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早晨,我牽著女兒的手走進浦口火車站舊址。這座始建于1908年的英式建筑,在晨霧里泛著溫潤的光。女兒仰起頭,辨認展板上褪色的老照片,忽然指著月臺方向:“爸爸,那個爺爺為什么在欄桿上趴著哭呀?”我望著復刻的朱自清銅像,記憶突然被撕開一道縫隙。
十五年前,也是同樣的季節,父親帶我來這里時,站臺邊的銀杏還未長成這般亭亭如蓋。那時父親剛做完心臟搭橋手術,卻執意要坐輪渡從中山碼頭過來,理由卻是“要給兒子補上人生的語文課”。
記得那天,老月臺的木欄桿還泛著桐油味。父親的手掌覆在銅像冰冷的手指上,忽然對我說起祖父的事。1948年,祖父從這里登船去臺灣經商,臨行前把最后兩塊銀元塞進父親衣兜,轉身時,黑線大衣的下擺掃過月臺上的積霜—那竟是父親記憶里關于祖父的最后背影。我這才明白,為何每年清明他總要對著東南方焚三炷線香。
此刻,女兒踮起腳去夠月臺邊緣的野雛菊,粉紅棉襖在風里鼓成小燈籠。她當然讀不懂展板上《背影》的鉛字,卻能指著立于穹頂的雕花說:“爸爸你看,房梁上刻著好多小橘子。”我忍俊不禁,想起自己兒時總把“卍”字紋說成“巧克力格子”。手機震動,是父親發來的消息:“帶甜甜去老站房西側看看吧,那株百年梧桐長新芽了。”我舉目四望,果然,在人群外發現拄拐杖的熟悉身影。去年摔傷髖骨后,他總說腿腳不便,卻總在我們出游時“恰好路過”。
春風掠過鐵軌縫隙,卷起細碎的煤渣。女兒忽然蹲下,用樹枝在枕木間來回劃拉:“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她正在學數數,卻不經意間丈量著時光的縱深。1917年的月臺上,朱自清數著父親買的橘子;1948年的汽笛聲里,祖父數著兩岸的距離;此刻,我的父親數著孫女的筆畫,而我在數他鬢角新添的雪色。
返程輪渡上,女兒伏在窗邊看長江翻涌的浪花。父親悄悄塞給我一沓車票,從2010年,我赴京求學的動車票,到去年帶孫女看病的急診掛號單,全用紅絲帶整整齊齊地扎著。最底下是張泛黃的船票,那是1948年從浦口到基隆的艙位憑證,祖父的鋼筆字跡洇成了藍霧。
江鷗掠過水面時,父親忽然哼起《送別》。不成調的曲子混在汽笛聲里,居然驚起岸邊一片蘆花。我看見他扶在欄桿上的手背青筋凸起,像老梧桐暴起的根須,卻穩穩托著孫女的羊角辮。百年的月臺在此刻疊印,所有未說出口的愛,都沉淀成鐵軌下的碎石,在春草萌發處默默承托著向前的車輪。
下船時,春雨忽至。父親仿佛可以預判似的從帆布包掏出折疊傘,藍格子傘面上還留著五年前我求學時寄的航空標簽。傘骨咯吱咯吱地響著,罩在三代人的頭頂上。中山碼頭鐘樓傳來咚咚清響,仿佛與百年前的汽笛共鳴。我們踩著雨花走遠,背影漸漸融進金陵的煙水,而長江仍在身后奔流,裹挾著所有父親未落的淚與未言的愛,浩浩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