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店廟會,又被稱為“滋陽廟會”,每年的農歷三月三,方圓百里的百姓都會趕赴而來。今年的三月三,清晨的霧氣特別重,太陽都快升到頭頂了,霧氣還未散去。我正在西屋的牛舍里無聊地咀嚼著,突然被用袖口抹著眼淚匆匆走來的老主人牽了出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蹄子踩在泥地上發出“吧嗒吧嗒”的沉重聲響。這條路我走了二十六年,閉著眼睛也能找到田地的方向。可今天老主人沒有帶著我去河東坡的田里,而是帶著我走上村北的柏油路,再往西拐,徑直朝顏店廟會的方向走去。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我還是一頭小牛犢,被老主人從顏店廟會上用全家人省吃儉用好幾年的積蓄買了過來,牽回郭家樓村。那時候的少主人還是個怕狗的小男孩,總是躲在我身后。我陪著他玩耍,馱著他放羊,幫著他忙秋,護著他上學,伴著他長大。后來,少主人去鎮上讀書,我就孤獨地跟著老主人下地干活,犁地、播種、施肥、除草、拉車、打場,一年四季從不停歇。
廟會上人來人往,喧囂嘈雜。我被拴在一棵老槐樹下。牲口市上彌漫著草料的氣味、人的汗味和牲畜的膻味,幾只小羊在鐵籠里“咩咩”地叫著。老主人急切地跟人討價還價,那些人卻搖頭擺手,不停地說“這牛老了,太老了”。我的心里生出一絲慶幸和快意。可不久,還是有人掰開我的嘴,看了看我健全的牙齒,同老主人在袖里出了價。老主人急了,但猶豫半天還是同意了。老主人的手抖得厲害,接過那一沓雜亂的鈔票,蘸著嘴里的唾沫數起來,紙幣發出簌簌的響聲。我想起了那些年在打麥場上聽到的麥粒的碰撞聲。
新主人是受省農業大學委托來買牛的“牛經紀”。他熟練地解開韁繩,牽著我向屠宰場的方向走去。我回頭望了望,想向老主人告別。老主人正站在陽光下,低頭又數了一遍手中的鈔票。陽光真刺眼,我看不清老主人的表情。昨天晚上,老主人給石槽的草料里多加了幾鐵勺豆餅,嘴里不停地嘮叨著,半天才離開牛舍。
我想起了村里越來越多的空房子,想起了那些跟著兒女搬進城里的老人,想起了撂荒的田地,我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終究是跟不上這個新時代了。
我慢慢地走著,離家越來越遠。我回頭望著身后我辛勤耕耘了二十六年的一塊塊田地,想到了那些難忘的舊時光,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夕陽西下,一輛拖拉機從我的身邊開過,機器的轟鳴聲激起了我的犟脾氣。我朝著揚長而去的拖拉機“哞哞哞”地仰頭叫了三聲……
我回憶著與少主人在一起時的林林總總的往事。那時候,我和少主人都是彼此唯一的玩伴。自從我進了家門,少主人就勤快了很多,常去楊家河河灘和牛廠洼挖苦苦菜、野芹菜、薺菜、甜地丁、蒲公英、馬蜂菜、扁扁草、茅草根……發現馬瓟瓜時,他總會把一串串的馬瓟瓜連著枝蔓一起背回家,和我分著吃。調皮嘴饞的他還會把偷來的瓜果拿給饑腸轆轆的我吃。我的心里總是美滋滋的。
暮色里,我走在去往屠宰場的路上,繼續回憶著往事。剛進家門時,我很膽怯,漸漸地,就成了家中耕田的頂梁柱。我拉著石磙碾過麥浪翻滾的麥場,在月光下舔舐傷口,冒雨送老主人去鎮衛生院……前些年,我最擔憂的還是少主人的學雜費和生活費。我見證了少主人從少年到長成大人,到后來成家立業的點點滴滴,就連他的新娘都是我用大紅綢子裝飾的大木車拉回家的……
我被老主人從顏店廟會牽回郭家樓村的家里時,已是傍晚時分。我的牛舍早被拾掇好了。老主人的妻子因病無錢醫治早早去世了,無論家里有什么事,老主人都提前謀劃,親力親為。原來的西屋一分為二,一半放農具,另一半就是我的住所了。西屋是老主人這兩年農閑時用在楊家河東的廢窯廠撿來的碎磚和廢瓦片蓋起來的。我的住所不能叫牛棚,應該叫牛舍。牛舍用青磚砌墻青瓦蓋頂,有門有窗。與村里其他牛伙伴相比,我的住所是最好的。它們住的是牛棚,我住的是名副其實的牛舍。
牛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老主人高興地走了進來。他手里端著一個木盆,里面盛著草料。我聞到了青草的香味和老主人身上的汗味。走了十幾里路,我還真餓了。
“吃吧。”老主人把木盆放在我面前的石槽旁,用粗糙的手掌在我脖頸上輕輕撫摸。我低下頭,膽怯地咀嚼著草料和炒香的黑豆。
老主人自言自語地說,要讓我成為村里最壯實的黃牛,家里的大勞動力、頂梁柱。
在老主人的悉心照料下,我確實做到了。春耕秋收,日子一年一年地過得真快。我拉著犁鏵在田里先耕后耙,來來回回地把土地翻得又松又軟。老主人總說,自從有了我,自家的莊稼長得比別人家的好了許多。每到夏天一有閑空,老主人就會帶我去河邊洗澡,用毛刷子給我梳理金色的毛發。那時的楊家河,兩岸青翠,河水清澈,老主人清爽的笑聲常蕩漾在河面之上。
一晃幾年過去了,我長成了健壯的大黃牛。
“爺們兒啊!”一天老主人走進牛舍,突然開口和我說話。老主人稱我為“爺們兒”,是真把我當成他的家人了,他也常常這樣稱呼少主人。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這幾年辛苦你了。”我抬起頭,看見老主人疲倦的眼睛里閃著淚光。“咱家里馬上要辦喜事了,要添人口了,有你的功勞啊!”少主人上大學的那天,我也在老主人的眼里看到了這樣的淚光。
