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外省出差,和剛見面的人聊起家鄉,是一件有些尷尬的事。對方說:“你本身就是廣東人吧?”“我是廣東的。”這時心里叫聲“不好”。果然,對方又問:“廣東哪個地方的?我勉為其難地說:“揭陽。”接著是熟悉的沉默,我連忙說:“就是潮汕。
我解釋道,潮汕就是潮州揭陽汕頭,揭陽藏在那兩個字后面。其實還有一小部分汕尾和梅州,這句話我沒說出來。廣東的這些地名,總是夾雜著讓人暈頭轉向的、近似于河岸灘涂的氣息。此時對方歡快起來:“哈哈,我去過潮汕。”于是我熟練答道:“是去汕頭?去過南澳島吧?”
最近一次問答是在我從昭蘇縣城去往格登碑的路上。
元旦之后,我飛到新疆,參加當地文聯舉辦的活動。目的地在伊犁州昭蘇縣,接我們從伊寧國際機場過去的就是這位翻譯家。他錯過了從烏魯木齊到伊寧的城際列車,剩下的那班普通列車要開十個小時,于是他就自己開車過來了。作為半個東道主,領到了額外的任務,把我們幾個同時從疆外來的參會者拉到昭蘇去。
翻譯家身形壯碩,說話是與之不相符的慢條斯理。似乎形狀越大的事物,性質越趨于平穩,無論是人,還是山地、樹林。昭蘇在機場南邊,不過高速不能取直線,而是沿著天山山脈東行,再順著兩山之間的國道拐向南面。
一位聲名顯赫的詩人坐副駕,后座是兩位自媒體博主和我。我在來前看“小紅書”,這段國道沿路地貌多變,光影豐富,不過在夜里,一切都沉寂下來。南方的高速,在夜晚仍然逼仄。和道路近在咫尺的丘陵和城鎮,往往不時從匍匐中躍起,這樣的行進可稱得上穿行。在這里則不然,如果沒有手機地圖,就是曠野漫游。翻譯家習慣性地看夜空,找月亮還是某顆星的位置,來確定汽車的方向。他生在伊犁,靠看天辨認方位是兒時生活的必修課。“你們是不是騎馬上學”這類的問題,他30多年前在蘭州讀大學時就被人問起過。從烏魯木齊到昭蘇縣城,開車用了10多個小時。
到賓館已經是晚上11點,第二天,在前往格登碑的大巴上,我和翻譯家閑聊說起了我的老家。
二
昭蘇是伊犁州面積最大的縣。
我對翻譯家說,可能潮汕三個地級市加起來,面積還沒有昭蘇大。可是三個市加起來要有超過1000萬人,昭蘇可能只有20萬人。
多生多育在今天是主導的聲音,在之前則與有錢、喝工夫茶、做生意以及某場影響了城市運勢的火災一起,構成其他地方對于潮汕的固有印象。以往每年和父母回去過年似乎也能印證:總是在親戚中見到陌生面孔。其實,還是去年那些人,但是人數太多,或因為結婚、工作,或因為青少年發育,長相和去年大不一樣。
長期以來,對我的家庭來說,過年是類似調研的過程。除夕吃年夜飯,初一上高速,經過4.5個小時左右,下午到揭陽,見見母親姐妹中唯一住在市區的小姨;初二在市區里,見過父親的兄弟姐妹,每家待不超過90分鐘;初三到18公里外母親小時生活的小鎮。小鎮很小,她的父母親戚住得很近,不好偏頗,每家都上門坐坐,因此控制在45分鐘以內,以上的時間還預備了諸如某個長輩臨時提出“某某現在住在哪哪,你們過去見見”這類的行程;初四,回廣州,因為初五高速就擁堵了。
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對時間流逝形成了抗拒態度,這種態度與卡夫卡筆下的祖父類似:“一個年輕人如何能下定決心,騎馬到鄰村,而一點兒也不懼怕一—拋開路上可能發生的不幸不談——連平凡、幸福地度過的一生時光,也遠遠不夠做這樣一程騎行。”翻譯家開車10個小時,尤其是在可能有冰覆蓋,必須降速駕駛的公路上,來到自己去過多次的某地參加活動,對我來說大概會是伴隨著自責懊惱的旅程。
