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重逢與離別似乎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人生課題。千百年來,詩人們在面對這一人生課題時,大多選擇用文字將重逢時或離別后心中的百般滋味凝聚成篇。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就是一首關于久別重逢的佳作,孫洙評價《江南逢李龜年》:“子美七絕,此為壓卷。\"作為杜甫的七絕壓卷之作,《江南逢李龜年》中的“逢\"字所表達的情感內涵豐富,大致包含三個層面的含義:其一是與故友重逢,感慨人生巨變;其二是與盛唐重逢,抒發盛衰之感;其三是與自己重逢,回望昔日少年。這三層重逢的背后,還蘊藏著濃濃的離別意味。
一、與故友重逢,感慨人生巨變
暮春時節,落英繽紛。此時的江南風景如畫,常見好友相聚賞春,共話歡聚之樂。漫步抬頭間,映入詩人眼簾的是那張熟悉的面孔。“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岐王是唐玄宗的弟弟李范,封號為岐王;崔九指當時唐玄宗身邊的寵臣崔滌,家中排行第九,故名崔九。“尋常見”“幾度聞”,李龜年能夠多次出入像岐王李范、崔滌這樣的王侯寵臣的府邸,可以看出當時的他頗有名聲。
李龜年為著名樂工、皇家梨園弟子,他精通樂律,音樂造詣極高,被后世稱為大唐樂圣,故而他能夠收獲岐王李范、崔滌等人的喜愛,甚至成為唐玄宗的座上賓。公元743年,唐玄宗攜楊貴妃同游沉香亭,宣李白作《清平調》,李龜年譜曲彈唱,唐玄宗親自吹笛伴奏,成為一段佳話。這一時期的李龜年可謂春風得意、紅極一時。也是在這一階段,他結交了諸多文人好友,例如杜甫、王維。作曲吟唱,直率豪放,無數文人雅客為李龜年的音樂才氣折服,與他交情頗深。《太平御覽》記載:“樂工李龜年恃恩,寓于東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得寵時期,李龜年能夠在東都洛陽興建宅邸,吃穿用度甚至比肩公侯。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和大多數人一樣,李龜年也逃脫不了遠離家鄉、四處逃亡的命運,流落至江南一帶(今湖南一帶),變得窮困潦倒、落魄不已。
曾經受盡追捧,如今卻靠沿街賣藝為生,顛沛流離。“當時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短短的兩句詩,將樂師李龜年前半生與后半生地位的懸殊、落魄的窘境以及內心的凄苦與無奈盡數展現出來,令人嘆惋。如此經歷也使他的音樂變得悲涼,他常常一曲還未唱完,聽者就泫然而泣。相傳,李龜年在唱了王維的《伊州歌》后突然昏倒,直到四天后才蘇醒過來,最后憂郁而亡。《伊州歌》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對唐玄宗與故友的思念,對自己過往崢嶸歲月的懷念。李龜年在彈唱這首歌時,也許是想到了過去悠閑美好的生活,以至于太過懷念與憂思,才會突然昏倒,最后抑郁而死。花開時太過繁盛,花落時便會顯得愈加凄清,李龜年的暮年就如同這落花時節,凄清枯澀。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公元770年,杜甫與李龜年在江潭一帶重逢。在這樣好的風景里見到故友,應是喜事,怎奈已到落花時節。重逢故友本該欣喜,然而物是人非,面對好友這樣的境遇轉變,怎能不感慨萬千!“好風景”“又逢君”,從表面看,詩句的感情基調是歡愉的,實際上卻是以樂襯哀,背后蘊藏著深深的落寞與無奈,風景雖好,然而世事全非。杜甫見證了好友李龜年的全盛期,又在重逢之際見證了他的落花時節。面對如此強烈的境遇對比、人生巨變,重逢之喜下掩藏著濃稠的傷感。重逢李龜年,杜甫見證了他生命的暮春落花時,既有對故友過往榮華的追憶,也有對故友蕭瑟命運的感傷。
二、與盛唐重逢,抒發盛衰之感
安史之亂發生前,唐朝處于開元盛世,政治開明,商業繁榮,百姓生活安定,詩詞歌賦空前繁盛。“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這里并不單指岐王宅里的尋常見,崔九堂前的幾度聞,應理解為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尋常見幾度聞。這兩句運用了互文的修辭手法,形成了對偶,增強了詩歌的韻律美。這兩句為追憶,詩人回顧與舊友相識的情景,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史載,岐王李范對文學十分癡迷,他是唐玄宗的同父異母兄弟,雖位高權重,卻能禮賢下士,廣結文雅之士。《舊唐書》記載:“范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與閻朝隱、劉庭琦、張諤、鄭繇篇題唱和,又多聚書畫古跡,為時所稱。\"2其宅邸岐王府多次舉辦詩詞歌會,吸引眾多白衣書生前往。崔九,即崔滌,時任中書令(位列宰相),是曾任殿中監崔湜的弟弟,深受唐玄宗喜愛。史書記載,崔湜犯罪,應牽連九族,崔滌卻被特赦,人們雖議論紛紛,卻也十分敬佩,所以在當時他頗有地位,其宅第也成為文人聚會之所。“尋常見”“幾度聞”,尋常、幾度一方面表明其見面、聽歌的次數之多,另一方面也表明李范和崔滌的宅第經常舉辦文人聚會的活動,呈現出歌舞升平、祥和美好、怡然自得的景象,因而岐王府、崔九堂成為盛唐時期貴族、士人集會雅談的場所,展現出一派大唐盛世風光。
