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進二進處理完父親張正的遺產,一家人消停下來,但街坊鄰居對這件事的議論還遠未停止。
一、兩個雅號
張正是抗戰勝利那年參的軍,先在后勤部門當軍需員,后調到邊區銀行從事金融工作。他雖然沒有上前線打過仗,沒有親身經歷炮火紛飛,敵我殊死搏殺的情景,但戰爭年代,后方支前也有不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他不善言辭,對經歷過的許多事,只用“俺們那會兒”一語概括:他和人談起自己的革命經歷,愛說“俺們那會兒”;他對看不慣的社會現象,愛說“俺們那會兒”;就是管教兒子,也依然愛說“俺們那會兒”。說也奇怪,只要他一說“俺們那會兒”,聽話者往往就沒了話辭。因此,人們背地里常戲稱他“俺們那會兒”。
二十多年前張正從省銀行行長的崗位上離休。他從事了一輩子金融工作,認準了一個死理:但凡投資都要講求效益,或是經濟效益,或是社會效益。他當行長時,能夠取得良好效益的項目,他不惜投入巨資;沒有效益的項目,他分文不放貸。為此,他對每一個要求貸款的項目總是審了又審,查了又查:既審其項目效益,又查其風險評估。因為他不徇私、審查嚴、摳得細,人們私下里又送了他一個“老摳”的雅號。
張正行政級別不低,當一般工作人員的工資還是三四十元時,他的工資就上百元了。以后陸續加薪,因其是離休干部,比一般人也加得多,到逝世前,他的月工資就過萬元了。雖然收入可觀,可依他的習慣,對家庭的開銷,依然“摳”得很緊。老伴在鄉下時,他每月寄回錢后總要讓老伴匯報每月的開銷,看看哪項合理,哪項不合理,弄得老伴心里很煩。以后老伴搬到省城同他一起住時,當月就把“財政大權”交給他了。老伴說:“月月讓報賬,我哪能記得清?這個家還是你管吧,你愛咋摳咋摳。”
老伴讓他管家“摳”,他就充分依循“摳”的習慣:首先“摳”自己。自從銀行系統發工作服后,他就很少買衣服,一直到逝世,他身上始終穿著在任時銀行發的工作裝。他本來煙癮很大,當了行長后,見人們常常拿煙和他“聯絡感情”,干脆連煙也戒了。
其次,“摳”家人。他雖然不要求老婆孩子也像他那樣不替換衣服,但也不允許穿著趕時髦。他認為衣足遮體就行了,何必要趕什么“時髦”。家中平時很少吃肉,整天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豆腐青菜,只有逢年過節或家中來了客人才有肉。老伴是苦出身,苦日子過慣了,從不說什么,但孩子們卻不依了,都說:“爸,你工資不低,咱家也不缺錢,為啥老讓我們過這清湯寡水的日子?”張正說:“工資是不低,但那錢是咱的?人民的!”孩子們再抗議,張正火了,大聲吼道:“別薄福!每天白面大米還嫌賴?俺們那會兒,地主家也不是頓頓白面大米,那是上供敬神的東西!”張正一提“俺們那會兒”,孩子們都不吭聲了。的確,現在比起父親“俺們那會兒”,生活不知好了多少倍,還有啥可說的?
