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處理\"十七年”時期的知識分子改造問題時,僅僅關注“運動\"的一面是不夠充分的。一則,即便明面上運動暫告段落,其影響卻不會完全消失,而是會以相對隱性的方式繼續發揮作用。另則,除了少數對象外,更多的知識分子(特別是具備統戰性質的高級知識分子)雖難以規避運動的沖擊,但后者占據的生命時長畢竟還是有限的,在此之外,日常的生活仍在綿延,而這種日常又多與大眾的柴米油鹽間存在一定的距離。于是,往往可以觀察到如下對比:在個人層面,高級知識分子在公共領域謹小慎微的同時,在私人領域反倒呈現出一種相對安適的狀態;而在社會層面,他們享受的禮遇又是一般人不可及甚至不可望的。此種狀況應作何理解?這恐怕是討論“十七年\"時期的文學制度和知識分子政策時一個重要的話題。
巴金便是上述高級知識分子的典型。經歷了1958—1959年“巴金作品討論”的批判,作家內心的壓抑無須贅言。但吊詭的是,1960年代初的幾年又是巴金一生中私人生活難得的幸福時段,公私兩面仿佛分裂成了兩個截然相反而又同等“真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可否獨立看待?抑或說,表面的分裂乃是精心運作的結果?倘若后者更加貼近實際,那么,運作具體是怎樣展開的?知識分子又如何理解這些運作?圍繞知識分子的相關運作,擁有哪些相對特殊的性質?本文擬以巴金1960年10月至1961年2月駐留成都期間寫給妻子蕭珊的家書為核心文本,就以上問題提出一些思考。
一、沉重的返鄉
進人正題前,有必要先回顧一下巴金1960年前往成都的理由。對此,過去研究者多認為這是出自寫作方面的考量:在上海,巴金的各類任務干擾太多,很難靜心構思作品。而老家成都恰能提供一個溫暖的工作環境,讓他最大限度地避開俗務,專心經營文學世界。這固然是合乎情理的推斷,卻多少流于簡單。因為,即使回到了家鄉,巴金心頭的負荷仍未卸去。
1960年10月26日,巴金的繼母在上海病逝。在翌日蕭珊寫給巴金的信中,一股異常的沉郁撲面可感:“我實在不愿意擾亂你,陳同生同志也說:還是不告訴你為上策…這些日子我的肩膀上承擔的重量不輕,我很矛盾,黨和人民對你的期望很高,希望你通過這次能寫出長篇來,我何忍來擾亂你!我跟羅蓀商量過,羅蓀支持我的意見。”①(371—373頁)
丈夫在外時逢此大故,主婦持家的辛苦可想而知。不過,蕭珊寧可獨自承擔這份不輕的重量,也不愿擾亂巴金的情緒,這讓人感慨二人夫妻情深之余,亦不免覺得有些反應過激,究竟是何等重要的“期望”,讓蕭珊做出這樣的決定?而在巴金一面,除了繼母離世的悲痛外,似乎還另有懷抱。在幾天后的回信中,他說:“這兩天我心里還不好過。不過你放心,我會當心身體的。這里的朋友們對我很好,上海的朋友們對我也很好。我還有什么放不下心來的?我著急還是自己能不能做出一點對人民有益的事情。\"(375頁)
巴金最終未回滬奔喪,而是留在了成都繼續寫作。11月14日蕭珊的來信同樣耐人尋味:“九日上午作協開一個動員大會,要會員大搞創作,本著百花齊放的精神來繁榮創作。還把閣下沒有回滬奔喪提得很高。”395頁)從蕭珊連續提到陳同生、孔羅蓀和上海作協,以及隨后巴金又數度言及“任務”410頁、421頁)等跡象判斷,回鄉寫作一事至少不單是由作家的主觀意圖所決定的,它同時也是上海作協安排的結果。換言之,巴金是帶著組織明確的任務來到成都的。那么,這個任務究竟是什么?它為何會給巴金夫婦帶來如此沉重的壓力呢?
巴金在成都共寫有四則短篇小說,以及一個最終作廢的中篇《三同志》②,題材均關于抗美援朝。其中,真正的任務對象很清楚,那就是《三同志》實際上,巴金在成都的居留時長,完全是根據該作的寫作進度調節的。不過,《三同志》的寫作計劃其實遠早于巴金的成都之行。1959年1月28日,巴金在給漢學家彼得羅夫的信上稱:“現在打算動手寫關于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朝鮮生活的中篇。但能不能寫得好,目前還沒有把握。打算試一下。慢慢寫,也等于半養病。刊載批評我舊作的文章的雜志,我買到的就寄給您;有的未買到就未寄。您如需要,可來信通知,當設法托人在北京去找。”③
這里的“中篇”應該就是后來的《三同志》說明至少從此時起,巴金已經有所起意了。但此信的關鍵還在于,巴金同時提到了1958—1959年的“巴金作品討論”,而他的態度相較幾周前又發生了明顯的變化。1月9日寫給彼得羅夫的信里,巴金尚在向對方流露自己的不滿,稱\"有些意見我并不同意”④
盡管無從核實二十天內巴金的心事起伏,但事態很快升溫。不久,私信提到的寫作計劃被公開。2月11日刊出的采訪里,巴金表示:“今年準備寫一本關于志愿軍的中篇小說·還想到部隊或農村中去跑跑,寫些東西。”③同時,他也談到了去年的文藝批評:“這些批評,表揚了好的作品,批判了壞的作品,實事求是地肯定了作品的優點,指出了作品的缺點。不少的文章都能用馬列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分析作品,并且對資產階級思想作了批判,對舊作品重新作了估價。這些文章表現了年輕的新生力量敢說敢想,朝氣蓬勃的風貌。”⑥
1958年的文藝批評中充斥著大量攻擊巴金舊作的聲音,從寫給彼得羅夫信上的態度判斷,巴金所言肯定不過是場面話。只是,1959年的1月、2月之交正值“巴金作品討論\"的風口,迫于形勢,巴金只得先將缺點應承下來。在如此背景下拋出“關于志愿軍的中篇小說”的寫作計劃,不會是順口一提。對巴金而言,他恐怕是希望以此來證明自己接受了對于舊作的批判,思想改造已初步見效。
將二者捆綁在一起的策略,是巴金苦思冥想后的結果。蕭珊1958年12月的匯報,觸及了巴金近期的思想動態。借妻子之口,巴金向作協表示:“對明年的創作計劃到底要搞什么,感到摸不到頭腦。\"“尤其現在還正在批判他的作品”,令他“苦悶、彷徨”。關于明年的國慶獻禮,巴金“心中很是焦急”,怕大家都有作品向國慶獻禮,而自己拿不出好的創作。蕭珊希望“領導上和組織上最近能找巴金談一下”,助其解決困難。③
