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會

一

大西北的初秋，太陽依然很有力量。已經半下午了，陽光還是火辣辣的，馬路兩邊花草樹木的葉子全被烤蔫了，灰塌塌的沒有生氣。陳一凡從醫院出來，踩著日色往前走。他只是走，并沒有想好要去哪里，所以兩腳就挪動得猶疑而緩慢。

今天中午，母親提著籃子去菜地里摘菜，沒走幾步突然一個跟跪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陳一凡趕忙叫了輛車將母親送到縣醫院。檢查了以后，醫生說：“得做手術，交錢去吧。\"陳一凡問：“交多少錢？\"醫生說：“檢查費、手術費、住院費、藥費…全部加起來，怎么也得八九萬，先交八萬，到時候多退少補。”

陳一凡就靜默在那兒，臉上流著淋漓的汗。

醫生說：“交錢去吧你。”

陳一凡說：“我…我只帶了六千。”

醫生說：“先把六千交上，讓病人住下。你回去拿錢，錢拿來交齊了再做手術。”

他把母親安頓好，叫隨后趕來的堂妹守在母親身邊，自己往門外走。母親叫住了他，說：“你過來。”他走到母親旁邊，母親拉住他的手，有氣無力地說：“一凡，我不做手術，送我回去。”

他捧著母親枯瘦的手說：“媽，你放心，我能找上錢呢，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話是說了，可是陳一凡心里沒有一點底兒。自己僅有的那點錢已經交給醫院了，還差那么多上哪找去呢？家里也沒有什么當下就能變現的東西，倉里那十幾袋子糧食，也賣不了多少錢。還有圈里那頭牛，最多賣七八千，解決不了問題。再說也不是說賣這會兒就能賣掉。只能去借錢了，可是問誰借去呢？左右鄰居跟他家一樣沒有多少余錢，幾個親戚情況更不行，還經常想讓他救濟呢…

起了陣風，路邊的樹枝開始晃動，幾片落葉飄到地上，在陳一凡腳邊打著旋兒。陳一凡在人行道上呆立了片刻，開始朝車站方向走。再沒別的去處，只能回家，回去再想辦法。無論如何，母親的手術都得做，一定要讓母親多活幾年。

他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之后他便跟母親相依為命。他離不開母親，這個家離不開母親，母親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頂梁柱倒了，他家這片天就坍塌了，他的作家夢也可能就破滅了。他喜歡文學，這么多年，一直堅持寫作，母親也一直在支持他鼓勵他。雖然直到目前他都沒有寫出什么名堂，但他相信，只要再堅持幾年，他一定會有突破的。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籌錢給母親做手術。

“陳一凡！\"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他站住，極力朝周圍張望。這里是丁字路口，人像流水一樣從三面涌來，匯聚成了一個漩渦，本來就不太寬闊的街道似乎有點容納不下了，馬路邊和人行道上全是步行的和騎自行車的。他在人流中瞅了半天，沒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是誰呢？他又仔細回味剛才那叫聲，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渾厚而響亮。到底是誰呢？也許不是在叫我吧。就在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的時候，叫他的人已經站在了他的對面。

當陳一凡認出眼前的人是王曉東時，心里略微一驚。

“真是你呀！\"王曉東一把抓住陳一凡的手使勁抖著，總算見到你了。

老朋友相見，再憂愁的事也得先放一放。陳一凡臉上立刻換上笑容，說：“怎么是你啊？”

王曉東拍打著陳一凡的肩膀說：“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陳一凡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怎么會呢，一直記著你呢。”

兩人往人行道邊上挪了挪，給別人把路讓開，王曉東這才仔細打量起陳一凡，覺得他變化確實很大。臉色黑紅，皮膚粗糙，兩鬢已有了稀稀拉拉的白發；身上穿一件皺皺巴巴的夾克衫，幾個小泥點子像星星綴在灰蒙蒙的夜空，格外引人注目。這就是從前那個儀表堂堂的陳一凡嗎？