二、兩個兒子
張正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大進,二兒子叫二進。人們問他給兒子起名為啥總離不了“進”,他說:“是想讓他們進步唄,社會在發展,人不進步能行?”張正心中想著兒子進步,行動也督促兒子進步。大進上小學時,學習不太好,張正責問他,大進委屈地說:“我個子高,坐在教室后排,老師講課聲音低,我聽不清,老師黑板上寫的字小,我看不真。”張正說:“屁話!俺們那會兒,咱家窮,念不起書,我十二歲就給地主家放牛,每天路過學堂,見先生上課,我就在外面偷聽。賬房先生打算盤,我常常趴在窗臺上偷著學,現在不是也能認幾個字、會打算盤嗎?關鍵看你學不學,與老師講課聲音高低、寫字大小有啥關系?”大進問:“爸,那你為啥當了兵?”“逼得唄,”張正說,“十四歲那年,你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了,我仍給地主家放牛。有一次聽先生講課聽得入了迷,把牛跑丟了。地主家罰我兩天不給吃飯,我餓極了,聽說附近村招兵給吃飯,我就偷偷跑去報名。管招兵的那個人見我年紀小,不收我,我說我識字還會打算盤,就把我收下當了軍需員。事后我才知道這是解放軍的兵,從此走上革命的道路。你說,俺們那會兒,要不是我識字,還會打算盤,部隊能要我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張正一生中,除了說“俺們那會兒”外,這是和人交談唯一一次說得最長的一段話。這段話確實也有了效果,自那以后,大進的學習進步了,七十年代末考住大學,畢業后分配到鄰省寧州工作,到現在已經是處級干部了。
二兒子二進,張正訓斥大進那天晚上,他只有兩三歲,還在母親懷里吃奶。他聽不懂父親說的話的意思,只是瞪著一雙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父親,心想,這老頭今天咋啦,咋說了這么多的話?因為在他略微懂事的記憶里,父親的話一直很少,往往說完“俺們那會兒”后,接下來的話,最多不超過三句,這老頭的話金貴著哩。
張正的話確實金貴,因為自那天訓斥完大進之后,他就上調到省城。一家人不要說聽他的話了,就是面一年也見不了幾次。倒是張正老伴整天絮叨個不停。大進升學離開了家,母親的絮叨就是說給二進聽的,什么懶啦,不聽話啦,不好好學習啦等等。絮叨得二進心煩,他想,媽呀,你要能像我爸那樣少說話多好。
二進聽不進母親的話,學習一直不好。初中畢業后就去省城隆盛機器廠當了工人。隨后母親也搬到省城,二進這才能天天見到父親。因為他已經參加了工作,父親見到他,頂多也是這么說:“俺們那會兒,兵工廠做武器多靠鍛打,哪像你們現在用車床,好好干!”以后再碰面,連愛說的“俺們那會兒”也省略了,只有三個字:“好好干!”
三、兩個兒媳婦
張正有兩個兒子,自然也就有兩個兒媳婦。
大媳婦雅君是大進大學同學,其父是小學教師,她是家中長女,為人謙和,善解人意,性格文靜,當初她看中的是大進好學上進、處事沉穩,并不在乎大進有個高干父親。過門后她恪守做兒媳的婦道。大進在寧州市委機關工作,一年中很少有假期。雅君在寧州市一中當教師,每年都要放寒暑假。放假后她都要回老家看望張正老兩口,到家后她盡量多干些家務活,減輕婆婆的負擔。用她的話說,是替大進盡孝。以后有了女兒小茜,假期中要輔導女兒學習,就不大回去看望公婆了。
二媳婦秀蘭是二進同廠的女工。她家世代經商,她繼承了商人的基因,很精明、會算賬。因為是獨生女,從小嬌慣,性格中多少有點率性。秀蘭媽看中二進忠厚老實,還能攀上張正這樣的高干親家,就托人說合愿將秀蘭許配二進為妻。二進一家商量,張正覺得兒子比較木訥,娶個精明媳婦正好過小日子,所以很同意。張正老伴歷來順從張正,老頭同意她就同意。二進秉性忠厚,不善言辭,無甚主見,見父母同意,他也同意。只是秀蘭多少還有點猶豫:同意吧,二進和他爸一樣話語很少,缺乏年輕人的浪漫;不同意吧,他爸工資很高,又是高干,他大哥不在身邊,老頭攢下的錢無疑會是二進的。思來想去,最后還是同意了。定親后,正趕上省銀行家屬房改制,張正在他現在住房的旁邊又買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二居室,就把秀蘭娶進門,秀蘭剛過門,張正還覺得她是客人,所以一改以往家中的伙食標準,該買魚時買魚,該買肉時買肉,秀蘭很愜意,心想:公公買糧、買菜,正好省下自己和二進的工資,就對婆婆說:“媽,大哥、大嫂不在您身邊,我們搭伙一塊兒過吧,您和爸也該享享天倫之樂了!”
