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土八路 八路軍 抗日戰爭 中國革命 中國道路
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幟下,隨著中國工農紅軍主力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八路軍,“土八路”這一由“八路”衍生的概念漸為人知。在日偽和國民黨的話語言說中,“土八路”多含貶義;但在中共及其領導的革命隊伍內部,它逐漸由一種自嘲調侃、幽默樂觀的生活用語,轉變為革命精神與文化符號。“土八路”作為民間記憶中的符號,其概念意涵衍變的背后是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智慧與格局,蘊藏著中國革命的深層邏輯。
“土八路”作為“八路”的衍生概念,主要指八路軍中的地方部隊和民兵等非正規化武裝力量。在抗戰時期,八路軍除了一一五師、一二師、一二九師這三支主力部隊外,還在河北、河南、山東、山西等省份設立了眾多軍區部隊,即“縱隊”。這些軍區下屬的軍分區部隊則被稱為“支隊”。時人觀察,“支隊”中的縣游擊隊、軍分區游擊支隊等常被冠以“土八路”的稱呼;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軍區與軍分區部隊也被叫為“土八路”。換言之,無論是“縱隊”還是其下屬的“支隊”,這些八路軍的地方部隊都可能被統稱為“土八路”。①八路軍的地方部隊被稱為“八路”是因為他們受八路軍領導,有正式部隊番號;被形容“土”主要是因為他們尚未進入正規的戰區部隊序列編制,并且裝備相對差且弱。至于八路軍隊伍中的民兵,不僅裝備差,甚至連正式部隊番號都沒有,因此也常被叫作“土八路”。八路軍山東益都縣大隊長魯風說:“民兵,就是敵人眼中的‘土八路’,敵人對真正八路,固然畏怯,然而提到‘土八路’,同樣痛恨。”①這樣的概念定義有著明確的外延限界,但在具體的歷史情況中,“土八路”的外延往往是模糊的,相關言說也有著鮮明的情感色彩與意識形態立場。
“土八路”一說較早出現于全民族抗戰初期,是日偽和國民黨頑固派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的蔑稱。日偽當局對中共抗日武裝的認知存在策略性矛盾,即在理論層面構建所謂正規軍與“土八路”的分類體系,卻在實戰中模糊兩者界限以達成政治目的。以《盛京時報》為例,這份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控制的報刊曾系統闡釋其定義的“土八路”概念:“華北之共產軍,大別為正規軍與游擊隊兩種,正規軍乃被稱為‘老八路’(正規之八路軍),游擊隊即指‘土八路’(土著之八路軍)”,并詳細標注“土八路之軍區,為冀西軍區、冀中軍區、冀東軍區、冀南軍區、平西軍區、太行軍區、太岳軍區、晉西北軍區、魯西軍區、魯西南軍區等地。”②這種建構在偽滿機關報《大同報》中得到進一步呼應,該報通過劃分“老八路”“土八路”的戰略差異,宣稱要“對華北之共產勢力,實行尖銳著實而且徹底之根本工作”。③ 頗為諷刺的是,日偽設計的這種分析框架在戰場上卻被他們自己故意扭曲。日軍常將八路軍主力部隊也蔑稱為“土八路”,即便是戰力強勁的一二九師也被“認為是‘土八路’,看不起”。④ 這種蔑稱的泛化在“掃蕩”中進一步演變為分化策略———日軍散布“只打洋八路,不打土八路”⑤的口號,或聲言“只打老八路,不打土八路”,以“達其孤立我軍,各個擊破之陰謀”。⑥ 這種稱謂的戰術性操弄,既暴露了日軍對八路軍游擊戰法的忌憚,又折射出其試圖通過話語建構瓦解中國軍民團結抗日的戰略企圖。
