得了什么怪病,這一丸準靈。
米叔叔神神道道,就喜歡說這些奇事,也不知道有無科學道理,反正小孩們挺喜歡聽,覺得好玩。
米叔叔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工資比較高,所以他家就吃得比較好。有時燒肉了還煮魚,不像話。他家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小妹妹。他家老三,就是喜歡無事在平臺瞭望的米蓋林,是覃羽的中學同學。米叔叔個子不太高,戴副眼鏡,可人極隨和,整天笑哈哈的,他的愛人張阿姨,人更是爽快,講話又快聲音又大,可給人感覺并不兇,對孩子,每開口說話,前面都加一個“乖乖”:
“乖乖,把那個扇子拿給我。”
“乖乖,麻煩給我跑一趟,買一瓶醬油來,買鎮(zhèn)江的噢。 ”
張阿姨并不抽煙,但給人感覺卻像抽大煙似的,因為她總是歪在椅子上,夏天拿把扇子在那慢慢搖,像覃羽少年時看的電影中的地主婆,可這是一個善良的地主婆。張阿姨面白干凈,那張臉可說是俊朗,她夏天穿短衫短褲,那腿白得耀眼。雖然覃羽那時還是個孩子,可已經(jīng)能感受到張阿姨女性的柔美。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張阿姨在縣招待所當服務員,也沒有什么事。那時縣里一般只有一個賓館,三層樓,水泥地面,每個房間兩張板床、一桌、一椅、一個臉盆架,床上被褥也是雪白的。因往來人少,除縣里開會,一般住客并不多,覃羽和她家小三子常去那里玩,有時還去食堂里吃飯,大師傅的大饃蒸得可好吃了。后來張阿姨調(diào)到電影院賣票。!正好趕上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各種電影最火的時候,《追捕》《橋》《望鄉(xiāng)》《大蓬車》《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好電影層出不窮,一撥一撥的。張阿姨家原來就是人來人往,鄰居熟人都喜歡到她家坐坐聊天,這一下更不得了了,每天上午,夏天一院子的人,冬天小屋里也擠滿了人。張阿姨從來不嫌煩。有個袁阿姨是個寡婦,長得面相很善,她有一個女兒,是個遺腹子。她丈夫怎么死的,不知道。她在油廠工作,一個人帶著女兒過,不怎么說話。她一年四季都坐在張阿姨家,給她家掃地、洗衣洗菜、淘米煮飯。那時沒有傭工這一說,做這些純粹是幫忙。張阿姨電影票的日期都是拿回家蓋,有一個皮戳子,日期、時間可以調(diào)節(jié),比如1980年3月7日晚8點10分,就分別把皮戳子的數(shù)字逐個兒調(diào)好,之后就是給電影票的反面蓋戳子,這些事,張阿姨也不用自己做,誰到她家來,就由誰幫著蓋。這個工作也不是誰都能干得著的,要搶,人也要乖。張阿姨會說:“小龍子,乖乖,來給阿姨蓋戳子來。”這個小龍子馬上會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因為認識張阿姨也就相當于認識了電影院,不僅自己進電影院不要錢,就是帶個把人也沒關系。只要說“是張阿姨叫我來的”,門口檢票的就會放你進去,這是多大的面子。蓋電影票最多的是一個叫王蚊子的男孩。蚊子雖小,可王蚊子并不小,他長得高高大大,一笑,嘴有一點點歪。這么歪一點,不但不難看,還顯得可愛,仿佛調(diào)皮的樣子。覃羽還有個同學徐蛤蟆,嘴就歪得厲害,一笑,嘴到耳朵邊了,人見到他就怕,更別說是可愛了。王蚊子一笑,一臉的俏皮。蚊子有一只手壞了,小時候睡覺被老鼠咬了,咬得比較厲害,好幾個手指都被咬了。那只手就獺里溜秋的,他走路時會別到身后,估計是不想讓人看到。同學有時叫他\"蚊子”,有時也叫他“王爪子\"或者“別爪子”,他也不氣。他不住在罩羽他們西門這一片,家在老北門橋下,他同張阿姨家的老三蓋林也是同學,因此就常來,來多了就跟家里人似的,有時坐下就吃飯。“別爪子\"別看他手“別”,可蓋起電影票來又快又清晰,而且一排排,藍油子(是藍色印油)清清爽爽,很干凈,張阿姨喜歡讓他蓋。張阿姨還喜歡看他蓋。每次蓋完,張阿姨都會說:
“蚊子真聰明,手利索呢。一只手壞了還這么利索,要全是好的,還得了。”
張阿姨家的老丫頭,我們叫她小丫頭,大名叫米清讓,真是長得好看。她小時候像她媽媽,長大了也有一點像她爸。她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從你眼前一過,就像一只小獸,皮膚像她媽一樣白,鼻子挺拔,那張臉配上挺拔的鼻子就仿佛有了一副高傲的神態(tài)。她們家又總是人來人往,她的這種美麗吸引了很多男孩子,可以說她是全縣男孩子的夢中情人。其實她與覃羽也不差幾歲,可覃羽壓根不敢想,覺得自己就是只丑小鴨。
那時高中畢業(yè),考不上大學的出路就是當兵,米叔叔家的老三蓋林,很快就驗兵走了。老三長到十八歲,用\"玉樹臨風”形容毫不夸張。他臉上已有了點青胡子,走路和奔跑都有點踢踏的感覺,總之是精力無處釋放。記得小時候,他總是叫覃羽和他一起在他媽媽床上跳舞演戲,舞跳的是《白毛女》那時他們根本沒有見過椰子樹),戲演的是《紅燈記》,他演李玉和,叫罩羽演王連舉,他手一甩,一槍,罩羽就要往床上一滾。他媽媽的大床很大,覃羽很小,滾也不會掉到床下。
蓋林當兵走的那天,他家的小院擠滿了人,許多姑娘混在其中。女孩子也是懷春的,她們的心朦朦朧朧的,也愛他那帥帥的樣子。那天老三剛剛從“人武部”領回軍裝,還沒有帽花領章,但往身上一穿,皮帶一“殺”,那叫一個帥,用\"英姿諷爽\"形容也是沒有問題的。他沒有走之前,其實就有一個姑娘住到他家,這個“住”的意思是明顯了的。姑娘是他媽媽的一個表姐家的,在城里上學,姑娘就是那種“城里白”(皮膚真的像雞蛋白一樣白),嘴角有時輕輕咬著,極安靜,她有時會在院子里剝毛豆。夏天的小院花開得極好,鳳仙花、雞冠花都毫不客氣地怒放著,廚房的墻上爬了半墻的凌霄花,開著紅黃的大喇叭花,真是好季節(jié),藍天白云,一院青春。
可長大后,老三的心花了,他不知道要什么樣的姑娘。他的花心,使他一輩子沒有走上正道,當兵不幾年就退伍回家了,回來分在一個不好的單位,又喜好亂找女人,沒幾年就又下崗了。
多少年不在家,那些年有時回來過節(jié)。罩羽從米叔叔家屋后面過,總能聽到后窗一片麻將聲,仿佛不止一桌。再后來米叔叔去世了,是死于肺病,大概因為他老抽煙。又過了許多年,張阿姨病了,說是一天打麻將打得好好的,感覺手麻,就下來不打了。之后就一病不起,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病。她就整日躺在躺椅上,她的小女兒清讓天天罵她,把她的錢全部收走,一分錢不給她留。她就這么躺著,人越來越瘦,最后瘦得都不成形了,用覃羽媽媽的話說:“原來大腿像冬瓜這么粗,”母親用手比畫了一下,“后來瘦得跟蘆柴棒子似的,就是皮包著骨頭。”
“她走那天我在跟前,早上從醫(yī)院抬回來,不到一刻鐘就斷氣了,\"母親眼望著紗門外的天,仿佛想起什么,“死了只放了一天,幾個孩子也不哭,弄了陰陽來,又吹又打,燒紙倒勤呢,燒得一院子的煙,好像失火樣的,全是煙。
四
到五點鐘,罩羽就出門買晚茶。其實從四點多開始,不遠處便會不時地傳來一個嬌嫩的女聲:
“賣米糕 一,賣籠糕 ”。
這個賣米糕、籠糕的婦女騎著一輛舊三輪,沿著西門老街叫賣,因為這些沒改造的老城中住的多為老市民,老人居多。每天黃昏,老人們都自帶馬扎,沿著路邊一溜兒坐著,他們并不聊天,就這么坐著。因為他們每天都坐著,因此已經(jīng)沒有多少話說了,但就這么集體坐著,就是一種交流。
“賣米糕—,賣籠糕—\"那個年輕的婦女騎車而過,輕聲叫道。
