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龐亞維這位古都成長的新女性,在家庭的托舉和個人能力的加持下,工作清閑體面,家庭美滿,有一個跨國婚姻締結的美麗女兒。她大可以在相對裕如的生活里,喝喝茶,品品美食,帶帶孩子,和閨蜜聚聚,做做手工,偶爾矯情地發個朋友圈感慨,在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比較“小資”地過下去。事實上,前36年,她也確實是這么過的。這樣的生活,沒什么不好,甚至是這城市里最幸運的那一小撮。
當她突然決定投身到文學中來,談不上驚訝,確實是有點不解:她的生活,并沒有突然的變化,為何要放棄那份輕盈、雅致、安全,投入到小說寫作的撕扯、較勁、內省,寫不出來抓耳撓腮或是靈感迸發熬夜上火的灰頭土臉里來呢?為啥這么想不開呢?
在任何時代,嚴肅地、持續地寫作,都是和命運的一份契約,我交付肉身和所有思索,拼盡所有才華和艱辛,才敢奢求從文學繆斯那兒領取一份恩賜。
龐亞維其實大可不必。或者她也可以玩票兒性質的,寫點小散文、小小說、小詩,春風柳煙,夕陽西下,傷點春,悲點秋,加入一些地方幫派,游游山,玩玩水,互相點贊,互相吹捧,你好我好,你儂我儂,拿文學修身養性,可進可退,姿態上也好看。地方上大多是這樣的愛好者,小團體玩得且歡脫著呢。
可她不是的。態度很堅決,悶聲不響地干,一篇一篇地寫,據說有時寫得乘風破浪,有時寫得痛苦欲死,撞破南墻也不回頭的架勢,一度寫得太猛烈,直接把身體熬垮了,弄個心肌炎還是啥,反正挺嚇人。
我這才明白自己的狹隘。她的生活,幸福也好美滿也好,別人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是她屬于社會性的,愿意讓別人看到的。誰又不是如此?而實際上,每個人,漫長孤獨的人生里,誰沒有捂住千瘡百孔的心喘不過氣的時候?誰不是在一雙蝴蝶翅膀上,承受命運的千鈞之重?
一雙眼,盛得下宇宙星河;一汪水,曾參與過汪洋風浪;每個人,內心都是萬川匯流,都要言說。
借由龐亞維即將步入中年才開始的寫作,我們也可以感受到文學的救贖意義,在人生的低谷,在某個階段,文學就在那兒等著你,不期而遇,是人生的一抹微光,是一份情感的托底。
我一直有個粗淺的觀點,是我們需要文學,并不是文學需要我們。古今中外包括當下,那么多經典作家的經典作品,已足夠我們畢生閱讀的了,我們這些地方作者,寫與不寫,都不影響文壇的熱鬧喧囂,更不影響文學的發展流變。大浪淘沙,我們讀文學史就知道,一個時代其實留不下多少作家和作品,這是文學的殘酷性;但文學也有其美好,在文學早已邊緣化的時代,為什么我們還熱愛它,還要孜孜以求地去寫去發表?自然是因為我們需要文學。在必須面對的日常規矩、瑣屑、枯燥之外,它守護著內心的那份纖細、浪漫、潮濕和溫情,文學豐富、滋養著我們的靈魂,它是我們和這個堅硬世界的柔軟緩沖。藉由寫作,讓我們成為有精神家園的、更圓滿自足、更遼闊細膩的“人”。這是文學的美好之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要珍惜每一次寫作,每一篇作品,都應該是內心的一次流淌,是你對世界的看法和表達,打給讀者的一束光。詩人說,在感官流行的年代,請將你的尊嚴穿戴整齊。寫作就是我們的自尊,作品自然是我們的立身之本,守護好內心,守護好尊嚴,都需要認真對待每一次寫作。因為除了寫作,我們也沒有其他可以撬動人心撬動世界的“武器”。
既然有機會,有能力,有表達欲望,那就寫吧,龐老師,只是要注意節奏,細水長流。說到底,沒有什么能大于生活,把寫作融入生活,而不是把寫作凌駕于生活、割裂于生活。總之,別再把身體干垮了。
是真佛只說家常。因為目前同在一個地方,了解一些龐亞維寫作的緣起和日常,想必對讀者理解這篇《藍鯨灣五行詩》,也更有幫助。最后,說回這篇作品,產后抑郁對讀者來說可能只是個“題材”,對女性來說,卻是一道“坎”。只說一點,馬女士和她的臨時飛行教練尤姿,如果理解為分裂人格的鏡像,這篇小說,您覺得是不是又“高級”了一點?
龐亞維多寫科幻,這篇回到現實中來,我猜她的本意不想處理得那么“重”,有很多體恤的筆墨,這是一個作者由己及人的悲憫。也祝愿所有的女性都能如小說里所寫,在各自人生里流暢地飛行。
【作者簡介】李知展,河南永城人,現居洛陽,《牡丹》雜志主編。在《人民文學》等刊發表小說兩百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選載,收錄多個年度選本。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芥之微》,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