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游戲成癮的“心理地圖”

在日常交流中，有時人們會說“某人玩游戲成癮”或“某人刷短視頻成癮”，事實上，當前被學術界正式列為成癮心理障礙的“行為”非常少。大多數成癮心理障礙都是由物質成癮引起的，這些物質包括酒精、尼古丁、咖啡因、精神類藥物等。此前，被學術界列為成癮心理障礙的“行為”只有賭博。所以，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人們常常提到的游戲成癮或網絡成癮都只是從觀感上做出的概念分類，并不是專業人士認可的診斷類別。不過，隨著移動互聯網的普及，情況也在慢慢發生變化。

《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是由美國精神病學協會于2013年5月發布的用于分類和診斷精神障礙（包含心理障礙）的標準工具。《國際疾病分類第十一次修訂本》（ICD-11）則是由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疾病分類體系，于2022年1月1日正式生效。DSM-5和ICD-11均為當前全球廣泛使用的心理障礙診斷標準的權威指南。所謂的游戲成癮已經率先被納入2022年發布的ICD-11中，不過，游戲成癮只是俗稱，在ICD-11中它被稱為游戲障礙（Gaming Disorder）。雖然2013年發布的DSM-5尚未將游戲成癮納入正式的心理障礙之列，但是預計在下一個版本的《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中，游戲成癮很可能在列。

如何定義游戲障礙

在DSM-5中，已經列出了網絡游戲障礙（Internet Gaming Disorder，IGD）這一概念，但并未明確稱之為心理障礙，而將該概念收入“需要進一步研究的狀況”一節中。不過，DSM-5為“問題性游戲行為”提供了很有用的構念（Construct），其特征描述與ICD-11中提出的游戲障礙的特征描述非常接近。

網絡游戲障礙是指持續和反復地使用網絡進行游戲活動（通常與其他玩家有互動），導致臨床上顯著的損害或困擾。細心的讀者可能會好奇，為何不直接將這種問題行為稱為游戲障礙，而是在前面加了定語—網絡？這是因為在當前出現的“問題性游戲行為”案例中，大約98%與網絡游戲有關，所以DSM-5在命名上強調了這一特征。不過，離線游戲行為如果滿足診斷標準，也可以被歸類為網絡游戲障礙。

根據網絡游戲障礙的診斷標準，已有研究者開發出簡易的自檢量表（見表1）以評估是否存在“問題性游戲行為”。表1右側欄有9個問題，用以詢問癥狀，所有問題都以“是”或“否”作為答案。表1左側欄指出了這些問題所指向的行為維度。如果給出6個或6個以上“是”的答案，那么表明測試者存在網絡游戲障礙癥狀。有研究者認為，持續性、無視后果和人際沖突這三個維度是最為關鍵的，如果它們持續出現問題，則意味著測試者自我控制力受損，需要引起重視。

表1 網絡游戲障礙自檢量表

先占觀念，理解網絡游戲障礙的鑰匙

在網絡游戲障礙的診斷標準中，第一條就是先占觀念，很多心理障礙都會表現出這一癥狀。

表2 不同心理障礙中可能存在的先占觀念

在理解先占觀念之前，我們先了解一些相關背景知識。由于個體差異，人們的腦海中會產生各種主導性的觀念，它們也被稱為優勢觀念。比如，臨近期末考試時，學生的優勢觀念是復習備考；對于大學中的青年教師來說，由于職場競爭非常激烈，因此他們的優勢觀念是評職稱；對預算不寬裕的家庭主婦而言，精打細算地提升全家人的生活質量是優勢觀念。這些優勢觀念很容易被相關線索或刺激所激活，比如，臨近考試時，有同學邀請你去練歌房唱歌，如果你的優勢觀念是復習備考，那么你很容易聯想到“如果去玩，會耽誤我復習”。同樣，青年教師更容易注意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有助于評職稱，而家庭主婦很容易被缺斤少兩的商販激怒。

不過，優勢觀念是群體共有的觀念，學生、青年教師、家庭主婦都是指一個個群體。如果某一優勢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是個人的，而非群體的，便可將其稱之為先占觀念。具有某種先占觀念的人，時時刻刻會在意識中維持著該觀念的激活狀態。先占觀念存在于很多不同的心理障礙中，而不只是出現在網絡游戲障礙中。為了讓讀者看到一個更大的圖景，我們將一些心理障礙的先占觀念列入表2中。通過表2中的內容，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心理障礙與先占觀念之間的關系。