過了一年,秀蘭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起名叫小亮,喜得張正老兩口整天合不攏嘴。秀蘭又對婆婆說:“媽,我和二進工作忙,經常還要值夜班,孩子您給帶吧!”婆婆說:“行行行,我樂意。”秀蘭又說:“給孩子喂奶粉要喂進口的,雖說貴了些,但對孩子發育成長有好處。”一提到貴,張正老伴猶豫了,她抬頭看著張正,張正沉思了一會兒說:“只要對孩子成長發育有好處,貴就貴吧,奶粉我買。”小亮奶粉的檔次上去了,但家中的伙食標準又下來了。因為張正覺得秀蘭生了孩子,就不再是客人,應當和家人過一樣的日子。可是秀蘭卻不愿意了,她又和婆婆說:“媽,您又帶孩子又做飯,太勞累了,孩子您還帶,奶粉讓爸買,我和二進的飯就不勞您做啦,我們另起爐灶吧。”婆婆說:“隨你們。”就這樣秀蘭和公婆分開過了。
不久,企業改制,二進兩口子因為文化水平低,掌握不了自動化的操作程序,就領了安置費下崗。自此,這個小家庭就失去了安定,秀蘭整天埋怨二進沒本事,二進不爭辯,只是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張正看到這種狀況,把二進、秀蘭叫到跟前說:“別埋怨,顧大局,自己干。”說著從身后的床頭柜里抱出一個舊皮箱,從中取出一張十萬元的存折遞到秀蘭手上:“辦個小超市!”老伴在旁,吃驚地想:這老頭一向小氣,今天咋這么大方?事后問張正,張正一本正經地說:“職工下崗是不安定因素,出資讓他們辦超市,既有經濟效益又有社會效益,這個資還不該投嗎?”
小超市辦起來生意興隆,一年算下來,比二進、秀蘭上班的收入還多。二進很滿意,可秀蘭不滿意,因為她還惦記張正的收入,具體說是惦記張正那個舊皮箱。自從張正那天從皮箱內給她取出一張10萬元的存折,她知道憑張正的節儉,存款絕不止10萬元,因為她精明、會算賬。
四、一個皮箱
張正那個舊皮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去華北局開金融工作會議時公家給發的,他一直帶在身邊,視如珍寶,張正多年工作有記日記的習慣,他搞金融工作后又養成記賬的習慣。自老伴讓他管家后,家中的每一項支出不論大小都要記賬,這些大大小小的筆記本,足足有二十多個,都放在皮箱內。秀蘭發現每月開資、日常支用,張正都要打開皮箱,不用問,皮箱內除了存折一定還有老頭不少的錢。為此,她常給二進吹“枕邊風”:“你爸工資那么高,生活又節儉,一定攢了不少錢,你哥嫂是雙職工,你哥又是處級干部,只有小茜一個女孩,我可給你養了個兒子,能傳宗接代,你爸的錢不給咱們給誰?”二進說:“爸不是給了咱們10萬元辦超市嗎?”“嘖嘖”,秀蘭撇撇嘴,“我算過了,你爸的積蓄夠百萬,這10萬塊錢算啥,你不見那天給咱們錢,隨手從皮箱內一摸就是10萬元的存折,他的存折就是這10萬元嗎?”說著伸出手指,重重地戳了一下二進的額頭。二進頭一縮,不耐煩地說:“盤算過咱自己的光景吧,你老盤算爸干啥,老人總會有交代。”秀蘭見說不通二進,只好無奈地說:“好好好,那就等老人‘交代’吧!”
