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個農(nóng)民,守著屋后面的土地過了大半輩子。
等我大了,爺爺也老了,腰背漸漸彎了,腳力也不能支撐他爬上山了。土地的歸屬換了人,但爺爺停不下來,他是鄉(xiāng)鄰口中“閑不下來的人”。離開了屋后的土地,爺爺顯得無所適從,就在院壩東墻角圈起來一塊地,培上土,別人家的小花園,變成了我們家的小菜地。可種什么又成了問題,最終爺爺選定了花椒樹。爺爺講,在川渝,花椒既可作調(diào)料,其帶刺的枝干也可當(dāng)作天然柵欄。
花椒樹苗是爺爺?shù)呐笥阉偷?,淺紅褐色的苗小小的一株,葉脈清晰的葉片小而柔軟,就是蔫頭耷腦的,顯得沒有精氣神。那時候爺爺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挖坑、培土、漚肥,一氣呵成。花椒苗只有筷子高,細(xì)弱的莖干頂著三兩片嫩葉,風(fēng)一吹就顫巍巍地晃。爺爺坐在堂屋門口抽旱煙,瞇著眼說:“這苗弱,得好好養(yǎng)著?!?/p>
苗剛種下去的那兩年,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冬天凍傷,春天蟲害,樹干總是遍布蟲洞,葉子也被啃得體無完膚。我時常抱怨這株苗招蟲,爺爺默不作聲,抽兩口旱煙又去給花椒樹噴藥。一開始老不見效,又試了好幾種方法,多管齊下,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到了第三年,花椒樹突然躥高了很大一截兒,主干開始生刺,細(xì)碎的白花藏在層層綠葉之間。我伸手去摸,卻不小心被刮出了血。爺爺微笑著對我說:“苗長成樹了,開始保護(hù)自己了?!?/p>
花椒樹越來越高,枝丫高過屋檐,伸出了院子,爺爺?shù)谋臣箙s越來越彎。到我升學(xué)前往縣城讀初中那年,院里的花椒樹迎來了第一次豐收。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遠(yuǎn)遠(yuǎn)就能聞到花椒的麻麻清香。花椒樹已經(jīng)那么高了,爺爺只能站在竹編凳上摘花椒,一把一把地裝進(jìn)罐子里。褐紅色的花椒,成了我那個初秋最深的回憶。當(dāng)晚,爺爺抓了一把剛摘的花椒做了水煮魚,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家里種的花椒,麻麻辣辣的,嗆得人眼淚掉下來。圍著這棵樹忙活,成了爺爺生活的常態(tài)—春天要綁防蟲的粘板,夏天不能忘了支遮陽的葦席,秋天需舉著長竹竿打花椒,冬天清掃落葉堆在根旁當(dāng)棉被。一棵花椒樹,見證四季。
而后,我每次歸家,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第一眼望見的便是院子里探出頭來的花椒樹。樹倒是不再長高,枝干卻是粗壯起來,從根部長滿了硬刺,凸起著許多疙瘩,青紅的花椒一年比一年長得好,一簇一簇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掛滿的小燈籠。鄰里來討要,爺爺從不拒絕,只是從屋里拿出他那把生銹的剪刀,一簇一簇剪下,用舊報紙包上遞了過去。每年夏末秋初,花椒成熟,麻麻的香味飄遠(yuǎn)了去,成了村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
去年冬天特別冷,罕見地下了雪,爺爺摸著禿了葉的花椒樹說:“今年天寒,不知道樹挺得過去嗎?!睜敔?shù)耐仍桨l(fā)不靈便,外出回家的路上發(fā)生了磕碰,休養(yǎng)了快兩個月,元氣不似從前。醫(yī)生說人老了,總是要恢復(fù)得慢些,爺爺不吭聲,倒是記掛著他那棵沒人照料的樹。來年開春,花椒樹卻再沒發(fā)新芽。干枯的枝丫斜刺向天空,像一柄碎裂的傘骨。爺爺每天早晨仍要去樹下站會兒,有時彎腰撿起一塊剝落的樹皮,在掌心搓成粉末,卻不再對著花椒樹露出心滿意足的笑。
立春那天夜里下了大雨,半截兒枯枝砸在了院門口的小路上。第二天,爺爺蹲在斷枝旁,用他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撫摸著斷裂處,用指甲刮樹皮—皮下已經(jīng)干枯發(fā)黑,再也找不到一絲綠色。他用鏟子小心地刨土,挖出幾段尚未腐爛的細(xì)根,裹在舊毛巾里?!霸俜N一棵吧?”說罷,我遞給他新買的樹苗。爺爺搖搖頭,把老樹的根須埋回土里:“夠啦,它活夠本兒了?!?/p>
雨后的陽光穿過光禿禿的枝丫,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蛛網(wǎng)般的影子。有風(fēng)掠過,地上斑駁的光影輕輕搖晃,仿佛那些從未消失的花椒籽,正在泥土深處隱秘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