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夏至這一天被視為吉陽之日。這一天對于我來說也是吉祥的,能頂著烈日邁開腳步,連我自己都滋生出幾許佩服。
端陽剛過不幾日,有人在聊天群里說“詩經園的荷花開了”。隨后像風雨似的一組荷花圖片就落在了我的手機屏幕上,我似乎嗅到了一陣清香,看到了它的搖曳生風。“我要去看荷花”,念頭滋生,靈魂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看荷之路,奈何軀殼被一件又一件的俗物羈絆得難以脫身。戚戚然一算至少有五年沒走進公園里的荷。這五年是啟蒙我畫荷的母親走向另一個世界的五年。另有陪過我看荷的女兒,在我休息的時候,她忙于用學來的知識換取生存的籌碼,而先生常年忙于讓家里幸福指數不斷提升的小生意,我像失去桅桿的船只,不愿意孤獨出航。
從北門奔叢臺公園,順中軸線向南,見古蓮池東岸熙熙攘攘的人笑著、說著。古蓮池是邯鄲明朝時修筑的護城河唯一保留下來的一段,寬約三米,長二三十米的樣子,因多年種植荷花而得名。1545年,嘉靖二十四年,那時的邯鄲城雖比不了趙王時期霸氣側漏的邯鄲城面積大,也比不了兩漢時期與成都、臨淄、宛(南陽)、洛陽并居全國五大都市時雄偉壯觀的邯鄲城。彼時的邯鄲城,資料這樣記載它,夜晚遠遠望邯鄲城,四角桅墻異常突出,用粉色涂料裝飾的周圍光彩照人,就像夜明珠一樣奪目,樓閣外墻用金色石頭裝飾,給人一種莊嚴、華麗之感。這座氣勢磅礴的邯鄲城,是邯鄲知縣董威的杰作,他督工加筑擴大了邯鄲城一周下來足有8里地的城墻,單城墻基厚就有3丈,收頂達1丈5尺,在城墻上筑瞭望臺25個,還在臺上建平房3間,四角有像帆船桅桿一樣的建筑,四個城門有拱券之門不說,還有東、西、南、北四個城門,起名為瞻岱、環沁、帶河、拱極(后改名為迎祥門)。他還在前任知縣興建的護城河基礎上,加浚護城河,濠闊7丈,深一丈有五,堤闊4丈余。這樣的邯鄲城,何等的壯觀。
想必那董威修建城墻和護城河是想一勞永逸,奈何再結實的鐵壁城墻也經不起歲月的剝皮削肉,城墻317歲高齡那年,戰亂帶給它的千瘡百孔,已經令人不敢直視,知縣英棨決定讓邯鄲城重獲新生,于是加固城壕,修成東北寬而西南窄,西南淺而東北深,城壕最寬處與城壕最深處等厚,最窄處又與城壕最淺處相同的堅實堡壘。英棨嫌城墻冰冷,嫌護城河不夠柔情,開啟了在城壕四周、沁河兩岸栽柳萬株,植荷花于城壕中的歷史。自此“繞郭荷香”“沿堤柳色”成為了邯鄲的一大景色。當時光踏著碎步來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城市擴建的腳步,踢倒被看作腐朽之物的古城墻,拆掉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填土護城河。因護城河有一段括在叢臺公園里面,才幸免被填土的命運。
古蓮池東側聚集人最多。濃密的松樹枝毫不客氣地將陽光抵在了樹冠之外,涼爽、愜意,蔭涼,有的人安靜地欣賞著荷,眉含煙、眼含笑,嘴角像初四五的上弦月,雙手拿著手機,身體前傾,把鏡頭對準池中他們認為最美的那一朵荷。一隊穿紅戴綠的大媽,來到古蓮池,她們夸張地笑,驚得樹上的蟬閉了嘴巴,直到她們大呼小叫地離開,蟬才回過神來,撿起它們唱了半截的歌。我重新欣賞起那一池的荷,夏風吹來,輕輕搖動的荷葉,像一把把被風吹翻了的傘,粉嫩粉嫩的荷則像一群文文靜靜、手握書卷的女子,古蓮池儼然一幅濃也相宜、淡也相宜的江南婉約爾雅的水墨畫。我想拍出荷花輕盈剔透的花瓣,備畫荷之用。遠不止順光下的荷,少了靈透之氣,所有淺色的花朵,只有借助光,才能還原它輕盈曼妙之風采。我移動碎步,找最適合拍攝的角度,直至移步于池的西側——看上去有了年頭垂柳下,可從東邊直插過來的萬道金光,逼退了試圖為我遮擋烈日的千條弱柳,我本來不大且無神的眼睛,被陽光照得只剩一條弧線,這條線也恰能聚焦一朵測頂光的荷,汗,打著滾順著臉頰跌落在我的手背上,一顆接著一顆,哪里顧得上擦拭,生怕這美瞬間隕落。