到格登碑約90分鐘車程,格登碑本身只是一塊碑而已,它坐落在可以俯瞰河谷的格登山腰上,山下就是中國和哈薩克斯坦的國界線。
古人有神仙居住在高山上的說法。連綿的雪山沉睡在幾十公里外的谷地邊緣,對于我這個浮躁的無神論者來說,它也是一種無名的誘惑。除了繁華、喧囂、烈火烹油、破碎感以及明顯的審美缺陷,至高的誘惑也產生于凝固、寂靜無言、不動如山。
正如同前一晚的漫游,我愿意將這一次旅行,看作大地中心之旅。
三
大巴上少數是從北京、武漢等地過來的主編、詩人,大部分是新疆的詩人。說是詩人,絕大部分是業余愛好。
在今天國內任何地方,一個人以純粹寫詩謀生,大概都過得很拮據。他們大部分家庭的上一代就已來到新疆支援建設,可能是受日常生活的影響,說話中帶有沉厚的鼻音。尤其是說到地名的時候,可克達拉、昭蘇、奎屯,仿佛藏在嘴里,迫不得已才輕輕說出,讓聲音從鼻子發出來。
在我的老家,地名發揮著它最為原本的標示功能。如稱呼某人為“揭西仔”“澄海妹”,遠一點的地方,則有“湛江佬”“湖南佬”,看似粗暴,實際使用中并無貶低意味,僅僅作為人的標記。其實和京城太叔、驪姬、抹大拉的瑪利亞、奧蘭治的威廉,出自相同邏輯。
大巴車上,他們談論起各自經歷,往往說的是所在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番號:我在74團,某某是77團的。新疆太大了,在地名和地名之間,總是存在著人跡罕至、不見清晰界線的廣袤地帶。在這里,地名不僅是標識,也作為意象而存在。
“這是特克斯河,一直就這么流過去,一直流到我老家那座村子的后面。”在大巴車上,主辦方的一位領導坐在后座,跟旁人介紹道。
他將故鄉藏在眼前河流的若干支流的其中一個盡頭。在什么方位,距離此地多少公里,都不知道。他的家鄉可能散落在一個河谷中,當積雪融化,會看到河水從倒下的斷木下流過。
幾天后,我們照例要開一場研討會。對于研討會,我的態度是,最好能有建設性意見,如果水平不夠,迂回地拔高東道主也是個保險的選擇。輪到我發言,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意見,本著后面這個目的,提到了新疆的兩位當前極有聲望的作家,俗套地用“最高的山”“閃亮的星”來形容。話一出口,在場的新疆本地代表們,臉上仿佛閃過了不以為然的微妙神色。
我頓感尷尬。就好像和一群認認真真把閱讀放在寫作之上的文學愛好者,分享過八卦,抱怨過市場,審判過當下眾多大名鼎鼎的作家之后,對他們說,我最欣賞的作家是郭沫若或者徐志摩。郭沫若、徐志摩的成就當然高,欣賞他們當然有充足的理由,但他們真的不太可能會在一場真誠的文學交談中出現。這背后包藏著一種粗糙算計之后的敷衍。
我回想起幾天前看馬群馳騁,出發之前,騎手帶領馬匹們在低矮的雪丘后集結,只能看到群馬蓄勢待發的深棕色身姿,隨后一騎絕塵;想起在黎明時分走入曠野,看到白玉般的明月落下天山;想起午后在夏塔的山谷中,一位詩人騎馬行走在陽光和陰影的交界線上,一手握住韁繩,另一只手舉起手機拍攝群山上的積雪和松木。我為我的敷衍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