和張正接觸的人都說他“摳”,其實,他也有“不摳”的時候,他用高價進口奶粉喂大了二進的兒子小亮,也花錢給大進上大學的女兒小茜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張正下屬一個職員的兒子比小茜晚一年也考住大學,見上一年張正給小茜買了電腦,也要爸爸給自己買,他爸手頭缺錢不答應,父子倆鬧了個不愉快,送孩子上學那天,張正也去了,他和那個職員說我要去那個城市出差,正好一路同行。在火車上,張正把新買的和小茜那個一模一樣的筆記本電腦交給那個孩子,說:“這是伯伯送給你的禮物,別和你爸媽說,去了大學好好學習!”那孩子說:“謝謝伯伯,這么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張正生氣了:“拿上!你學好了就是對伯伯最好的感謝。”
張正對孩子們的學習很重視,也尊重有知識的人。他當省行行長時,總行分管業務的司局長下來檢查工作,他要接見也要匯報工作,但很少陪吃飯。用張正的話說:“讓分管副行長陪吧,他們對口,飯桌上也能談工作,我去干啥!”但總行政研室主任或總經濟師下來就例外,不管多忙,張正都全程陪同。問其原因,張正說:“他們是研究政策、研究經濟運行規律的,多接觸咱會有長進!”他把和這些人交談認為重要的話,都要隨時記在筆記本上。當然這個筆記本還是要放在那個舊皮箱內。
一次,張正本家一個弟弟上省城找張正辦事,當時張正已經離休,擔任市關工委主任和老年大學校長,仍是忙得不沾家。張正幼年父母去世后,多得到他本家弟弟一家的關照,現在人家千里迢迢上省城找他,老伴自然熱情招待,便打發二進找他爸。二進先后去了市關工委和老年大學,都不見張正的面。正失望地往家走,忽然見張正從市人民醫院走出來,手里拿了一把住院單據。二進吃驚地問:“爸,你有什么病?”張正淡淡一笑:“我沒病,我是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老人讓摩托車撞倒了,送他去醫院。”二進問:“那個騎摩托的人呢?”張正說:“早跑了。”接著不無感慨地說:“俺們那會兒學雷鋒,碰到這種事,不知有多少人會上手,如今呢,滿大街的人都看笑話,唉——”二進又問:“撞倒的老人咋啦?”“骨折了,才給他辦完住院手續。”“爸,你付費了?”“我不付費咋辦?他無兒無女一個孤寡老頭哪有錢!”
兩人回到家一問,張正的本家兄弟在家鄉的鄉鎮企業當經理,想托張正給企業貸款買設備。張正詳細了解了企業的經營狀況并查驗了相關資質,覺得應該投資,并且銀行也有支持小微企業的政策,就領他跑了相關部門貸了款,打發他回去了。
送走弟弟后,張正便掏出老人住院的單據,打開皮箱放了進去,秀蘭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見張正打開了皮箱。她只想到皮箱內會放著老人的錢,她沒想到皮箱內還裝了老人一顆金子般的心。
五、一場喪事
三年前張正老伴突然離世。老伴走后,給張正的生活帶來很大不便,老伴在時,雖然每天是清湯寡水的伙食,但頓頓不少。特別是張正離休后,一則社會兼職多,關工委、老年大學他都有職務。二則他又好管閑事,長江發水,抗洪指揮部有他;汶川地震,抗震指揮部也有他;每年社會救助愛心捐款還有他。他整天忙得不可開交。老伴心疼地勸道:“忙了一輩子啦,老了離休了,也該歇歇啦。”他卻不以為然地說:“這算啥!俺們那會兒,為籌集軍需物資,常常幾夜幾夜不睡覺!”老伴沒辦法勸阻他,只能把飯做好,不管老頭遲回、早回,到家都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
如今老伴走了,張正的吃飯就成了問題,別看他這忙那忙,這會那會,就是不會做飯。有空了他就煮掛面,忙了就是一桶方便面、一個燒餅或面包來應付腸胃的“抗議”。二進好幾次見父親懷抱著舊皮箱,對著母親的遺像發呆、流淚,人也消瘦了許多。二進很心疼,就和秀蘭商量接過父親一塊吃飯。秀蘭想,老頭工資很高,過來吃飯不會白吃,起碼也得交伙食費。再說,接過公公一起過,在世人面前顯得孝順,將來和大哥爭遺產也有充分的理由。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便很爽快地答應了。