公元755年,安祿山和史思明在范陽起兵叛亂,安史之亂揭開序幕。安史之亂一直持續到公元763年才結束,這場歷時八年的戰亂消耗了大唐的元氣,給唐朝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損失傷亡。這場暴亂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苦難,旁苦大眾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社會動蕩不安,戰后的一切都變得蕭條。唐朝的國勢也因此由盛轉衰,開元盛世自此凋零。“岐王宅\"“崔九堂”都是盛唐的代表符號,但這些盛唐的產物都隨著戰火漸漸變得蕭條,像落花般無可奈何地逝去了。曾經的唐朝是錦繡盛世,何等繁榮昌盛;然而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繁華不復存在,民不聊生,大唐大半疆土都充斥著戰火。李龜年也是一個時代的符號。由于身份的關系,創作者與敘述主角的“相識\"實際上是單方面的認知,歌者與聽眾的關聯極其薄弱,李龜年于杜甫而言是唐朝開元天寶年間物質富裕且精神富足繁華的象征,符碼的象征意義比本人的存在感更加明顯3。古往今來,眾多詩歌詠唱李龜年,例如錢謙益的“取次江南好風景,莫教腸斷季龜年”,龔自珍的“絕似琵琶天寶后,江南重遇李龜年”,戴表元的“頭白江南一尊酒,無人知是李龜年”,曹家達的“一闋鷦鴣兩行淚,江南腸斷季龜年”,等等。經過無數文學作品的演繹,“李龜年”一詞不僅是個人的身份符號,更成為大唐盛世的傷逝標志,引發后世無盡的感傷與悲愴。季龜年本來是皇室御用音樂家,除了皇上外,只有極少數的皇親國戚能欣賞到他的歌聲,戰亂讓他流落天涯,淪為街頭賣唱的藝人。這種身份的變化、地位的落差,使他成為大唐王朝由興轉衰的符號。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透過他,我們能夠看到大唐的盛衰變化。
安史之亂下,曾經名動京城的樂圣都過得如此凄苦。可想而知,尋常百姓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程千帆、沈祖棻合編的《古詩今選》說:“意外重逢,恰在落花時節,這落花實在太富于象征意味了。\"落花時節正是江南暮春之際,所謂落花流水,落花景象本身就寓有孤獨飄零、蕭索寞然之意,它不僅暗指李龜年的落寞晚景、唐朝衰弱,同時也暗示詩人的復雜心境:江南暮春時節,故友重逢,喜不自勝。而別離期間,兩人顛沛流離、出生入死之經歷,一時無法言說!欣悅之余,想起過往種種,悲上心頭,泣繼之。杜甫重逢李龜年,如煙往事涌上心頭,透過那張飽經滄桑的臉龐,詩人回憶起曾經充滿朝氣的李龜年,腦海中不可避免地浮現出曾經盛唐的繁華景象。然而今非昔比,透過遍地殘敗的落花,他窺見的不僅是李龜年落魄的余生,更有李龜年身后衰敗頹然的大唐。
杜甫對開元盛世有著無限的眷戀,可正如他遇見的是歷經喪亂之苦的李龜年一樣,他見到的大唐也早已飄搖破碎。與李龜年重逢,與盛唐重逢,兩人共同自睹了大唐由盛轉衰的命運轉折,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黯然謝幕。曾經的盛世不再,繁華不再,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社會凋蔽,國家江河日下,詩人思緒萬千,當初的美好就像一場夢,夢醒后是漫長而沒有出路的鈍痛,詩人其實早就和盛唐永別,面對如今國運衰微的局面,杜甫內心充滿了無限悲慨。
三、與自己重逢,回望昔日少年
這首詩表面是寫故友李龜年,但細細品讀,人們能從中窺見少年時期的杜甫的生活痕跡。從詩中的“尋常見”“幾度聞”可以看出,少年時期的杜甫也如李龜年那般,經常出入王公貴族的府邸。值得一提的是,當兩個人在“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的時候,恰好是他們青春年少之時,尤其是杜甫,時年15歲,他憑著出眾的才華經常出入于岐王府與崔九堂,可謂年少得志。他與李龜年志同道合,結為好友。杜甫7歲便能作詩,即使科舉失敗也不減志氣,少年時期的他更是雄心壯志、滿懷激情。杜甫出生在一個世代“奉儒守官”的傳統官僚世家,家庭給予了他正統的儒家文化教養和務必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雄心4。年輕時他與友人登上泰山,揮筆寫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充滿了少年朝氣、自信與活力,揮斥方遒,意氣風發。
