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明慧已經很久沒有正經準備過一頓家宴了。

年輕時，她幾乎從未思考過任何與“家庭主婦”這個概念相關的事。盡管父親并不是這樣教育她的——他期望她成為一名盡可能成功的律師和女性。杰過去是個很好的幫手。他廚藝精湛，不介意使用奶酪刨絲器，也愿意把內衣放進烘干機。杰就是這類中國男人，也許這正是明慧當初愛他的原因。

她推了推眼鏡，查看著今晚的菜單。必須做一道清蒸鱸魚，這是南方特色菜。再來些冷盤——自從琳從紐約帶回鷹嘴豆泥后她就迷上了這個。涼拌黃瓜、鹵毛豆，這些自然是杰的最愛。還想做些炸茄子，畢竟裹淀粉很考驗技術，或許再來點雞翅。這些菜譜在她腦海中清晰無比，比她27年前第一次參加律師資格考試時記得還要牢。當律師沒有教會她太多記憶技巧，倒是培養了她的耐心，以及一種無處安放的自信，純粹的自信。

事實上，明慧一直活在恐懼中。她這輩子都在害怕。而今天她格外恐懼——她唯一的女兒琳要帶男朋友回家了。這對明慧來說意義重大。她已經盤問過琳無數次，確認對方是個亞裔男性才放心。琳一直是個溫順的女孩，明慧對此深感欣慰——這是大家對琳的共識，坦白說也是明慧唯一在乎的事。她不喜歡琳高中時的男友，那個敷衍了事的猶太男孩，話太多，可能還抽大麻。那個叫杰克還是杰森的男孩，最后還和另一個中國女孩劈腿了。琳傷心欲絕，而明慧對她癡迷這個男孩感到厭煩。“你不會懂的，媽媽，你和爸爸在一起太久了！”琳說。

琳已經七年沒有談戀愛，直到去年。少女如今已長成成熟女性。帶男友回家意味著什么，明慧很清楚——女兒準備結婚。她緊張極了，比當年她帶杰見父母時緊張多了。至今仍住在杭州的外祖父當年強烈反對她與初戀向的戀情。那個可憐的老頭——他氣得扔掉了她所有的鄧麗君唱片，威脅要和她斷絕關系，就因為向是個不折不扣的窮光蛋，還是個北方人。明慧輕笑；她已經很久沒想起向的事了，但三十年過去，當初分手的理由還是讓她覺得好笑。她用杰幾個月前剛買的廚具切著蒜，那時他們剛搬進新澤西的這棟房子。有時她會幻想和向共度的另一種人生。他青筋凸起的手臂，鋒利的眉峰。天啊，他當年可真帥。那是1992年的夏天；向從保定偷了輛摩托車，一路騎到上海遇見了大二的明慧。

當時她在三小時的美國文學考試后暈倒，路過的向一把抱起她，用摩托車載她去兩條街外的面館。他要了瓶冰可樂和兩碗大腸面，無意間成就了明慧記憶中上海最美味的一餐。“你低血糖了！快吃！”向笑著說，一邊嚼著大蒜，渾身散發著令人擔憂的傲慢與可愛。這家臟兮兮的面館里，風扇開到最大檔，卻只攪動著熱空氣。但就連蒼蠅都能感覺到，在這難耐的高溫之外，有什么東西正在醞釀。明慧把幾縷頭發撥到耳后，慢慢清醒過來。蒜香濃郁得幾乎要將她淹沒。她完全被他桀驁不馴的氣質迷住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在她看來，這就是熾熱吸引力的征兆。

她確實感覺好多了。事實上，她從未感覺這么好過。如果十九歲的明慧當時明白“被看見”意味著什么——這是她離這種感覺最近的一次。安全感，裹著浪漫的外衣；她不愿再去任何其他地方尋找歸屬。法國電影給不了她這樣的感受。她戀愛了。

