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中專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陽光斜斜地從門縫兒里擠進屋,探頭探腦往里瞅,似在看我在不在家。
我和母親正在家里把秋收之后最后一次從地里“掃蕩”回來的苞谷進行分揀。母親把一堆飽癟不一、顏色各異的苞谷倒到圓圓的簸箕里,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喘著粗氣說:“都發霉了—把飽滿透亮的揀出來磨苞谷面,干癟的磨出來喂豬,霉爛的都扔了吧!”母親一簸箕一簸箕地篩,篩出來的都倒在我面前的大簸箕里,我負責把一粒粒最好的苞谷都挑揀出來。一束束明亮的光暈里,密密匝匝飛舞著雪白的小精靈,它們時而在飽滿的谷粒上印個吻痕,時而隨著母親一起一伏的動作上下翻飛,好不快活。倒是我,受夠了它們的淘氣,在一片眼花繚亂中,還要忍受陣陣發霉的氣息。
“啊—蟲!”我一聲尖叫,嚇得陽光精靈趕緊躲藏,嚇得母親驚慌失措,嚇出了門外幾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同時伴隨著一陣得意揚揚的炫耀聲:“事實就是這樣,整個鎮的人都是這么說的!錄取通知書都沒到她手里,就被她的父母賣了。你看,人窮,學習再好也沒用!”
打開門,這陣聲音赤裸裸地飄進了屋里,里面摻雜著一些哀嘆,也帶著一些嘲諷。母親和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我們也幾乎是同一時間看向了放在窗臺上鮮紅的錄取通知書。趕集天,小鎮上人來人往,這一酸爽的新聞著實吸引了許許多多眼饞的看客。聽到開門聲,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朝我家屋里看進來。我聽到人群里小聲說:“別說了……”我又聽到新來的看客好奇地問:“誰家父母這么見錢眼開,竟然把孩子的中專錄取通知書給賣了?”我在看到一群扭曲的面孔后,聽到被人群團團圍住的我家鄰居大姐斜睨著目光說:“喏,隔壁家的!”
突然,猶如房屋轟然倒塌一般,猶如橫梁重重地砸在我腦袋上一般,我整個人失去了知覺,街坊鄰居八卦的主人公竟然是我!我清晰地感受到身體里的血液在短暫的停滯之后,又像黃河水一樣洶涌澎湃地四處泛濫,不管是用鯀的攔截法,還是用大禹的疏通法,也無法阻止我身體內血液的奔涌。我狠狠地甩下手里的苞谷粒,齜著牙沖了出去—母親眼疾手快,丟下手里的簸箕,一個箭步上前,死死地抱住了我。我聲嘶力竭地怒吼道:“放開我,我今天要跟她拼個你死我活!”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母親只是用力地抱住我,嘴里大口喘著粗氣,一句言語也沒有。無論我怎么掙扎,也始終掙不脫母親有力的雙手。終于,我精疲力竭了,沒有力氣掙扎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看熱鬧的人群早已散去,長舌的鄰居大姐早已不知去向。母親緩緩地松開手,我抬頭看到她的眼里噙著淚花:“寶兒,咱們人窮是事實,但是再窮也不會賣了你的錄取通知書,媽知道那是你的命,是我們全家的命,媽就指望你考出去,走出這窮山惡水的山溝溝!”我哭得聲嘶力竭,狠狠地點著頭:“我知道,我都知道,媽—你為什么要攔著我,為什么要眼睜睜看著別人給咱們造謠!”母親高昂著頭,看向屋外的陽光,眼里是一片遼闊天空,沒有絲毫的云翳遮擋。我卻越想越憤怒:“人家霸占咱家的自留地你不吭聲,人家把煤灰都堆到了我們的家門口你也不去理論,人家明目張膽去我們的地里摘菜你還叫人家多摘一點兒,人家當著面兒說我們的不是,你還是沉默不語……今天,這么多人在場,人家無事生非惡意造謠你還攔著我!為什么?你說為什么?難道我們家沒有壯丁就該被欺負,難道我們家貧窮就該被人說三道四……”母親把眼里的淚花憋了回去,目光堅定地說:“你跟人打一架就能堵住別人的嘴嗎?媽希望你是一個有遠見和格局的人!窩里斗和家里橫是可悲,是窩囊!”母親的話像一把重錘,容不得半點兒拒絕就把一顆美好的種子埋到了我心底,還厚厚地蓋上了一層肥沃的土壤。就像我剛剛從霉爛的苞谷里揀出來的飽滿谷粒,它們出于“霉”,卻更“美”!
多年以后,我時時回想起小鎮的平凡煙火里那些“貧窮就是一種錯”的屈辱畫面,每一幀畫面閃過,我的眼里不再有陰霾,而是一片遠方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