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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鳥在黃昏啼叫

2025-07-17 00:00:00楊仕芳
伊犁河 2025年3期

“我把眼睛放在路那頭,眼淚都流干了,也沒見敏敏的影子。”

敏敏是我姐姐,原名叫歐陽敏,她在三個月前的雨夜突然離家出走,從那之后母親每天都會說這句話,像是說給我們聽,又像是說給她自己聽。只要夕陽開始西下,母親就放下手中的活兒,無論多重要的活兒她都不管,手腳并用地爬上房屋背后的斜坡。那個斜坡本來是沒有路的,硬是被母親爬出一條路來。母親就站在那條路的頂端,眼巴巴地望著那條通往山外的泥巴路。她在等待我姐姐歸來。

她呆呆地站在斜坡上,身后是兩棵相互依偎的松樹,村里人給它們起名“情侶松”。母親身體微微前傾,脖子跟著向外伸出,從坡下路過的人都能看到她脖子上突起的青筋,像一群雨后蠢蠢欲動的蚯蚓。

夕陽從對面山頂斜照過來,她臉上的哀愁被映亮,像一塊干旱多日的黃土地。即便是陣雨從山谷中突如其來,母親也仍舊扎在那里巋然不動。父親苦口婆心地勸她,結果都沒有用,最后無奈地搖著頭說:“你媽瘋了。”

我倒不那么認為。我覺得母親那樣挺好,像身后的松樹那樣長在斜坡上。我喜歡秋天里的松樹,松鼠在樹上偷吃松果,蹦來跳去,偶爾還把松果拋到地上,使空寂的山林充滿生機。

母親從不在意我和父親的感受,每天把眼晴放在路的那頭,只可惜那條泥巴路空蕩蕩的,始終沒出現我姐姐的身影,偶爾有一群懶懶散散的山羊經過。那時從山林里傳來布谷鳥的鳴叫。人們說布谷鳥鳴叫,是求偶和宣告領地的行為。我更喜歡村里流傳的說法,在很久以前,由雷電引發山火,山火過后人們發現有兩只布谷鳥被燒焦了,它們身下躲藏著四只嗷嗷待哺的幼鳥,顯然那是它們用生命護住的。人們看了無不動容,從此村里人就把布谷鳥視為神鳥,并把它做成雕塑置在鼓樓頂端,每天看著村里人的來來往往。羊群就在“布谷布谷\"的叫聲中,拖拖拉拉沿著泥巴路,向我們家的羊圈走來,夜幕在它們身后緩緩降臨,整個曠野被一塊巨大的幕布慢慢遮蔽。這時,母親才拖著疲憊的雙腳走下斜坡。

母親回到家,蹲坐在墻角,臉上貼著夜色,灰暗灰暗的,毫無生氣,像餓了半個月似的。我們都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都沒有上前開導和勸慰,早就見怪不怪了,更確切點說,我和父親都被母親整得毫無脾氣。母親在那里蹲了半個時辰,才站起來走到爐灶旁生火做飯,壞心情似乎跟隨煙霧消弭在夜色里了,因為她炒出來的菜還是那么可口。

有一回,母親到縣城看望表姑,在那里住了兩個晚上,父親不得不親自上陣生火做飯。他系上母親用破衣服做成的圍裙,倒有幾分飯店廚師的模樣,甩起鍋鏟把鍋沿敲得叮當響,結果煮出來的飯是夾生的,兩盤小菜炒得黑乎乎的,還咸得下不去嘴。我想就算餓得昏了頭的老鼠,恐怕對這兩道菜也會繞道而行。我擔心父親因為炒菜難吃而生氣,最終氣沒處撒就撒到我身上,于是裝出津津有味的模樣往嘴里扒,使父親都懷疑起他的味覺出了什么毛病。其實,我更擔心母親也會在某個雨夜突然離家出走,到時連這樣難咽的飯菜都沒有了。所以,當看到母親開始在爐灶旁忙碌,我就早早地坐到桌子旁,做出乖巧的模樣等待母親把飯菜做好,父親也走過去幫助把炒好的菜端到桌子上。這種夜晚我們都沒有說話,屋子里只回響著父親“吧吱吧吱”的咀嚼聲,把蘿卜干嚼出扣肉的感覺。偶爾有幾只蚊子從窗外飛進來,毫不識趣地圍著飯桌嗡嗡作響,令人生厭。最初,父親瞪起雙眼,蚊子沒被他嚇退,父親便用筷子抽打過去,撲了空,惹得父親怒吼起來。蚊子還是沒被嚇著,倒是把我和母親給嚇著了。母親就用奇怪的眼神盯著父親,直到把父親的腦袋盯得快要垂到桌子底下。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從來沒罵過人,也沒和誰吵過架,連說話都是和風細雨的,擔心音量重了會傷著對方似的,現在卻對幾只蚊子暴跳如雷,實在讓人費解。那種時候母親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最后像暮春的花瓣凋零,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眼直勾勾地看著我,打量著陌生人似的凝視著我。當我把臉轉過去,她又把目光別開,生怕被我撞見。做賊心虛就是她那副模樣。我不明白母親心里在想什么,父親也沒告訴我,或許和我姐離家出走有關。

事實上,我姐離家出走是有預感的。那回我姐到縣城看望住院的表姑,回來后就有些不對勁,話突然變少了,快成了不會說話的啞巴。你的嘴巴掉在縣城了?\"母親不滿地說。姐姐沒有解釋,擠出一絲慘淡的微笑,而她眼里卻多出了些說不清的東西,像夕陽下山時燃燒的云朵,也像春回大地山坡上冒出的春芽,還像冰面下暗藏殺機的暗流。父親和母親發現了卻沒放在心上,以為她為表姑住院而感到難過。他們覺得人生在世難免遭遇這災那病,只要好好醫治就行,沒有必要太放在心上。

他們沒想到的是,姐姐在不久后的雨夜離家出走。當時我們都在睡覺,屋外淅淅瀝瀝的雨水,浸濕著我們的夢境,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發現姐姐和她的衣服一同消失不見了。這顯然是有預謀的。我想姐姐特意等待雨夜的到來,要是雨夜來得更早些,那么她早就離家出走了。