自從去美國讀法學院，她幾乎切斷了與國內的一切聯系。這并不完全是有意為之。有些朋友還在QQ上聯系她，但自從她在律所升職后就不再查看了。她很高興自己能付得起房子和車的首付，現在甚至能為心愛的女兒存大學基金。她獨自一人以女孩的身份來到這里，從未想過要回去，因為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當琳說這個男孩也是中國人，而且出身體面家庭時，她稍微松了口氣。電話里琳提到男孩的父親是北方著名企業家，在中國經營著度假村。“哦……”明慧沒有具體回應。她又皺起眉頭，擔心這個男孩虛榮膚淺。

“沒事的！賈斯汀很貼心——他很愛我。”琳反復用同樣的話安慰她。明慧在一定程度上相信她。就像她曾經相信向是最愛她的男人一樣。她曾經怨恨父親的做法。她厭惡他。那個矮小卻威嚴的男人有能力把她壓縮成八歲小孩的模樣。他太殘忍，不夠真誠，絕對不該把那么多時間花在炒股和園藝上。隨著年齡增長，這種怨恨漸漸消退。明慧不再抱怨。甚至在發現杰和她律所二十三歲的拉丁裔實習生加布麗爾有染時，她也沒有抱怨。加布麗爾是個美麗有抱負的年輕女孩；明慧深深同情她。

她只字未提，因為她覺得沒必要。

她剛煮好毛豆，正把多余的水倒掉瀝干。熱氣模糊了她的鏡片。以前每當她眼鏡起霧時，向總會取笑她。這并不特別好笑，但向的語調讓它變得異常有趣。他那種男孩氣的魅力源自他難以言表的北方血統。無畏而幼稚，像溫泉一樣滾燙。想到他，明慧輕笑出聲。他和她如此不同，不同到她時常質疑自己為什么會愛上他。

明慧不斷查看琳的位置，她還有八至十分鐘到家。她把毛豆放進冰箱，試圖把向趕出腦海。現在她得給茄子裹淀粉，這是她最討厭的步驟。如果向在，絕不會讓她做這種事。該死，她心想。“我現在不能想他。”明慧沖掉沾滿淀粉的手，揉了揉臉；她查看丈夫杰的位置，希望他能快點回來。

她必須加快準備晚餐。她今早六點就去紐約唐人街買了最好的鱸魚。最新鮮的。她知道丈夫會很喜歡。這道菜本身卻出奇簡單：用姜和蔥蒸八分鐘，然后淋上蒸魚豉油。

這太可怕了。明慧心想。這些年來，她一直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哪里不滿足。想象她和向可能擁有的另一種人生，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當她在做晚餐時，向可能正在睡覺，在距離她六千英里的地方，過著沒有她的，真正無憂無慮的生活。這讓她深感痛苦：將近三十年前，向問過一個明慧無法回答的問題：“你為什么不嫁給我？”一個優雅的南方閨秀從不需要回答這種問題。明慧慌了。她不想責怪父親；那不符合儒家孝道。她也不想責怪向；他沒錯，作為一個北方窮小子，他已經給了她全部。二十一歲的明慧在真正懂得悲傷之前，就已經感受到了悲慟。也許是因為父親的態度；也許是因為她做不到，因為她認為自己不配擁有這種愛。

“向，有些人注定不能在一起。”

多么愚蠢的話啊！明慧后來每次想起都后悔不已。那晚她摔門而出，看著向在暴雨中騎車離去。然后她看見父親從身邊走過，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那一刻，她愿意用自己的一部分——她甚至不確定是什么——來交換向的成功與幸福。

孟向，孟向，孟向。這個名字曾經需要她鼓起全部勇氣才能說出口，只為了感受一絲活著的滋味。

“叮”——魚蒸好了。她得拿出家里最好的細瓷盤來裝。就在她翻找多年前特意為這道菜買的盤子時，她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杰？是你嗎？快來廚房幫忙！”“媽！是我！我想讓你見見我男朋友賈斯汀！”