可以看到,1958年12月的時點上,巴金已被批判的大棒敲得暈頭轉向,他急切地想要獲知一條能夠證明自身政治可靠性的出路,報上的公開表態,不僅是巴金深思熟慮后想出的解困方式,而且也應該是領導與組織幫助的結果。1959年2月27日,上海作協向旗下作家發出了為國慶獻禮組織作品的約稿函,在其后所附“加強聯系\"的重點名單里,巴金在列。③看來,“很是焦急”的獻禮難題已經獲得了作協方面的指點。
不過,巴金的獻禮計劃未能如期完成。作為彌補,他在1959年9月26日的《文匯報》上發表了散文《無上的光榮》在這篇配合宣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成就的文章中,巴金列舉的正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和抗美援朝這兩樁大事。語及前者時,巴金的姿態放得很低:
我曾經對人講過我打算寫一部關于知識分子改造的小說。我想寫幾個我熟悉的人,也有可能寫到我自己…這部小說我連一個字也沒有寫。可是有些人物在我的腦子里活動了好久了。我也注意到他們不斷地在變化。新社會將廢鐵磨成繡花針,把鬼變成人。這種點石成金的“仙術”,在知識分子的身上也開出了花朵…從口頭上跟著黨走到實際上跟著黨走,從接受改造到爭取改造,這中間也有一段并不太短的路程,可是有些人已經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好好地改造自己,只是為了更容易找到機會為祖國、為人民做一些有利的事情,找到機會證明自己并非白吃米飯的廢物,自己的身上也能發一分熱,放一道光。這跟過去那種發牢騷、吹牛皮、鬧閑氣、爭名利、糊里糊涂、一事無成的生活比起來不知道要強過多少倍。對這些人說來,這偉大的十年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這部小說首先就應當表現這樣的力量!③
相對地,一旦講起志愿軍,文章的語氣立馬崇高起來:
然而我目前在寫作的卻是另一部小說。這是幾個志愿軍青年戰士的故事…我并沒有白白地在英雄們中間生活了一年,我也曾受到了教育,得到了鍛煉。英雄們“一人吃苦,萬人享福\"的偉大抱負和他們準備犧牲一切保衛世界和平的決心就像是一根鐵錘和一塊鐵砧,我的心成天放在砧上給鐵錘敲打。我承認有時候我很感痛苦,因為我害怕拿自己跟英雄們相比我的小說至今還沒有寫成。我一直有一種負債似的感覺。所以每當我背著人的時候,我總覺得心里翻騰得厲害,有許多感情在那里翻騰。我必須把它們完全傾吐,我的心才能夠得到安寧。
盡管文中講的是“感情”,可巴金的潛臺詞不言而喻:雖說自己未能寫出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題材的作品,但自己作為知識分子一員的改造態度,已經化為了寫作志愿軍故事的實際行動,而只有將其“完全傾吐”,才能還清“巴金作品討論”遺留的政治“債務”,“心才能夠得到安寧”。
不久后,機會再次到來了。在“大躍進\"的背景下,滬上文藝界發動了作家“深入生活\"的工作。1960年2月,上海作協在匯報中談到,巴金“擬下半年去四川,一面深入生活,一面寫作反映抗美援朝斗爭的中篇小說”①。看來,赴川寫作一事,此時已有眉目。不過,礙于一些更高級的任務,巴金的返鄉屢遭延宕。遲至10月2日,他才在信中告知彼得羅夫自己即將起行的消息:“車票已買到,不會再延期了我還是忙,去四川,可以安靜地寫點小說。”
盡管名義發生了變化,但對巴金而言,寫作抗美援朝題材作品的意圖卻始終如一。在1960年7月寫下的散文《朝鮮的夢》里,他重申了將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同抗美援朝并置的論調:
誰不曾在朝鮮洗過冒熱氣的溫泉,喝過清涼的溪水!但是不少的人有這樣一種感覺:那里有一個仙泉,在仙泉里洗了澡,即使不能脫胎換骨,至少可以洗掉一些思想上骯臟的東西。③
通過以上梳理可見,從1958年的“巴金作品討論”到1960年的返鄉,巴金的思想呈現出一條連貫的發展軌跡,而在此發展背后,始終有著上海作協提供的“幫助”和相應的任務要求。當然,對于巴金這等級別的作家而言,外在的任務尚屬次要,關鍵還是落在對于任務的理解上。經歷了兩年的批判,巴金將寫作抗美援朝題材的小說與證明自身思想改造的成果視作一枚硬幣的兩面,他與蕭珊的通信之所以洋溢著一股反常的壓力,歸根結底還是從很早以前便開始籌備的那篇展示思想改造成果的作品遲遲難產帶來的焦慮所致。換言之,盡管運動看似已然遠去,但其影響卻并未褪去,巴金1960年的成都之行,依然位于“巴金作品討論\"的延長線上,它與運動引發的自我改造間,存在著密切的關聯。巴金的游子歸來,并沒有過去想象的那樣云淡風輕。
二、一個高級統戰對象的日常生活
巴金懷著壓力與期待出發了。動身前,他去信四川省文聯主席沙汀,希望能有一名文聯干部幫忙接站。④可令他意外的是,前來迎接的竟是四川省委統戰部部長李宗林領銜的豪華陣仗(345頁)。這里可以捕捉到一種微妙而根本的錯位。在巴金看來,自己只是一名作家,請一位文聯干部幫忙綽綽有余。可在四川方面看來,作家的角色其實是第二位的,巴金更主要的身份乃是知名的黨外朋友,由統戰部部長親自出馬,方才合乎禮節。另一方面,與李宗林和統戰部頻繁出現在巴金這段時期的生活中相比,文聯的上級機構四川省委宣傳部及分管文藝的副部長、文聯黨組書記李亞群的存在感都相當稀薄。這一冷一熱很好地傳遞出了黨內對于巴金的真實定位。倘若拋開統戰對象這重身份,其實無法準確把握巴金成都生活的外部環境。