母親不相信姐姐真的走了,在屋子里四處翻找,最終又不得不相信姐姐真的走了。她猛地往門外跑去,帶著哭腔一路狂奔,跌跌撞撞地跑過田埂,很快就隱沒在通往山外的山路上。天快要黑了,母親才牽拉著腦袋回來,她沒有追上姐姐。

母親渾身是泥地回到家,頭上還粘著幾根枯草,想必她在半路上摔了幾跤。她沒有進屋換干凈的衣服,而是一屁股坐在門框上,目光呆滯地盯著遠方,眼淚慢慢地滑落下來,接著雙手掩面而泣。我和父親在她的哭聲里奔來,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像兩個沉默不語的侍衛。父親的喉結滾動了半天,終于吐出一句話:“嗨,你不要哭了,敏敏這孩子就貪玩,出去幾天就回來的。”

母親的哭聲戛然而止,猛地抬頭盯著父親,眼神像刀片似的飛過來,所幸的是刀片沒有扎向我,而是往父親的胸膛扎去。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感到疼痛。我偷偷地觀察父親,他的臉上是被大風吹得干巴巴的那種神情。母親的臉上還粘著枯葉和泥水。她應該不在乎這些,她應該在乎的是在父親的臉上看不到什么希望。她接著又哇哇大哭起來,哭聲在潮濕而空曠的山谷里回蕩,充滿著悲傷,似乎姐姐一去不復返。

奇怪的是,對于同樣離家出走的哥哥歐陽杰,母親卻是另外一副面孔。哥哥在五年前的雨夜離家出走,從來沒見過母親為此感到傷心難過,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那時我還沒到九歲,許多事情都忘記了,唯獨那個雨夜至今記憶猶新。那天哥哥從外邊帶回一只野兔,不知是他到山里捕捉的,還是他從別人手上買回來的。哥哥手里還提了一瓶酒,那瓶酒肯定是從村頭的代銷店買的。

我們家建在山坡上,孤零零的,離村莊有好幾里地。我每天到村里去念書,在路上要花一個小時。那條山路穿行在山林里,路面上時不時出現小動物。我最不愿碰到蛇,看著蛇吐著信子,膽都快嚇掉。有時放學遇上下雨,我多半沒帶雨具,只能等雨停了再回去。我多數是躲在村頭的代銷店里,老板是個長得高大的中年男人,臉上有一道手指粗的疤,據說他在廣東跟人打架留下的。村里的孩子都害怕他臉上的那道疤,起初我也害怕那道疤。

“東叔,你臉上那道疤很好看,等我學會畫畫就把它畫下來。”我低垂著腦袋說。

那天剛放晚學,天空突然下起一場暴雨,我在村巷里亂竄,結果鉆進村頭的代銷店,抬頭正好看見老板臉上的那道疤,心頭不由一陣莫名的恐慌,脫口而出說了句違心的話。盡管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外邊的雨聲蓋住,但還是被老板聽進去了。

“你真是人小鬼大,要是你阿爸像你這樣就好了。”他聲音洪亮且渾厚,像是敲著鐘似的。他還從貨架上抓了幾顆糖遞過來。我用余光看著那幾顆糖,心里想要卻不敢伸手接。他就塞到我手里,還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受到安慰與鼓勵。我心里頓時淌過一股暖流,手里緊緊地握著糖果。等雨水稍微小了,老板又遞給我一把傘,說:“老三,快回去吧,明天再把傘帶來。\"我就撐著傘往雨里走去,沒走幾步就回過頭,看到他臉上的那道疤痕閃著幽光,像是傷痕上沾著雨水,光澤透過雨水折射而來。

那之后,只要遇到下雨天,我就往代銷店里鉆,因為老板臉上那道疤,非但不讓我感到害怕,反而讓我沒來由地心安。我喜歡鉆進代銷店還有一個原因,我在學校里不受別的孩子歡迎,他們不喜歡跟我玩,無論我怎樣討好,始終沒人愿意跟我玩。我想可能是我們家住得遠的緣故吧。每每想起我們家離群索居,心里總不是滋味,感覺我們與村莊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有時我跑進鼓樓里躲雨,有些孩子拿我開玩笑,說:“你是來看你們家的馬釘嗎?”我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敵意,就不敢在那里待了,冒雨跑向別處,心里滿是委屈。

鼓樓是村莊里最高的樓,村里的大事小事都在鼓樓里商議,凡是在鼓樓里決定的事,任何人都不可更改。村莊里流傳數百年的族規,也都是在鼓樓里商議而定,并刻在鼓樓門口的石碑上。但凡觸犯族規的人,比如偷盜、通奸、縱火等這類惡劣事件,村里人就將觸犯族規的人釘在鼓樓的柱子上,那根柱子叫作恥辱柱。當然不是把人釘上去,而是用馬釘代替人,把馬釘釘到柱子上。觸犯族規的人還會被驅離村莊,直到獲得村里人的寬容和諒解,才能重新回到村莊。以此懲罰犯錯者,又給予村民警示。關于恥辱柱,父親也曾講起過,說新中國成立后,這種族規就被取消了,刻著族規的石碑也被埋到地里,大家都按法律辦事,但我發現村里人還是很看重這東西。

“釘那玩意有什么意思呢?又不疼。”我這樣對父親說。父親忽地站起來,像根電桿那樣立在我面前,瞇縫著眼晴盯著我,從那條縫隙里透出絲絲冷氣。他的手猛地拍打我的腦袋,我整個人向前摔去,嘴巴直直地磕在地面上,牙齒咬著一小撮泥土。父親沒有把我拉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副冷漠的后背。母親看到了,也沒有走過來扶起我,說:“你活該。”我就在心底恨罵他們,你們就是一對狗夫妻。后來,代銷店老板告訴我說:“那不是馬釘,那是人的靈魂,把靈魂釘上去那才是最深的疼。只有村里人原諒了觸犯族規的人,才能把那顆恥辱柱上的馬釘拔出來,否則就算偷偷把馬釘拔了,靈魂上的那顆馬釘會楔得更深。\"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老板就笑著拍我的肩膀,說:“你哥買酒回去了,你們家今晚有肉吃,快回去吃肉吧。”我就飛快地往家里奔跑,果然看到母親蹲在家門口拔雞毛。