糟了！她得趕緊收拾好廚房，匆匆洗手，用手機屏幕當鏡子看了看自己。她有些老了。白發多得遮都遮不住。她深信自己現在看起來很可怕。別無選擇，她必須立刻面對這一切。

“媽！你在哪？”琳的興奮幾乎要溢出來。她看著帥氣的男友，幻想著最后一次向母親介紹他的場景。過去幾年，琳幾乎已經放棄在紐約尋找愛情，但她永遠感激那個暴風雨夜和米婭去看的演唱會。當她在飲品攤前不耐煩地排隊時，賈斯汀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第一眼就被他潔白的牙齒驚艷到了。一切發生得很快，就像她母親和向的愛情一樣，只不過她毫不知情。琳知道母親會高興的，高興她找了個中國男友。不是為了琳自己，而是為了家族。這就夠了。

“哎囡囡——我在廚房！”

聽到明慧用上海話喊她小名，琳立刻臉紅了，但她馬上意識到賈斯汀聽不懂。

“我們回來了——帶著賈斯汀！記得嗎？”

“記得！進來吧！”明慧下意識切換成英語。

“媽，這是我男朋友賈斯汀。” 琳把包放在地上，趕緊沖進廚房幫媽媽端出所有的菜。

“我們在一起快兩年了。”她繼續說道。

“很高興認識您，李阿姨！這是小禮物。”

明慧感到一陣詭異的記憶浪潮將她撕成碎片，甚至是塵埃。這個聲音如此熟悉，低沉陽剛，帶著最危險的節奏回響。熟悉到令她心痛：賈斯汀的聲音和向幾乎一模一樣；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甚至沒伸手去接賈斯汀遞來的茅臺，直到琳又拉了拉她的胳膊。

“哦，謝謝，”她雙手接過，努力保持鎮定。

“哦！阿姨您做了清蒸鱸魚嗎？這是我的最愛，也是我爸爸最喜歡的菜！在家時他經常給我做這道菜！沒想到今天在這里我感覺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呀！哈哈！謝謝阿姨！”賈斯汀滿臉洋溢著驚喜和興奮。

明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清蒸鱸魚！賈斯汀熟悉的聲音！明慧的記憶已被拉回到了三十年前……早在她學會做飯之前，向就常常帶她去吃清蒸鱸魚——她知道他有多喜歡那道菜。現在，悔意在她心中翻涌：她從來沒有為他做過一次。她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臉因震驚和另一種情緒而發燙——一種她早已不敢直面的、悄然爬上的恐懼。

“你是哪里人？賈斯汀？”

“北京！我知道您是上海人——對嗎？我也可以說普通話。”

“哦，不是上海，杭州。不過我是在上海讀的大學。你家人是北京的嗎？”明慧多年沒說普通話了。她的語言生銹了，思緒也是。

“我爸是附近一個小城的，保定，您可能沒聽說過——不過他在北京做生意。我想他試過在南方發展，但沒成功，哈哈。”

“哦？為什么？”琳好奇地插話，同時緊緊握著賈斯汀的手。明慧意識到他們可能很相愛。

“我想他當時在上海交了個南方女友——不確定具體是哪里人，但女友父親嫌他窮又是北方人……我不太清楚細節。”賈斯汀是個有抱負又討人喜歡的小伙子，但明慧正忙著掩飾震驚。她的聽覺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生物。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生物，有著即將吞噬她的力量。徹底地吞噬她的力量。

明慧無法將視線從賈斯汀身上移開。她依然震驚于賈斯汀和向聲音的相似度。她盯著他，帶著一個女人可能擁有的所有不安與偏執。他的眉毛，和她曾經為之沉醉的那對眉毛如此相似。向的眉毛。她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座火山，不是噴發的那種，而是一座死火山。這反而更糟。多年來，甚至幾十年來，向的形象已經從她狂熱而難忘的少女時代褪色。不是因為愛上別人；自從離開向，她就失去了感知愛情的能力；只是因為生活本身。當生活變得太重時，她選擇不去忘記，而是放下很多事情。她想問更多，但她停住了。問再多也沒有意義。她曾無數次想象與向重逢的場景，但從未想過女兒會和他的兒子約會。她知道自己的直覺不會錯。這簡直不可接受。