陳一凡也覺出了自己和王曉東之間的差距，自慚形穢，便自我解嘲地說：“我混得很失敗，跟你不能比。”

“說到哪去了？”王曉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轉了話頭，“一晃二十多年沒見了吧？”

“就是，二十多年了。\"陳一凡說。

“創作情況咋樣？\"王曉東說，“我一直都希望能讀到你的大作。”

陳一凡搖搖頭說：“哪有大作啊？我可能真的不是那塊料。”

王曉東見陳一凡這樣說，就另轉話題，問了下他生活方面的情況，然后說：“這樣吧，好不容易碰上你，走，去我家吃頓便飯。”

陳一凡趕忙說：“算了算了，改天吧。”

王曉東說：“不，就今天！”

陳一凡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苦著臉說：“今天真的不行。實話給你說吧，我媽病了，剛把她送進醫院，我現在得回去找錢……

“陳媽住院了？\"王曉東一征，問：“病得重嗎？”

“醫生說得做手術，手術費得八九萬\"陳一凡臉上愁云密布。

王曉東這才明白陳一凡為什么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瞅著陳一凡問：“回去能找上錢嗎？”

陳一凡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說：“找上呢。”

看陳一凡那情形，王曉東知道他沒處找錢去。思謀了片刻，說：“那就不去我家吃便飯了，咱們去同和軒，吃大餐！”

“不麻煩了，我真的得趕緊回去。\"陳一凡說完就扭頭要走，被王曉東拽住了。

“再不要，聽我的安排。”王曉東說著就掏出手機打電話：“張老板，我有幾個重要客人要去你那里就餐，安排個好點的包廂。”

那頭問：“啥時候？”

王曉東說：“就現在，人馬上到。”

接著，王曉東又分別給另外幾個人打了電話，說的都是那句話，時間長沒聚了，聚聚，讓他們立刻到同和軒，一塊兒喝兩杯。

陳一凡說：“曉東，真的，你們聚吧，我不去了。”

王曉東看著陳一凡焦急的神情，胸有成竹地說：“錢的事情不要擔心，我想辦法。”

陳一凡望了下王曉東，心里七上八下的。

這時一輛出租車駛過來，王曉東招了下手，車停在他們面前。王曉東打開車門，讓陳一凡坐進去。陳一凡猶豫著，心里在想，如果他想不出辦法，豈不耽誤了時間。于是便說：“我…

“我什么我？快上！\"王曉東硬將陳一凡推進車里，然后自己也屁股一歪坐上去，隨手帶上車門。

二

“同和軒\"三個大字在下午的陽光照射下金光閃閃，耀人眼目。一進旋轉大門，美麗的服務小姐向他們鞠了一躬，并甜甜地送上一句“歡迎光臨”。寬敞的大廳陳設豪華富麗，給人一種進了宮殿的感覺。

陳一凡以前從來沒到過這么豪華的地方，顯得有些拘謹。他那雙老土老舊的黑布鞋，踩在光亮的地板磚上，都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張老板！\"王曉東大大咧咧地穿過大廳邊走邊喊，一副很隨便的樣子。

“來了來了。\"張毅挺著大肚子從樓上奔下來，一路踩得樓梯通通響。

“你看誰來了。\"王曉東指了指他身后 的陳一凡。

張毅先是愣了幾秒鐘，而后便奔前幾步緊緊抱住了陳一凡。

陳一凡也很驚奇，在這兒遇到張毅。

王曉東在大廳里轉了一圈，過來問張毅：“安排在哪了？”

“二樓一號包廂。\"張毅說，“你們先去喝茶。”

一號包廂是接待貴賓的特殊包廂，因此布置得非常典雅。腳下是綠色地毯，頭頂上是華麗吊燈，正面墻壁上橫掛著一個大鏡框，鏡框里是一幅裸體側臥著的西方古代美女的油畫。白凈的餐桌上放著一個花瓶，瓶里插著一束鮮花，鮮花淡淡的香味在包廂里彌漫。置身于這樣的環境里，陳一凡感到特別不自在。他朝鏡框里的女人掃了一眼，便低下頭想如何籌錢的事。