聽到少主人要娶媳婦的消息,我激動得沒有一點倦意。啟明星懸在滋陽山的樹梢上時,少主人就把大紅綢子系在了我的牛角上。綢子太長,他就在我烏青發亮的大牛角上纏了幾圈,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紅綢很是耀眼。他還在我的脖子上掛了串銅鈴,說:“今兒得早點起,趕在太陽露臉前把咱家的新媳婦接回來。”一個“咱”字,令我浮想聯翩,興奮不已。
大木車的橡膠輪胎碾過凍得結結實實的土地,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抬頭望著星空,看到了黛青色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仿佛整個星河都鑲嵌在了大木車半圓形的頂棚上。少主人坐在車轅上,時不時回頭張望——車廂里新編的蘆葦席上鋪著嶄新的紅褥子,褥子底下壓著用紅紙包好的一大包喜糖,靠邊處還有兩床大紅綢緞的被子。柔軟絲滑的蘆葦席真好,我都想用鼻子蹭一蹭。這是我把少主人從楊家河淺灘割的蘆葦拉回家后,老主人一連幾個晚上點燈熬夜編織的。
銅鈴在寒風中“叮當”作響,好聽極了,驚醒了熟睡的野兔和路邊的蒲公英。雪白的野兔是從月宮下來的嗎?它躥進麥苗地時,帶起了一串細碎靈動的冰霜,在月下閃著銀光。我認得這條路,春天拉肥料時走過,秋天運糧食時走過,如今輪到我拉著一車吉祥的喜氣去接新娘子。真好,真幸運。
快到村口時,少主人忽然跳下車,從懷里掏出一塊紅布,仔細擦拭我的兩個大牛角。“待會兒見了新娘子,可別犯倔。”他聲音帶著甜蜜,手上的動作格外輕柔,像是在擦拭傳家寶,又像是在向我分享他的幸福。
遠遠地就看到新娘家的小院燈火通明,像一團暖融融的紅霞。銅鈴的響聲驚動了看門狗,它剛要大聲吠叫,就被少主人扔了塊喜糖堵住了嘴。新娘子穿著紅繡鞋邁上牛車時,我聽見了她偷笑的聲音。“咯咯”的笑聲和銅鈴的“叮當”聲混雜在一起,在黎明之際顯得格外喜慶、清脆。
回程時,天邊泛起魚肚白。少主人往我的嘴里塞了一顆紅棗和一顆喜糖,在車轅邊俯耳輕聲對我說:“小黃兄弟慢些走,別顛著她。”我放慢了步子,銅鈴的響聲也變得溫柔了,似在哼唱一首搖籃曲。
太陽快躍出地平線時,我們到了家。少主人解下紅綢子,卻把銅鈴留在了我脖子上。“往后這就是你的了。”他說這話時,朝陽正好升起來了,我看見他眼角的淚光閃閃發亮。
那天,少主人同新娘子在新翻修的房子里拜了天地,敬了老主人茶,送走了親朋好友,入了洞房。晚上家里靜了下來,他房間的燈也熄滅了。我臥在西屋的牛舍里尋思著,怎么也不能入睡。銅鈴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夜風拂過,鈴鐺輕輕晃動,發出曼妙的聲響,像是在訴說一個關于我和老主人、少主人,還有星空的故事。
今年剛過了元宵節,我忽然發現西屋角落里的老式手扶犁鏵的犁尖上掛著一張細密的蛛網。蛛網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時光為我垂下的帷幕。我不知道蜘蛛什么時候在這兒結的網,我的牛鼻子沒嗅到一點動靜。“是老了。”我嘆息著。
老主人把新買的拖拉機停在院中央最顯眼的地方,紅色的鐵殼在陽光下泛著晃眼的光,刺痛了我的雙眼。他圍著那個鐵家伙來回轉圈,時不時用袖子擦拭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我在牛舍里臥立不安。西屋鐵制農具陳舊的氣味混合著草料的味道飄進我的鼻孔,和拖拉機的柴油味格格不入。我感到惡心想吐。
冬去春來,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初春的綿綿細雨下個不停。自從拖拉機開進家里后,一到陰天,潮濕的空氣里就彌漫著犁鏵生銹的氣味。西屋該維修了。雨水順著破舊的瓦檐滴落下來,滴在犁鏵上,砸出細小的銹斑。我似乎聽見銹跡在雨中蔓延的聲音,有點像當年犁尖破土翻地的響動。老主人披著雨衣給拖拉機蓋防水布的時候,西屋的犁鏵正默默承受著雨水的浸漬。鐵銹順著犁身流淌,在地上匯成一條暗紅的溪流,氣味愈發濃烈。少主人看到后,連忙用舊布擦去鏵犁上的銹跡,還耐心地涂上了厚厚的油。老主人看到后欣慰地笑了,我也在偷樂。
夏日的陽光曬得西屋的墻壁發燙,我偶爾走到西屋的農具旁,用角輕輕觸碰那些涂滿油的伙伴們。
我的肩胛頂著木軛,犁尖翻起的泥浪在陽光下泛著光,老主人的吆喝聲和布谷鳥的啼鳴此起彼伏……想到這些,我才來了精神,渾身上下有股使不完的勁。
又到秋收時節,拖拉機、收割機集中開過來了,它們的轟鳴聲淹沒了整個村莊,也淹沒了我“哞哞”的叫聲。我臥在西屋的牛舍門口,像一片枯黃的落葉,被忙秋的人們無視。老主人偶爾會往西屋瞥一眼,目光卻總是匆匆掠過,仿佛那里埋著什么不堪回首的陳年舊事。
第一場冬雪落下來時,鐵銹像被靈魂附體般爬滿了整個犁鏵。原來,少主人涂抹的油是假冒偽劣產品。拖拉機停在院中,紅色的鐵殼上覆蓋著厚厚的雪,像披了一件嶄新圣潔的嫁衣。
夜深人靜時,我仿佛又聽見鐵銹剝落的聲響,聲音細碎,如我的嘆息。月光透過西屋破舊的窗欞擠進來,在我和農具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那些影子隨風晃動,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訴說著我和泥土、鐵犁的往事。