她感覺自己又站在了那扇門前。那個她別無選擇只能與向分手的夜晚。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真的相信自己就是《卡薩布蘭卡》里的英格麗·褒曼。那是向帶她看的第一部電影。去電影院的路上，她坐在摩托車后座，聞起來像個隨時可能爆炸的丙烷罐。明慧迷戀向被陽光親吻的肌膚，那讓她陷入未知的深淵，危險而誘人。她清楚地記得向承諾要帶她去秘魯，就像三毛和荷西那樣。向承諾過的每件事，都做到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在任何地方感受過同樣的安全感。

不，不可能是他。盡管有千萬種可能。她沒能看透生活的諷刺，卻體會到了徘徊的快感。純粹的痛苦。這些年來她飽嘗孤獨與被忽視的滋味，她意識到她的女兒也將重蹈覆轍。她最親愛的女兒。她不確定自己這輩子愛過多少人，但琳絕對是其中之一。她一直是個好母親，至少在她的小世界里，她從不后悔撫養琳，以她認為最正確的方式。她終于對生活感到滿足，包括自己的生活，這是第一次。

這是個玩笑嗎？想到要再次見到向，這個念頭此刻對她來說太過宏大。過去的三十秒像三十年一樣漫長。離開向的三十年痛苦歲月，她保持鎮定。但她這輩子都在保持鎮定。多么優雅的女士。女性氣質和高雅都不足以定義她。她站起來了。她發出了走調的鋼琴所能達到的最高音，持續的時間足夠讓人意識到她正在經歷精神崩潰！

某種溫暖的、強烈而持久的東西劫持了她。五十二歲的她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朵海葵。她想伸展、生長，渴望從枯井中汲取冷光。她可以既堅韌又脆弱。橘色調的崇高太溫柔，溫柔到幾乎成了死亡的代名詞。她不能再呼救了。她放棄了哭泣的權利，只為了感受多一點歡迎，或許還有愛。她以為自己有很多愛可以給予，卻無法將它們拼湊起來。她眨了眨眼睛，鯉魚尾巴般堅韌的眼睛試圖傳遞信號。她現在可以釋放所有憤怒。她再也分不清愛與恨。它們同樣脆弱。她只感受到背叛，被事業背叛，被生活中瑣碎的選擇背叛，被飛越太平洋的麻雀背叛。她認識它們每一個。她真心希望女兒幸福，但她再也無法處理這一切了。生活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模樣。曾經裝飾她的一切如今都成了負擔。在這片和解的土地上，她已無謎可解，除非此刻根本無和解可言。又或者有太多需要和解的事，而她選擇了放棄。

明慧尖叫著拽住賈斯汀的襯衫，命令他離開她家。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哭。哭得像是剛學會哭泣這門技藝。命運以戲劇性的姿態，賜予她此刻必須行動的巨大力量。她近乎無畏，以至于自己就成了恐懼本身。這是悲傷，她的老相識。在認識明慧之前，她就先認識了悲傷。可悲又幸運的是，沒人教過她如何生活。歇斯底里的哀號是她對投降的失望的回應，刺穿時光回到她拒絕初戀的那個雨夜。她感覺那個被淋濕的女孩從未離開過她的身體，滴落的雨水最終都化作羞恥。

至少這次摔門的力度，和三十年前一樣完美。

【作者簡介】王東怡，2002年出生于北京。在《中學生報》《中國紀檢監察報》《新華每日電訊》《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中國書評》《茶文學評論》等報刊發表40余篇文章。著有長篇小說《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