事實上,如果離開統戰部的幫助,巴金在成都幾乎無法生活。此時成都已完全實施票證配給制度。作為外來戶的巴金盡管持有上海方面提供的全國糧票、出差證和搭伙證,卻無從入手任何成都當地的票據,而“成都市只通用全國糧票一種。但除在飲食店和食堂使用外,不能買米。至于搭伙證,更無用”。“皮布鞋、手巾、面巾、襪子等,都須憑證購買,外來旅客買不到。”是以,在蓉的一切用項,巴金皆須仰仗相關職能部門的調派。在一切生產生活資料均由國家分配的前提下,知識分子同體制的關系,早已難分難解。
但既然貴為統戰部的上賓,巴金的生活水準便立刻非比尋常。過去論者多將巴金在成都豐盛的吃食同其留在上海的妻兒簡約的三餐進行對比。不過,此舉其實意義有限。畢竟,對巴金留在上海的妻兒予以物質保障,本身亦是統戰工作的重要一環。巴金妻兒飲食的寒酸是相較于今日正常社會的情況而論的,若對比困難時期普通上海市民的生活標準,巴家的條件其實相當優渥。在蕭珊寫給巴金的信里,還有短期內給女兒用高級知識分子的\"照顧票\"燒紅燒肉、給兒子做清燉雞的記錄(388頁、425頁),而據官方資料,上海1960年人均豬肉消費量為3.33斤(每月每人0.27斤),1961年為1.42斤(每月每人0.12斤),也就是說,每個月難得吃到一兩次豬肉。至于雞,則1961和1962年只有在春節才每戶供應一只,連雞蛋在1960年都要平均三個月才能吃上一個,到了1961年甚至要平均五個月才能有一個吃。他們家\"可憐\"的口腹之樂,已足夠令常人欣羨。
在蕭珊的信中,還屢屢出現一個重要的機構:文化俱樂部。這個由上海市委統戰部和上海市政協主管的特殊單位在饑荒歲月的主要功能即是對會員及其家屬提供食品特供。據親歷者回憶:“三年困難時期\"俱樂部“向每位會員每月發放十五張餐券每張券可點一道菜,每道菜的質量、數量和價格同以往幾乎一模一樣,就好像整個社會的食品供應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文化俱樂部的另一令人向往之處,是吃飯不收糧票。每人付一角錢,雪白的上等大米飯,開肚皮盡吃。”此外,它還供有餅干等罕見的高價食品,盡管對于巴金正值青春期的兒女而言,這樣的照顧仍屬杯水車薪,蕭珊也終究被迫過起了“兩稀一干\"甚至\"一天三頓稀飯”441頁、452頁的苦日子。但在特殊階段,為了減緩巴金等統戰對象的后顧之憂,上海方面的確稱得上盡己所能了。
更加合適的對照,其實是與巴金同處一省的人們。以基礎的糧票為例。在成都,巴金對自身用度的估算是“每天需要一斤糧票\"(365頁),即一月三十斤。出于關照,官方對其花銷還給予了一定程度的減免。為方便起見,這部分暫不納入計算,仍以三十斤作為比較的基準。那么,當時一般成都市民的定量又是多少呢?時任成都市副市長的李劫人留下了巴金在蓉期間成都生民口糧定量的可靠記錄:“現在市民與區級以下干部,每人口糧二十四斤,從十月起,節約一斤。市級以上干部為二十五斤,現在節約兩斤于是市級以上干部遂與一般市民拉平為二十三斤。”
所謂“節約”,名義上是自愿為國節省米糧,實際卻別無選擇。如此,無論干部平民,成都市民1960年10月起的糧食定量約在二十三斤左右,單是此項便比巴金少了近四分之一。糧食低標準,只能瓜菜代,主糧配額吃緊的情況下,菜蔬黑市大肆繁榮。李喆人家附近的“沙河堡成為這一路的定點市場,每天由城內涌來搶購紅苕、蔬菜的,足在五六百人至千人。從四點鐘天未明時,直到下午三四點鐘,絡繹不絕”③。即便如此,忍饑受餓的情形仍很普遍,于是“腫病蔓延由鄉及城遍于各階層。大抵先由眼眶開始,而后是頭部,而后是四肢與小腹部,若腫至胸口,便不可救。去年即流行于各專區,但尚限于農村及礦區,今年逐漸傳至城市、工廠、學校。據衛生部門報告,患此病者,占全市總人口五分之一”。
糧食是維持生命的必須品,縱使短斤缺兩,但對多數成都市民來說尚非不可企及,而肉、油、糖等更能提供營養的副食,卻近乎消失了。據李劫人說:“豬肉早已絕跡。菜油,每人有三大兩五,但有些公共食堂,因為節約起見,只收油票不買油,搭伙人有半年未吃到一滴菜油的。紅白糖,一般人都沒有,只有孕婦、病人經醫生證明,領導批準,才有少許供應,但也有時限。即稍有營養價值之黃豆芽及豆腐,也非一般人所能吃到。花生除打油外,只用于糕點中,如炒花生和花生米,俱成過去的名詞。即因為抓得太緊,而人的生活中的吃,只限于二十三斤之來與夫每天幾兩干鍋炒的,或白水煮的蔬菜,而且時間又長;一年兩年,而且工作量又繁重,人安得而不病,乃至于死!”?
但對巴金而言,這些罕貨完全不成問題,他在信中匯報:“在這里也是特別為我一個人弄伙食,有飯有面有餅有包子,每餐不同,我在上海哪里能吃到這樣的伙食?今晚所長還對我說,要給我弄成都的名小吃來,已經交涉好了。煙、糖果、點心、水果都給我買了來,價錢并不貴。\"(367頁)身為游子,巴金自然不想錯過家鄉菜(358頁),可烹調川菜必備的“辣子,在成都已成珍品,自一九六〇年九月以來,辣子花椒已不配售!”哪怕位高如李劫人,于此一樣束手無策。看來,即便在統戰對象之中,針對巴金的照顧仍屬獨樹一幟。
巴金估計過自己在成都的月度花銷:“招待所可能只向我收很少的錢。但是我算算我在這里實花的每月總在一百以上(指伙食、茶葉、電燈、烤火等等)照三個半月計算,數自應當超過三百。這些錢全是為了我一個人花的,我得爭取辦到自己付清。\"(450頁)作為參照,一省之內的二級教授吳宓的賬簿上,每月的膳食生活用度僅約36元,不到巴金的四成。面臨如此困窘的條件,盡管吳宓亦擁有一定牛乳、白糖、糕點、肉、豬油等照顧對象才能入手的稀缺資源,可他還是患上了“中度腫病”。
菜單的比較更為直觀。據巴金1960年11月17日日記,該日其“八點半喝牛奶一磅,吃賴湯圓一碗”。“十二點吃龍抄手、鐘水餃各一碗,酥鍋魁一個(下夫妻肺片)。”不僅油、奶、肉俱全,還包含了數種須憑“小吃票\"才可購買的成都名點。另一方面,盡管吳宓沒有記下自己該日的菜單,但在臨近的11月9日,其三餐內容乃是:“早餐米飯,二分。午餐米飯,三分,并加紅苕。晚紅苕。二分。”遍覽這段時間吳宓的日記,這代表了其餐食的平均水準。兩相對照,差距可謂顯著。
平日尚且如此,一到逢年過節,差距更進一步拉大。巴金生日的菜式令人印象深刻:
本來廚房里燉得有只雞,晚上給我預備了雞湯和一盆紅油雞片,還有一盤炒白菜。剛好中午服務員為我到外面去買小吃(李宗林叫招待所去辦交涉的),沒有拿到,說是晚上才有,下半天她跑了三處,居然都拿回來了:是麻婆豆腐,粉蒸牛肉和肺片同鍋盔。菜擺滿了一個小圓桌,盡是紅紅的。424頁)
而到了過年時,就在巴金享用麻辣雞、麻辣牛肉等佳肴的當天(448頁),四川大學教授魏時珍正在汲汲向李劫人寫信催問高級知識分子過年的照顧票何時可以落實:“川大照顧油與照顧肉,皆尚無影響。豈油肉缺乏,不復再照顧乎?抑百忙中,又將此事忘懷了?市政府的照顧油票與肉票,已發出否?川大數十老漢,皆延頸以待。”事實上,即便是像李人這樣成都最高級的統戰對象,其生活質量亦相去巴金遠矣,他向女兒叫苦:“從十月以來,我們每天兩頓飯都要搭菜,夜間一頓有時凈吃白水煮菜。不過菜亦不易滿足。”
食物不過是統戰部用心的一角,其他生活方面的體貼亦不遜色。以住為例,巴金在蓉期間的主要住處是學道街七十六號的一座僻靜的小樓,它的內飾與后勤人員亦經過了相關部門的悉心安排,巴金寓所隔壁一棟洋房的主人是四川省副省長、教育廳廳長張秀熟,從中可以大體衡量在統戰部眼中巴金的級別。
當冬日天氣漸寒,“招待所就送了不少杠炭來。因此烤火不成問題\"(405頁)。巴金不禁向擔心自己難耐嚴冬的妻子描繪了一幅溫情脈脈的畫面:“我的生活相當舒適,這兩天生了火了,是用火盆燒杠炭,就像我們在桂林那樣。現在是晚上十點,我寫這封信。火盆就放在左手邊,火盆上還坐了個茶壺左手邊再過去靠壁放了一個玻璃櫥,里面還有四個大柚子和一個小柚子…有點心,有糖果,有餅干,還有掛面。(429頁)但與此同時,在李人寫實的筆調下:“燃料在成都也是一件要命的事。我家住在鄉下,尚能買得黑市柴,城內的人家,除每戶每天配售蜂窩煤質量極差兩個外,只有拆房子打家具燒,文聯連后園的亭子都拆來燒了,其他可想而知。”
如此待遇自然令巴金心懷愧疚,他叮囑妻子:“你決不要告訴別人。我不愿意我的一舉一動都讓人們講來講去。而且這些又不是可以宣傳的事。”(430但另一方面,盛情之下,巴金又很難做到徹底拒絕。這里,一個統戰工作中由來已久的技巧和切入點發揮了作用,那就是與作家“交朋友”。巴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他感慨:“所不安的是為了我的食住麻煩了好些人。但是我又無法使朋友們了解我的心情。其實了解也沒有用,他們是站在主人的立場啊。(386頁)可以看到,巴金即便明知自已享受的乃是統戰對象才有的特權,卻很難真正不顧面子地謝絕“好意”。
在特殊時期,極其困難的物質生活一方面讓原本正常運轉的親情、友情因資源緊俏呈現出類似真空的狀態,與此同時,統戰部等組織的力量則迅速跟進,填補了這塊巴金非常需要的情感空缺。返鄉期間,巴金的親屬基本失去了接待能力,連想要請他吃一頓便飯都成為奢望。與此同時,在上述巴金的生日和年飯里,均出現了巴金親屬的身影,這是統戰部特意安排的結果:“李宗林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所以特地約了我的侄女和干女來吃飯。\"如此細膩的舉措自然讓巴金動容:“他真想得周到,我很感激他的好意。(443頁)
當知識分子朋友相聚時,也能觀察到類似的現象。1960年10月19日,李人在芙蓉餐廳設席為巴金接風。在家信里,李人記錄了飯局的情況和自己的宴客心得:“餐館,從今年二月以后,直到最近十月十九日,(即患感冒之第三天因巴金來成都,才宴請到芙蓉餐廳吃了一席。同席有張秀熟、李宗林、沙汀夫婦及其子,我們全家。花錢不多,只是包席頗不容易,須經市人委辦工廳正式開出通知,而后,由餐館把菜單呈商業局核定配與材料。當然便非尋常人所能辦,而如我輩,也只能一年當中,只此一次而已。”
芙蓉餐廳是成都的頂尖餐館,在此宴客不僅奢侈,而且哪怕有錢也“非尋常人所能辦”,畢竟,這頓飯的一切節度均須仰仗政府各部門的批準方可實現,而有了這些條子,飯局便也相應“花錢不多”了。如此情形令李劫人不禁感慨:“知道了吃飯之難,且都知道了菜根之香,且都知道了受了不少照顧,從前尚不免有些閑言閑語,現在沒有了,并且懂得了‘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的真理。”
不過,即便一次的花銷尚可承受,可接二連三,人情的重負還是讓平日里尚須搭菜果腹的李喆人不禁向兒子叫苦:
元旦那天,沙汀夫婦約同巴金、張秀熟來大吃一頓,他們不帶糧票與米來,難道我們便不招待不成?幸而前一天市人委會配售來香腸一斤煙熏瘦臘肉一斤,鳳尾魚一聽,肥而嫩的耗牛肉二斤,張秀熟帶來省委分送給他的非常之好、已經三年未曾見過的嫩韭黃一斤,也是非常珍貴的蒜苔半斤和大花椰菜一個。得爾母精心做出,大家都說吃得極好。好酒吃得倒有限,只是各吃白米飯兩碗,走時仍與以前一樣,并不交出一兩糧票和生米,而且把我們可能吃三天的牽菜,最可系念的,便是那二斤牦牛肉,被客人吃得連汁水都不剩。
不難看到,倘若離開了市人委和省委的幫助,李人根本無力做局,可在巴金看來,此番聚會不過是給自己的老友李人“拜年”437頁)。通過對于傳統的人際關系微細的取代和改變,組織以相當柔和的手法沖淡了巴金、李劫人等作家可能懷有的抵觸情緒,成功消解了知識分子潛在的不滿。
巴金赴蓉期間,前、后方兩次喪葬事務的處置也是顯示組織介入并改造私人生活的佳例。當巴金的繼母疑似查出癌癥時,蕭珊當時“就通過羅蓀找到陳同生”(354頁)組織的幫助旋即換來了最好的治療條件,個中的奧妙甚至連老太太也洞若觀火:“醫院對我倒還重視,這次都是陳同生的關系。\"(378頁)而當其最終不治后,不僅有作協幫忙解決落葬,官方甚至還給予了葬儀極高的規格。蕭珊向巴金匯報了大殮的情況:
作協黨組的同志,魏老都來過,各方面共送花圈33 個,連我們(子女媳九人一個,孫兒等十五人也是一個) 家里兩個共35個。陳其五、陳同生夫婦,上海統戰部、四 川統戰都來了花圈,趙忍安和程子鑒都來了?