當時只道是尋常,突如其來的戰亂不僅攪亂了大唐的盛世美夢,還揉碎了詩人心中“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安史之亂時,杜甫在前往靈武投奔唐肅宗的途中被俘,押至長安,一路上他親眼看見了叛軍屠殺百姓的罪行。在被關押于長安城時,他望著被洗劫一空、繁華不再的長安城,潸然淚下,不禁寫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落筆至此,昔日望岳時的高昂心境早已改變,沉郁頓挫的詩風漸漸顯露。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杜甫終于歷經重重磨難逃離叛軍,唐肅宗被他的氣節感動,授予他左拾遺的官職。但后來杜甫針砭時事上疏力諫,觸怒了唐肅宗,幾遭刑戮。在張鎬的營救下,杜甫幸無生命之憂,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唐肅宗打發他回家探親。探親途中,心懷天下、深請民生疾苦的他寫下了“三吏\"“三別”。面對民生凋蔽的場景,杜甫心中滿是悲愴。后來幾經輾轉,杜甫來到成都定居,在浣花溪邊建立草屋,作為棲身之所。也是在這一時期,他寫下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流離失所,飽受折磨,艱難困苦,然而這一切并沒有摧殘詩人憂國憂民的崇高情懷和天下為公的信念。
杜甫為國憂,為民愁,他經歷了太多喪亂。早年的杜甫是一位疇躇滿志、胸懷天下、心系人民的有志青年,“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他從未改變的初心,也是他一心想要實現的使命。一路走來,經過戰爭的洗禮,他慢慢地成長為書寫民生疾苦,用文字來痛苦吶喊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從華堂“聞\"歌舞、閱名流,再到江南“逢”故友,訴衷情,“聞”“逢”之間,聯結著的是時代滄桑和人生巨變。少年時期的杜甫意氣風發,發誓要憑借自己出眾的才華一展宏圖,開辟屬于自己的人生天地,然而社會客觀形勢的變化使得這一心愿落空,滿腔的報國熱情被冷水逐漸澆滅。杜甫被時代的洪流裹挾,逃離故土,遠離朝堂,流落俗世。“正是\"將沉浸于回憶的詩人拉回現實,“又\"將躍然于心中的那份喜悅與眼底的失落交織在一起,兩個虛詞,一轉一跌,反襯有力。在“尋常見\"與“幾度聞”這種看似平淡的表達背后,我們能讀出深深的感慨與落寞。落花意象不僅象征李龜年逝去的青春時光、盛世不再的大唐風華,還象征詩人身世飄零的體驗。在宏大廣袤的社會面前,渺小的個人鮮少能扭轉殘局,唐朝的衰落已成定局。杜甫也在戰亂中蹉跎了年華,如今已是蒼顏白發,垂垂老矣。在郁郁不得志、漂泊無依的暮年,他遇見了同樣凄苦的李龜年。杜甫與李龜年有著相似的境遇,重逢李龜年,杜甫仿佛重逢了另一個自己。回顧與李龜年相處的過往,也是在回顧自己的少年花綻時。從前是多么美好,如今卻是“艱難苦恨繁霜鬢”。在這落花時節,詩人能做的除了見證花的凋零,就只剩嘆息。
四、重逢與離別
每一次重逢,都意味著曾經有過一次離別。當年叛軍突然襲來,大家在戰火中匆匆離散,機緣巧合之下才有了數年后在江南的偶然相逢。這次重逢后,二人繼續漂泊,下次相見遙遙無期。
正如人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那般,每一次的相見都不可復刻,每一次重逢都無法苛求。“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晚年的杜甫無法見到花綻時期的李龜年,只能重逢落花時節的他。而在這次相見后,杜甫也無法復刻這一時節的相逢。從這一層面來說,每一次重逢,都意味著曾經有過一場離別,而下一場離別即將來臨。甚至可以說,重逢之后意味著永別。
這首詩表面是寫重逢,但表達的情感更多是關于離愁別緒,因為逝去的時光再也無法回來了。在詩中,杜甫與故友李龜年重逢,見證了他的落花時節,又在這落花時節與他告別;詩人在回憶里與盛唐重逢,可現實中早已告別大唐的花綻時期;杜甫又在回憶中相逢早年的自己,與自己的花綻時期永別。而這確實是杜甫與李龜年的最后一次見面。同年的冬天,歷經漫長雨夜后,59歲的詩人杜甫在從潭州前往岳陽的一條小舟中去世,這朵生命的殘花,最終落到了地上,化作春泥滋養土地。
【注釋】
[1]蘅塘退士編.陳婉俊補注:《唐詩三百首(卷八)》,中華書局,1959年,第4頁。
[2]劉珣:《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3016頁。
[3]俞冰越:《末年重逢:宏大的歷史性悲哀—lt;江南逢李龜年 gt; 的賞析與對讀》,名作欣賞,2023年第23期,第 42-44+51 頁。
[4]劉婉:《例談古詩歌辯證性閱讀的因果推斷——以lt;江南逢李龜年 gt; 為例》,語文教學通訊,2023年第26期,第56-58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中國陶行知研究會2024年度資助項目“指向青少年閱讀能力提升的逆向課程設計研究與實踐”研究成果,課題編號:中陶會202411977HN)
(作者單位:侯志中,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周婷,衡陽市第二十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