在網絡游戲障礙中存在的先占觀念，是指一個人對游戲的過度關注和持續思考，這種關注和思考占據了其大量時間和精力，甚至影響這個人參與其他重要活動，這是該障礙的核心特征。網絡游戲障礙的具體表現主要包括以下兩方面。

1.過度關注游戲

首先，將游戲作為優先事項，其他重要活動（如學習、工作、社交等）被忽視或推遲。例如，一名課余時間沉浸于網絡游戲的青少年可能會放棄完成作業或參加課外活動，只為了多玩一會兒游戲。其次，替代性活動減少，對其他活動的興趣和參與度顯著下降，網絡游戲成為其主要的娛樂和消遣方式。例如，一個曾經喜歡運動和閱讀的人，可能會逐漸減少這些活動的時間，將更多的時間投入游戲中。

2.持續思考游戲內容

在不玩游戲的時候，仍然不斷地思考游戲中的情節、角色、任務和策略；可能會在上課、工作或與家人相處時，腦海中仍然回想起游戲中的戰斗場景、裝備獲取和角色升級等內容；還可能會頻繁地規劃下一次玩游戲的時間和方式，甚至會因為無法立即玩游戲而感到焦慮或煩躁。

網絡游戲障礙背后的認知與行為密碼

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網絡游戲障礙呢？借助認知行為療法的思維框架，將一個網絡游戲障礙患者的“問題性游戲行為”概念化，可以讓我們更加清晰地了解該障礙的起因和內在機制。這種概念化包括分解一名患者的早期經歷和易感因素、核心信念、中間信念、自動化思維、觸發因素、行為表現和行為的維系因素等。

核心信念是個體關于自己、他人和世界的深層次信念，是他對自己、他人和世界的最基本看法。核心信念是兒童期從父母和其他有重要影響力的成人身上習得的，并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被強化或修正。核心信念可能在生命的早期幫助個體適應當時的環境，但是隨著環境的變遷和個體發展要求的改變，它們可能變成適應不良的信念，與環境和個體發展要求發生沖突。比如，一個人的核心信念可能是“我不夠可愛”，這種核心信念會衍生出條件性的中間信念，比如“我必須討好他人，才能獲得愛和認可”。然而，這種規則性的中間信念又導致在具體社交場合中的自動化思維，如別人的一個微妙眼神可能被解讀為“他一定對我很失望，因為我沒有及時送上祝福以取悅他”。

表3 一名16歲的男性（青少年）網絡游戲障礙患者的認知行為取向個案

表4 一名32歲的男性（成年人）網絡游戲障礙患者的認知行為取向個案

中間信念，又稱中間思維，它介于自動化思維和核心信念之間，通常以態度、假設和規則的形式存在，它是個體基于核心信念生成的應對生活中各種情況的一般化策略。它能夠引發基于具體情景的自動化思維。自動化思維是個體在面對特定生活情境時，腦海中迅速出現的想法，它能對個體的情緒和行為產生直接影響。比如，一個人的中間信念可能是“我應該讓所有人滿意”（規則式）或者“如果我不能讓所有人滿意，那么我是沒有價值的”（假設式）。這種中間信念會導致特定情景中的自動化思維，比如，過春節時給領導發了祝福消息，但是對方沒有回復，此時，這個人可能會自動化地產生“領導可能對我有意見，對我的某個方面不滿意”的想法。這種想法可能并不是事實，但是一般人并不會有意識地區別觀點和事實。因而，這種自動化思維會導致焦慮和不安，并可能觸發后續的補償行為或退縮行為。

筆者解析了兩名網絡游戲障礙患者問題行為背后的錯誤認知及其前因后果，可供讀者參考（見表3和表4）。

預防網絡游戲障礙：從個人到家庭

預防網絡游戲障礙是一個系統工程，涉及個人、家庭和社會層面，我們主要談談個人和家庭層面的預防措施。從上述兩個案例（表3和表4）可知，一個人的個性、閱歷及其人際關系質量是網絡游戲障礙的易感因素。

在個人層面，最關鍵的預防措施是增強自我意識，也就是提高自我監控的水平和學會自我反思。具體方法為通過記錄自己的游戲時間、游戲動機和游戲后的感受，從而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游戲行為模式。例如，使用手機應用程序或日記本記錄每天的游戲時間，分析是否存在過度游戲的傾向。定期反思游戲行為對生活其他方面（如學習、工作、社交）的影響。如果發現游戲開始干擾到正常生活，就需要及時調整行為。個人層面的預防策略還包括培養更多其他替代性興趣愛好、積極參加社交活動、學習時間管理等。

