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泛起魚肚色,母親輕輕撩開了黎明的紗帳。古老的藥罐在炭火爐上咕咚作響,像支喑啞的夜曲。母親系上褪色的圍裙,在蒸汽氤氳間來回穿梭,恍若被歲月染黃的詩章……
父親被確診罹患小細胞肺癌的那天,屋檐下的冰凌正簌簌墜落。母親佇立在寒風里良久,仿佛一尊被時光雕飾的塑像。她緩緩放下手機,轉身默默收拾好換洗的衣物,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靜靜地陪著父親前往醫院。
住院的時光仿佛一張網,輕輕收攏著每個人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經過放化療,父親的頭發開始大把大把掉落,雙腳出現大面積的水腫,甚至嚴重到無法行走。母親一言不發,一遍又一遍擦洗著父親日漸消瘦的身子。癌細胞啃噬骨頭的劇痛常常讓身高八尺的父親蜷縮成一團,額頭汗珠迸發,手上青筋暴起。母親見狀,立馬端來溫水和止痛藥,輕聲細語安撫父親吃藥。沒承想,疼痛難忍的父親抑制不住內心的狂躁,一股腦兒將滿腔怒火噴向母親。
“天天打針、吃藥,你是想讓我變成傻子嗎?”父親一揮手,砰的一聲,玻璃水杯的碎渣在月光下濺成了一條閃著銀光的星河。母親俯下身,拾起滿地的星光,一不小心,手掌被劃破,幾點鮮血洇在潔白的瓷磚上,宛如早春盛開的梅花。“生病了,我們要治,病才會慢慢好。”母親的聲音很輕很輕,卻鏗鏘有力。
父親緩緩抬起低垂的頭,才發現母親的雙鬢早已一片蒼白,根根刺眼。她的雙眼凹陷,眼珠布滿血絲,長期的陪護讓她飽經風霜,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父親微微顫抖的雙唇,張開又合上,慢慢接過母親手中新倒的水和藥,一飲而盡。他喝下的,不僅是緩解疼痛的藥,還有母親在這無聲歲月中熬制的愛。父親轉過身,沉沉地睡去,枕下卻是一片潮濕的海洋。
父親離世的第二年開春,母親騎電瓶車買菜種時,不慎跌斷了右手。醫生在母親的右手關節處嵌入了鋼板,并再三叮囑要好好休養。冰冷的鋼板在母親的骨縫里長出堅強的枝丫,她卻用左手在荒地上開墾出一片碧綠的菜畦。看著破土而出的菜苗,身披霜花的她,開心得像個孩子。陽光下,母親豆大的汗珠熠熠生輝。
取出鋼板的手術鉗,帶走了她最初的記憶。老下去,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剛剛出了醫院的大門,卻發現她在路口轉圈,驚嘆歲月偷換了所有的路標,她根本辨別不得回家的方向。
去年八月,命運再次和母親開起了玩笑。在取完快遞的途中,她不幸被私家車撞至髂骨斷裂,不得不再次動手術做外支架固定。我本以為接二連三的苦難終究是要壓垮了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直到我在病房門口,聽到她云淡風輕地和病友調侃:“生活給了我多少積雪,我就能遇見多少個春天。”我的心莫名疼了起來,這富有詩意的樂觀,讓冬雪初融,讓春天來到。
外婆的阿爾茨海默病是母親生命中的另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地覆蓋了歲月的溝壑。在母親臥床休養的三個月里,患病的九十歲高齡的外婆便無人照料。還記得,外婆被保姆接走的那天,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自己悉心照料兩年的母親離去,她默默流下了眼淚。可是,沒了平時煩心的呻吟聲,母親又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整天心神不寧。
得知先后請來的三個保姆不是嫌棄外婆長期臥床,把屎把尿太骯臟,就是投訴外婆性情突變,辱罵打人,一個個都不堪忍受,匆匆離去,母親怎會撒手不管?當天,她拖著傷從老家將外婆接了回來。看著渾身長滿痤瘡,不斷哀號的外婆,母親滿眼心疼,卻無能為力,只能無奈地直搖頭,任憑淚水奪眶而出。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俗語道盡了人世間殘酷真相與人性無奈,恰是世間最錐心的悲哀。母親這輩,有兄弟姐妹五人,可真正陪伴外婆左右的,只有母親一人。外婆的記憶減退,隔三岔五把尿不濕扯掉,把屎糊得到處都是。母親一邊嘆著氣,一邊跪在污穢里擦洗。母親說:“外婆是生她養她之人,只要她活著,就不會丟下她的母親。”她的話語間,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卻讓聽者振聾發聵。
原來,偉大的不是愛,而是母親。她把苦難鐫刻成筆,把傷痕抹平成字,在歲月的書頁上抒寫動人的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