無論是面對八路軍正規部隊還是游擊隊,國民黨頑固派都刻意使用“土八路”進行污名化,并隨時局演變不斷強化。1938年2月下旬中共山東省委在新泰劉杜村召開的擴大會議記錄顯示,國民黨“在敵后派出一些土匪、地方保安隊、道會門等反動武裝(如沈鴻烈、秦啟榮等),專門對付我八路軍游擊隊”,散布“山東八路軍是‘土八路’、‘共產共妻’、‘山東沒有他們的戰區’”等謠言,“一些群眾受到蒙蔽,一時搞不清共產黨、八路軍的真實情況”。⑦ 這種污名化策略在1940年前后進一步發展。國民黨當局組織所謂“河北戰區民眾后方徒步訪問團”,通過編纂《河北歸來》等出版物,聲稱民眾“只有以土八路土共產黨以自解,總希另有真八路、真共黨決不是這樣的”。⑧ 將“土”與“真”相對立的敘事手法,實質上是分化我黨與人民地方武裝的魚水關系,在意識形態層面消解中共抗日武裝的合法性。也就是說,國民黨試圖通過“土八路”的話語建構,來削弱共產黨領導的軍事力量乃至政治影響力。“八路軍”全稱是“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八路軍”,是根據國共兩黨團結抗日協議,由共產黨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主力部隊改編的抗日武裝力量。“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原為廣東地方軍閥部隊的番號,而八路軍三個師的番號,原來又都屬東北軍。紅軍在取得八路軍這個番號后,名義上已獲致在國民政府軍事序列中的合法地位。然而,這種“合法性”并不是國民黨所能誠心且長期接受的,他們試圖將所謂“國軍”與“八路軍”區分開來。“土”字常喻意“土氣”,國民黨用“土八路”一說貶低共產黨軍隊,暗示其“不正規”“不現代”“不合法”。
抗戰勝利后,國民黨“策略性貶損”的意圖更是昭然若揭。在國民黨操控下,東北出現了和“土八路”相關的一些污名化說法,如“水八路”“旱八路”和“假八路”等。國民黨方面直呼東北民主聯軍吉遼軍區司令員周保中為“‘土八路’頭子”,①其中央通訊社將東北的中共軍隊分類:“其一為‘東北保安軍’,俗稱‘水八路’,蓋系水路來此。另一為‘東北人民自治軍’,俗稱‘土八路’,但其干部亦多來自延安,其根據地在東部一帶。”②“水八路”在這里指通過水路到達東北的八路軍,而通過陸路前往東北的被國民黨方面稱為“旱八路”。③ 《申報》還將東北的中共軍隊分出“大八路”“小八路”“橡子面八路”“大米八路”等等。④
而在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隊伍內部,“土八路”一詞的早期使用帶有調侃色彩。奔赴延安的青年學生們在私下里常常以玩笑的口吻用“土八路”來稱呼革命隊伍中的工農干部,尤其是那些從農村走出來的革命軍人,且初時多用“土包子”一說。1938年8月到訪延安的陳學昭在采訪中發現,革命隊伍私下里流行稱呼“土包子”。“陜北土包子,住的土窯子”,“吃的小米子”。⑤ 顯然,這是來自城市的知識分子對工農革命者的稱呼,帶有幾分調侃與玩笑。革命隊伍里的同志用善意接納了“洋學生”的這份話語饋贈。“人人都有變成土包子的可能。從前的洋包子,在今天也許是土包子了,今天的洋包子,將來不還是也可以變成土包子?”⑥曾在新四軍二師參加整風學習,后來奔赴延安的知識青年林如彤回憶:“有一次在延安王家坪軍委駐地舉行晚會,陳唯實向葉帥(葉劍英,引者注)介紹說:這就是我愛人。葉帥問:是土包子還是洋包子?大家都曉得那是指土八路還是洋學生”。⑦ 在抗日救亡的時代語境下,愛國知識青年奔赴抗日革命根據地并走上與農工相結合的人生道路。青年學生面對著許多土生土長的工農干部,脫口而出“土包子”“土八路”的稱呼,雖帶有幾分戲謔,卻也映射出近代中國城鄉二元結構知識分子與工農革命者之間的文化隔閡。
中國共產黨扎根于鄉土社會,其革命實踐與農民群眾、農村密不可分,中共革命隊伍需要考慮對“土八路”進行概念形塑,必須對“土”這一語詞進行重新界定,賦予其積極的政治與文化內涵,以鞏固革命主體意識并強化對農工階級的認同感。
