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三個女人的靈魂到滄城去

云南麗江青年作家的長篇小說《滄城》在《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5年第1期推出，一經問世就引起讀者廣泛討論。這部小說以的故鄉一麗江永勝為原型，用細膩、溫暖的筆觸呈現了這塊土地上“人”的生存狀態。她從這些“小人物”的靈魂中深入挖掘生命的意義，探討個體命運，直面“人”的精神困境，向我們展現了一位優秀的當代青年作家在語言中完成的一次精神的長途跋涉。

“故事是虛構的，但滄城存在。滄城是我出生的麗江市永勝縣曾經的名字，是一個深陷在滇西北山褶中的小縣城。”所有的寫作都需要有“根”，在明朝時期被稱作“滄城”的麗江永勝就是的語言之根。“小說必須有結實的物質外殼和對生活世界的描繪，同時也必須是精神的容器。”滄城就是阿措小說中結實的物質外殼，阿措的語言是從這個滇西北小縣城的土壤里長出來的，小說中的水仙、邱大夫、表爺爺、女趕馬金鳳、陳敬先，這些鮮活的人物在這座滇西北小城出生，從這座小城的山野草木中獲得靈魂，又用他們的靈魂構建了這座小城。

“好的小說往往是以實寫虛的。”在《滄城》中，小到一塊石頭，大到一個人的命運都能在語言中落到實處，阿措用具體、細節的書寫所展現的馬幫生活、打鷹山地理風貌、滄城風土人情就是整部小說的根基，正是在這塊堅實的大地上我們才得以看到一個以“滄城”命名的文學空間被建立起來。而棲居在這塊大地上的人群，他們對自我命運的關照，對世界與自身關系的省思實際上就是一種深度的精神探索，在小說中，這些思考被凝練為“人怎么活”這一主題。

阿措反復在三個女人相互交織卻又各自獨立的命運里挖掘“怎么活”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曉得怎么活的水仙在打鷹山學羊子、學雞、學老鷹、學天活，“水仙不曉得外面發生著什么，外面的人到底如何，但她知道自己仍舊是活著，活得越來越熱鬧。”

表爺爺不曉得怎么活，但她“不敢叫母親過的日子往身上再過一遍，”于是堅決地做了齋姑娘，“表爺爺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年紀越大，對于人活一趟到底為了什么，就越有了然于胸的自信。好像一點猶疑也沒有，就相信人活一趟不過是一場等待，就像等著雞叫，等著天亮。”

不愿意和趕馬人結婚的金鳳愛上了讀書人陳敬先，她費盡心思地和陳敬先結了婚，卻仿佛受到命運的捉弄，為了生計，她最終繼承了父親的事業，成了一個行走在群山間的女趕馬。“金鳳突然想起自己趕馬的那些時日，那時候自己頂著烈日和風雨可是現在想來，那卻是她成為一個女人之后，最自由自在的時光。一步一步地，曉得自己在往哪里走，也不指望什么，也不等待什么。”

小說中的三個女人在各自的命運里沉默地掘進，想要弄清楚“怎么活”，但有趣的是小說卻是從死亡寫起，“有一年冬天，滄城出了件大事，仙婆子死了。”小說中的核心人物水仙死了，而小說卻正式拉開序幕。

事實上，一個人的死亡除去自己，對任何人而言都算不得是大事，但水仙的死亡對滄城來說卻是一件大事，“大家奔走相告，傳得神乎其神，說這果真是一件大事，我們縣城，終于有了一件大事。”水仙和滄城之間的聯系遠比我們看到的更隱秘、更深刻，水仙的死亡實際上意味著滄城的死亡，“馬幫時代早就結束了，滄城如今與大多數縣城一樣蕭條，陳舊，逼仄。”如果我們想要重新進入這塊充滿野性與生機的土地，我們只能跟在水仙的靈魂后面。整部小說以倒敘的手法展開，我們以回望的姿態看向滄城，阿措仿佛在告訴我們，水仙死了，那座被遺忘的，彌漫著生猛氣息的小城終于向我們敞開。

