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經》算起,我國古代詩歌大約經歷了三千年的發展與演變,如長江黃河,浩浩湯湯,綿延至今,其間大師輩出,名家云集。詩家初祖屈原、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詩仙李白、詩佛王維、詩豪劉禹錫、詩王白居易乃至兩宋最杰出的詩人蘇軾和陸游,哪一位不是彪炳千秋、雄視百代的人物?但在詩圣杜甫面前,光芒都不覺黯淡了少許。蘇軾本人就說過:“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為首”,連坡仙都這么說,誰人敢不服?所以,自宋代以來,詩家公推老杜為千古詩人之首!不是官封,勝過官封!其實,若論才氣,在上述諸公面前,老杜并不顯得多么突出。從他與王維、岑參一同唱和賈至的《早朝大明宮》便可以看出在同輩之中,老杜似乎還稍顯平庸,只是中上之才而已,可見老杜成為千古詩人之首,不是靠的天才,那他靠什么?有人認為是靠苦吟,而我認為根本的原因在于老杜迥異于他人的創作手法即極為深湛的寫實功夫,唯其如此,杜詩才有“詩史”之譽,放眼整個華夏詩歌史,能當得起“詩史”之名的也只有老杜。也正因為在寫實上下足功夫,老杜才能做到“毫發無遺恨,波瀾獨老成。”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說:“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不服膺少陵。”可惜王世貞能服膺卻不能踐行,相反,走到了超級模仿秀的歧路上去了,晚年后悔莫及。
乙巳年初,人工智能在作詩方面有了質的飛躍,一時間引起詩人極大的焦慮。有人說人工智能已可淘汰 99% 的詩人,剩下 1% 的高手必須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以至于連人工智能都模仿不了,才有存在的價值。殊不知風格越鮮明,人工智能越容易模仿,即便是李白、李賀的風格,照樣也可以模仿!但是,詩圣老杜卓絕的寫實功夫,將是人工智能暫時難以逾越的一道天塹,從而為全天下的詩人保留最后一份尊嚴。因為老杜所寫之實包括我們所有詩人所寫之實都指向題材,來自題材,人工智能即便掌握了數百萬的詩詞數據庫,也只能從數據庫調取現成的詩詞語言,重新組裝,像盲人摸象一樣對題材作想當然的、霧中看花、隔靴搔癢一般的描述,由于缺少對題材本身作細致的觀察這一環節或者說能力,就目前的人工智能來說,是寫不出具有當下性、現場感、充滿細節和發現的詩詞,即使格律工穩之至、句法精妙無比,又有什么意義呢?
人工智能如此,一千年來的詩人其實亦如此。老杜之后技巧大備,之所以再也出不了老杜,便是寫實功夫無人能及老杜。這一點,清代詩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曾經指出過,但可惜被人輕輕掠過了。他說:“蓋其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說的便是少陵寫實的功夫,便是老杜之所以獨有千古的奧秘。當代詩人若想不被人工智能淘汰,除去在寫實上下足功夫更無他途,這也許是當代詩人需要重新審視杜詩的意義之所在吧。
(作者江嵐,河南信陽市人。現居北京。《詩刊》雜志編輯部副主任、《中華辭賦》雜志副總編輯、兼任中華詩詞學會常務理事等。著有舊體詩選集《飲河集》《相映集一六人詩詞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