今年三月三廟會的前一天晚上,少主人喝醉了酒,在深夜里踉踉蹌蹌地走進了西屋,手指輕輕撫過那些生銹的農具,然后走近我,撫摸著我的頭和犄角。月光下,我看見他的眼角有淚光閃爍,我的眼睛也濕潤了,連忙用濕漉漉的鼻子輕輕蹭少主人的手。少主人驚訝地看著我,然后掏出煙來,用打火機點燃,一支一支地抽了起來。他離開后,農具的鐵銹味、拖拉機的柴油味、打火機的丁烷味、煙的尼古丁味,在夜色中愈發濃烈,像一首無聲的挽歌,為逝去的牛耕歲月低吟淺唱。我深陷在這種氛圍中無法自拔,思緒在時空中飛揚著……
麥收后的“爛場雨”已經下了整整三天。我站在牛舍里,聽著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頂上。三天前,老主人冒著大雨在麥茬地里搶種秋玉米,回來時渾身濕透,直打冷戰,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喀喀喀……”東屋傳來老主人劇烈的咳嗽聲。我不安地甩了甩尾巴,知道老主人病得不輕。少主人從村南的小衛生所開了藥,可老主人吃了藥燒不但沒退,反而病得越來越重,甚至有點神志不清了。
“爹,咱得去鄉衛生院。”少主人的聲音透著焦急,“再這樣燒下去可不行,你的身體是吃不消的。”
我聽見屋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少主人似乎在收拾東西。不一會兒,少主人披著蓑衣走進了牛舍,懷里抱著一卷蘆葦席。
“小黃兄弟,”少主人拍了拍我的脖子,“辛苦你了,咱得拉老爹上鄉衛生院。”
我低下頭,讓少主人把木軛套在我的背上。我知道,這是我報答老主人的時候。
少主人用蘆葦席在大木車上搭了個半圓形的車棚,又抱來一床厚棉被鋪在車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老主人背出來,扶上車。老主人燒得滿臉通紅,不停地咳嗽,整個人蜷縮在棉被里。
“走吧。”少主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
雨還在下,泥濘的鄉村土路被雨水泡透泡軟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進泥里,每走一步都要費好大的力氣。車轱轆在泥漿里打滑,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喀喀……”老主人又咳嗽起來,聲音虛弱得讓我的心揪著疼。我努力加快腳步,雨水汗水混在一起,順著我的脊背流下來。
走了約莫三里多路,我突然感覺右后蹄一陣劇痛。低頭一看,一塊玻璃瓶的碎片扎進了后蹄中心的肉里。每往前走一步,碎片就扎得更深一些。
“哞——”我忍不住長叫一聲。
少主人聽見叫聲,趕緊下車,蹲下來查看我的蹄子,臉色變得很難看。
“小黃兄弟,我知道你疼。”少主人摸著我濕透的頭,“可咱得堅持,衛生院快到了。我在后面幫你推車可好?”
我看著少主人滿是泥水的臉,點了點頭。我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往前挪。每走一步,蹄子就傳來鉆心的疼痛,但我知道,一步都不能停下。
雨越下越大,風刮得蘆葦席嘩嘩作響,腳下的雨水被染成了淡淡的血紅色。我感覺自己實在撐不下去了,但想到車上病重的老主人,就又有了力氣。
終于,鄉衛生院的燈光出現在陰暗的雨幕中。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把車拉到了衛生院的急診室旁。
少主人沖進急診室喊來了醫生。兩個醫生把老主人抬了進去,少主人這才有空查看我的傷勢。
“天哪。”少主人倒吸一口冷氣,眼淚一串串地流了出來。我的牛蹄子里扎了大大小小好幾塊玻璃碎片,有的已經深深嵌進了肉里。
醫生給老主人看完病,打上吊瓶后,在少主人央求下,帶著手術刀和鑷子出來幫我清理傷口。我疼得直哆嗦,咬著牙由醫生把碎片一塊塊取出來。
“這牛真懂事。”醫生一邊上藥一邊說,“一般的牛,早就疼得亂踢亂蹬了。”
少主人把我牽到衛生院西側的車棚里,給我抱來一捆干草。“小黃兄弟,你好好休息。”他摸著我的頭說,“多虧了你,爹的燒已經退了。”
三天后,老主人康復出院了。他的身體還算皮實,經得住折騰。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著一小袋黃豆走進牛舍。
“爺們兒呀!這是咱家留著晴天后種的豆種,今天我就炒香了給你吃。”老主人把黃豆倒進鐵鍋里。
我聞著鍋里飄來的豆香味,眼睛濕潤了。我知道,這是老主人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了。
老主人把炒熟的黃豆分成六份,每天早晚各喂我一份。我吃著香噴噴的黃豆,感覺蹄子上的傷口不那么疼了,像是快好了一樣。
一連多天的“爛場雨”終于停了。夜深人靜,我躺在牛舍里,蹄子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我聽見屋里傳來老主人輕微的鼾聲,心里踏實了許多。少主人輕手輕腳地走進牛舍,手里端著一盆溫水。
“小黃兄弟,”少主人蹲下來,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我的蹄子,“還疼嗎?”