王曉東瞅著陳一凡說：“不要愁，打起精神，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么大的事我能不愁嗎？”

“愁啥愁？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可是這火焰山怎么過王曉東又不明說，害得陳一凡的心一直在半空中懸著。

這時，包廂的門被輕輕推開，風姿綽約的朱虹站在門口掃視一眼，然后將目光停留在陳一凡身上。陳一凡同樣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朱虹。

無情的歲月雖然在朱虹臉上留下了細密的皺紋，但也給了她成熟和豐盈，使她別具風韻。她和陳一凡曾經有一段戀愛經歷，雖然最后他們沒能走到一起，但年輕時的那段感情彼此一直珍藏在心里。

陳一凡一直覺得自已對不起朱虹。其實當時陳一凡的想法也沒有什么錯，那會兒正是他對文學創作最癡迷的時候，他想拿自己正式發表的作品作為訂婚禮物獻給朱虹。可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他的作品一次次投出去，一次次石沉大海，總是不見發表。陳一凡很倔強，作品不發表絕不談婚事。就這樣一拖再拖，朱虹覺得自己年齡大了，再不能等了，就草草嫁了人。婚后生了個女兒，可是夫妻感情不好，沒過幾年就離婚了。離婚后朱虹一直沒有再婚，獨自帶著女兒過，現在女兒已上大學。

“你后來結婚了吧？\"朱虹單刀直入地問。

逛到快三十歲的時候，母親著急了，催得不行，就結了。”

“跟嫂子感情好吧？”

“哪？兩人性格不合，經常吵架，婚后第四年，她就丟下不到三歲的兒子跟一個外地男人跑了。”

“兒子現在…”“上高二呢。”

這時，一位年輕漂亮的服務小姐手托茶壺飄然而至，帶來一股清香。她小心而嫻熟地給每人的茶杯里倒上茶，然后輕輕地退了出去。

王曉東從服務小姐身上收回目光，淺淺地品了一口茶，有些急躁地說：“那兩個家伙咋還不來？等會兒來了每人罰三杯。”

話音剛落，門開了，楊斌走了進來，后面跟著李雪嬌。陳一凡趕忙站起來上前迎接。楊斌先是一愣，當認出陳一凡后，立刻將他攔腰抱住就地旋轉了一圈。然后李雪嬌又跟陳一凡握手，大家有說有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久別重逢的喜悅。

他們幾個是上高中時候認識的，因為他們幾個都愛好文學，就湊到一起成立了一個名為“燭光\"的文學社。同時還創辦了油印本的社刊。當時他們都是十七八歲，正值熱血澎湃、青春激揚的年齡。幾個人常常聚在一起暢談人生、交流讀書心得、相互改稿、外出采風他們并不是一個班的，因為文學他們走到了一起，并且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畢業后，他們各奔東西，歷時三年的“燭光\"文學社也隨之解散。

大家坐定之后，相互問過近況，然后把話題轉向陳一凡，問的最多的是他的創作情況。陳一凡遮遮掩掩地似乎不好回答，大家也就不再追問，撇開這個話題說些其他事情。

這時王曉東說：“人都到齊了，咱們邊吃邊聊吧。”

張毅朝門外喊了一聲：“上菜！”

很快，幾個服務小姐手托著菜盤魚貫而入，她們面帶微笑，忙而不亂。

王曉東問陳一凡：“喝啥酒呢？”

陳一凡說：“你們看吧，啥都行。”

楊斌說：“就喝咱們本地的酒吧。”

張毅扭頭對候在一旁的服務小姐說：“上新疆第一窖，先拿來兩瓶。”