秀蘭估計得沒錯,張正到兒子家搭伙后,果然每月按時交秀蘭一千元伙食費。秀蘭雖然不大滿意,但轉念一想,光說吃飯,老頭這一千元足夠了,他又沒“外道”,省下的工資遲早還不是咱的?爭個啥。所以也就沒有再說什么。
張正在二進家吃飯,話少了,漸漸的飯量也小了。市老干部局組織縣處級以上干部體檢,醫生發現張正的心肺功能嚴重衰退,囑咐他要臥床休息,少勞累,但張正做慣了工作,哪能閑得住。不久,張正病倒了,二進請來醫生診治,醫生檢查后說:“身體無大病,只是各種器官衰退,特別是心肺功能幾近衰竭,你們要準備后事。”二進一聽慌了,趕緊打電話給大進,讓他一家人趕緊回來。同時也給自己在外地上大學的兒子小亮打去電話,讓他也回來。
第二天,大進帶著妻子雅君和讀研究生的女兒小茜趕回來了。二進的兒子小亮也回來了。一家人大團圓,中午的飯菜格外豐盛。大進見父親消瘦了許多,原來的國字臉,雙鬢和兩頰都凹陷下去,眼光也不如先前有神了,心中一陣酸楚。想起自己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未能在父親膝下盡孝,感到十分愧疚,禁不住偷偷抹眼淚。可是張正看到兒孫滿堂卻十分高興,病也減輕了許多。吃飯時,他讓大進二進攙扶著在餐桌居中落座,兩個兒子全家分坐在左右兩側。大家舉杯祝福張正早日康復,健康長壽。張正困難地端起酒杯說:“好好好,謝謝孩子們。”他稍微抿了一口酒,凄笑道:“俺們那會兒,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今年八十六歲啦,早超齡啦。”大進給雅君遞了個眼色,二人共同舉杯對二進夫婦說:“我們常年在外,爸就靠你們照顧,哥嫂敬你倆一杯。”二進說:“照顧爸是應該的,還敬啥……”不等二進說完,秀蘭搶過話頭:“哥嫂既然說到這份上,我也插一句,二進說得對,照顧父母是每個兒女都應盡的義務,你們在外地,爸和我們在一起,照顧爸是我們,萬一得爸點什么好處也應該是我們的,責權一致嘛,哥嫂,你們說不是嗎?”大進、雅君說:“是是是,你說得對,我們不會和你爭什么,我們只是感謝你們兩口替我們照顧爸。”秀蘭聽哥嫂這么說,一顆久久懸著的心放下來了。
張正雖然有病,但此刻的頭腦還算清醒,他聽出秀蘭話中的意思,喘著氣說:“我明白你們的意思,等把我打發完后,你們打開我的舊皮箱,我已經安頓好了,是你倆誰的誰拿,不要爭吵!”秀蘭聽到張正的安排,心中又犯了狐疑:這老頭難道要將他的存款平均分配嗎?但她又不好明問,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吃過午飯,張正又叫過小茜和小亮,問了他們學習上的一些事情,只說了一句:“爺爺對你倆也有交代”,就閉上了眼睛。大進二進見此狀況,急忙打開衣柜,取出張正珍藏的離休前最后發的那套新工裝給老人穿上。大進又撥通了市老干部局的電話,告知了張正的情況。才放下電話,張正就咽了氣。大進二進撫摸著父親的遺體號啕大哭。過了一會兒,大進的手機響了,是市委辦公廳打來的。電話中說,市委接到老干部局的報告,當即組成了張正治喪委員會。書記、市長任治喪委員會主任,吸收大進二進和其他相關人員為治喪委員會成員,并已聯系了市殯儀館。一會兒殯儀館就派靈車過來拉尸體,讓他們在家等著,隨靈車一起到殯儀館。同日《晉州日報》也發出訃告。
第二天清晨殯儀館吊唁大廳已布置好。早飯過后,吊唁的人就陸陸續續來到殯儀館。前來吊唁的人很多,除市委市政府省銀行相關領導、張正生前戰友、同事和家鄉代表外,還有不少不知道名姓的人。這些人中: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在校讀書的學生;有正常行走的人,還有坐著輪椅的殘疾人。他們有的鞠躬,有的跪在張正的遺體前,聲淚俱下地喊叫:“張行長,你是好人哪!你怎么就走了呀,我們忘不了你呀!”有不少人是從外地趕來的,原定第三天開追悼會,因為憑吊的人多,只好又后延了一天。