我低下頭,用鼻子蹭了蹭少主人的手。這是我傳遞情感的一種方式。我記得小時候,少主人也是這樣照顧我的。那時,我還是一頭小牛犢,剛來到這個家,不適應新環境,整夜整夜地叫。少主人就抱著干草,坐在牛舍里陪我,直到我睡著。
“你知道嗎?”少主人一邊上藥一邊說,“爹剛才還在念叨你。他說要不是你,他的這條命可能就沒了。”
我的眼睛又濕潤了,想著那天雨中的情景——老主人蜷縮在車上,臉色蒼白,呼吸微弱。我知道,我必須堅持下去,哪怕這條牛腿廢了。
少主人摸了摸我的頭。“爹還說,等他再好些,要找胡鐵匠給你做新蹄鐵。你是咱家的大恩人。”
我輕輕“哞”了一聲,像是在回應。我知道,老主人一向節儉,自己的鞋子破了都舍不得換新的,總是補補再穿。可現在,他卻要給我做新蹄鐵。
第二天一早,老主人就拄著拐杖來到牛舍。他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精神好了很多。
“爺們兒,”老主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黃豆,“來,再吃點這個。”
我聞了聞,心情好,胃口也自然好起來,香噴噴的味道讓我忍不住流口水。我小心翼翼地用舌頭卷起幾顆黃豆,慢慢咀嚼。陽光照進牛舍,黃豆的香味在我的嘴里化開,我感覺整個身體都暖洋洋的。
老主人坐在牛舍門口,一邊喂我吃黃豆,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才這么點大。”老主人用手比畫著:“現在都長得這么高大壯實了。”
我聽著老主人的話,心里暖暖的。我記得,那時老主人每天都會給我梳毛,教我拉犁。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犁弄壞了,老主人不但沒生氣,還安慰我說:“沒事,慢慢來,你一定能學會。”
“這些年,多虧了你啊。”老主人嘆了口氣。
我用頭蹭了蹭老主人的手。我知道,老主人一向不喜歡用機器。他說:“機器沒有感情,不會心疼田地。可你不一樣,你知道每一塊田地的脾氣,知道什么時候該快,什么時候該慢。”
少主人也來了,手里拿著四個新蹄鐵。“小黃兄弟,”少主人笑著說,“爹特意請人給你打的,試試合不合適。”
我抬起受傷的蹄子,少主人小心翼翼地把新蹄鐵給我套上。蹄鐵很合適,走起路來我的蹄子也不疼了。
少主人摸著我的頭說:“等你的病好利落了,咱一起去地里看看。今年的秋玉米長得可好了。多虧了你那天及時把爹送到衛生院,你真是我們家任勞任怨的好黃牛。”
我看著少主人和老主人,心里充滿了感激。我知道,我不僅僅是一頭牛,更是這個家的一員。我們之間不應該再客氣了,我愿意為他們付出一切,就像他們愿意為我付出一切一樣。
夜更深了,我躺在牛舍里,聽著老主人的屋里傳來均勻的鼾聲,心里很踏實。我知道無論未來有多少風雨,我都會和這個家一起勇敢地去面對。
當鐮刀似的月牙掛在天邊時,我才跟著老主人從地里回來,四個蹄子上沾滿了油光發亮的黑泥巴。我又拉了整整一大車玉米,卸在了小院里。這一季的秋玉米收成不錯,金燦燦的粗大玉米棒子堆滿了整個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老主人就給我套上犁鏵,來到露著玉米茬的田地里。
“爺們兒,這地難耕,咱們今天再加把勁,”老主人拍了拍我油亮的脊背,“把地耕得深些,來年麥子的收成才能好。”
我明白老主人的心思。少主人明年就要高考了,村里的老少爺們兒都說他是上大學的料。老主人這些天總愛蹲在棗木做的門檻上,用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計算著少主人的學雜費和生活費。
連著幾天,我拉著犁鏵在地里來回走。我的肩膀磨出了厚厚的繭子,蹄鐵也磨薄了一層。老主人跟在后面,雙手扶著犁把,腰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我們一起把十多畝地耕得又松又軟,遠遠望去,黑色的泥浪在陽光下泛著油黑的光。
“好了。”老主人終于直起腰,擦了把汗,也給我擦了擦被汗水浸濕的脊背,“明天我就去集上買麥種。”
逢一和逢六是顏店的大集。今天逢六,趕集前,老主人穿上了過年才舍得穿的藍布褂子。他臨走時摸了摸我的頭說:“爺們兒,聽說王三哥那里有好麥種,我去看看。”
我記得那個王三哥,是老主人家的遠房表親,去年還來借過錢。我不安地甩了甩尾巴,但老主人已經興沖沖地走了。
夕陽西下,天色逐漸暗沉,老主人用“三八大杠”自行車馱著一個鼓鼓的麻袋回來了,臉上帶著難掩的喜悅。“爺們兒,王三哥賣給我的價錢比鎮種子站便宜三成多!”他打開麻袋,里面是黃澄澄的麥粒。“說是新品種,抗倒伏,產量高。”
我湊近聞了聞,發現麥粒中有一絲淡淡的異味,一般人是很難察覺的。我用鼻子碰了碰老主人的手,還“哞哞”叫了兩聲提示他。但老主人正高興地計劃著:“這一季要是收成好,孩子的學雜費、全家人的生活費就更有著落了……”
播種那天,我拉著耬車在地里走。我聽見麥種落在松軟的土地里發出沙沙的響聲,就像春雨落地的聲音一樣好聽。老主人在后面扶著耬把,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漁鼓戲腔。
開春后,麥苗躥得飛快。老主人每天都要到地里轉一圈,臉上的皺紋一天比一天舒展。
“爺們兒,你瞧這麥莖,分叉多,長得多好呀!”他摸著我的兩個大牛角,“稈子粗壯,葉子油綠,今年麥收季肯定大豐收。”
但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這些麥子長得太高太密太快了,更奇怪的是,到了該抽穗的時候,麥稈頂端只冒出些稀稀拉拉的穗子,像村里二禿子的頭發。
五月的一天清晨,老主人慌慌張張地沖進牛舍:“爺們兒,出事了!麥子咋不灌漿?”