那個晚上,父親和哥哥像在拼酒似的,一杯接一杯,母親來了興趣也喝下半杯,姐姐跟著喝了半杯,只有我忙著往嘴里塞肉。我吃得太多了,肚子實在脹得難受,只好爬到床上躺著才舒服些,于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半夜時分,肚子不好受就爬起來,正想去茅坑蹲著,卻見哥哥背著包往外走。他看到我先是愣了,接著用手指壓住嘴唇,示意我不要出聲。他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塞給我,又在我肩膀上拍了拍,爾后就轉身走出門外。此時,屋外大雨傾盆,嘩啦啦的雨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父親和母親在第二天才知道哥哥走了,不辭而別。后來聽村里人說,有人在浙江見到哥哥,說他在電子廣里打工,可是到了年底也沒見他回家,他像一只孤鷹消失在不知去向的遠方。那種時候,父親站在家門口念叨:“這孩子什么時候才回來呢?”父親期盼著哥哥回家,但總是徒勞且失望。母親一點也不擔心,似乎哥哥會在某個日落黃昏輕輕地敲開我們家那扇日漸破敗的木門,于是我們家那個低矮的木屋里便充滿歡聲笑語,連在雜草叢中神出鬼沒的老鼠也會心生妒忌。可惜那樣的場景只在夢中出現。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姐姐也沒有捎回來一封信,哪怕是一句話,她像哥哥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和父親漸漸地接受了母親的判斷。母親說:“敏敏她不打算回來了,要是出去玩幾天,不會在雨夜里離家出走的。\"母親說完這句話,嘴角像蟬的翅膀在扇動,結果欲言又止。可是,姐姐和哥哥為什么都要離家出走?而且還選擇在雨夜里出走呢?真是奇怪。這是他們的家呀,他們到底去哪里呢?我漸漸地對母親感到不滿,同樣是離家出走,為什么只關心姐姐而忽視哥哥?難道哥哥就不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嗎?我找父親告狀,說:

“阿媽這是偏心。”父親扭過頭看著我,嘴里的話像是被誰抽走了,那雙瞇縫的眼里升騰起一層霧氣,像是清晨時飄在山谷里的那種。父親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嘴巴張了張,最后腦袋聾拉下去。

母親為此跑到縣城去打聽,其實是去問表姑,天色向晚才回到家,臉色和屋外的夜色相似。她有氣無力地說:“表姑說她可能跟一個新疆的小伙子走了。\"父親忽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直愣愣地扎在屋子中央,像一棵落光葉子的樹。她看了看母親,又扭頭看了看我,再次轉過臉去看著母親,嘴角微微發顫,始終沒把話說出來,倒是把身體顫了下去。父親半蹲在座椅旁,兩手有氣無力地搭在膝蓋上,臉上漸漸地爬上夜色般的神情。

“那就到新疆把姐姐找回來嘛。”我自作聰明地說。他們同時向我轉過臉來,四只大白眼砸到我臉上,像從天上砸下來的冰雹,冰涼而生疼的。父親直起身來,似乎覺得應該做點什么,左顧右盼之后,猛地揮起大手拍打我的腦袋。我跟幾下沒有摔倒,但我還是默默地淌下了淚,不是因為疼痛,而是莫名的委屈。他們相繼把臉轉到別處,對我的憂傷視而不見。我這才知道說了不該說的話,便不敢再吱聲,也不敢再流淚。姐姐把他們的好心情帶走了,現在他們把壞心情轉移到我身上。

盡管如此,我對姐姐也沒有半點恨意,反而對她所在的新疆產生好奇,覺得她和新疆一樣充滿著神秘。我的夜晚時常被這種道不明的東西充斥著。我背著父親母親跟村里人打聽新疆。村里人大多沒出過遠門,更別說是新疆了,但人們對遙遠的新疆充滿興趣。

“你姐愛上了一個好地方。”人們笑著說。我喜歡人們說新疆是好地方,卻不喜歡人們說話的語氣,夾雜著調侃的意味。每當夜晚來臨,我躺在床上想,要是姐姐真的去了新疆,嫁到那里,那個新疆小伙子就是我姐夫了,那個陌生人就是親人了。這使我對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產生了某種信賴,這真是奇怪的感受。

不久后的下雨天,我又鉆進村頭的代銷店躲雨。店老板不知從哪里喝酒回來,滿身酒氣。他說:“你阿爸身體怎么樣?”我說:“還行,沒災沒病,能吃能睡。”他笑了笑,說:“你姐有沒有寄信回來?\"我不由沮喪地搖了搖頭,忽然想到了什么,說:“我姐去新疆,那是因為愛情。\"代銷店老板扭過頭認真地看著我,說:“你小小年紀也懂得愛情?不過因為愛情,這話說得有意思。”他又認真地盯著我說:“你小子的確是塊讀書的料,你可不能學壞。\"我使勁地點著頭,因為得到他的贊許,心里別提有多高興。

“你哥的出走,也是因為愛情,你知道吧?”店老板突然說起我哥。我有些慌亂地搖了搖頭。他就往店門外瞅了瞅,只見雨水像斷線的珍珠往下掉,沒看到什么人影,于是壓低聲音講起我哥的事。他說:“前些年你哥和村里一個姑娘好上了,他們都開始談婚論嫁了,姑娘家沒提什么過分的要求,連彩禮都沒要,只要求你們家搬回村里,覺得那樣才不被人看不起。你阿爸不同意搬,姑娘家就不干了,后來你哥就和姑娘私奔了,到現在也沒人知道你哥在哪里。\"我不由驚呆了,又氣憤又懊惱,等雨稍稍小了些就往外跑,連代銷店老板叫我拿傘也不理會。

“為什么不搬到村里去住?”我渾身泥水地跑到家,站到父親面前冷冷地質問。父親正在修理一只小木凳,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向我看來,眼里充滿了不可置信。我沒有在他的目光里退縮,因為我不僅在為哥哥打抱不平,更是在為自已著想,要是搬回村里去住,就不用天天在山路上來回折騰,要是遇到飄著陰雨的冬日更加難受,鉆入骨頭的冷讓人無處可逃。父親在我的逼視下慢慢直起腰來,似乎有人用刀頂住他的后背,他的眼神也慢慢地變得茫然。好半響,他才低聲說:“還不是搬回去的時候。\"“為什么?\"我的語氣還是那么冷。我對這個答案感到不滿。父親又看了看我,不再開口說話,站起來轉身往樓上走去,留下一個孤寂而落寞的背影。