在縣城住最大的好處就是生活方便。所有的吃食都是覃羽童年的味道。他們這里的習慣是早上喝豆槳,吃大餅包油條,或者一碗面,拌面或湯面,滋味都是極好的。豆?jié){能喝得“摽\"嘴。每天喝,不帶厭的。中午這一頓是主餐,燒小雞或者煮魚、煨鴨湯都是可以的。覃羽這個夏天吃了好幾只小“紫鴨”大家都這么說,不知道是“紫\"還是“稚”)。鴨湯煨下去,一個院子的香。晚上就是燒餅,或者再去買一點素雞和油炸豆干。
覃羽現(xiàn)在就是去買燒餅。
老西門這一片,石家的燒餅是最好的,城里的人都會來買的。每天黃昏,老石都忙得滿頭大汗,不住地用護袖擦汗。老石五十掛零,微胖,個子不高,嘴上有點小胡子,嗓門兒不小。他的老婆個頭挺大,不怎么講話,有時就在里面搟面。老石的燒餅好吃,主要是酥擦得好。如果定做,酥多芝麻多。兩個燒餅吃下去,再一杯熱茶或者半碗稀飯,就能忘卻煩惱。
覃羽戴上帽子,穿件老頭衫就出門了。走過邢家門口,常看到他們一家坐在門口巷子里。瓦匠老邢把家里的小院收拾得清清爽爽,門口墻邊圍了個花臺,里面種了美人蕉(正開著大紅的花),還用架子爬了一架絲瓜。老邢見覃羽就說:
“來,坐坐,涼快一下。”他說著便搬了一張小凳過來。
“不坐,客氣啥。”
“客氣呢,你回來少。”
“這一陣不是每天從你家門口過嗎,把你家門口地都踩洼了。”
“哈哈,”老邢啞著嗓子大笑了起來,“不過這一回真不錯啊。在家多少天吧?”
“唔唔,有四五十天了吧!”
“陪陪你媽媽。”
走過一條巷子,在一處拐彎的巷口,有一戶人家種了一棵極大的花椒,走過時,風送來花椒辛辣的香味。這條巷口穿風,每天都有幾個老人坐在這里。一個清瘦的老頭總是從巷子深處走過來,見到婦女們坐著,他總會來轉(zhuǎn)一轉(zhuǎn),操幾句話(意為沒話找話聊天)。那天雨后,婦女們還沒出來,他哼著小調(diào),勾著腰(勾得很深,但精神很好)走過來,見一個婦女也沒有,就自言自語:“咦!老奶奶都到哪去了?被貓銜(叼)去了?”
說完他又哼小調(diào),沿著小巷往深處去了。
這些婦女都是很高壽的,覃羽覺得她們中間歲數(shù)小的也得有八十歲了。一回覃羽從此經(jīng)過,見有四個婦人坐著,便問:“怎么沒有看見那個人?\"其中一個臉黑黑的,笑著對覃羽說:“是高個子嗎?老吳啊,他是揚劇團的,過去拉二胡的。”
覃羽說:“你們不在他都會說,給小貓叼去了。”
一個銀發(fā)穿紅格子的老太說:“他瞎嚼,就好嚼個蛆。”
幾個婦女一起笑了起來。
這條巷子叫禮堂巷。為什么叫禮堂?過去有過一個大禮堂?不得而知。不過巷子確是十分古老了。它從越塘往南,曲曲拐拐,相當長,拐過一家山墻,筆直向南,就到了西門老街了。
這個夏天真是好長啊。母親除了到屋后撿雞蛋,就是在客廳坐著,要么就是剁小菜。覃羽每天也坐在靠窗的桌前,有時就看看屋外的天。烈日下的天空漠無表情,連院子的地也是白的,靠墻的邊上有一個花臺,里面種了些花草。一大蓬鳳仙花被烤得無精打采的,墻邊的那棵枇杷樹葉子蒼老,長了多年,不見一顆果實。他抬頭就看到前屋的屋脊,而頭頂上的藍天,那真叫個藍。
前屋自父親去世之后,覃羽一次也沒有進去過。母親幾次問他:“前頭屋里你父親的東西你要不要?不要我就叫人來收了。\"覃羽都說:“我還要看看,先別動。\"因此前屋就一直空著。罩羽有時傍晚走過去,站在父親住過的前屋門口,想走進去。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卻不敢走近一步。
可是覃羽竟連著兩次夢見父親。
覃羽將夢境原原本本地記在了一個本子上。