我咋回答呀,我甩尾巴你看不見,我叫著提醒你聽不見。
老主人跑到地里,掰開一根又一根的麥穗——里面空空如也。他又跑去麥田中央掰開一根,還是空的。老主人的手開始發抖,瘋了一樣在地里奔跑,不停地掰著麥穗……
“假的,都是假的。”老主人一屁股癱坐在田埂上,手里攥著一大把空麥穗,“王三哥,你是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賣給我假種子,害了我們全家。”
我用頭輕輕蹭著老主人的背,我也只能這樣安慰他了。我知道,這一季的收成打水漂了,少主人的學雜費、生活費也沒著落了。
那天晚上,老主人屋里的燈亮到很晚,他不停地抽著自己卷的旱煙。我聽見他在咳嗽,一聲比一聲重。
第二天一早,少主人從縣城一中回來了。他站在麥田里,看著那片長得旺盛卻不結果的麥子,氣得嘴唇發白。
“爹,我不參加高考了。”晚飯時,少主人突然怯怯地說。
老主人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胡說啥!”老主人猛地站起來,但因為氣血上頭,眼冒金星,慌亂地扶住八仙桌的角,“咱家就指望你……”
“我去縣城打工,供小妹上學。”少主人的聲音很平靜,“她成績比我好,她才是上大學的料。”
我看見老主人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桌子上。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佝僂著背走出了屋子,倚靠在院中央的老棗樹上。
第三天天沒亮,我就感覺有人進了牛舍。是少主人。學校放了幾天麥假,他正準備往車上裝繩索和麥收工具等。
“小黃兄弟,”少主人摸著我的頭,“今天咱們去給胡叔家打短工收麥子去。”
原來,少主人已經和村里人說好了,他們父子帶著我去幫工。麥收時節很忙,家家都缺勞動力,麥熟一晌,蠶老一時啊。幫工的報酬可以參考在外打工的工錢,也可以折算成等值的新麥子。
第一站是村東頭的胡叔家。胡叔什么也沒說,只是拍了拍老主人的肩,遞給他一碗綠豆湯、一塊新毛巾。
我拉著滿車成捆的新麥,在田間小路上來回奔走。太陽曬得我渾身發燙,汗水順著皮毛和木軛往下淌。但我不敢停下來,我知道每拉一車麥子,就意味著少主人能多一絲上大學的希望,小妹也能多買一本學習資料。
中午休息時,胡叔的媳婦端來半盆豆餅,說:“老黃,累了吧?快吃點。”
我感激地舔了舔她的手。我記得去年冬天,胡叔家的小孫子掉進了楊家河的冰窟窿里,是老主人跳下去救的人。
就這樣,一個麥收季下來,我和老主人幾乎給郭家樓全村的人家都幫了工,少主人也沒耽誤參加高考。奇怪的是,每家給的報酬都比事先說好的多了許多。
李嬸家多給了一袋麥子:“今年收成好,你們拿著。”
張大爺偷偷往少主人兜里塞錢:“給你買本字典。”
就連平時小氣的錢會計,也硬塞給老主人一籃子雞蛋:“補補身子,看你瘦的。”
最后一站是村主任家。結賬時,村主任遞給老主人一個信封:“老伙計,村里商量了一下,給你申請了特困補助,孩子的學雜費政府出一半。”
老主人顫抖著接過信封,眼淚滴在信封上。
回家的路上,少主人難掩心中的喜悅,突然說:“爹,我要是考上了,還想去上大學。”
老主人停下腳步,看著少主人曬得黝黑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老主人給我加了一筐新鮮的苜蓿和一鐵勺豆餅。
“爺們兒啊,”他摸著我發酸的肩膀,“多虧了你。”
我低頭吃著苜蓿,香甜的汁液浸滿了口腔。我想起了這些天的辛苦經歷,想起了那些幫助我們的鄉親,想起了少主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月光下,老主人蹲在院子里,一粒粒地挑揀各家給的麥子。少主人在燈下看書,小妹在旁邊寫作業。我站在牛舍門口,靜靜地看著這眼前的一切。
夜風吹過田野,新麥的香氣在小院里散開。我知道,雖然這一季老主人家的麥田顆粒無收,但在另一片人間親情的“田地”里,我們收獲了最珍貴的“糧食”。
又是一年春來時,政府出臺了農機補貼政策,越來越多的收割機開進田里,在我曾經的蹄印上碾過。村里小孩和年輕人越來越少,逐漸變成空巢老人獨守的陣地。少主人偶爾會牽著我在廢棄的田埂上回憶往事,可惜這種時刻太少了。直到被老主人牽到顏店廟會,我才用最后的回眸來丈量這二十六年的光陰。
顏店廟會在鎮政府的東西大街和南北大街上,牲口市在鎮南頭的一片與樹林連接的荒地里。我的蹄子深深淺淺地踩在黃土路上,記得第一次走這條路時,我還是剛斷奶來到主人家的牛犢,老主人把紅布條系在我的脖子上。而今,布條早褪成灰白色的了,壓在老主人的枕頭下邊,倒像是老主人頭上稀疏的白發。
記得第一臺手扶拖拉機開進村時,我正拉著石磙在麥場上畫著同心圓。我習慣了加班干活,春耕時泥浪翻卷,我的肩胛頂著被磨得發亮的木軛,在田里一趟又一趟地耕作。老主人扶著犁鏵哼著小調,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干完地里的活,少主人時常陪著我數夜空中的星星,看月圓月缺。而與我一同耕地的鐵犁,靠在墻上都生了銹,沒有像我這樣的待遇。老主人依舊每天一大早解下我的韁繩,陪著我在郭家樓的村前屋后溜達。
村莊炊煙散盡,存放農具的西屋的梁上掛著褪色的大紅綢,它正同老友悠悠地訴說著過去的故事……
晨霧還未散盡時,少主人往食槽里添了把豆餅。我認得他身上的味道,就像認得他左手拇指上的舊疤——那年鄰家媳婦的鞭子抽過來,少主人用十二歲的手替我擋住鞭子,他的鮮血濺在我的睫毛上,從此這道月牙形的疤就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事件的起因是少主人偷了鄰居的一個西瓜,和我分著吃了。這件事成了我永遠的記憶。