“你爸說我們還沒贖完罪。”母親從角落里整理雜物,聽到我和父親的對話,見我坐在那里不動,便走過來說。她臉上的神色有些慌張和懊悔,應該是后悔說出這句話,卻已經收不回來了。“這和贖罪有什么關系?\"我更加糊涂了。“老三,你不要再問了,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母親邊說邊拿著掃帚匆匆上樓,生怕我繼續追問下去,她的背影也一樣孤寂而落寞。父親和母親種了謎,卻沒有揭開謎底。當晚我怎么也睡不著,次日我早早就去學校,放學時又去找代銷店老板。

“還沒贖完罪?”代銷店老板滿臉驚訝地說。他說這句話時雙眼緊緊地盯著我,像蹲在樹權上盯著獵物的貓頭鷹。他的眼神慢慢地柔和下來,說:“你阿爸這么說的?真沒想到你阿爸是這么想啊,他真是個有擔當的漢子。”他從貨架上抓一把糖果塞給我,他從來沒有這么大方過。我拿起糖果卻沒吃,因為這糖是給父親的,應該帶回去。

“你阿爸阿媽沒告訴你嗎?你阿爸說的贖罪,是說多年前的那場火災,村里燒了十來戶人家,癱瘓在床的劉伯,他沒能逃出來,被大火燒死了。派出所來追查失火的原因,最后查到你們家,你阿爸沒有推脫,承認是他失的火,最終被判了三年。你阿爸被民警帶走之前,他帶一條馬釘走進鼓樓,讓寨老釘到恥辱柱上。起初寨老不答應,新中國成立后就不再這么干了,有法律了,你阿爸說法律是法律,他接受祖先的懲罰才能心安。寨老才把你阿爸的馬釘釘到柱子上。你們家就在那時搬到山坳里去住的。你阿爸這些年做了許多好事,單說他在山里搭建便橋,人們早原諒了他。”

可是,這種事情怎么會發生在父親身上呢?這個信息量太大了,來得太猛烈了,我處于發蒙狀態,內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一定是這個店老板在撒謊,當著我的面說父親的壞話,這個人不是好人,太可惡了。我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有些遲疑地避開我的自光。我這才注意到他臉上的那道疤,就像一條趴在那里的蜈蚣,兇殘而丑陋。

我連他給的糖果也不要了,轉身就往家跑去,邊跑邊淌著淚。我不想被別人看到,于是加快腳步的頻率。我氣喘吁吁地推開家門,幾乎快要暈倒在地。母親坐在火塘旁縫補父親的衣服,她拿著針線抬頭看來,不明白我在干什么。

“那個供銷店老板是個壞人,他說阿爸坐過牢,還被釘在恥辱柱上,怎么可能呢?”

我喘著氣說。母親的手抖了抖,針頭不小心扎進手指,冒出一滴鮮紅的血。她連忙把手指放到嘴里吸吮,然后吐到火塘旁的土灰里。她說:“那個老板沒有撒謊,他說的都是真的。老三啊,你長大了,應該知道這些事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像是走錯了地方,環顧四周沒看出什么來。柴火在火塘里燃燒,火光映亮母親的臉龐,使她臉上的皺紋觸目驚心。

“你還記得嗎?那時你老問你阿爸去哪里了,我們就哄你說他到外地做副業去了,要等三年才能回家。你阿爸哪是去做副業啊,他那是去坐牢受罪。村里沒人跟你說起,那是村里人大度,原諒了我們,還在私下里跟我們說,只要我們愿意隨時都可以搬回村里。你阿爸覺得我們的罪還沒贖夠。他說要等老五原諒我們了才算真的被原諒,老五就是那個被燒死的老人的兒子。他們家就剩他一個人。他到外地做事去了,要等他回來才能了結這事。我問過你阿爸,要是那人不回來了,我們就永遠住在這里?你阿爸說他會回來的。”

母親的話越來越輕,最后都快聽不到了。她抬頭往門外看去,我也跟著看去,屋外已經漆黑,此起彼伏的蛙聲從坡底的水田里傳來。父親蹲在門外的墻角抽煙,煙蒂在昏暗中一明一滅,他的臉龐跟著閃現與消失,像印在課本上的思想者雕像。我從沒想過父親這尊雕像坐過牢,以為那是遙遠的事,卻沒想到就發生在自己親人身上。父親這尊雕像在我心里重重地摔了下去,發出“吱呀吱呀\"的破碎聲響。

我順著母親踩出來的那條路爬上斜坡,坐在那里望向通往山外的泥巴路。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等待什么人,卻覺得應該有什么人讓我等待。黃昏來臨,山間傳來布谷鳥的叫聲,這再熟悉不過的鳴叫,似乎在說“不哭不哭”,這讓我感到陌生和凄涼。我帶著既失望又期待的心情走下斜坡。父親見到我這種奇異的行為,就會收住腳步,滿臉嚴肅地看著我。他的眼神兇猛而渾濁,像大雨過后的河水。他終于什么話也沒說,趕著拖拖拉拉的羊群往山里走。我在他沉寂的腳步聲里,聽到埋藏在他內心的話:“你媽瘋了,你也瘋了嗎?”我沒有反駁他。父親壓根就不知道我在等誰,因為連我自已都不知道在等誰。我很想走進村鼓樓,去看看恥辱柱上的馬釘,到底哪一條是父親的。自從我知曉了這件事后,連靠近鼓樓的勇氣都沒有,那是神靈聚集的地方,生怕心不誠而褻瀆了他們。我連學校都害怕去了,好在快要放假了,下半年就到小鎮上念書,再也不用到村子里去了。

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又跑去懇求店老板帶我去看父親的那條馬釘。店老板看了看我,說:“好吧。”我跟著店老板走進鼓樓,那里有幾個老人圍著火塘烤火,“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我們向老人們打了招呼,徑直走到恥辱柱前。恥辱柱上有三條馬釘,釘在離地面兩米高處,看不出哪條是父親的。店老板在柱子前蹲下去,示意我踩到他肩膀上。我站著不敢動。他不由有些急了,我才小心地踩到他肩上,他慢慢地直起身,我就能看到那三條馬釘了。每條馬釘都隱匿著一個悲傷的故事。我用衣袖擦拭著那三條馬釘,終于在斑斑銹跡里,隱隱約約看到“楊昆成\"三個字。原來這些都是真的,我內心最后一絲幻想破滅了,心頭怦怦直跳起來,用力擦拭那三個字,沒能擦拭干凈,卻把眼淚擦了下來。鼓樓里的人都看到了,都沒說話,似乎默認了我的行為。