對中共而言,“土”的問題不僅是工農干部和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問題,還是本地干部和外來干部之間的關系問題。1939年6月,在延安高級干部會議上,毛澤東明確指出:“反對‘欽差大臣’的傾向,反對輕視‘土包子’,取消‘土包子’這個稱呼。”⑧毛澤東的這番話,直指外來干部與本地干部之間的關系問題,外來干部不能看不起本地干部。1942年2月1日,在中共中央黨校開學典禮上,毛澤東批評道:“現在各地對這個問題的注意還很不夠,有些人輕視本地干部,譏笑本地干部,他們說:‘本地人懂得什么,土包子!’”①又據何其芳所記,1942年5月30日,毛澤東到魯迅藝術學院講話時說:“你們從小魯藝到大魯藝去,就是外來干部。不要瞧不起本地的干部,不要以為自己是洋包子,瞧不起土包子。知識分子不要擺知識架子。”隨后,毛澤東講了《黔之驢》的故事,將驢比作“洋包子”,老虎則是“土包子”,以強調“洋包子”不應瞧不起“土包子”。②
“土”的問題還是“本土派”“留蘇派”之間的關系問題。從蘇聯回來,受過系統馬列主義訓練的留蘇派,跟毛澤東等所謂“山溝溝”里走出的馬列主義者有很大的不同。這個不同,在留蘇派看來是布爾什維克化與否的區別,而在毛澤東看來則是實事求是與否。③ 毛澤東指出:“我們黨內的一些違反了馬克思主義的人則發展這種洋八股、洋教條,成為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黨八股的東西。”④所謂站在“洋”的背后的“一些違反了馬克思主義的人”其實有明確所指。早在1941年3月17日,毛澤東在《農村調查》的序中指出:“我們黨吃所謂‘欽差大臣’的虧,是不可勝數的。而這種‘欽差大臣’則是滿天飛,幾乎到處都有。”⑤在同年5月的延安干部會上,他又較含蓄地批評道:“幾十年來,很多留學生都犯過這種毛病。他們從歐美日本回來,只知生吞活剝地談外國。他們起了留聲機的作用,忘記了自己認識新鮮事物和創造新鮮事物的責任。這種毛病,也傳染給了共產黨。”⑥
對“土”的這種話語重塑,是延安整風運動進行意識形態整合的關鍵維度之一。這場以思想整飭為核心的政治運動,是一場深刻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教育運動,借助系統化的理論批判與話語規范訓練,在革命語匯層面實現了“土經驗”與“洋理論”的辯證統一。整風期間,毛澤東便意識到,“土包子是可以學習到理論的,理論不但洋包子可以學,土包子也可以學,而且學習得很快”。⑦ 整風結束后,在中共七大作口頭政治報告時,毛澤東甚至當眾自嘲:“我是一個土包子,要懂一點國外的事還是要靠翻譯”。⑧ 革命的撫育———整風的教育,讓“土”這個原本含有落后性的話語成分漸漸具有更為正面的指涉。
隨著這種對“土”的話語形塑,一方面“土八路”這個概念逐漸被形塑為革命隊伍自豪的自我認同。1943年,鄧子恢在給中共泗靈睢縣委的指示信中說:“主要辦法還是你們就地物色,就地提拔,就地培養大批‘土共產’、‘土八路’,這才是解決干部問題的根本辦法”。⑨ 在晉察冀邊區,抗敵劇社專門排演過一部名為《土八路》的獨幕劇,生動展現了“土八路”這一形象在革命文化中的獨特地位。此外,有一位戰士因送信快而被敵人戲稱為“快腿子土八路”,這一綽號不僅未被回避,反而被晉察冀邊區武裝部直接寫入其英雄事跡的宣傳材料中,成為革命戰士英勇機智的象征。
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人扎根黃土地,借以將鄉土性與革命性融為一體,形成一種獨特的革命精神象征與文化符號。1941年后抗戰進入最艱苦的時期,新四軍許多戰士穿著更簡陋,淮海區二支隊指導員郭榮宗稱“軍裝本來就是土布做的,加上沒有衣領和衣兜蓋,這就更土了,真是‘土八路’”,但黃克誠告訴戰士們,“我們現在土,是為了將來洋;今天苦是為了明天甜”。戰士們感到“這‘土八路’,土得是那樣自豪,土得是那樣堅強”。① 據筆者對全民族抗戰期間《新中華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的爬梳,此時的《解放日報》《新華日報》共刊出17則明確包含“土八路”的報道,集中于1942年7月25日到1945年8月8日,詳如表1所示:

不難發現,中共通過“土八路”的話語策略將其形塑為一種革命力量。“土八路”逐漸衍變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具有人民軍隊品質的象征,代表一種艱苦奮斗、英勇頑強的革命精神,體現出中共在話語斗爭中的主動性與創造性,以及從被動接受轉向主動重塑政黨革命形象的能力。
需要注意的是,《解放日報》作為中共中央機關報,在1941年5月創刊后整整一年未有明確含“土八路”的報道,直到1942年7月25日才刊出第一條。作為民間用語,“土八路”一說在早期未獲致中共主流媒體正式認同,但隨著整風運動的展開,“土八路”的稱謂在特定語境下被重新審視,這映射出中共在意識形態傳播中對民間話語的吸納與整合,以及在整風教育中對群眾文化的重新思考與定位。①
當然,既要認識到中共革命隊伍對“土八路”的概念形塑,也不宜夸大其詞,放大革命對“土八路”概念“落后性”的祛除和先進性的賦予,所謂形塑更多是一種總體、漸進的趨勢。改造某種本身不具備完全正面語義的概念,需要革命者充分的耐心,并及時省察相關政策。1945年4月26日的《新華日報》反映出“土八路”也有武器差的概念表征,②乃至于到了解放戰爭時期,熟稔中共地方黨的工作的李雪峰仍注意到,淮西有一個剛收編組建的縣大隊行為不當,“群眾呼為‘土八路’”,“我軍到各村群眾誤為‘土八路’,堅決不開寨門,且有不少半夜鳴槍的”。③ 其中誤會經中共干部艱苦的群眾工作才得以消解。“土八路”在革命的撫育下有了先進性,但并不意味著在中共話語體系中便一直是正面指涉。新中國成立后,上海的解放軍二四九團戰士劉玉堂看了展覽會后,仍自省道:“因本身長于農村,土八路改為解放軍,對城市同學和敵人斗爭根本不知道,只是認為城市同學生活腐化,文化程度高,會談一套八股理論”。④共產黨的一個普通戰士,在革命勝利后仍能清醒地看到,出身“土八路”的自己在認知上有不足。但無論如何,從主要的話語趨勢看,中共的確通過此概念構建出一種獨特的革命話語,為理解中國革命道路的自覺探索提供了獨特的政治文化符號。
“土八路”概念的意涵衍變,是中國革命道路自覺過程的生動寫照。中共是一個具有廣泛國際性和深厚民族性的現代政黨組織,孕育誕生于城市,成長壯大于農村,成功領導中國革命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
其一,“土”意味著中國革命廣泛的群眾性和“人民軍隊這個關于武裝力量的新概念”。⑤ 1943年,八路軍總政治部宣傳部公開宣稱:“在華北之敵是早已嘗過民兵的打擊,他們稱民兵為‘土八路’‘便衣八路’‘八路外圍’‘八路來源’等。敵人已被我群眾性的游擊戰術打得顧此失彼焦頭爛額,把民兵看作他在‘掃蕩’‘清鄉’中的一個重要的打擊對象了。”⑥在中共革命隊伍的闡述中,“土八路”采取的是“群眾性”的游擊戰。《新華日報》也報道稱:“英勇的山東人民根據他們自己所親眼看到和親身感受的一切,選擇了這支本地生長的土八路,作為他們抗日和生存的依靠。”⑦與其說群眾選擇了“土八路”,毋寧說“土八路”本就是一支群眾性的抗日武裝。正如毛澤東所號召的,“一切抗日人民組織在工人的、農民的、青年的、婦女的、文化的和其他職業和工作的團體之中,熱烈地從事援助軍隊的各項工作。……包括動員游擊隊、民兵和自衛軍”。
“土八路”的話語也反映出中共抗日武裝的靈活性。中共堅持兵民是勝利之本:“敵后根據地軍民廣泛開展伏擊戰、破襲戰、地雷戰、地道戰、麻雀戰等游擊戰的戰術戰法,使日本侵略者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②1944年8月的《晉察冀畫報》生動地記載道:“敵人跺著腳說:‘快腿子土八路,莫非上了天,入了地不成!?’”③而且,“土八路”的靈活性是中共體系化軍事建設的有機組成部分。1944年晉綏邊區第四屆群英會將地雷戰提煉為“造、埋、看、疑、拉、打、起、曬”的八字要訣。呂梁離石的日偽挨炸后惱羞成怒:“誰也不準動‘土八路’的地雷”。④這樣的話語記載恰恰是中共將民間智慧升華為有效戰法的明證,“土八路”在靈活中仍持有組織性。