巴金的繼母不過是普通婦女,喪禮之所以如此隆重,無非是為了讓巴金領會到組織的關懷。可花圈和前來吊唁的干部數量之多,還是讓蕭珊大呼驚訝:“除陳同生同志外,我不知道他們怎么都知道的。”(377頁)
而在成都,巴金遷葬父母一事也是全程在“李宗林和市人委”的幫助下進行的,巴金坦言:“我們毫不費力就辦好這件事,至今還感到不安。政府對我的照顧太多。我真是受之有愧。\"(460—461頁)
葬禮本屬親友方能涉足的私事。但從巴金在兩地置辦喪事的情況中可以明顯感到,統戰部門已然大幅替代了朋友的角色。對巴金而言,以李宗林、陳同生等為代表的統戰部人員,實實在在變成了他的朋友。這一變化也體現在巴金函內多次提到的“黨和朋友們”的稱呼上。像李宗林和陳同生這樣的好人,平日和自己一起吃飯談心,困難時更幫忙雪中送炭,如何能不令一向珍視友情的巴金念茲在茲呢?
意味深長的是,陳同生、李宗林等巴金周圍的統戰干部均是四川出身,除開朋友的身份外,他們還和巴金平添了一份鄉黨之誼。而這重身份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工作的潤滑劑。巴金返鄉期間,常常受李宗林等人的邀請共賞川劇。有趣的是,他們欣賞的都是經典的傳統戲,而當時一些宣傳“大躍進”的戲碼,卻完全不入這些老戲迷的法眼。川戲成為了連接巴金和統戰干部的一個仿佛去政治化的交流渠道,當彼此暢聊舞臺時,僅僅出自共同的興趣,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政治意圖,可就在對于表演藝術的評頭論足間,雙方的感情隨之增益,最終帶來的結果還是統戰工作的順利進行。
當然,巴金的干部朋友也有著傳統意義上的友人關系里不具備的另一面,因為,他們需要將巴金的思想情況予以上報。如孔羅蓀便在巴金返鄉期間匯報過巴金夫婦的情況。一方面是對巴金一家的生活提供了大量支持,另一方面卻是將他們的思想動態予以上達,孔羅蓀的角色應該如何理解?這個問題不易回答,但至少,不應武斷地將黨內干部們同巴金的交往簡單理解為工作需要。事實或許剛好相反,對待巴金這樣的統戰對象態度愈是真誠,所最終實現的統戰效果反而越佳。人類學家曾以“表達性的禮物饋贈”和“工具性的禮物饋贈”區分各種禮物交換的動機:“表達性的禮物饋贈以交換本身為目的并經常是反映了饋贈者和收受者間的長期關系;與此相對,工具性禮物僅是達到某種功利目的之手段并一般意味著短期的關系。不過,在實踐當中,沒有純粹的表達性的和工具性的禮物;表達性與工具性的因素在幾乎所有的饋贈活動中都同時存在,只是比率不同而已。”倘若一端是表達無私的友情,另一端是了解知識分子動向,那么,統戰干部們同巴金的關系恐怕處在“表達性”與“工具性\"之間的模糊地帶。對于巴金思想動態的收集和政治認同的爭取,也正是通過該模糊狀態予以實現的。
微妙的是,友情的因素亦有可能對工作造成反向影響。孔羅蓀的報告里盡管也談到了一些巴金對于批判自己不滿的內容,但總體的調子是欲揚先抑、就巴金夫婦的進步性予以維護的:“最近同巴金同志的愛人陳蘊珍有過幾次談話,在談話中間,流露出她強烈的進步要求,有時談著談著激動地流出淚來。\"“他這次能夠去成都進行創作,并且確實寫出了比過去有了顯著進步的作品。”諸如此類的說辭,恐怕過分拔高了巴金夫婦的“進步性”。
三、“只好在工作上多努力罷了’
不過,至少在短時間內,上述盛情的成效還是立竿見影的。巴金表示:“我很慚愧,因為在這里作客,享受特殊的待遇,我并不覺得這是應有的待遇,不過我也不便推辭,只好在工作上多努力罷了。\"(430頁)
那么,巴金的“工作\"狀態究竟如何呢?與曾經的自信相較,在這一階段巴金的字里行間充斥著的卻是明顯的緊張。陳同生曾熱情鼓勵巴金在寫完《三同志》后繼續寫作\"激流三部曲\"的續篇《群》,可巴金卻婉言辭謝了:
我的生活不夠,需要的材料多。若照從前的計劃寫出來,一定會犯錯誤。因此寫起來很吃力,又無把握,加上我這個人有惰性,一拖就拖下去了。有時自己也很著急(364頁)
這種因害怕“犯錯誤”而束手束腳的習慣同樣反映在巴金抗美援朝題材小說的寫作上。在完成了短篇《季大海》后,蕭珊將《上海文學》編輯部、特別是其中的黨員代表蕭岱的修改意見反饋給了巴金,內容主要是針對小說結尾部分李大海犧牲前的描寫的:“蕭岱意思是他臨死前還面色如生,很從容,似還不夠作最大的努力。但一切由你決定吧。\"(428頁)
微妙的是,當巴金回復該意見時,同時出現了兩個意思相反的版本。在寄給編輯部的公函上,他謙虛地說:
“我覺得稿子多請人看看,征求些意見,對作者的確有好處。\"(432頁)可在單獨寄給妻子的信內,巴金卻忍不住自我辯護:“有一點我只想對你講一下,關于李大海面色從容,為盡最大努力的問題,我雖然加強了‘努力’,但也只是為了避免一般不了解情況的讀者發生誤會,以為他坐以待斃。真的事實應當是:在這種情況下,越動得厲害,越死得快;越‘努力'越容易死;要想活命,只有靜靜地躺著,等外面的人挖進來。”(435頁)
巴金的觀點是否合理姑且不論,但這種態度上的落差是值得留意的。即便不認可蕭岱的修改意見,巴金仍不得不在公開信里放低姿態,加以讓步。蕭岱不是小說家,其看法的分量其實有限。但由于擔心蕭岱是在傳遞高層的意志,巴金還是流露出了擔心。事實上,這不過是杞人憂天,蕭岱的意見僅僅是一家之言,孔羅蓀等其他級別更高的黨組成員對他的觀點都是“不同意\"(433頁的。
而對抗美援朝小說中分量最重的《三同志》巴金的態度就更為謹慎了。在寫給蕭珊的信上,巴金說:“我回上海,還要把中篇改一遍。我已和解放軍文藝社講好,三月份從上海把稿子寄去。還要請他們認真替我改一遍。”(421頁)蕭珊對此不以為然,在她看來,與其花這樣的功夫,還不如把稿子拿給沙汀。452頁)蕭珊的觀點是從創作角度出發的,她沒能領會巴金將稿子送交《解放軍文藝》檢查的深意,為此,巴金特意解釋:“改好后必須先給部隊的文藝編輯看,免得犯錯誤,鬧笑話。\"(454頁)
巴金的變化屬于運動的后遺癥。經歷了批判,巴金“向作協黨組負責人坦率的表示,自己政治上不行,希望這方面黨多給幫助。有的發言稿和政治性較強的文章,事先也交給黨組同志看了。這次替《收獲》寫了一篇散文《給波伏列依的信》也先征求《收獲》的黨員編輯意見,而且一兩天后來打電話來問:是否有什么意見,希望提出來,好作修改”。這里,巴金征求意見的\"黨員編輯”,正是日后由《收獲》轉崗《上海文學》的蕭岱。可以看到,運動過后,巴金虛心請教審查的習慣逐漸形成。只是,背上了如此沉重的思想包袱,《三同志》的付梓何以能不一再延宕呢?