現在,我只能日復一日爬上斜坡,最終什么也沒有等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卻又不知在等誰。想不再干這種傻事了,然而第二天雙腳又不聽使喚地往斜坡上爬去。

“把眼睛放在路的那頭。”我不由想起母親的話,便試著那樣做,只看到那條泥巴路,像一條死蛇趴在那里,路旁荒草萋萋,草叢中噗噗飛出鳥雀。這種感覺似乎與往日不同了,到底有什么不同又說不出所以然來,但我喜歡上了這種莫名的等待。我想母親就是喜歡上這種等待,才每天都爬上斜坡眺望,她肯定也是在等待那種莫名的東西。

那么新疆到底有多遠呢?

我不敢去問父親,也不敢到學校問老師,連去問代銷店老板也不敢。當我知道父親坐過牢后,發現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充滿奚落、鄙夷和嘲諷,再也看不到那種關心、友愛、慈祥的眼神了。

我爬上斜坡的第十七天下午,看到赤腳醫生出現在泥巴路。他不茍言笑,每隔一段日子就背著藥箱走進村莊。藥箱上的油漆脫得七零八落,貼著的紅十字也快成了白色。他來到村里給老人們看病、換藥,這里離小鎮太遠了。山里人患上小災小病是不愿去醫院治的,要么找些草藥,要么強忍著。在鄉間流傳著:小病忍,大病扛,重病等著見閻王。我突然想到什么,便見到久別的親人般向他奔去。我氣喘吁吁地跑到他的面前。他看了看我,說:“你阿爸病了?”我連忙使勁地搖了搖頭。他不再看我了,繼續往村莊里走。我一時心急伸手抓他的藥箱。他回過頭來看我,說:“你想幫我背藥箱?\"我連忙點了點頭。他就把笨重的藥箱擱到我肩上。我感到藥箱快把我壓垮了,但我還是把微笑掛到臉上。我得討好他,他會看病,肯定知道新疆有多遠。

“你知道新疆嗎?”

“新疆?”

“我姐姐跟人跑到新疆去了。”

“你想知道新疆在哪里?”

“對,對,對。”

‘新疆在西北方向,離這里很遠。”

他用手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我終究看不出有多遠。“對了,我這里正好有張地圖。”他邊說邊打開藥箱,摸出一張折疊的地圖,在路邊的枝權上攤開。藥箱里裝地圖,這赤腳醫生真讓人懷疑。他用手指點了點地圖上的兩個地方,說:“我們在這里,新疆在那里。”我在地圖上還是看不出有多遠。他說:“這么說吧,新疆離我們這里有一萬里路,坐飛機要一天,坐火車得一個星期,走路至少要一年。”他的話比藥箱還重,差點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于是我干脆坐到地上。赤腳醫生便把藥箱挎到肩上,伸手想把我拉起來。我避開他的手,說:“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又說,“你把地圖再給我看看吧。”他笑著把地圖遞給我,轉身向村莊走去。

當赤腳醫生消失在山腳下,我又拿出地圖,倒過來倒過去地翻看,想象著新疆是什么模樣,可怎么也想不出來,不禁懷疑我姐是否還能回來。我忽然明白了我媽為何偏心,母親只關心和念叨姐姐,因為他們為什么要出走,什么時候才會回歸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內心里的等待。遙遠的新疆,更符合她的念想。

那天我坐在家門前,心里充滿懊喪。母親悄悄地走到身邊,遞給我一個紅蘋果,不知她從哪里買來的。我接過蘋果,把地圖遞給她,說:“新疆是個很遠的地方,要走很久才到。\"母親不由愣了一下,慢慢地坐在我身旁,目光落在地圖上。我不知道她能否看懂地圖,但我沒有心思去問她。我們誰也不說話,一同望向通往山外的泥巴路。路面上鋪著明亮的陽光,幾只山羊在路旁啃草,背著藥箱的赤腳醫生出現在視線里。他沒有過來索要他的地圖,可能忘了,也可能他送給了我。等赤腳醫生消失后,天色就慢慢暗下來,像是他把光亮給帶走了,黑暗把我和母親牢牢地罩住。

那之后,母親再也沒有爬上斜坡,而是每天都給我帶來一個蘋果。不知道她從哪里弄來那么多蘋果,每個蘋果都白里透紅,散發著一陣陣幽香。我邊吃蘋果邊偷偷觀察母親,發現她的眼神捉摸不定,有時毫無生氣,有時又充滿生機。她不再把眼睛放在路的那頭,而幾乎是釘在地圖上,整天盯著那塊叫作“新疆”的地方,眼里似乎少了些什么,忽然間又似乎是多了些什么。難道母親給我吃蘋果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想不明白,也不愿想明白,每天都能吃到蘋果,擱在往常就是做夢的事。

“你就不能去新疆一趟嗎?”母親手里抓著地圖說。父親沒反應過來,征證地站在那里,好半響注意到母親手里的地圖,似乎明白了什么,終于苦著臉,說:“新疆那么遠,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啊?那又不是我們家的后門。”“你不去我去!\"母親氣呼呼地說,并用力抖了抖地圖,想把父親的目光抖掉。她沒能抖掉父親的目光,只抖起一些細微的塵埃。父親被那陣塵埃給壓垮了,整個人慢慢地矮了下去,再矮下去,最后蹲在陰暗的墻角里,怎么看都像電影里的囚犯。他不就是囚犯嗎?我忽然覺得他不僅丑還惡心。

從那天起,父親和母親時不時就爭吵,每回都吵不出所以然來。那種時候我直愣愣地站在一旁,不說話,只用冷眼盯著父親,以此給母親打氣。他們對爭吵上了癮,似乎只有相互指責,怒吼對方,天才會暗下來。

有一回,他們吵得很兇,母親被父親罵急了,也吼叫起來,說:“我后悔嫁給你,你愛過我嗎?有帶我去旅游嗎?”父親立即軟了下來,說:“奶陽杰,別說這話,都老夫老妻了。\"母親更加怒吼道:“請叫我吳修花!”母親這聲怒吼,把我和父親都震住了。在村莊里,女人生了孩子,便不再叫她的名字,而是在她孩子名字前加上一個“奶\"字,“奶XX”,意思是她是XX的母親。我和父親都呆呆地看她,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樣。