那時,麥場的麥秸垛堆成了連綿的小山。少主人偷來的大西瓜在月光下泛著翠色的光。他把半塊西瓜塞進我的嘴里,說:“你累壞了,犒賞你一下。”我嚼著汁水四溢的瓜瓤,看著他被西瓜汁染紅的嘴角,覺得甚是愜意。鄰家媳婦舉著手電筒尋來了,他把我往黑影里推,自己卻被揪著耳朵拽了出去。鞭子抽打的聲音驚醒了宿鳥。我往前頂了頂犄角,換來了更密集更暴力的抽打。直到老主人舉著鐵鍬趕來,那嚇人的惡婦才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鮮血滲出來,滴在麥草上,像暗紅色的露水。少主人站在牛舍里給我涂藥,眼淚砸在我的脊梁上,燙得我渾身一顫。后來,老主人把買西瓜的錢送到了鄰居家里,還向鄰居賠了不是。
怕狗就躲我后面——我用尾巴掃著少主人瘦小的身子,提醒他。村口劉家的黃狗朝我們齜牙時,他用冰涼的手攥住我的尾巴,我能感覺到他掌心里滲出的汗。之后,他往我的嘴里塞了半根黃瓜,我品味著黃瓜脆生生的清甜味,再一次嘗到了被疼愛的滋味。
少主人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月光把西屋的牛舍照得雪亮。老主人往石槽里多撒了幾把麥麩和黑豆,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肩頭的老繭:“咱爺兒倆后半年再加把勁,年底就好過了。”秋收時節的月亮最是慷慨,月光照得少主人錄取書上的紅章格外鮮艷。少主人的一只腳已邁入了大學的門檻。
收割機的轟鳴碾碎了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夢,也碾碎了我規劃的“牛生之路”。被我拉了二十六年的鐵犁鏵寂寞地待在西屋里,上面的鐵銹又厚了許多。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晾著幾件孤零零的舊衣裳,風一吹,就像招魂的幡。
少主人大學畢業后,開始頻繁地往城里跑。每當他西裝革履地回家時,身上總帶著一絲令我討厭的汽油味。他摸我的鼻子時,我看見他腕上的手表閃著亮光,和當年系在我角上的紅綢一樣奪目。我想起少主人結婚那日,大紅綢子拂過我的眼角時,他悄悄往我嘴里塞了甜到今天的紅棗和喜糖。我曾想偷看他的日記,想知道他在日記里是怎樣描寫我的,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也不識字呀。
最后一次春耕,老主人扶著銹跡斑斑的犁鏵,犁尖劃過板結的土地,翻出了許多塑料袋和農藥瓶。我們一言不發地干到日頭西斜。春天的夕陽給老主人佝僂的脊背鍍上一層金黃。忽然,他把額頭抵在我脖頸間,溫熱的汗水滲進我的皮毛,燙得像是二十年前那個夏夜。
屠宰場的鐵門在我的身后“咣當”一聲關上了,我顫抖了一下,聞到陰森的血腥氣息。我的兩個犄角觸碰到鐵皮上,上面用紅漆歪歪扭扭地寫著“2006·夏”——那是少主人懷揣著夢想去縣城上學的日子。
最后的月光擠進縣城屠宰場的鐵窗里時,我似乎又聽見了收割機的轟鳴。新麥的清香穿過二十六年的光陰,輕輕纏繞在我的鼻尖,飄進我的心里。我又想起了那個偷西瓜的夏夜,少主人顫抖著給我涂藥,在我背上落下了滾燙的淚水,我的心里發熱,也跟著流淚了,但我沒讓少主人看見。月光是冷的,眼淚是燙的,少主人顫抖的手始終徘徊在我的心間。
我又想起少主人那年上大學的時光。
秋風吹落棗樹枯黃的樹葉,落葉在牛舍前打轉。我看著少主人把最后一件衣服塞進帶拉鏈的行李箱里,用尼龍網兜裝了滿滿一提書。
“爹,我走了。”少主人的聲音有點兒發顫。
老主人蹲在磨凹的門檻上抽著自卷的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地上按滅了煙頭,悶聲道:“去吧,好好念書,今后就算種莊稼沒有文化也不行了。”
我看見老主人的手在微微發抖。我記得少主人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老主人揣著那張彩色的硬板紙,摸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去鎮上把攢了多年的錢都取了出來。
少主人走到牛舍前,摸了摸我的犄角,說:“小黃兄弟,我不在家,你要幫爹把地種好啊。”他又用手撫摸了我的額頭,帶著他身上特有的力道和柔情。
我的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哞”聲。我知道,從今天起,這個家就只剩下我和老主人了。
天還沒亮,我就聽見老主人在院子里咳嗽的聲音,我知道這是要下地干活的信號。果然,不一會兒,老主人就披著滿是補丁的棉襖走了過來。
“爺們兒啊,今天咱們得把河東頭的那塊地犁完。”老主人邊說邊給我套上犁軛。他的動作比往常慢了些,手指關節粗大腫脹,顯然是多年的風濕又犯了。
深秋的田野上覆著一層薄霜,我的蹄子踩在楊家河的石板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感覺到肩上的犁軛比往日沉了許多——老主人把犁鏵換成了更寬的,這樣一趟能犁出更多的壟溝。
“咱們得多干點,”老主人像是自言自語,“孩子在城里花銷大……”
我明白。記得少主人臨走前說過,學校食堂一頓飯要兩塊五,宿舍費一學期要二百,還有學雜費、零用錢……這些數字對老主人來說,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看得見,可數不清。
太陽升到頭頂時,我已經拉著犁鏵走了幾十個來回。我的肩膀被磨得生疼,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凝結成霜。但我不敢停下來歇一會兒,因為老主人也在堅持。他佝僂著背,雙手扶著犁把,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第一場雪落下時,老主人病了。
那天早上,我等了很久都沒看見熟悉的身影。直到日上三竿,老主人才拖著身子來到牛舍,臉色蒼白得像地上的雪。
“爺們兒啊,今兒……喀喀……今兒咱們歇一天,老天爺知道我們累了,下雪了。”老主人說完這句話,就扶著墻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焦急地用蹄子刨著牛舍的地面。我知道地里還有一大片沒犁完,少主人的生活費緊巴巴的,還等著賣糧食的錢呢。可此刻,老主人連站都站不穩。