這就是這部小說為什么要從死亡寫起的原因，一個作家要探索“怎么活”這樣一個龐大的命題，必須先處理死亡經驗，換言之，寫作者對死亡的理解將直接決定他對活著的理解。在小說的前四章中，邱大夫死了，齋姑娘表爺爺死了，陳敬先死了，女趕馬金鳳死了，水仙服毒自殺了，這個小說到這里本應該結束了，這塊叫滄城的土地不可挽回地走向了瓦解和崩潰。但小說卻在這里完成了一次內部反轉，最后一章中，死去的邱大夫、齋姑娘表爺爺、陳靜先依次出場，所有的死者在滄城重新“復活”，這些亡靈的復活意味著滄城的復活，意味著死亡的復活。這就是阿措對死亡經驗的處理，在她構建的這個文學世界里，我們看到作家對死亡的另一種理解：死亡并不意味著結束，死亡是生的一部分。

在傳統的文學作品中，死亡與活著大多時候是相互對立的，死亡意味著痛苦、恐懼，是需要反抗或者去消解的，而活著也不比死亡輕松，在現代文學視野下，絕大多數文學作品中“人”的生存狀態更多時候是苦難的、病態的、焦慮的。但在《滄城》中，人性重新得到證明，就像沈從文在小說中建起一座人性的廟堂，阿措站在更高維度對死亡的重新凝視，也實現了在語言的荊棘中建立一座屬于自己的寺廟，完成了一次作家對世界的命名。

阿措對世界的重新審視、發現、命名其實在作品的第二章就已經完成。原本按照既定的人生軌跡該在滄城出生、長大、死去的水仙因為命運的背叛，被土匪抓到打鷹山做了伢子，恰恰又是在這次命運無形地推動之下，水仙被迫離開滄城繼而在打鷹山重啟了世界。“她曾經覺得空寂一片的打鷹山，如今吵鬧得非常，到處都在講話，到處都在吵架，鳥獸的話簡直比人的還要多。它們不耕種，也不收獲，但見縫插針地要往下活，見縫插針地要使自己愉快起來，于是水仙也受到了感染。”“而魂靈不一樣，遇見了魂靈，水仙就坐下來，好好跟人家講一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赤條條的，魂靈們大概也不在乎。”“她不曉得為什么有的人死了有魂靈，有的人死了卻沒有。不曉得為什么有的魂靈曉得自己要往哪里去，有的又待在打鷹山沒有路走，但水仙總之是不覺得孤獨了，也不害怕死。”一個打鷹山的女奴，本過著物質匱乏，肉體卑賤的生活，但水仙卻意外地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在打鷹山遇見的那些亡者的魂靈讓她看見了死亡之后的世界，有效地消彌了個體對死亡的恐懼，“她想著如果自己死了，不大愿意留在打鷹山轉圈圈，但是要去哪里，又還不知道呢。”

死亡在打鷹山不再意味著消亡，它代表著新的選擇，新的開始，這就是阿措命名的世界，它是對原有秩序的一種沖擊和對抗。不過，這樣的沖擊和對抗并不僅僅表現在處理死亡經驗上。在打鷹山，水仙的身份“是個伢子，是半個野獸，是被眾人騎跨、眾人踐踏的最低等的女奴。”

肉體的卑賤沒有遮蔽她靈魂的純粹，所以在這個最不可能的地方，水仙得到了愛情，是從一個同樣干凈、沒有雜質的靈魂中獲得的，“陳敬先望著她像一只小野獸伏在那里，想著花瓣倒是不分貴賤，一視同仁，落在這小伢子身上，也落在他自己身上，落在溪水上，也落在泥土上。”愛情也像這杏花一樣，平等地落在這兩個純凈的靈魂里。

“愛情，作為一種富有魅力的虛構，是一種在時間和空間方面都有限定的現象，它的無限只在于它的虛構性，在于它的虛構性在可能中等待被喚醒，而被喚醒之后，它絕不僅僅只是對兩性之間婚姻關系或可能的婚姻關系中感情性質的揭示或判斷，而是對人類本體存在本質的無限可能性的揭示。”簡單而言，文學作品中的愛情不能僅僅表現愛情，還要揭示出愛情背后更深層的事物。打鷹山是一個階級鮮明的世界，“土匪”象征著“統治、剝奪、籠罩”，所以水仙和陳敬先之間朦朧的、隱秘的愛情也象征著對原有秩序的沖擊和對抗，在最不可能產生愛情的地方，愛情產生了；在最不可能產生愛情的兩種身份之間，愛情產生了；在最值得懷疑愛情真偽的地方，愛情是最純粹的。所有這一切的書寫、命名實際上就是一種打破與重構，打破對死亡的傳統認知，打破對愛情的固有理解，打破身份地位之間的隔閡，阿措決絕地以自己對世界的理解，以穩定的精神核心擦亮了一面鏡子，重構了一個世界。