父親和母親每吵一回,我就覺得家里少了什么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只知道我們家從此四處漏風。我曾問過赤腳醫生,他抬頭看了看我,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是被你姐帶走了。\"我說:“那種東西會回來嗎?”他滿臉憐憫地看著我,再也沒有說話,背著藥箱走向病人的家門。

兩個月后的夜晚,那天是鬼節。父親和母親沒有爭吵,父親還特意殺了一只山羊,用來祭拜祖先和神靈。母親和父親有說有笑地坐在飯桌旁吃飯,還大碗喝米酒,像一對沒有任何矛盾的夫婦。屋外嘩啦啦的雨水,像是為我們家高興。母親喝得起勁,咧著嘴勸我也喝一口。“你阿媽我酒量不比你阿爸差,我兒子能不會喝酒?”母親邊說邊舉杯遞過來。我見她那么開心,不想掃她的興,接過酒杯一口悶下去,沒過一會兒就感覺天旋地轉起來,于是搖搖晃晃爬到床上躺著,在屋外傳來的澼里啪啦的雨水聲中睡了過去。

我在第二天清晨才醒過來,雨早就停了,明晃晃的陽光從門窗外照進來,晃晃悠悠地游到床前,像一尾尾活蹦亂跳的魚。屋子里很安靜,什么聲響都沒有,我爬起來沒見到父親和母親,樓底的羊群還拴在圈里,也安安靜靜地待在那里。當它們看到我時,猛地仰頭咩咩亂叫,像受盡了委屈。我沒有打開羊圈放它們出來,生怕沒經父親同意會被訓。要是在以前,我是不怕的,自從知道他坐過牢就害怕了,尤其是這段時間,父親還老跟母親吵,還從沒吵贏過,我不能讓他找到把氣撒到我身上的理由。

太陽爬到了頭頂,父親和母親都還沒回來,也不知道他們都到哪幾去了。圈里的羊群餓得咩咩叫喚,還用黑乎乎的角拱著羊圈,迫不及待地要破門而出。我看它們實在可憐,就用飯盒裝上昨晚吃剩的飯菜,跑下樓,打開羊圈。它們爭先恐后地涌出來,差點把我撞倒在地。我把它們趕到山坡上,讓它們自己啃草。

太陽西下的時候,羊群吃飽了,有的待在樹蔭下,有的在相互打鬧,有兩只公羊圍在一只母羊身旁,互不相讓地打斗起來。我怕它們受傷,抓著木條想制止它們打斗。它們沒把我放在眼里,也不怕我手中揮舞的木條,各自亮出彎彎的尖角,垂著頭,目不轉睛,向對方頂過去。“噗”,兩只腦袋撞到一起,沒有分出勝負,又各自往后退去。我沖過去抓住一只羊頭上的角,那只羊愣住了,另一只羊也愣住了,它們才不再繼續打斗。

我把它們趕下山坡回家。來到谷底要經過一座便橋。便橋用幾根裸木架在溪流上,上邊隨意釘著幾塊木板便成了。

那是父親搭建的,他每年都會搭建這樣的便橋,也不知搭建了多少。以前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熱衷這種事,現在才知道他是在贖罪,是為了獲得村里人的寬恕。羊群走過便橋時,又有兩只公羊打斗起來,由于震動,便橋那頭的石墩脫落,整座便橋翻了下去。我和羊群都來不及躲避,全摔下河谷。我的左手臂折了,小腿上擦破了皮,還流出血。羊群大多安然無恙,只有一只小羊羔摔在巖石上,兩條后腿摔斷了,站不起來,疼得咩咩直叫。我想抱起它回家,但我的手受傷,抱不動,只好等著父親母親來幫忙。

太陽落山了,父親母親都沒出現,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們還是沒有出現。我不敢丟下小羊羔回家,當黑夜籠罩整個山谷,到處都像隱藏著兇神惡煞的鬼神,我心里害怕得快要哭出來。此時,山林間傳來一陣布谷鳥的鳴叫,像是在勸我說“不哭不哭”。我的內心頓然涌起溫暖和親切,也不再感到那么害怕了。我就和小羊羔說話,安慰它不要怕。它像是聽懂我的話似的,半仰著頭咩咩地叫喚,叫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父親就順著羊叫聲尋來,用手電筒照到我的臉,映亮我眼角淌出來的淚水。

“怎么沒摔斷你的腿?\"父親得知小羊的腿摔斷后怒罵起來。他對我的傷勢視而不見,難不成我還不如一只小羊?我心里忽地蹄起一股莫名火氣,也跟著大聲怒吼道:“這不是你搭建的橋嗎?你建的是什么橋,連幾只羊走過去都會翻,你這是在做好事嗎?幸虧我沒被摔死,不然你就是殺人兇手!\"父親被點了穴似的站立不動,眼中流露出復雜的神情,好半響才慢慢彎下腰,把手電筒擱在地上,抱起小羊羔往前走。我知趣地撿起手電筒,跟在他身后順著羊腸小道回家。

家里沒有母親的身影,連她的衣服也不見了,我這才知道母親走了,她和哥哥姐姐一樣離家出走了,也選擇在雨夜出走,也許她也不會再回來了。父親呆呆地坐在門檻上,嘴里叼著煙卻沒點燃,眼神空落落的。屋外灑著淡淡的月光,曠野里像鋪著一層鹽,幾只螢火蟲在飛舞,遠處傳來夜鶯啼叫聲,整個山野陷入巨大的空寂里。我不敢跟他坐在一起,他是一個難以被原諒的人,都是因為他,哥哥走了,姐姐走了,母親也走了。母親她為什么要走呢?她又能到哪里去呢?母親是從四川嫁過來的。母親曾說她嫁給父親那天才第一次見到父親。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從而理解了她為什么也在雨夜里離家出走。