酒來了，服務小姐開始給大家斟酒。

幾杯酒下去，大家都有些興奮了，包廂里氣氛便熱烈起來。

李雪嬌感慨地說：“太快了，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楊斌用目光掃視了一圈，說：“今天我們這些人總算聚齊了，真不容易，這是曉東的功勞。來，我們大家敬曉東一杯。”

大家端起酒杯依次跟王曉東碰了碰，然后喝了下去。

王曉東說：“我們幾個都在街上，有時候大家還能碰上，一凡離得遠，跟他見一面不容易，我們應該跟一凡多喝幾杯。”

都說就是就是，就紛紛端起酒跟陳一凡碰杯。

楊斌看著陳一凡說：“記得有一年我們幾個去洞子溝找過你，但是沒找到，白跑了一趟。”

張毅說：“就是，那次我也去了，我們問一個放羊的老漢，他說你搬到戈壁上去了，具體地方他也講不清。”

陳一凡說：“洞子溝屬于山區，耕地少，那年政府動員我們搬遷到了戈壁上，我現在住的地方叫東戈壁。”

李雪嬌說：“那時候我們把文學社搞得有聲有色的，要是能回到從前那段日子多好啊。”

張毅說：“就是，我也很懷念那段日子，經常想起我們一起探討文學、相互推薦、傳閱好作品和結伴出去采風的情景。”

王曉東說：“還記得那些暑假期間我們一起在陳一凡家度過的時光嗎？”

李雪嬌說：“當然記得啊，那怎么能忘掉呢？”

楊斌說：“尤其是陳媽做的雞肉燜餅子，我一直都記著。”

大家都說：“就是就是，陳媽做下的雞肉燜餅子太好吃了！”

楊斌感慨地說：“時間真快，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陳媽現在也該是六十多快七十的人了，哪天看看陳媽去。”

張毅、朱虹、李雪嬌都說：“對，定個時間，我們一塊兒去。”

王曉東望了望坐在旁邊埋頭想心事的陳一凡，又望了望大家，說：“陳媽這會兒在縣醫院躺著呢。”

“啊？陳媽病了？\"大家一忙，都把目光投向陳一凡。

陳一凡回過神來，連忙說：“沒事沒事。人老了，哪有不生病的。”

王曉東神情凝重地說：“陳媽的病很嚴重，得做手術。老人家知道做手術需要很多錢，她不做，要放棄治療。我們知道，一凡是個孝子，他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離他而去嗎？我在街上碰到他的時候，他剛從醫院出來，準備趕回去找錢去呢。可是，他這些年種地，情況不是很好，又沒有別的經濟來源，這一大筆錢他上哪找去呢？我把大家召集來，就是想讓我們大家幫幫他

大家靜靜坐著，誰也不說話，似乎心情都很沉重。

王曉東把每個人都瞅了瞅，最后目光停留在楊斌臉上，說道：“楊主席，你是領導，你說句話吧。”

楊斌說：“再不要主席主席的，這兒沒有領導，大家是文學社的社友，是朋友，身份都一樣。”

這時，李雪嬌的手機響了，她離開桌子去接電話，接完電話回來，讓訓地說：“不好意思，店里有點事，我得去處理一下，你們聊著。”然后她就拎起包匆匆地走了。

王曉東瞅了下季雪嬌離去的背影，說：“她這啥意思？太差勁了！”

朱虹說：“可能確實有事情呢，電話都打過來了。”

王曉東說：“人得有良心，那時候陳媽待我們跟自己的親兒女一樣，現在她老人家治病需要錢，我們…”

陳一凡趕忙制止王曉東，說道：“曉東，你再不說。我母親治病的錢我自己想辦法，我能找上呢。我們接著喝酒。來，我再跟大家喝一杯！”