自我審查最后的表現就是巴金日后痛切反思的各種話語。其離開成都后完成的小說《飛罷,英雄的小嘎嘶!》即是典型的例子。故事開篇,巴金描繪了自己在成都目睹的美好光景:
我再看不到過去那些愁眉苦臉了。這一天我出門稍稍晚一點,商店門全打開了,來往的行人也多了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得干干凈凈,一路上有說有笑,一個個眼笑眉開。我雖然不認識這些迎面過來的行人,卻覺得每張臉都是我常見的。我走進商店,年輕的店員也像接待熟人一樣地接待我…我走到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家照相館,玻璃櫥窗里陳列了幾張幼兒園生活的彩色照片。孩子們胖嘟嘟的臉笑得多么甜!
事實上,巴金返鄉期間,恰逢成都因“大躍進\"以來的一系列政策陷入危機之時。如此背景下,巴金贊頌的那種人人喜笑顏開的“變化”自然有違事實。“文革”后,沙汀曾憶及“三年困難時期”的成都見聞:
那陣子我同家里人每次出街,打從錦江劇場經過,幾乎都會發現三兩個衣服檻樓的告花兒,坐在劇場右首一條小巷口墻角邊,津津有味地啃著骨頭。顯然是從街對面鹵菜館,以及附近兩三家飯鋪里拾來的。還有,就是商業場前門電燈下,經常有人蹲在電燈桿下,面前擺個提籃,賣涼拌“無縫鋼管”,而公然有不少蹲下去買一盤吃。還有穿呢制服的干部! !①
成都的商業中心商業場已淪為黑市,其他的商業場所發生類似的功能轉換亦毫不奇怪。至于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困窘,巴金就更一清二楚了。沙汀提到的錦江劇院,幾乎隔上幾日巴金便要前去看戲。老百姓饑不擇食的畫面,恐怕很有可能也映在他的眼里,在如此普遍的饑謹狀態下,何來“孩子們胖嘟嘟的臉笑得多么甜”呢?經歷了“文革\"的慘痛教訓,巴金終于說出了埋在心底的真話:
由于朋友李宗林的安排,我得到特殊的照顧,一個人安靜地住在那座小樓上寫文章。我在那間陽光照得到的樓房里寫了好幾個短篇和一本成為廢品的中篇小說。在那三個月的安適生活中,我也先后校改了三本小說的校樣,最后一本便是《寒夜》校改《寒夜》時我的心并不平靜。那是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時期,我作為一個客人住在小樓上,不會缺少什么。但周圍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例如掛在街上什么地方的“本日供應蔬菜”的牌子,我有時也看到,幾次都是供應“涼粉”若干。有一天我剛剛走出大門,看見一個人拿著一個菜碗,里面盛了一塊白涼粉,他對旁邊一個熟人說:“就這樣一點點。”
就在這一時期,對少年巴金影響甚大的表兄濮季云在貧病交加中去世。巴金日后傷感地回憶:“表哥死了,已經火化了。沒有葬儀,沒有追悼會,那個時候人們只能夠這樣告別死者姑母很氣憤,她感到不公平。她一生吃夠了苦,過了八十歲,還看見兒子這樣悲慘地死去。她想不通表哥死后我沒有敢去看姑母,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話。我不敢面對現實,只好逃避在成都沒有同她母子告別,我總覺得欠了一筆償不清的感情的債。我每次翻讀《寒夜》的最后一章,母親陪伴兒子的凄涼情景像無數根手指甲用力地搔痛我的心。”?
巴金返鄉期間曾同濮季云見面喝茶,私下也給過表兄一些接濟,并非自我遣責的那樣冷漠。但比照自家在統戰部的經辦下兩場風風光光的葬禮和濮家冷冷清清的后事,巴金心中的慚愧不難理解。可盡管如此,巴金能夠堅持的底線也至多是在修改文集時高技巧地不對《寒夜》作傷筋動骨式的調整,至于更高的批判要求,在運動和統戰的剛柔并濟下,實在很難做到。日后,巴金痛苦地進行了懺悔:
我在一九六〇年寫的《文集》第十三卷的《后記》中談到《憩園》和《第四病室》(也附帶談到《寒夜》時,就用了自我批判的調子。我甚至說:“有人批評我‘同情主人公,憐憫他們,為他們憤怒,可是并沒有給這些受生活壓迫走進了可怕的絕路的人指一條出路。沒有一個主人公站起來為改造生活而斗爭過’。我沒法反駁他。”我太小心謹慎了,為什么不能反駁呢?