“這只山羊活不了了。\"第二天,父親來到羊圈旁說。爾后轉回身走到屋里,出來時手里多了把刀。他要殺掉那只小羊羔。我立即跑過去攔住他,說:“不能殺它,它能聽懂人話。\"父親在我面前站住了,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著我。我在他眼里看到一絲憤怒和慌亂。他手里比巴掌還粗的屠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我心里直起毛、發怵,雙腳微微發顫,但我沒有后退。我不想讓小羊羔被殺掉。以前我見過父親殺過羊,有時還幫他綁住羊,我是幫兇。現在卻不想讓父親殺羊,是因為我討厭他,繼而反對他做的每件事吧。父親沒有理我,繞過我身旁走近小羊羔。

“它是內傷,治不了,讓它少受痛苦吧。”父親幽幽地說。父親應該沒有騙我,昨天夜里小羊整夜哀號。

父親提著羊,放在旁邊的木架上。它知道面臨著什么,突然奮力掙扎起來,以往我會跑過去幫忙,現在我只是站在旁邊冷眼相看。父親白了我一眼,用繩索把小羊綁好,然后用刀捅進小羊的喉嚨。我感到一陣疼痛,那把刀像是捅進了我的身體,不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沒發現哪里有傷口,但我確切地知道,身體里出現了一道傷口,鮮血汨汨地往外流。我不由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應該是我的話刺激到了父親,他不僅要重修便橋,還要建成石孔橋,從此一勞永逸。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村里人得知父親的想法后,有幾個村里人來到我們家,邊看父親在繪制圖紙,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勸他,說:“老楊啊,那里離村莊遠,沒什么人走,架上幾根木頭就可以了,沒必要這么勞民傷財嘛。\"“勞民傷財\"這是個外來詞,我在學校里聽老師講過,用在父親身上并不合適,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再合適不過,因為我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父親沒有說話,微笑著給大家遞煙。大家邊抽煙邊看著父親埋頭繪圖,終于在父親的笑容里讀懂他的心思,搖了搖頭不再勸阻,說:“有需要的就說話啊。\"父親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臉上的笑容像湖面的水紋慢慢舒展。等村里人走后,父親叼著煙,瞇縫著眼睛看著手中的繪圖,有些得意的笑容從煙霧里顯露出來。

“這樣就安全了。”父親邊說邊把繪圖遞過來,我卻沒有伸手去接,不想摻和這種糟心事,放著該干的事不去干,卻去干著沒人在意的事。父親也不在意,把繪圖放在桌面上,轉身出門走向幾里外的村莊。他肯定到村里去囀瑟了,那么他要建橋的消息,肯定就是他自己透露出去的,如果是在積德行善,有必要這么四處宣揚嗎?這種行為只讓我感到厭惡。但是,當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山腳,我還是忍不住偷偷拿起繪圖。我看著父親的繪圖,心里一陣驚訝,不知他什么時候學會繪圖,畫得還挺像那么回事,像課本上趙州橋的模樣。

可是,父親真的不去找母親了嗎?如果說他不去找哥哥,我只是對他失望;他不去找姐姐,我對他感到不滿;而他連母親都不去找,那我對他就是恨了。他的心怎么這么狠呢?家里人一個個消失了,他還躲在家里沒事似的繪圖。我怎么會是他的兒子呢?像他這樣的人不配有家人。我越想越氣,雙手下意識地使勁,繪圖就破成兩半。我看著父親費了幾天的“心血\"被毀壞,心里不僅沒有恐慌,反而有種報復的快感。我沒把繪圖放回原處,而用火柴直接把它點燃。當繪圖化成灰燼后,我的心里才滋長出莫名的虛空,于是干脆坐在門檻上,等著父親從村莊里回來,面對那張消失的繪圖。我心里不由涌起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這種感覺不僅使我想哭,還使等待變得漫長,當知道無法回避父親的責難時,心里反而變硬起來,想哭的沖動跟著消失了。

“老三,今晚我們吃魚,補補腦,過些天要到鎮上念書了。\"父親提著兩條鯉魚回家,不知是從水田里捉的,還是從集市上買的。我原本很喜歡吃魚肉的,此時心思全在繪圖上,一邊裝著看漸漸沒入夜色的山景,一邊則用余光注意著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走過桌邊時,瞥了桌面一眼,神情沒有變化,似乎記不起桌面上的繪圖。父親越不提此事,我越感到心虛,余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他到爐灶里生火做飯,雙眼被煙熏得快睜不開了,手里的鏟子像是在瞎撥弄。我的心跟著鏟子七上八下。直到吃完飯了,父親也沒提繪圖,我才確定他并不計較這件事。或許,他只是做個樣子吧,當我把繪圖撕毀了,他就有不去建石孔橋的理由。對,這才是他,他就是一個心理陰暗的人。慶幸的是,不久,我就到鎮上讀書去了,就不用再面對這個陰暗的人。在那一刻,我理解了母親為什么出走,她早就應該離開這里了。

這些天,父親每天趕著羊群上山,還扛著鋤頭、鐵釬,天快黑了才回到家,疲憊不堪地靠在椅子上,身上的力氣幾乎被抽光了,歇了大半天才去生火做飯。我沒有過去幫忙,因為我心里充滿懷疑,不就是到山上放羊嗎?哪能累成這副模樣,又不要幫羊啃草,像患了重病似的,連臉上都一片土灰。

半個月后,我背著行李走出門,即將成為鎮上的中學生,心里角提有多高興,終于走出村莊的視線,整個人都感到輕松起來。父親非要送我去學校,我只好答應他,可還沒走一半路,他就氣喘吁吁走不動了。“回去吧,\"我說,“走不了就不要去了。”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跟父親說話再也不叫他“爸”,像是兩個陌生人在對話。父親抬頭看著我,目光越來越虛弱,像秋天的枯葉在微微發抖。父親不再堅持送我到學校,他坐在路邊呆呆地看著我遠去。我沒有回頭去看他,反而加快腳步走出他的視線。

我在鎮上念書很不習慣,但到了周末我也不愿回家。父親懂得我的心思,每隔一個星期就來到鎮上,給我背來一袋大米,還有十塊錢的伙食費。每回父親都在學校外邊的風雨橋上等,直到遇到村里的孩子,才讓那些孩子來叫我。我不喜歡父親這么做,他身著破舊,在別的孩子面前很丟人,所以我沒給他好臉色。父親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蠟黃蠟黃的,想必是被我氣的。那時候心底又涌起某種報復的快感。后來父親不再來給我送米送錢,而是讓村里人順路帶來。他再有忍耐力,也禁不住我那張掛滿厭惡的臉。我對此求之不得,免得見面相互尷尬。我在想,三年后無論我能不能考上好學校,都要遠遠地離開這個鬼地方。就算到時我考不上,我也年滿十六歲,能夠辦理身份證,也就可以到外地打工了。