中午時分,村里衛生室的醫生來了。我聽見他們在屋里說話。
“老叔啊,你這肺上的毛病拖不得,得去縣醫院查查。”
“喀喀……沒事,吃點藥就好。孩子來年上學的錢還沒著落……”
我看見老主人正在窗前數一沓皺巴巴的紙幣,那是賣秋糧后剩下的最后一點積蓄。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犟牛”決定。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自己用嘴解開韁繩,走到院子里。我牢記老主人教過我的拉犁的動作——低頭,用力,走直線。雖然沒有犁軛,但我可以用牙齒咬住犁繩。
我拖著沉重的犁鏵來到地里。直到第一縷陽光照在雪地上時,我仍然犁不出一條像樣的壟溝。盡管我的牙齒被繩子勒出了血,但沒有老主人在后扶犁,我獨自一牛干不了這個活。
“爺們兒啊,你這是干啥!”老主人的聲音從地頭傳來。他趿拉著老布鞋跑來了,連棉襖都沒穿好。
我抬起頭,看見老主人眼眶通紅。他顫抖著解開我嘴里的繩子,摸著我流血的嘴巴,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雪地上。
“傻牛啊,”老主人抱住我的脖子,“咱不急,慢慢來……”
春天到來了,老主人的病好了些,我們一起把最后一塊撂荒的田地耕耘完,種上了春蕎麥。
那天傍晚,老主人收到了一封信。他坐在門檻上,借著最后一縷天光反復讀著,臉上的皺紋立即撫平了。
“爺們兒,孩子說期末考試考了年級前十!”老主人興奮地對我說,“學校還給發獎學金哩,還有這種好事!”
我歡快地甩了甩尾巴。我知道,這意味著少主人上學的費用有著落了。
夜里,老主人給我加了一捧豆餅和一捧黑豆。“吃吧。”他摸著我的頭,“等賣了這茬玉米,給你換個新犁軛。”
我望著滿天繁星,咀嚼著香甜的豆餅和黑豆,想起少主人臨走前說的話,心里充滿了驕傲——我真的幫老主人把地搶種成功了。
遠處傳來蛙鳴,田野里的莊稼正在悄悄地生長。我知道只要我們一起努力,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我又想起了有一年麥穗泛黃時下的那場雨。那時,全家人的心里都帶著一股不安的情緒。我和少主人躲在西屋牛舍的檐下,看著雨珠在空中織出的細密的網,祈禱著不要刮風,快點雨過天晴,這樣麥子就不會倒伏和減產。少主人將一本唐詩選集攤開,擱在雙膝上,手指頭在《憫農》的字里行間游走。我嚼著帶著雨水的麥草,忽然聽見他念出了聲:“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
雨滴砸在鐵犁上的聲響變了。不知從哪天起,落進田里的不再是圓潤透亮的水珠,而是裹著泥灰的硬雨。原來,我們接的雨水能直接喝,現在積在犁溝里的雨水泛著一層彩色的油光,還散發著刺鼻的腥臭。
兩年前的深秋,少主人開著新買的轎車回來,車輪碾過麥場的水坑,濺起了水花。水坑中漂著很多個農藥瓶蓋。我站在田埂上,從水坑的倒影里,我看見熟悉的村莊被扭曲成怪異的模樣,感到很奇怪。
拖拉機、收割機及各種農機具在村里出盡了風頭,搶盡了風光。我努力搖響脖子上的鈴鐺,在喧鬧中喊啞了嗓子。老主人稀罕的那個鐵家伙渾身散發著柴油味,消音器比我的犄角還長還亮。村里人都圍著它轉圈,有個戴太陽帽的農機手給消音器系上了紅布條,和當年系在我脖子上的那條一樣紅。
老主人摸著收割機的鐵殼說:“這家伙一天能收六七十畝。”他的手心沒有沾上鐵銹,卻沾了一層黑乎乎的油漬。“在平整方正的地塊,它一天能收割一百多畝呢。”戴太陽帽的農機手說。我懷著失落的心情,站在田埂上反芻著,嘴巴里又嘗到了鐵腥味——不知道是牙齦滲出了血,還是空氣里混雜著太多的工業金屬碎末的緣故。我感覺村莊的綠意淡了不少。
當天夜里下起了暴雨,新翻的麥茬地里,我的蹄印和拖拉機的輪胎印糾纏成奇怪的圖案。雨水沖開浮土層,露出半截生了綠銹的銅鈴。那是我十年前為了掙脫老主人對我的鞭策,掙脫韁繩而遺落的。那時候,我年少不懂事。
臘月里的村莊像被掏空內臟的風干魚,靜等著春節的到來。老主人十分想念在縣城工作生活的少主人,幾乎思念成疾。我正在院子里啃著牛舍兩側的對聯,突然腦子一片空白,發瘋似的撞開門,在空曠的打麥場上奔跑著。然后,我站在打麥場中央,等來了少主人。
我在村口遇見了李婆婆,她正挎著竹籃給城里的孫子曬地瓜干。“都吃超市賣的餅干了。”她往我嘴里塞了塊柿餅,甜味里混著風油精的味道——裝柿餅的塑料袋,怕是先前裝過風油精。
又是一年除夕夜,煙花在鄰村天齊廟社區的樓群間綻放著。主人家新貼的春聯換了新詞:鵬程萬里展宏圖,壯志千秋書華章。而我住的牛舍的門上還貼著去年的“五谷豐登”,對聯被風吹起一角,露出底下層層疊疊的舊對聯,如同翻開一部褪色的鄉村史冊。
在縣城的屠宰場里,我一遍遍反芻著這二十六年的時光,一夜沒合眼。少主人偷來的西瓜、甜瓜、黃瓜,還有摘來的馬瓟瓜的瓜子,竟然都在我胃囊里發了芽,細白的根須纏繞著陳年的草料,開出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我還是喜歡稱他少主人,盡管他的兩鬢已經生了白發。窗外的月亮還是舊時的模樣,照在我的眼睛上,在我眼前映出老主人手提馬燈同少主人一起向我不緊不慢走來的畫面……
少主人的淚落下來時,我正在數草料里的稗子。他的第一滴眼淚墜落在我的舊傷疤上,燙得我渾身肌肉繃緊;第二滴淚滲進我新涂的藥膏上,滴出一個小小的旋渦;第三滴淚懸在牛角尖,被風搖碎了,散成細霧蒙住我的眼。不知怎么了,我的淚也落了下來。
我還想起了少主人的妹妹,那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往我的鼻環上插上剛采的野菊花;還想起老主人默默塞給我的一大把黃豆;還想起那一年暴雨沖垮田埂時,我和老主人并排堵住缺口,他的蓑衣緊貼著我濕透的背脊……
隔壁鐵籠里的黑牛突然長“哞”一聲,驚碎了我琉璃般的記憶。在鐵鏈晃動的聲響中,我看見了那個怕狗的少年。我朝他喊道:“別怕,躲我后面!”可現在,我的尾巴再也掃不到那雙顫抖的手了。我現在多么希望看到少主人的那雙手啊!