這時,我聽見藏在自己皮囊里的一個“我”小聲對我說,“看啊,那朵荷的花瓣像微雨燕雙飛”,我順著“我”的手指方向,果然看見那朵荷花瓣朝向一邊,像一個經歷過繁華,甘愿回歸寂靜的人。我還看見在這朵殘荷后面,有一朵低著頭,像極了大家小姐的荷,她仿佛聽到丫頭講的笑話,用長袖遮住嘴巴莞爾一笑的嬌羞之態,美驅使我按下相機快門。逆光勾勒出另一朵荷,她略顯單薄的胴體輪廓,似少女浣紗,那一刻我想起了杜牧的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我又怎能舍得把美遺落?分分秒收入手機相冊。躬身低眉向下,緊挨欄桿之處的荷,似知道我的心事,像模特,擺出極為端正的姿勢,好讓我畫個夠。我慚愧地對她報以微笑,距離產生美的效應,讓我疏忽了近處的美。我敢說這朵荷是整個蓮池中最與眾不同的,她的瓣根粉白粉白的像撒了珍珠粉,瓣尖三分之一是曙紅加胭脂混合而成的過渡色,她超凡脫俗,有著如綾羅似綢緞的柔和質感,那一刻,依稀出水芙蓉的林黛玉從我眼前一晃,一念輕安,遁入荷花深處。
荷花有多個別名。《楚辭》中,她叫芙蓉;《說文》中,她叫芙蕖;《群芳譜》中,又名水芙蓉。荷花還有諸多的雅號芳名,如蓮花、水華、菡萏、花欲笑、白羽衣、佛座須等等。《詩經》可謂古老,可里面就有荷的芳名。“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這是出現在《詩經·國風》中的荷花,先秦的女子約會在荷花塘邊,沒有看到英俊典雅的情郎,看到的是一個膽大孟浪狂徒。自由戀愛的她不是不喜歡,是說著不,卻滿心歡喜地一臉羞澀。藝術來自生活,高于生活,真佩服取自生活場景的《詩經》,把先秦女子的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把情懷筆墨灑向荷的難以細數,記得白居易在《采蓮曲》中寫道:菱葉縈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意思是菱葉在水面漂蕩,荷葉在風中搖曳荷花深處,采蓮的小船輕快穿梭。還有詩仙李白,他也有《采蓮曲》,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用現代的話翻譯過來,夏日的若耶溪傍,美麗的采蓮女三三兩兩采蓮子。隔著荷花共人笑語,人面荷花相映紅。
一想到清朝種植的荷,長在明朝修筑的護城河里,就感覺自己是來人間幾生幾世的靈,見證了凌波仙子的百年輪回。歷史深處的水,滋養著歷史深處開出的荷,無論我從哪個角度去拍攝她,也不管我拍攝的是小荷含苞待放,還是圓滿的初綻之荷,亦是花瓣零落的殘荷,越看越感覺她們韻味獨特,宛如在水一方的佳人,凝脂玉膚,鉛華洗盡,盡顯女兒本色。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說的是初夏,倘若畫在紙上,那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留白,是不沾一字,盡顯初夏風流的小寫意。初綻之荷著藕荷霓裳,立于款款荷葉之上,她目不斜視,笑不露齒,像極了清朝時期以含蓄內斂為美的女子,她們妝容素雅、簡約,眉毛纖細高挑,眼妝清淡柔和,胭脂多用粉色系,唇妝追求小而薄,給人感覺清雅柔美,這樣的女子從男子身邊走過,讓人只有觀賞,不可滋生半點褻瀆的份。