第一次:夜里夢見父親。過去幾乎從未夢見過他。在覃羽的大半生中,父親是個恐懼的存在,不要說坐在父親面前,就是想起他,內(nèi)心也充滿了恐懼,從小就懼怕他。成人了,覃羽終于可以逃到外面,出去工作了。覃羽不能知曉父親的內(nèi)心,父親也從來沒有給過他笑臉,仿佛不管做什么他總是看你不順眼,所以你永遠不能知道怎么做是對的。覃羽曾經(jīng)當過一陣小官,父親覺得他還有點出息,后來發(fā)現(xiàn)覃羽再沒有發(fā)展,也就無所顧忌了。夢一直做到父親去世前兩三年,覃羽不知怎么開車帶他到一個地方,父親的樣子甚是親切,笑瞇瞇的,一副和善的樣子,一改過去沉著臉的模樣。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方,覃羽停下車,下車拿著行李就告別了。走了好遠,忽然停下來回頭看,父親已經(jīng)從車上下來,手扶車門站在車跟前。覃羽忽然想到,父親走不遠就喘得不行,我走了他怎么下這高坡?再看一下那個地方,竟是去年覃羽去了好幾次的河南云臺山。覃羽真是與河南有緣。近年去了河南多次,去年就去了三次。記得第一次去云臺山,似一個游客一般一一仿佛《儒林外史》里的馬二先生游西湖,上上下下亂跑了一通,以為此生再也不會來了。沒想到后來竟還去了云臺學堂講課,成了云臺山的客人,并且能多次住到云臺山的山間精舍。人生真是神奇。
怎么提著行李下車了?他轉(zhuǎn)身一看,車停在那高高低低的山坡上的一個平臺上,車上的鑰匙也沒有拔下來。罩羽忽然想還是應該回去,把車停玉亮(他的一個朋友)的博物館院子里。父親又不曾開過車,停那父親怎么辦?又想父親在家里從后屋走到前屋都要扶著助步器,每次到前屋,他都要一屁股坐下來歇好久,喘好久。這里這么高,他怎么走下來?于是覃羽又往回走。
博物館在他們縣里,而這個場景卻是云臺山的一個畫面,夢就是如此奇特。覃羽必須回去把父親送到一個地方去,然后將車停好才能離開。罩羽是一副要出差的模樣。于是他往回走,可這時卻醒了。
第二次:昨天夜里又夢見了父親,他好像要趴在墻邊讓人給他擦背,似乎已有人給他擦了。罩羽猶猶豫豫,想給他擦,可是他依然非常恐懼,不敢與父親有肌膚上的親近。罩羽扶著門框站在那里,一會兒就走進了他的房間,睡在父親多年睡的那張床上,蓋的是父親那條印花被單,覃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時斷時續(xù)的呼吸、心臟的跳動和父親的嘆息聲。他正要翻身,一下子碰到了父親的臉頰,父親了一下潔白的牙齒,罩羽看到父親那微微露著的紫黑色的、由于死亡而變得僵硬的嘴唇。他叫了一聲,一下子就驚醒了。
五
客廳里的電扇吱吱轉(zhuǎn)著,又是一個晴朗而炎熱的早晨。日頭下的天空表情漠然。妹妹過來了,買了一堆毛豆,坐在那剝毛豆。罩羽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看天,臉是木然的。母親坐在躺椅上,前面放張凳子,正在砧板上剁菜葉,小貓睡在母親的腳邊。母親說:“穿那么短的短褲,坐在那把褲腿往上一捋,大腿根都露出來了,像個什么樣子?”
妹妹說:“哪個啊?”
母親說:“能是誰?隔壁小茍。\"覃羽聽了,了一下牙。母親說著把切菜的刀使勁在砧板上剁了一下,其實毫無必要。
此時,窗外的天空日頭強烈。
原刊責編 李京春
【作者簡介】蘇北,安徽天長人,作家,多年致力于汪曾祺研究,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大學兼職教授,中國金融作協(xié)副主席。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至今已發(fā)表各類作品兩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蘇北精品集》(六卷),包括《秘密花園》《城市的氣味》《呼吸的墨跡》《憶·讀汪曾祺》《汪曾祺閑話》等近三十種。曾獲《安徽文學》獎、第三屆“汪曾祺文學獎”金獎、首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短篇小說《洗澡·戀愛》曾入圍第十三屆《小說月報》“百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