然而,在寫作《后記》的1960年2月,巴金也的確“不能反駁”,因為,他依然處于急需證明自己思想改造成果的余震期,只好妥協性地表示:“我不應當悲惜那些注定滅亡和沒落的人的命運。衷心愉快地唱起新生活的凱歌,這才是我的職責。我知道當醫生的首先要認清楚病,我卻忘記了醫生的責任是開方和治好病人。看出社會的病,不指出正確的出路,就等于醫生診病不開方。我沒有正確的世界觀,所以我開不出藥方來。”
巴金的謹慎得到了回報。1960年4月3日,巴金入圍了上海作協評選的先進工作者候選名單,且是“老知識分子\"類別下唯一的候選人。盡管不知其最終當選與否,但官方的信任還是歷歷可感的。
不過,這樣的信任似乎尚不足以排遣巴金心底的壓力。一個月后,巴金在上海作協的安排下,赴杭州寫作第三次文代會的發言稿。這篇發言寫得異常艱難,耗費了二十天的時間,其間,巴金不禁向妻子訴苦:
寫來寫去寫壞了好幾張稿紙,總覺不行。這次留下來的初稿,也得修改。這些年我寫小說很少,已經談過好多次,再談也就更困難了;而且現在談起來總得有自我批評,這倒是真心話。但是在會上作檢討也不好(325頁)
但功夫畢竟不負苦心人,巴金的文稿取得了巨大成功。當然,文章如此高水平的政治素養,恐怕不是僅靠巴金一己之力所能寫出的,它應該經過了集體意見的“修改”。文章寫道:
幾年來在文藝戰線上進行的兩條道路的斗爭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改造世界觀的迫切需要現在大概不會有公然表示不愿意接受馬克思列寧主義世界觀的中國作家了。可是要用它來觀察、體驗、研究、分析生活,卻不是容易的事,首先就得把自己腦子里那許多資產階級思想完全去掉。我的腦子里就有不少那樣的東西,雖然我不斷地在跟它們作斗爭,但是今后我還得作更大的努力…在我那些小說中我不曾給讀者指出明確的道路,就因為我自己當時并沒有找到這樣的出路我們今天的作家如果不認真地、堅持地改造自己,就很難不把那些錯誤的、有害的東西帶到作品里去。
應該說,巴金赴蓉前后的創作情況,的確貼合了這篇發言所提出的改造世界觀的要求。這當然贏得了上海作協的褒獎。孔羅蓀匯報:“近年來巴金同志在政治思想上有顯著的進步1958年冬天,報刊上對他的過去作品進行批判時,思想上是有震動的,對某些有簡單化的做法,他是不滿的但總的看來,他是從那里吸取了有益的教訓;比較明顯的是表現在他于1960年第三次文代大會的發言中,突出地提到了知識分子出身的作家首要的是要改造世界觀的問題,他聯系到自己的寫作情況說明解放以前寫了不少作品,為什么那些主人公都是找不到出路,沒有光明前途的,這主要是作者自己的世界觀的限制的結果。而最近發表的小說中的人物的思想境界,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充滿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而除了在報告中肯定巴金外,上海作協也在公開刊物上準備了稱頌巴金的評論。蕭珊在1960年12月28日寫給巴金的信中談道:“小李找我談話,我們是在羅蓀辦公室里講話的,羅蓀、任干都在場,我也講不出什么話,剛巧你給小妹那封信(生日祝賀信)在手邊,我就把你給她生日的祝詞念了一下。羅蓀和任干都談了一些。”(433頁)1961年1月3日,蕭珊又提到了“小季\"寫文章一事(442頁)。1月29日,蕭珊所說的文章有了下文:“上次我給你說的那篇文章是留在《上海文學》用了。”(459頁)由此不難判斷,“小李\"即時任上海作協文學研究所干部的季子云,而“那篇文章\"則是她以“曉立”的筆名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作家、理想和人物:讀巴金同志三篇新作有感》蕭珊12月28日信中談到的會面值得分析,因為,巴金給女兒生日賀信的內容,進入了孔羅蓀的匯報。與此同時,匯報的精髓內容亦出現在了李子云的評論文章里:
最重要的是作家這三篇作品表現了他解放后創作上又一新的變化,又一新的特色…這個變化,是時代精神的變化,是時代精神在作家頭腦中的反映,也就是作家世界觀的變化;作家接受了時代所提出的新的思想,跟上了時代的不斷發展。巴金同志在全國第三次文代會的發言中,提出“文學要跑在時代的前頭”,作家的責任在于“熱愛我們生活中一切閃著共產主義光芒的東西,用極大的熱情把它及時的、充分地表現出來”,以“共產主義思想教育人民”;正是這種新的思想要求,使作家在表現抗美援朝的題材中,把保家衛國和更深遠的、更崇高的、通向共產主義未來的思想聯系了起來,從而使作品發出了新的光彩。
多方結合,不難想見,李子云在孔羅蓀辦公室找蕭珊談話的背后,應該有著上海作協黨組的指示,其自的一方面是掌握巴金夫婦的思想動向,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從內外兩個向度同時打造出巴金的進步形象。此時,身在成都的巴金仍掙扎在《三同志》的創作泥潭里。不過,這其實無傷大雅。無論巴金掛懷的任務是否真的能夠完成,所寫出的作品藝術水準又究竟如何,在他于第三次全國文代會上積極表態的瞬間,對他的判定結論就儼然確定了。對于巴金在成都的創作,上海作協未必真的勢在必得,只要能通過特殊時期的這次并不容易的歸鄉鞏固好巴金改造完畢的世界觀,令其充分體認到黨和“朋友們”情誼的溫暖,已是不虛此行了。
四、小結
通過以上討論,可以看到,在1958一1959年的“巴金作品討論”發生后,有關部門在后續進一步將運動的勢能予以釋放。這樣,即便事態暫告一段落,知識分子也會逐漸內化自身在運動中品味的點點滴滴,并在更長的時段和更廣的范圍內強化運動的實際效果。巴金1960一1961年的成都行便是知識分子自我改造擴大化的典型。通過上海作協啟發的抗美援朝選題,巴金不斷反芻著運動的壓力,并把自己長久束縛在了證明思想改造成果的精神困境里,只要小說沒有如預想一般順利完成,他便始終無法從親自構筑的心靈牢獄中獲得解放。
王汎森曾指出,政治壓力“一方面是官方的禁制政策;另一方面是造成一種無邊的氛圍產生權力的毛細管作用。在‘風'吹掠的當頭及以后,人們秘密地調整自己、壓抑自己”。而巴金的例子啟發我們,政策的手段不僅包括“不能寫什么”,“應該寫什么”同樣也應考慮在內。正是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在“十七年\"時期,政策運作的工作形態對文學和作家產生了很多或主觀或客觀的影響。
而在動用剛性手段對知識分子施行思想改造的同時,官方又賜予了像巴金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極其優渥的社會保障,是以,與公開場合發聲時的緊張相反,他們的私人生活可謂頗為美滿。借用馬克思的術語,當知識分子在寫作這一生產領域受到壓制的時候,其再生產的領域卻得到了非常健全的保障。通過對壟斷后的生產生活資料傾斜性的二次分配,知識分子依賴體制的程度達到峰值。而像巴金這樣的知識分子也顯然深曉天下沒有免費午餐的道理,于是,這又反過來加固了他們對于趨時性寫作這一失去了對象性的異化勞動的參與。
需要強調的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對于知識分子的政治導向與生活保障都是通過“單位”這一基層組織完成的。在“單位”這一基層組織中,國家的剛柔兩套治理術被有效地疊合到了一起。這一點上,知識分子面對的局面同其他社會群體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不過,像巴金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單位\"除了作協這一基層外,還包括中央及地方的各級統戰部門。作為統戰對象,他們所享受的生活待遇令常人望塵莫及,在“三年困難時期\"這樣的特殊階段就更是如此。1960年7月30日,國務院秘書長齊燕銘起草了一份對在京高級干部和高級知識分子副食品供應方面給予照顧問題的報告。11月9日,中共中央批準了這一文件,并明確指示:
這個報告中提出的方案和意見,原則上也適用于全國各地區,現在把它摘要轉發,希各地參照執行…實行副食品特需供應的照顧面,對黨外民主人士和高級知識分子可以稍寬,對黨內干部必須從嚴。不宜不分黨內外,籠統地規定某一級以上的干部一律享受特需供應。堅持這一條,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為了便于團結、教育和改造黨外人士,在生活上多照顧他們一點,群眾是不會有多少意見的。
對于統戰對象的特需供應,徹底拉開了他們同蕓蕓眾生之間的距離,這讓他們感激之余,也從每一碗大米、每一塊炭火里切膚地懂得了逆時而上的成本。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一旦回避了形而下的重要維度,對于知識分子改造問題的理解,恐怕終將有所缺憾。
另一方面,貼心的單位和統戰工作者又結合了巴金固有的性格特點按方抓藥。在巴金1960年返鄉期間修改過的小說《憩園》里,時隔十六年重返家鄉成都的主人公受到了友人無條件的款待:“你住在我家里,我決不會麻煩你。你要是高興,我早晚來陪你談談;你要是不高興,我三天也不來看你。你要寫文章,我的花廳里環境很好,很清靜,又沒有人打擾你。”?面對如此關照,盡管同友人的秉性及價值觀多有隔閡,但主人公還是難擋友情的力量。寫完《憩園》的十六年后,巴金同樣回到了成都,同樣享受著寧靜的寫作生活。不過,現實中的情形卻同小說似是而非了。在表面上相仿的別無所求背后,實則需要巴金憑靠自己改造好的思想去換取“花廳”的入場券。而巴金對于“友人\"等傳統人際關系的既定認識,則巧妙地成為了統戰工作中不可或缺的內在基礎與外在潤滑。