在家庭層面，家長的引導與監督尤為重要，具體方法包括：了解游戲類型、內容、玩法和潛在風險；與孩子共同制定游戲使用的規則（如時間、地點等）；監督孩子的規則執行情況。家長還應組織一些家庭活動，以提供替代性活動來滿足孩子的需要；提供學習其他興趣愛好的機會；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保持坦誠的交流和充分的情感支持。父母或養育者可采用民主權威型的教養策略。也就是說，對于孩子的游戲行為，既要有監控、引導和指導，又要關心行為背后的心理需要，提供建設性的滿足途徑。

如何擺脫網絡游戲障礙

如果一個人長時間沉溺于游戲，且已經出現網絡游戲障礙的特征，那么就需要對其進行心理干預。網絡游戲障礙的心理干預是多樣化的，應根據具體情況設計治療方案。針對這種心理障礙，目前主要的心理干預手段包括認知行為療法、動機訪談、接受承諾療法和家庭療法。

根據認知行為療法的相關理論，造成網絡游戲障礙的核心因素是“不良的認知”，具體的情況可參考前文兩個案例。因此，認知行為療法從認知入手進行干預，可以幫助患者識別和改變與網絡游戲障礙相關的不良認知和行為模式。心理治療師可以通過認知重構來識別和挑戰患者對游戲的過度理想化認知，“只有玩游戲才能讓我感到快樂”或“不玩游戲我就無法放松”等想法都屬于不良認知。心理治療師會引導患者認識到這些想法的不合理性，幫助他們建立更健康的認知方式。在行為改變策略上，心理治療師會幫助患者制定具體的行為目標，如逐步減少游戲時間，增加其他活動的參與度。例如，患者可以設定“每天減少15分鐘游戲時間”的目標，并利用這些時間進行體育鍛煉或嘗試開展其他興趣愛好。

對于成癮類心理障礙，除了改變患者的認知，還應改變其行為，但這往往會帶來患者的抵觸情緒。動機訪談可以幫助患者增強改變游戲行為的內在動機。心理治療師通過開放式問題和傾聽技巧，引導患者探索自己改變游戲行為的內在動機。例如，詢問患者“你希望改變游戲行為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心理治療師還會幫助患者識別和解決內心的矛盾，如“既想玩游戲又不想影響生活”這類矛盾，并通過引導患者認識到這些矛盾，幫助他們找到平衡點。例如，對于一個對改變游戲行為猶豫不決的成年人，動機訪談可使其明確改變的動機，如為了改善與家人的關系或提高工作效率，從而增強其改變行為的決心。

借助腦內多巴胺回路，網絡游戲對患者的“精神掌控”根深蒂固。如果患者不能重塑自己的價值認知，將很難擺脫多巴胺帶來的愉悅感的誘惑。接納與承諾療法可以幫助患者接納與網絡游戲障礙相關的情緒和感受，同時致力于實現個人的價值和目標。該療法通過正念練習和接納技巧，幫助患者接納與網絡游戲障礙相關的情緒，而不是試圖壓抑或逃避這些情緒。例如，引導患者進行深呼吸練習，感受當下的情緒而不做評判。心理治療師會幫助患者澄清價值觀，使其明確自己的核心價值觀，如家庭、事業、健康等，并制定與這些價值觀相符的行為目標。例如，如果患者重視家庭，可以鼓勵他多花時間與家人相處，減少游戲時間。

從前文兩個案例可以看出，要干預網絡游戲障礙，除了需要個人的努力，家庭的支持也非常重要。針對網絡游戲障礙的家庭療法主要是通過改善家庭溝通方式，從而減少因游戲成癮引發的家庭沖突。比如，安排定期的家庭會議，讓每個家庭成員都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幫助家庭成員練習傾聽的技巧，學會積極傾聽，避免打斷對方，理解對方的觀點和感受。

如果你發現自己或身邊的人開始“沉迷”于游戲，不妨對照網絡游戲障礙的自檢量表進行測試，判斷是否已經出現成癮傾向。無論是剛剛對游戲產生濃厚興趣，還是已經顯露出成癮的跡象，其背后往往都有深層的認知和生物因素在起作用。如果想做出積極的改變，就要通過科學驗證的有效方法調整自身的認知與行為。具體而言，我們需要洞察自身存在的易感因素，與不合理認知進行理性對質，接納自己的情緒，重塑價值觀念，并制訂新的生活計劃。這一過程不僅是實現與網絡游戲和諧相處的有效途徑，更是一次探索自我、認識自我、革新自我的寶貴契機。

【責任編輯】張小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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