要深刻理解“怎么活”的問題，就必須直面命運。面對命運的背叛，面對命運的不確定，人的選擇并不多，無非是反抗或者接受。但在《滄城》中，所有人物在面對命運時，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坦然的順意。要強調的是，“順意”不等于“接受”，“接受”命運的安排本質上看仍然含著“不甘心、無奈”的情緒，可以理解為“消極的反抗”。但“順意”更多的表現為樂天知命，即順意天意，順意人性，順意自然。

《滄城》中，所有人物的命運都發生了轉折和改變。水仙原本有安穩的生活卻被土匪綁去做了伢子，在這個過程中，土匪原有可能因為喝了草烏酒喪命，卻被水仙制止，這直接導致水仙一家被擄但也因此她才得以存活。面對命運如此捉弄，邱大夫卻說：“天意讓你活，你就忍得了。我想過了，當初你為什么把他們喊住，這是天意，天意要讓他們活。你喊了，你救了他們的命，他們就不會殺你，這也是天意，天意也要你活。”人生的幸與不幸，得與失都被歸為天意，天意要人怎樣，人就怎樣，順意而為。

表爺爺下了決心要做一個齋姑娘，一輩子不沾染男人和葷腥，卻偏偏遇上了懷揣一顆真心的小皮匠，小皮匠死了，表爺爺能做的仍然只是順應天意的活著。

女趕馬金鳳亦是如此，不愿意和趕馬人結婚，一心只想嫁讀書人陳敬先，看似如愿，結果命運再次發生轉折，最后成了一個女趕馬，甚至只能在這個往日萬分嫌棄的職業里尋到喘息的機會。

整部小說，人物的命運確實發生了改變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們確是實實在在地走在各自的命運中，所有的轉折和改變都是自然發生的。換言之，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很難看見一個具體的與主人公命運相對抗的勢力，所以，命運的每一次轉折與改變也是天意的一種。生活在滄城的蕓蕓眾生，他們的命運無形之中也被不可預知的，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天意所籠罩著，這種不確定性隱藏在語言的迷宮里，使全文彌漫著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憂傷。

小說中的人物對命運的反抗僅僅只有兩次，一次發生在女趕馬金鳳身上，她試圖解除和陳敬先的婚姻，這場婚姻一開始是她求來的，最后卻成了困住她的枷鎖，但她提出離婚的時候，陳敬先已經死了，要求和一個死者離婚，注定了這次反抗是無效的。另一次發生在水仙身上，水仙喝草烏酒自殺了，一個順應天意而活的人本不應該自殺，所以這也可以視作一次反抗，但最后邱大夫和水仙談話時，邱大夫卻說：“也罷，老天同意，那就沒什么的，就是天意到了。”顯然，這場自殺最終也被認定為天意。

滄城里的人們順意應著天意而活，但不麻木、不冷血，他們活得豁達、活得坦蕩，活得充滿人情味。天真、純粹的水仙像一只小獸、一只妖鬼，在打鷹山自由奔跑，與山間生靈嬉笑打鬧，她是真正的自然之子，打鷹山的萬物滋養了她的靈魂；灑脫、坦蕩的女趕馬金鳳是群山間一匹駿馬，掙脫了束縛她的種種枷鎖，奔馳在天地間；這些滄城的女人們，她們在天地間暢快來去，為我們展示了生命的更多可能，也為當下焦慮、痛苦、不安的“人”的生存狀態帶來了安慰和勸解。

來自云南麗江的青年作家阿措，以個人生命經驗、文化資源為底色，通過對滄城中三個女性命運進行細致入微地捕捉，展現了年輕一代作家對現代人生存狀態的關照，詩性語言和哲理性思考相統一，讓我們看到了當代云南小說更多的可能。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