第四天舉行張正追悼會。吊唁大廳四周擺滿了花圈。這些花圈有相關單位送的由花圈店扎制的,還有不少人工用野花編成的。
追悼大會后,與會人員向張正遺體告別,并和家屬一一握手表示慰問。而后將張正遺體放入靈車拉到火葬場火化。
六、一份遺產
大進二進一干人來到公墓將父親的骨灰盒和母親的骨灰盒放到一起。祭奠完后,大進抱著張正的遺像回到家,將父親的遺像和母親的遺像并排掛在客廳正面的墻上。看到父親住過的空蕩蕩的屋子和父親披著黑紗的遺像,大進二進又一次放聲大哭,雅君、秀蘭、小茜、小亮也都陪著掉眼淚。良久,秀蘭忽然止住哭聲,急匆匆地跑進張正臥室,從床頭柜內抱出那個舊皮箱迫不及待地打開。一打開皮箱,秀蘭愣住了,皮箱內并沒有她希望的錢,有的是:張正戰爭年代的軍功章,工作后歷年的獎狀和獲獎證書,有老人捐款后和繳了黨費的收據,其中汶川地震老人繳的十萬元特別黨費的收據分外醒目。除此之外,大量的是受老人生前資助人的感謝信。這些感謝信中有老頭、老太太寫的,也有在校大學生寫的。這些信件有不少紙面已經發黃,看得出其年代較久,有不少紙質較新,說明是近幾年的。還有就是老人生前的工作日記本和記賬本。二進見遺物很多,趕忙搬來一張長條桌和遺像前的供桌緊挨著。小茜和小亮將皮箱中的遺物分門別類地擺放到條桌上。大家在整理張正遺物時,發現箱底壓著兩個畫軸,一個信封和一張存折。大家先打開信封看,里面是張正寫給兩個兒子的信。信中說:“大進、二進:爸爸參加革命后,對黨和人民并沒有作出多大貢獻,可人民卻給了我很高的待遇,我很慚愧。每月我領工資時,總感到這些錢不是我的,是人民的。是人民的就該還給人民,所以我用它給災區人民捐款、資助貧困大學生上學、為孤寡貧病老人繳醫藥費、住院費,還繳了不少特別黨費。只留下四萬元一個存折,是留給小茜、小亮讀書用的。錢不多,只表示我對他倆的期望。對你倆,我只留下兩個條幅,我感到這比留給你們錢好。你倆生活都能過得去,錢多了容易使人驕奢,條幅可以幫你們進步!永別了,我的兒子!爸爸永遠愛你們。”讀到這里大進二進再一次慟哭。大進邊捶胸、邊跺腳、邊哭喊:“爸呀,你走得太急啦,兒未能早晚盡孝,對不起爸呀……”小茜止住眼淚,勸他爸道:“爸爸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快看看爺爺給你和二叔的條幅吧。”二進展開畫軸,是張正親筆寫的兩個條幅。大進的條幅是:“題訓張大進:清正廉潔,父囑”,后面蓋了一個很大的刻著張正姓名的篆字方印。二進的條幅是:“題訓張二進:艱苦奮斗”,落款和大進的一樣。字寫得不太好,但筆鋒剛勁有力。
大進二進看了父親的條幅,哭得更傷心了。小茜看到擺在條桌上爺爺的遺物,靈機一動,對大進二進說:“爸爸、二叔,爺爺的遺物足可辦個小展覽了。”小亮忽然想起什么,找來四塊半米見方的紙,用爺爺生前使用過的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下“世代追思”四個大字,端端正正地貼在張正和老伴的遺像上方。
大家看到這些遺物,想起老人生前的作為都很悲痛,只有秀蘭失望中還有些怨氣,她不解地問:“大哥、大嫂,這就是爸留給咱們的遺產?”大進停止抽泣,擦干眼淚,堅定地說:“不,爸爸生前的言行也是我們的遺產!”
聽了這話,秀蘭的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作者簡介】梁兆貴,1944年生,山西廣靈人。曾長期在教育系統任職。主要著作有《孝德文化從虞舜說起》《人須自警》《隨風飄搖》《心潮逐浪》《由lt;愛蓮說gt;想到做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