我漸漸地習慣了學校生活,把對母親、哥哥和姐姐的思念悄悄地埋在心底,任誰也看不出來。我和父親形成了某種默契,他不再來到鎮上,周末我也很少回家,各自落得清靜。

我在學校的生活很簡單,上課、吃飯、睡覺,對老師的講解容易記得住,每次考試在班里都排前三名。班主任對我照顧,時不時找我談心,問我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如果在食堂里遇到他,他總是往我碗里夾幾塊豬肉。而他對我說得最多的是——你就是為地區高中而生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他說得那么好,但心里有了離開這里的目標和方向。

冬天來了,學校里比山里還要冷。家里再冷也能生火取暖,而在學校里只能硬扛,即便這樣我也沒想過回家。直到有一天,代銷店老板突然出現在教室外,他不大禮貌地打斷了老師上課,把我叫出去,說:“孩子,快回家。\"我沒問發生了什么,他臉上的悲傷已說明一切。我連忙跑去跟班主任請假,他堅持送我們走出小鎮,說:“辦完事就回,不要落下太多功課。\"我沒有回答,心里莫名的慌亂。

果然,父親出事了。

他沒等我回到家就咽氣了。村里擠著許多鄉里人來幫忙料理父親的后事。婦人們見我就讓我穿上孝服,爾后拉著我來到尸體前下跪。這個時候應該悲痛而哭,無論之前對父親有多不滿,死者為大,但我心里卻沒有悲傷,怎么都擠不出眼淚。人們告訴我,父親在山上修石孔橋時昏迷的,上山干活的人發現他,才把他背回家,不知他昏迷了多久。我已經燒毀了他的繪圖,也沒能打消他修橋的念頭啊,或許那張繪圖存在他的腦海里。人們還把赤腳醫生請來,他坐在病床前給父親把脈,最后搖了搖頭,說:“給他準備后事吧。他的身體早就出問題了。我告誡他不要干重活,得靜養。他不聽,活活把自己累垮了。\"我這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再到學校來送米,心頭不由得涌起一陣愧疚,可跪在那里的我依舊沒有悲傷,只覺得整個世界變得空空蕩蕩。

那天夜里,消失五年的哥哥回來了,他臉色黝黑,被烈日暴曬后的那種,透著健康與堅韌。嫂子和侄女跟他一起回來。嫂子不是當年跟他一起私奔的姑娘。那個姑娘后來嫁給了當地商人。侄女兩歲了,臉蛋凍得紅撲撲的,說話奶聲奶氣。代銷店老板給我哥拍的電報,那么在此之前,他跟我哥是有聯系的。我不愿再去猜測這些,父親都已經死了,無論是什么都不再重要。我哥跪在父親尸體前痛哭,撕心裂肺地,很少見到一個大男人如此哭泣,屋里的人無不動容,婦人們偷偷抹眼淚。我哥和父親的恩怨,隨著父親的離世不復存在。我想安慰我哥幾句,卻怎么也張不開嘴。

次日,我和哥哥跟著寨老走進鼓樓。寨老走到恥辱柱前,滿臉肅穆,嘴里念念有詞,對著恥辱柱鞠了三躬,說:“請先祖原諒,請父老鄉親們原諒。”他轉過身來對身后的人說:“上去拔吧。\"幾個男人架好木梯,爬上去確認父親那根馬釘后,用斧頭把它撬了下來。哥哥雙手捧著一塊紅布,寨老把那根馬釘放到紅布上,哥哥小心地把馬釘包好。下葬時,哥哥把那條馬釘放進父親的棺材里,連同父親的恥辱和罪惡一起埋到地里。

人們為父親砌好墳后便下了山,剩下我和哥哥還跪在墳前。

“要是早搬,阿媽和姐姐也不會離開,都怪阿爸那怪脾氣。\"我說出壓在心底已久的話,其實是在替哥哥表達不滿。

“老三,你還小,有些事你還不懂。阿爸在等劉老五回來,想得到他親口說出的原諒,因為阿爸失的那場火燒死了他阿爸。他不愿回來,不是不原諒阿爸,而是他不原諒自己。\"哥哥頭也沒抬地說,“我到廣州找過他,那天晚上幾個老鄉一起喝酒,酒喝多了,他抱住我哭著說,他阿爸原本可以不死的,發生火災時,他有時間沖進去救他阿爸,當他想到他阿爸已經癱瘓在床三年,神志又不清,救出來也是個活死人,還有什么意義呢?他就這么猶豫著,火就燒得更大了,再想沖進去救人已經不可能,他阿爸就這樣被燒死了。這對他和他阿爸來說都是一種解脫。”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聽著,心里沒有什么起伏,覺得這故事跟自己無關。哥哥用疑慮的自光看著我,好半晌才搖了搖頭。

“老三,你現在長大了,可你還是不了解阿爸。他是個好人,我們都虧欠他,尤其是你老三。\"我不明就里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哥哥,他那只寬厚的后背像堵笨拙的墻。“老三,那時你才四歲,什么都不懂,其實啊,當年那場火災不是阿爸失的火。”他停了停說,“那場火災,其實,其實是你失的,不是阿爸。”

我頓然愣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町著哥哥,他轉過臉看我,臉上充滿了真誠。我相信他說的全是實話,內心吱咯作聲,那是靈魂斷裂的聲音,像是父親復活了又重新死去。鉆心的疼痛漫向全身,我渾身上下瑟瑟發抖,雙腿忽然斷掉般跪到地上。哥哥遞給我一沓紙錢,我接過來一張一張地放到火堆里。騰起的灰燼隨風飄散,有的落到我的臉上,內心的悔恨潮水般涌來,劈頭蓋臉地將我吞沒,眼淚奪眶而出。此時,布谷鳥的鳴叫從山林里傳來,我緩緩地抬起頭,往鳴叫聲的方向望去。在模糊的視線里,我似乎看到一只布谷鳥站立在樹稍上,正對著山這邊鳴叫,滿嘴是血,而母親和姐姐出現在它的身后,邊呼喊邊往墳地奔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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