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錢是忽然醒來的。
初春的魯西北平原,風里總帶著些刺癢。它呼嘯著掠過剛剛蘇醒的楊樹梢,卷起黃土地泛白的浮土,卻偏偏在榆樹跟前放輕了腳步。老榆樹佝僂著腰,疙疙瘩瘩的枝丫間忽然就爆出千萬點嫩芽,青玉似的攢成串,在風里招搖出清甜的香氣。
我踩著田埂往橋頭去,鞋底碾碎了腳下的枯草茬,咯吱聲驚起樹枝上呢喃著的一對春燕。“今年榆錢抽芽比去年早三天,節氣倒是守得準。”橋頭邊,低頭垂釣的老張望著河里倒映著榆樹枝影,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榆錢,在魯西北,也叫“榆花”“榆莢”,是榆樹上綻開的一種特殊的花。《本草綱目·木部二》載:“榆未生葉時,枝條間先生榆莢,形狀似錢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錢。”由此,古往今來,諸多文人墨客不乏對榆錢的精美描繪。北周庾信在《燕歌行》中有詩曰:“桃花顏色好如馬,榆莢新開巧似錢。”韓愈《晚春》:“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風流一世的乾隆皇帝更是寫下了“新榆小于錢,為餅脆且甘。導官羞時物,佐膳六珍參。偶啖有所思,所思在閭閻。鳩形鵠面人,此味猶難兼。草根與樹皮,辣舌充饑諳。幸不問肉糜,玉食能無慚”的詩句。
魯西北大平原多榆樹。一則榆樹的繁殖性極強,開敗的榆錢被春風一吹,落到地面上,待不多長時間就會在地皮上發芽生根,成為一株樹苗,幾年后就會逐漸長成一棵大榆樹。同時,由于榆樹的木質硬實緊致,是人們建房修屋的最佳木材。
“榆錢、榆錢,吃了榆錢,家家都有余錢”。舊時光里的榆錢香總摻著玉米面味。當春風吹來第一縷綠色,金黃的榆錢就一串串地綴滿了枝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誘惑著人們的味蕾。小時候,大家生活都不富裕,那時對于春天的渴望,大多是停留在那些能吃的綠植上:薺菜、槐花、香椿……我最愛的便是那狀如小圓銅錢樣的榆錢了。榆錢開得正盛時,只需往樹梢一望,便會讓你的心里升騰起一種莫名的熱望。在那個青黃不接的日子里,榆錢就是蔬菜最好的替代。于是,每逢這時候,鄉人就三五成群,想盡各種辦法采摘。當然,樹杈上一邊貪婪地往嘴里捂,一邊往背包里擼的貪吃孩子還是占了一大部分。因為能吃到嫩香的榆錢對于孩子們絕對是舌尖上的一道美味。我那時個子小,先把低處的摘完,高處的就拿個鉤子把樹枝壓低,然后一個人抓住樹枝,其他小伙伴就開始七手八腳地摘,還不時放一把在嘴里,那甜香就瞬間蔓延到心里……真香!真香!這時,樹上的孩子還忘不了取笑樹下忙活的我們,惹得我們又是晃樹,又是跺腳。笑聲、打鬧聲充盈在和煦的春日里。
也可把榆錢與面摻在一起蒸饃饃,甜香生津,味道可口。人們把開著的嫩榆錢采回家里,用清水淘洗干凈,瀝凈水摻上雜糧面,放上花椒面和適量的鹽,蒸出來的榆錢窩頭味道可口,是春天農家頗為喜歡的好飯食。劉紹棠曾在《榆錢飯》一文中寫道:“榆錢兒生吃很甜,越嚼越香。”
那時節,家家屋檐下都吊著柳條筐,新摘的榆錢就從柳條筐稍涼去水后,傾入事先備好的菜盆。奶奶蒸窩頭拌榆錢時,總會掐著日頭,說陽氣足了,面才發得暄。她揉面時總哼著小調,面團裹著嫩芽在籠屜里脹開,水汽漫過褪了漆的窗欞,把梁上的燕巢都熏得濕漉漉的。出鍋的窩頭頂著裂紋,像老人笑皺的臉,趁熱咬下滿口草木清香。
河堤上,新栽的景觀榆已開始抽條,塑料護根膜在風里嘩啦響。穿沖鋒衣的年輕人舉著云臺拍視頻:“家人們,看這古代救命糧……”運河邊榆樹影子投在新鋪的柏油路上,讓灑水車沖成了斑駁的綠苔。
“風吹榆錢落如雨,繞林繞屋來不住。知爾不堪還酒家,漫教夷甫無行處。”當月光爬上院內椿樹的枝頭時,我把帶回來的榆錢蒸成了窩頭。廚房的LED燈下,蒸汽模糊了窗外的霓虹。咬開窩頭的瞬間,那抹清香突然變得濃烈而清晰,直直地扎進記憶深處—恍惚又見奶奶立在村口,佝僂的身軀倚著老榆樹隆起的樹痂,就像大地蓋上的一枚溫暖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