可見,“土八路”的話語特性契合了山地游擊戰的一些特質,是毛澤東于山地構筑堅固的根據地,并開展靈活機動的游擊戰⑤激發群眾革命參與的戰略思想體現。到1944年12月1日,《解放日報》在報道汾陽的民兵通過“伏擊戰”從敵偽手中奪回糧食一事時,明確借敵人之口夸贊“土八路大大厲害”。⑥ 這種對“土八路”的話語肯定,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非正規化,但又具有群眾性、靈活性、可組織性的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策略的態度轉變。
其二,“土”蘊含著對馬列教條模式知識范式的揚棄,“土”與“八路”的結合昭示著以黃土地為載體的中國現代文化主體性覺醒,對“土八路”的正面言說伴生的是對教條主義的摒棄。被“洋知識”武裝起來的知識青年,尤其是從蘇聯回來的王明、博古等“留蘇派”,用“土包子”“土八路”調侃工農干部,⑦本質上是站在所謂的“正統”馬克思主義立場上看不起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甚至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中國共產黨內有過一種說法,叫‘山溝溝里出不了馬列主義’,意思是指國內正在進行的革命不太符合‘正統’的馬列主義,許多是山溝溝里的一些土知識分子和農民,甚至‘山大王’們搞的一套”。⑧ 遵義會議之前,“教條主義,因為更加完整、更加精煉,所以容易裝出馬、恩、列、斯的面孔,嚇唬工農干部,把土包子俘虜起來,充作自己的傭人,而工農干部不易識破他們的面孔;也可以嚇唬天真爛漫的青年”。⑨ 事實上,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是用實事求是的態度對待馬列主義的,雖然被叫做“土包子”“土八路”,但比起那些能大段背誦馬列原著的“洋包子”“留蘇派”,他們顯然更重視中國國情。據毛岸英回憶,他從蘇聯剛到延安時,“感到各方面都很別扭”,“再加上在蘇聯養成的待人接物上的習慣”,“都歐化了,這與中國的習慣完全不一樣”。毛澤東告訴他“現在是在中國,在延安,不是在蘇聯”,“要按照東方人的傳統習慣行事”,漸漸將毛岸英改造“成了一個內外一體的名副其實的‘土八路’”。毛澤東又教導女兒李敏,自己將毛岸英“這個‘洋學生’、‘蘇聯軍官’打扮成了一個農民,一個‘土八路’”。① 是瞧不上“土八路”,還是不妨豁達地自嘲為“土八路”,乃至于將革命隊伍改造為“土八路”?在這一歷史選擇中,中共深化著對中蘇國情的差異性認知,“中國化”的重要性愈發顯現。
其三,“土”彰顯著本土適應性,“土”與“八路”的結合昭示出中國農村的地理、社會特點與中國革命隊伍之間的深度耦合,對“土八路”的正面言說伴生的是對農村包圍城市革命路線的戰略確證。“土”這個語詞意味著鄉土化,即八路軍是扎根于鄉土地方的,“‘土八路’是由當地組織的”,“他們的防區是固定的,任務是保衛家鄉的”。② 《新華日報》記者李普也談到,對于山東解放,“創造這個光榮的業績的是幾十萬山東本地土生土長的‘土八路’和驍勇善戰的民兵們”。③ 抗戰時任中共華東局東南文委書記的邵荃麟和任南方局文委委員的葛琴對趙樹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創作的小說《李家莊的變遷》,評論道:“為什么八路軍一到村子,這個村子即會徹底的翻過身來,這主要并不是靠八路軍的武力,而是靠和封建勢力的長期血的斗爭中人民本身意識的覺醒與有生力量的蓄積。事實上,八路軍本身也正是從這種長期血肉斗爭中鍛煉出來的人民的武力。這種人民的武力與當地人民潛在的斗爭力量相結合,這樣就產生了解放區那樣堅強不拔的人民力量和人民政權。這種力量是土生土長的,八路軍也就是在這土生土長的力量中長大起來的。”④