‘好！”幾個人都端起了酒杯。

隨后氣氛又熱烈起來，大家開始依次發酒，敬酒，推杯換盞，你來我往。陳一凡趁大家不注意，悄悄離開了桌子。

陳一凡出了包廂，下了樓，快步走出大廳，匆匆奔車站而去。

三

起初，大家都以為陳一凡去洗手間了，沒在意，可好半天不見來，王曉東才反應過來，趕緊去洗手間看，果然沒人。

“陳一凡走了。”王曉東回到包廂說。

大家都是一愣。張毅說：“咋沒吭聲就走了？”

“他知道一吭聲你們肯定不讓走。”朱虹說：“老娘在醫院躺著，他哪有心思喝酒呢。

張毅問王曉東：“陳媽做手術得多少錢？”

“醫院說先交八萬，交上錢才給做手術。\"王曉東說，“陳一凡的情況我前面說了，他根本拿不出這筆錢。”

張毅說：“文學社雖然不搞了，但陳一凡和陳媽對我們的情誼，我們永遠不能忘記。”

王曉東說：“就是。那時候，我們幾個經常去他們家，尤其是暑假期間，聚在他們家探討文學，編社刊，一住就是好幾天。當時農村人家生活貧寒，沒啥好吃的，陳媽為了招待我們，把家里幾只下蛋的母雞一只一只地都殺了。”

楊斌說：“就是，陳媽對我們太好了！那時候我們在她家進進出出，跟自己家一樣，從沒見她煩過，沒見她臉上有過絲毫的不高興…”

大家說著，就又想起了那段充滿激情和溫情的歲月，想起了陳媽面帶微笑忙里忙外的身影。

停了停，張毅說：“陳媽做手術的錢，我們大伙湊一下吧，眾人拾柴火焰高么，根據自己的情況，沒有多有少呢。這樣，我先給兩萬，后面不夠了再說。”

王曉東說：“好，我也兩萬。”

隨后，朱虹和楊斌都表示每人給兩萬。王曉東兩手一拍說：“太好了！這下就湊夠八萬了，問題解決了。”

楊斌說：“還有李雪嬌呢。”

王曉東說：“李雪嬌算了，越有越摳，我剛才一說幫陳一凡，她馬上就起身走人了。”

“我這不是來了嗎？”隨著聲音，李雪嬌已從門外進來走到了餐桌邊上。她在自己原來的位子上坐下，說：“店里的事處理完，看時間還早，我想你們肯定沒散場，就又來了。\"她朝桌子上掃了一眼，問：“陳一凡呢？”

“走了。\"朱虹說，“你走以后他就走了。

‘幫他那事咋說了？\"李雪嬌問。

朱虹說：“我們剛商量完，我們四個每人給兩萬。”

李雪嬌從包里掏出手機，說：“我也兩萬。曉東，我現在就微信轉給你。”

王曉東忙說：“不要給我轉，我又沒有陳一凡的微信，轉給我讓我咋處理呢？”

楊斌說：“還是給現金吧，反正我們得去醫院看望陳媽。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我們先去銀行取上現金，然后去醫院。”

大家都說就是就是。

給陳一凡應承下的事落實了，王曉東很高興，揮揮手說：“繼續喝！咱們不容易聚到一起，今天多玩會兒。”

張毅說：“李雪嬌中途離席，罰酒一杯，罰完我們再喝。”

“好！我贊成。\"王曉東笑嘻嘻地把一杯酒放在了李雪嬌面前。

李雪嬌說：“王曉東背后說我壞話，也得罰一杯！”

王曉東說：“我哪說你壞話了？”

李雪嬌說：“我都聽見了，還抵賴！”

朱虹說：“說了說了，罰一杯！”

王曉東端起酒對李雪嬌說：“難得聚一次，你前面走掉我確實有些生氣。來，老板，祝你生意興隆！”

兩人碰了下杯，把酒干了。

楊斌說：“好！現在雪嬌來了，都把酒倒上，我們共同走一杯！”

