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右江畔,薄霧如輕紗般在水面上裊裊升騰,帶著微微的涼意,也裹著淡淡的稻香。我裹緊外套,沿著青石板路緩緩踱步,耳畔是鄉親們熱絡的問候聲,像在跟昨日未散的夢意作別。記憶里,右江的晨霧總是這般溫柔,它輕拂過每一張早起的面孔,為小鎮的清晨鍍上一層銀色的柔光。
童年時,我總在這樣的晨霧中被奶奶從鐵門后牽出。她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掌,傳遞著歲月沉淀的溫暖,將我拽進一個煙火蓬勃的世界。奶奶總是起得最早,她會在晨霧最濃的時候,去江邊拾螺。那些螺躲在江邊的石縫里,奶奶用小鏟子輕輕一撬,它們便落入竹籃。回家后,奶奶將螺放在清水里養著,等它們吐盡泥沙,再用銅盆裝著,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鍋。鍋里的水煮沸后,奶奶將螺倒入,撈出時,那鮮嫩的螺肉沾著微辣的姜汁,仿佛有精靈在舌尖上跳躍,是我童年時的美味。
奶奶不僅會煮螺,還會做糯米飯。她總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去后山采艾草。那艾草帶著清晨的露珠,在奶奶手中被揉搓成汁。接著,她將糯米浸泡在艾草汁中,白白的糯米漸漸染上青色。奶奶把浸泡好的糯米放入陶罐,再放進幾塊腌制好的五花肉,蓋上蓋子,放在灶上蒸。不一會兒,陶罐里便冒出熱氣,粽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軟糯,咬下去滿嘴留香。
那時候右江水淺,早起的漁民在晨光熹微中撒網,水花濺起的晶瑩與晨霧相接,像給歲月鍍上了一層銀色的柔光。母親在岸邊搓衣服,棒槌敲打得節奏明快,像為晨霧的舞蹈伴奏。奶奶總愛把剝好的螺螄遞給我,那溫熱的螺肉沾著淡淡的姜汁味,在舌尖化作人間煙火的初味。江畔的蘆葦隨風搖曳,綠葉摩挲出沙沙響聲,和著漁民的號子,奏響了右江最質樸的樂章。
“家宏,等會兒去我家吃糯米飯嘍!”隔壁阿嬸隔著竹籬笆喊,嗓音在薄霧里散得有些模糊,卻滿是熱乎勁兒。她家常備的大陶罐里,糯米被艾草染成青色,蒸騰出的熱氣能把整條巷子籠在粽香里。堂屋的八仙桌上,阿叔們蹲在門檻上大口扒飯,沾著豬油的指縫間還殘留著稻田的濕氣。村里的婦女總愛在晨霧散去后聚在渡口,一邊在木桶里攪著靛藍染料,一邊哼著《傳揚歌》,那悠長的韻腳順著江風飄蕩,像要把右江兩岸的舊事都編進歌里。奶奶總說:“右江的晨霧啊,沾著先輩的體溫呢。”
暮春時節,右江漲了水,霧氣濃得能攥出水來。鎮上的皮影戲班子在碼頭支起帳篷,褪了色的皮影在燈影里舞劍弄槍。孩子們在后臺鉆來鉆去,驚得貨郎的銅鑼叮當作響。賣五色糯米飯的奶奶守著竹籠,糯米染成赤橙黃綠紫,像一捧捧碎玉。她總愛挑最軟糯的那塊給我,指尖沾著的糯米團,是我趕圩路上最甜的念想。
夏夜的右江,星子在水里搖搖晃晃,蚊蟲的合唱蓋過了遠處山歌的調子。老人們在榕樹下擺開棋盤,銅壺里的涼茶冒著白霧。奶奶總愛彈奏那把缺了弦的月琴,斷斷續續的琴聲掠過水面,驚得螢火蟲都繞著琴弦打轉。那時候右江的浪花拍打著石階,水聲里混著睡夢里的囈語,像在訴說著世世代代的溫柔。
如今,我在異地的清晨總能憶起右江的霧。那霧氣里藏著奶奶的螺螄,藏著阿嬸的糯米飯,藏著渡口的歌謠,藏著皮影戲里的江湖。它們化作永恒的晨曦,貫穿了生命的脈絡。原來,人間的愛就藏在這晨霧散去的尋常日子里,藏在奶奶喚兒回家的嗓音里,藏在渡口送別的揮手間,藏在巷口遇見的微笑里。它們融化在時光深處,成為永不褪色的底色,讓每一個清晨都滿藏溫暖。
奶奶的螺螄和糯米飯,是右江晨霧中最溫暖的饋贈。它們讓我明白,愛不是驚天動地的壯舉,而是藏在日常瑣碎中的細膩關懷。每一次品嘗,都像奶奶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那溫柔的力量,讓我在歲月的長河中,始終懷揣著溫暖堅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