其四,“土”凝結著與底層農工的血脈聯結,“土”與“八路”的結合體現了中共革命軍隊對農工階級政治依托的漸進深化。中共黨史上,歷次“左”傾路線都低估了農民反封建斗爭在中國革命中的決定作用,沒有意識到“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實質上就是農民革命”,“對于農民斗爭的領導是中國無產階級在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的基本任務”。⑤ 在這種歷史語境下,革命隊伍內部難免會出現針對鄉土色彩濃郁的“土八路”一說的戲謔。基本克服“左”傾路線后,黨內逐漸形成新的群眾認同感。劉少奇指出:“中國的農民占全人口百分之八十,就全國范圍來說,所謂照顧人民群眾的多數,主要地就是照顧農民。我們的群眾觀點與農村觀點,是密切聯系著的。”⑥而且隨著團結在中共周圍的農民的力量不斷壯大,中共軍隊總體上的“平民化”特質也愈發明顯,越來越“土”。1942年7月25日的《解放日報》就明確報道,敵人在“自首運動”中揚言“要想消滅土八路,必須消滅村干部”,但許多村落的干部群眾“寧可死于敵人慘刑之下”,決不供出“土八路”一人。⑦ 他者對“土八路”的底層群眾的主體性,也有清晰的認知,“土八路由一般貧農鋤者構成之……,該軍之干部,有少數之老八路配屬其中”。⑧ 《新進》雜志社出版的《中國政治文化革新問題講話》一書也明確指出,“如果嚴格一點說,軍區與軍分區也是‘土八路’,因為那里的成分僅僅最上的干部是‘老八路’,而十分之九的中下層員兵都是出身當地的農民。”⑨此處也提到,所謂“土八路”多指出身于當地的農民。學人也注意到,“中共常被對手方攻擊為‘土包子’,本身似乎也很樂意接受‘土’的標簽,這可能和中共的無產階級政黨屬性相關,承認‘土’即意味著和普通的工人、農民站在一起”。
“土八路”概念形塑的過程,正是中國革命道路的歷史必然。在晉察冀邊區從醫的傅萊(RichardStein)稱:“那時我們為表示自己也是土八路,用詞造句是盡量模仿鄉村中用語的”。① 據毛澤東警衛陳長江、趙桂來回憶,毛澤東晚年有言:“老八路,有人說是‘土八路’,他們不懂,我就是靠這些‘土八路’才打下江山的,不要看不起自己。”②在共產黨人看來,“靠這些‘土八路’才打下江山”,這或許本身就是中國革命道路自覺的歷史記憶。
在中國革命道路的歷史語境下,“土八路”的概念意涵需要被重新審視。“中國共產黨人表面看是農民、工人、有良知的青年為了一個目標聚集成的隊伍,是泥腿子,是土八路,但他們是集中國文化精髓最優秀的一代中國人”。③ “土八路”的“土”并非僅指武器裝備的簡陋或文化水平的低下,更昭示出對鄉土國情的充分尊重與自覺改造。其中內蘊的是植根鄉土中國的革命路徑探索,實為一種立足本土的文化基因。而且,“土八路”雖扎根鄉土,卻兼具現代性特質,抗戰時期的中共正走向全面發展成熟,其領導的抗日武裝是一支具有現代意識的革命化軍隊。總體而言,八路軍的高層領導高瞻遠矚,具有國際視野;④中層干部政治清醒,具有科學態度;⑤普通戰士紀律嚴明,具有學習熱情。⑥ 尤其是,中共將農民、農村“組織起來”,認識到必須通過組織化實現農民革命性的“自為”轉化,在傳統鄉土社會肌理中注入了現代無產階級政黨的組織基因,由此“土八路”才能真正具有生命力,乃至成為一種革命精神象征與文化符號。
在傳統與現代交織的當下,只有充分激活本土智慧,才能走出一條具有民族特色的現代化之路。“人類歷史上沒有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可以通過依賴外部力量、照搬外國模式、跟在他人后面亦步亦趨實現強大和振興。那樣做的結果,不是必然遭遇失敗,就是必然成為他人的附庸。”⑦亦如陳云所言:“在洋和土的問題上,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根據不同的時間、地點和條件下的不同要求,來確定‘該洋則洋、可土則土’的規劃,同時根據需要和可能,來改進洋的,提高土的,并且使洋的和土的適當地結合起來。”⑧真正的進步,終須始于對“腳下土地”的深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