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岸邊山崖豎立起來的那一面像張開的大帆,海浪聲由遠及近,一次又一次。林賽一邊聽海浪聲,一邊數(shù)海浪,她默默計算過,海浪一分鐘拍打海岸5.5次,一小時拍打330次,一天拍打近8000次。林賽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一些,但不是完全松弛,因為她的外婆還在康復中。兩個月前,外婆突發(fā)腦梗,林賽在醫(yī)院陪護了一個多月。
再過幾天,也就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個星期,龍蝦捕撈季就要開始了。林賽讀小學那會兒,曾站在瞭望臺銹跡斑駁的支架上,高高舉起手中的小旗幟測試風速,看著外婆駕船離去。有一次,捕蝦船返航的時候,林賽搜尋外婆的身影,卻看見另一條劇烈搖擺的無帆的船,船上的水手奮力把握船舵,海風像一頭野獸玩弄著船和船上的人。風卷走船帆,真的就像彈飛一張小小的紙片。林賽臥在長椅上,回想著這些年在北京的經(jīng)歷:困難,委屈,遭同事嫉妒,不被領(lǐng)導認可,一個人深夜回家,很累很疲憊,不知道明天的希望在哪兒…
林賽收拾完回北京的行李箱,在沙發(fā)上坐下,她的眼神不經(jīng)意間落在掛在墻上的捕撈證上面,旁邊是外公外婆年輕時候的合照,漁船鑰匙掛在相框下面。林賽起身端詳老照片。
外婆21歲那年,從南方小城來到北方沿海小鎮(zhèn)。外婆33歲那年,外公離世,留下那張小鎮(zhèn)上最古老的捕撈證。外婆像男人那樣駕馭捕撈船,吃了很多苦,也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外婆后來曾向龍蝦捕撈管委會提過建議定要盡早制定捕撈規(guī)則,要把蝦頭長度不足八厘米的龍蝦放回海里,不能盲目捕撈。外婆說過,龍蝦是非常聰明的甲殼類動物,警惕性很高,人類的好與壞,它都能感受到。林賽小時候把外婆的話記在作業(yè)本上:“龍蝦在哪里,哪里的海就有了心臟。”林賽的手伸向那串鑰匙,她想在臨走之前,去船上看一看。
清冷的月光下,裹著灰色防護罩的漁船,看上去像一位滄桑的老者,平靜又寬容地等待著。林賽打開手電筒,找到防護罩拉鏈口,拉開后側(cè)身鉆了進去,掏出鑰匙打開艙門,下面是寬敞的空間。在她的記憶里,電燈開關(guān)在艙門右邊。果然在那兒,她輕觸開關(guān),艙室一下子明亮了,里面的物件是那么的熟悉。她小時候的照片貼在門板上。她和外婆的合影貼在操作臺玻璃隔板上面。外婆用了多年的橡膠皮褲和皮手套,整整齊齊擺放在敞開的衣柜上面。這把長椅也是收納柜,里面存放著備用的繩索和魚線。回憶像狗的舌頭,舔濕了林賽的神經(jīng)。外婆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堅韌、倔強、愛憎分明,讓她成為灼熱的女人。你把她領(lǐng)進房子,你的房子很可能被燃燒。從某一方面來說,她是一個未被生活馴服的女人。也可以這樣理解,她身上有一塊未被馴服的土地。
回到家,外婆還在睡夢里,林賽站在床邊,默默地看著她,然后拿起行李箱出了家門,往汽車站走去。行李箱在路邊側(cè)翻了一下,林賽扶穩(wěn)行李箱的瞬間,觸碰到褲兜里的一個硬物。那是漁船的鑰匙,她回家的時候忘記放回原處了。林賽握緊鑰匙,感覺自己的呼吸在加快,這是一個暗示,她想叫喊幾聲。
林賽定定地站在那兒,看見不遠處有一條漁船,一個水手腳踩蹬索,頂風攀爬帆桿,跨坐在帆桁的端口,雙手拉扯橫帆角上的耳索。那條船在泗涌的大海里劈波斬浪,那個水手隨著風勢的強弱,不停地收放帆篷,身影非常帥氣。林賽在內(nèi)心深處知道,這些年,她在北京闖蕩的力量和勇氣,不是來自父母,而是來自外婆。幾年前,外婆對她說過,大海能養(yǎng)活很多人,在大城市折騰累了就回來吧。她想起兒時的歌謠:“浪花家在哪兒?家在大海中。浪花幾時開?請你去問風。”
林賽掏出漁船鑰匙,跳上了甲板。林賽熟悉船艙里的設(shè)備,都是外婆教過她的,她只是沒有親手操作過。現(xiàn)在,林賽扶穩(wěn)方向舵,啟動引擎,踩下油門。船身搖晃了兩下,隨后快速遠離礁石,在水面斜著劃出明顯的波痕。林賽輕踩油門,船身很快平穩(wěn)了。
隨后的幾天,林賽在海邊練習駕船技術(shù),熟悉風浪和水流漩渦,同時檢查捕蝦器、浮標繩、標尺、集魚燈、取暖爐等其他設(shè)備,這些設(shè)備都被外婆無數(shù)次地撫摸過。林賽還回過一次家,她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透過門縫看見外婆在曬太陽,臉上不悲也不喜。心中又有歌謠唱起:“海水海水我問你,你為什么這么藍?海水笑著來回答,我的懷里抱著天。海水海水我問你,你為什么這么咸?海水笑著來回答,因為漁人流了汗。”
第二天就是捕撈季開放日。睡到后半夜,林賽沒有了睡意,她想早一點打開漁船艙門。她眨了眨眼,聽見遠方的鼓聲,聲音很小、很輕,卻是明確的信號,出海的漁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數(shù)不清的漁船的影子在海面延伸交錯,倒映出一片輝煌的舞臺。海灘上的熱烈叫喊一浪一浪傳過來,林賽的船靜靜地停泊在遠處,夜幕之下,漁船上的燈光在水面晃悠,海水無邊無際,不知是要承載,還是要吞噬。
漁民的叫喊聲越來越大,然后漸漸遠去。林賽深深吸了一口氣,啟動了引擎,漁船慢慢向前,劃出第一道波浪。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過了半個小時,林賽發(fā)覺船燈照亮的水面越來越寬,夜色漸漸消退,海水向更遠處伸展開去。林賽加大了油門,導航儀告訴她,距離捕撈區(qū)還有五海里…還有三海里…船和船間隔幾十米停泊,漁民們已經(jīng)放下全部的捕蝦器和浮標,在甲板上靜靜等待。林賽熄滅引擎,從箱子里拿出兩個魚頭,用刀切成幾塊后放進捕蝦器。隨后,她抱著捕蝦器靠近船幫,慢慢松開手里的捕撈繩,捕蝦器一點一點滑進水里,最后在水里消失了。
林賽靜靜地望著水面,她的眼神轉(zhuǎn)向遠方。她看見了一條船,看見了船上的桅桿,桅桿上有一個水手,他好像在整理槍桿上的帆布。林賽笑了笑,她也要主宰自己的帆,不會被生活馴服。她把視線重新投向水面,她預感到,她的捕蝦器里已經(jīng)有了一只龍蝦。
(來源:《新華文摘》,2024年第8期,有刪改)
【閱讀與人生】人生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大風大浪是常態(tài),只要找準自己的方向,主宰風帆,龍蝦就會收入囊中。
【文本聚焦】林賽第一次出海捕撈,心理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請簡要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