于是，包廂里氣氛又熱烈起來…

四

陳一凡趕到車站，已經晚了，沒班車了，他只好花四十元錢搭了輛出租車。

到家天已經黑了。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院子里有一排坐北向南的平房，磚木結構，塑鋼門窗。那年他從洞子溝搬到東戈壁，蓋了幾間土塊房子，住了好多年，已經很破舊了。去年他申請了惠民安居房，把舊房子推掉，在原址上修了四間磚房。根據政策，政府補助了兩萬八千五百元，他自己出了將近十萬。房子修得很漂亮，他和母親都很滿意。有了新房子，一高興，就又添置了一些新家具，于是前前后后就把手里僅有的一點積蓄花得所剩無幾了。

誰能想到，母親會突然病倒！

剛才坐在出租車上他想了一路借錢的事。鄰居和親戚就不考慮了；王曉東他們呢，雖說搞文學社那會兒關系好，但畢竟三十年沒來往了，現在剛一見面就問人家借錢，肯定不合適。下午餐廳里的情形不是明擺著嗎？前面沒提錢的時候，個個有說有笑，氣氛那么熱烈，王曉東一說錢的事，大家的情緒立刻就低落下來…

他進屋開了燈，抓起暖瓶準備倒水，發現暖瓶是空的，就到廚房去燒開水。這時他聽到圈里的牛在叫。他燒好開水裝到暖瓶里，就拎了水去飲牛，順便給牛又添了些草。

陳一凡扭身回到屋里，繼續想借錢的事。他認識的人里面，也有幾個有錢的，比如在鎮上開農資店的胡三、跑大車的老蔡、養康拜因的王老二、種糧大戶宋百萬……雖然跟他們交往不是很深，但近些年也時有接觸。

陳一凡是個輕易不求人的人，長這么大從來沒問人借過錢，這次是為了救母親的命，再不愿意做的事也得做。他從書桌的抽屜里找出一個電話本，打開翻找電話號碼。

第一個電話打通了，那邊的人說錢在外面，要不回來；第二個電話打通了，那邊的人說錢剛剛做了什么什么，手上一點錢都沒有了；就這樣，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他一個接一個地打了六七個電話，所有人都說沒錢，都很委婉、很客氣地拒絕了他。最后，他放下電話本，朝空蕩蕩的屋子望了一眼，覺得世界一下子悲涼了許多。

第二天早上，陳一凡去了村委會主任家，他給村委會主任說母親病了，需要做手術，想問村上借些錢。村委會主任說：“村上哪有錢啊，那年修村委會辦公室欠下三十萬的賬一直沒還，后面修塘壩又欠了人家老板四十萬…”

從村委會主任家出來，陳一凡心里一片茫然。天陰著，四周靜得落葉有聲。他站了片刻，然后懌倖地往公共車站牌跟前走。

在縣城下了車，步行幾分鐘就到縣醫院了。正是上班時候，醫院大樓的走廊里，穿了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從容地走過來，又從容地走過去。陳一凡朝前挪動著腳步，覺得兩條腿有千斤重。母親辛辛苦苦一輩子，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卻連給母親治病的幾萬塊錢都籌不上，要眼睜睜地望著母親被病魔奪去生命，他算個啥男人？算個啥兒子啊！他太沒用、太對不起母親了！

陳一凡期期艾艾、滿懷愧疚地走到母親病房門口，躊躇了半天，拿手背在臉上抹了抹，然后慢慢推開門進去。

母親床邊圍著好幾個人，是王曉東他們！他們一個沒少，全來了。朱虹和季雪嬌坐在母親身旁，正低聲跟母親說著什么；張毅、楊斌、王曉東坐在對面一張空床上。母親床頭小柜上，堆放著鮮花、水果以及牛奶、蛋白粉等營養滋補品。

猛地看到這個場面，陳一凡有些不知所措，說：“你們……你們來啦？”

躺在床上的母親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沒說出來，淚眼汪汪地給陳一凡指了指身邊一個印有“中國工商銀行”字樣的棕色手提袋。

陳一凡拿起手提袋，看到里面一沓一沓粉紅色的百元鈔票，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有眼淚簌簌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