說起來我對荷花的喜歡也是有傳承的。家中圓滾滾的枕頭兩邊是母親繡的荷花,稿子是她自己起的。我腳上黑色禮服的鞋面上有脆生生的綠葉和水粉色的荷,也是母親自己起稿自己繡的。我總是對著那些荷出神,然后學著在地上畫了一朵花蓇葖,和一朵端端正正花蕊盡現的圓滿之荷,母親擦掉直愣愣的蓮桿,畫了略彎曲的,還說直愣愣的蓮桿缺少美感和韻味。從此,我愛上畫荷,還發誓長大后當一名畫家。可生活總叫人唏噓不止,當有一天有個叫生存的現實,把我從畫家夢中喚醒時,我知道工作是我僅有的謀生的手段。上班第一天,有個“馬大姐”問我,你小小年紀,怎么一臉憂郁?我不知如何回答,能代表我內心真實想法,就輕嘆了一聲,算是回答。忙忙碌碌,不知不覺青春已打烊,踉踉蹌蹌,到了中年轉角處,無心栽柳,卻被文學改寫了心性,我書寫生活賜予我的酸甜苦辣,彎曲的腰桿,一天天挺起。彈指十年,幸福的日子到了盡頭,風雨相伴五十年的母親,用一句“我走啦”,與我作別,悲痛無以言表,是女兒用一束柔光照亮了此刻艱難前行的我。她讓我臨摹一張三尺見方的蓮花圖,圖中有憧憬未來的含苞待放之蓮,有已經開始凋零的成熟之蓮,還有兩個被蓮桿高高托起的膨脹蓮蓬和一個橫陳畫面的折斷蓮蓬,蓮葉大部分成為黃褐的碎片,翻卷著,蟲蛀痕跡明顯,可整幅畫呈寧靜之態。
就這樣,死去多年的畫家夢被我慢慢喚醒。為了畫出秋荷的靈魂,我開始大量查閱資料,張大千早年畫荷花,多采用明代畫家徐渭畫技法,中年時的荷半工半寫者多,到了晚年,他最擅長以潑彩半抽象手法來畫荷。正如徐悲鴻在《張大千畫集》序中所說,大千代表山水畫家,其清麗雅逸之筆,實令人神往。張大千以擅長畫荷花而著稱,素有古今畫荷的登峰造極之譽,他能畫出荷千姿百態的蓮,與早些年在頤和園住過五年和居住環境惡劣的環境下也要植荷有關。荷入他心,入他骨,就難怪他以君子之風,其清穆如荷,盛贊其高潔。
時值殘冬,我無法去觀荷,把電腦中收藏的荷花圖片放大數倍,以察荷瓣紋路。還真發現紋路有實有虛,實的是凸起的線,虛的為平面彎曲的線。之前母親畫的荷瓣就是這樣的,足見她當真觀察過。我繼續觀察,發現荷瓣的根部顏色若有若無,而瓣尖顏色略深。再看花蕊,有白色的蕊和藤黃色的蕊,白為雄,藤黃為雌,因為看資料說荷是雌雄同體的植物。而荷葉正反兩面顏色大大不同,大的葉脈像人的動脈血管,葉邊沿的葉脈,又像人極細的毛細血管。花能亭亭玉立,完全是蓮桿的功勞,它通身長滿細小且排列有序的毛刺,生就一護花侍者。
臨摹,等同于初學書法之人臨帖。提升技法的最快捷方式就是臨摹,可以習得筆墨之態,還能在讀畫、賞畫、寫畫的過程中,慢慢掌握古人的繪畫氣韻,并借助于師法多家的方式,讓筆墨姿態變得更加靈活。在傳統技法的支持之下,生出個性化特征,不囿于傳統技法的禁錮,提升個人能力,使畫風變得更加奇崛。我畫出翻卷的殘葉和橫陳的蓮蓬胡楊那種千年不倒的風骨,畫出氤氳滋潤荷花的清水之氣。好幾位朋友說我筆下的荷,有清代工筆荷花“精細入微、色彩鮮艷且和諧、注重光影效果、意境深遠、寫實與寫意相結合”的特點。我也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畫荷,初夏之荷、半夏之荷、風雨荷等等,畫荷讓我從失去母親的打擊中走了出來不說,還自揭傷疤,用散文《傾城之蓮》,懷念喜歡荷、畫荷,一生追求荷品質的母親……
眼前滿池的荷,不像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般聒噪,她們安靜,腳踩淤泥,卻不染于身心,獨立于屬于自己的紅塵庭院,以風動云動,我自巋然不動的止水之心,接受著娑婆世界凡夫俗子的評頭論足。突然,我想起母親曾說過,看荷,以農歷六月最佳。現在我理解了母親這句話的深意,農歷六月之前的時光,荷花稚嫩、荷葉翠微,如依偎在父母肩頭的乖乖女,少了成熟味道。
六月冗長,我想再去看一次古蓮。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