巴金的成都行是成功的,因為他度過了和國家權力一段相對和諧的蜜月期,但這段旅途也同樣是苦澀的,因為《三同志》最終仍未能完稿。1961年2月8日,巴金帶著失敗的草稿返滬。此后,盡管巴金多次在政治氣候波動時試圖將其完成,但《三同志》終究被遺憾地埋在了箱底。不過,圍繞這篇小說的故事還有后文。當“文革”結束、巴金重新探索自己復出后的書寫尺度時,他還是先在孔羅蓀的建議下拿出了《三同志》的改寫版《楊林同志》。另一方面,進入“新時期”,國家又重新恢復、甚至進一步提升了過去給予巴金的隆厚待遇,統戰工作再度以友情的面目登場了。不過,歷經“十年浩劫”,巴金的心態到底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特別是蕭珊在“文革\"期間的逝去,給巴金的私人生活制造了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空洞,真正幸福的私人生活隨著愛妻的離世再也回不來了。于是,巴金在“新時期”同國家權力間的關系,呈現出了另一番更為錯綜的格局,但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注釋】
① 本又引用的巴金大婦往米書信俱引目李小林編:《冢書:巴金肅珊書信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除專門說明者外不再另注,僅在括號內標示頁碼;陳同生1949年后長期從事統戰工作,時任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書記。羅蓀指孔羅蓀,時任上海作協黨組成員,是與巴金關系緊密的黨內干部。
② 小說最終定名的時間較晚,為方便起見,下文俱以《三同志》代指。③ 巴金:《致彼得羅夫》(1959年1月28日),《巴金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76頁。
④ 巴金:《致彼得羅夫》(1959年1月9日),《巴金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75頁。
⑤⑥ 《知識分子的春天》,《解放日報》1959年2月11日,第2版。⑦ 《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黨組關于巴金最近思想情況的匯報》(1958年12月),上海作協檔案。
⑧ 《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關于組織短篇小說集向十周年國慶獻禮的決定》(1959年2月27日),上海作協檔案。
⑨⑩ 巴金:《無上的光榮》,《巴金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89—190頁、190—191頁。
① 《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關于部分會員創作打算和獻禮規劃情況的匯報》(1960年2月),上海作協檔案。
? 巴金:《致彼得羅夫》(1960年10月2日),《巴金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95頁。
? 巴金:《朝鮮的夢》《巴金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13頁。
? 參見巴金:《致沙汀》(1960年9月20日),《巴金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0頁。
?? 李劫人:《致李眉》(1960年12月18日),《李劫人晚年書信集(增補本)》,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頁、86頁。
? 李劫人:《致黃尚瑩》(1960年11月3日),《李劫人晚年書信集(增補本)》,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頁。
? 陳明遠:《知識分子與人民幣時代》,文匯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頁。
? 嚴祖佑:《神秘的上海政協文化俱樂部》,《世紀》2014年第5期。回憶中每月15張餐券的數量同蕭珊的記錄一致,參見李小林編:《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441頁。不過,巴金子女對改善伙食似乎不甚積極,甚至會為了看電視而不去文化俱樂部吃飯。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巴金家的伙食荒其實并不特別嚴峻。參見李小林編:《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434頁。
?李劫人:《致李眉》1961年1月1日),《李劫人晚年書信集(增補本)》,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8頁、88頁、89頁、89頁、91頁。
? “郊區農民每人只十四斤”,甚至不足巴金的一半。參見季劫人:《致黃尚瑩》(1960年11月3日),《李劫人晚年書信集(增補本)》,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頁。
?李劫人:《致李眉》(1961年1月25日),《李劫人晚年書信集(增補本)》,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6頁、80頁、81頁。252628吳學昭整理注釋:《吳宓日記續編:1959—196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464頁、492頁、462頁。
? 巴金:《成都日記》(1960年11月17日),《巴金全集》(第2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59頁。
?魏時珍:《致李人》(1961年1月14日),《李劫人晚年書信集(增補本)》,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頁。
? 李劫人:《致李遠岑》(1961年1月9日),《李劫人晚年書信集(增補本)》,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169頁。
? 據沙汀回憶,抗戰時期,李劫人經營的飯館“在成都很有名,一些進步人士又常去聚餐,每于酒酣耳熱之際,揭發當日統治階層的丑聞”。參見沙汀:《漫憶李勘老》,《沙汀文集》(第10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28頁。顯然,類似的批判聲音在此刻已深譜“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道理的李劫人的飯局上是不可想象的。
?參見李小林編:《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77頁。魏老或指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魏文伯,趙忍安時任上海市委統戰部副部長,“程子鑒”為程子健的誤植,其時任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 閻云翔:《禮物的流動》,李放春、劉瑜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頁。
??《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關于最近同巴金愛人陳蘊珍的談話情況的匯報》(1961年1月23日),上海作協檔案。陳蘊珍即蕭珊。
? 《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黨組關于知識分子動向的匯報》(1959年3月25日),上海作協檔案。
? 巴金:《飛罷,英雄的小嘎嘶!》,《巴金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67頁。
? 沙汀:《三年困難時期城市見聞》,《沙汀文集》(第10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561頁。
???巴金:《關于(寒夜gt;》,《巴金全集》(第2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99頁、700頁、697—698頁。
? 巴金:《lt;巴金文集〉第十三卷后記》,《巴金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15頁。
? 《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關于當前幾項主要工作的初步計劃》(1960年4月3日),上海作協檔案。
? 巴金:《文學要跑在時代的前頭》,《巴金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45—148頁。
? 曉立:《作家、理想和人物:讀巴金同志三篇新作有感》,《上海文學》1961年第2期。
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與心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件選編》(第1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682—683頁。
巴金:《憩園》《巴金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頁。
參見巴金:《致樹基(跋二)》,《巴金全集》(第2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7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