我無意中從老主人的收音機里聽到,我死后還有些利用的價值:我的犄角會被做成工藝品掛在某間民宿的墻上或商店的櫥窗里;皮可以做成皮革制品,展列在商場或者鄉村農耕民俗展覽館里,下面標注著“傳統農耕時期的老黃牛最后的價值”,一旁還會擺著仿制的犁鏵模型,刷著亮晶晶的清漆。可我更希望我的牛角被做成梳子,放在老主人、少主人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
我想起去年的麥收時節,少主人的小兒子在平板電腦上玩“農場豐收”的游戲時,指尖劃過的麥田瞬間變成了金黃色,和我的金黃的皮毛一樣。窗外真正的麥田里,收割機正吞吐著金黃的波浪,操作員戴著降噪耳機,聽不見布谷鳥的叫聲。
我不知我的靈魂會安放在哪里,會停留在何處。
我正想著到了另一個世界,還會不會遇到像老主人這樣的好人家時,就被人從屠宰場的鐵籠里牽了出來。原來屠宰場是我臨時落腳的驛站。我被趕上了一輛乳白色的廂式汽車,上車的一瞬間,我看見老主人佝僂著身子正哭著喊著“爺們兒”。
我被拉到省農業大學動物醫院,進入了一個寬敞的房間。刺眼的白熾燈燈光下,我看見墻上掛著各種鋒利的手術工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我說不上來的刺鼻氣味,讓我不由得打了兩個響鼻,濃稠的鼻涕流了出來,真有點丟人。
“開始吧。”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被稱為“王主任”的人低聲說。
第一刀落下去,我的皮毛被劃開了。我感覺不到疼痛,麻醉劑已經讓我失去了知覺,但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劃過皮膚的觸感,就像當年老主人曾用剃刀給我修剪過長的毛發一樣。只是這一次,刀鋒要深入得多。
我被一點一點地剖開,內臟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有人用尺子仔細測量我的每一個部位,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一串串數字。我清晰地聽見有人說:“這牛的肌肉紋理太完美了,特別是它的牛腱子,肉質結實幾乎沒有脂肪,一定要完整地保留它的特點。”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被浸泡在了一種冰涼透明的液體中。那是高濃度的防腐劑,它正在無聲地滲透進我的每一個細胞。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不小心掉進了村東的楊家河里,老主人二話不說就跳下去救我,上岸后老主人和我都凍得直打哆嗦。老主人因此得了風寒感冒,卻還每天堅持來喂我草料。老主人一家把我照顧得太好了。
“處理牛皮要小心,不能有丁點兒差錯。”一個張姓的女教授說,“這皮毛太珍貴了。”
“可不是,你看這毛色濃密金黃,油光發亮,一點雜毛雜色都沒有。”王主任回應道。
“按牛的生長年齡算,它可算是高壽了。能保養得這么好,連牙齒都這么完整,真是不容易,罕見啊!”張教授感慨。
我感覺有人在我的皮膚上涂抹著什么,一遍又一遍。那些液體滲入我的毛發,讓原本就油亮的皮毛看起來更加光滑柔和。有人用細密的針線縫合我的身體,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然后是填充特殊的高科技材料。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植入了多枚芯片。一切完畢后,我的身體變得柔軟而有彈性。這些柔軟而有彈性的東西就是我思想和靈魂的新載體,它們完整地撐起了我完美的形體,讓我看起來就像是還活著一樣。有人調整我的姿勢,讓我的頭微微抬起,看起來像是在眺望詩和遠方。
最后是眼睛。我原來的眼睛被取了出來,換上了一對帶芯片的玻璃材質的假眼。那眼睛做得太逼真了,連瞳孔的紋路都清晰可見。我想起老主人在家常說的話:“咱家這頭牛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
整個過程持續了整整三個月。九十個日日夜夜,我經歷了千刀萬剮,終于涅槃重生。最后一層保護漆噴涂完畢,我煥然一新、精神飽滿地呈現在人們的面前。
我被運到了新建的鄉村農耕民俗館。這里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農具:鏵犁、耙子、鐮刀、風車、石磨、石磙、牛槽、手提馬燈、鐵锨、鋤頭、草帽、捆麥子的草繩……每一件都承載著我熟悉的記憶。我被安置在展廳中央,腳下鋪著曬干的青草。我仿佛還站在熟悉的牛舍里。
開館那天,風和日麗,來了很多領導、專家和街坊四鄰。少主人開著汽車拉著全家來了。小孫子穿著校服,戴著紅領巾。老主人雙手顫抖地抱起小孫子,把那個銅鈴鐺掛在了我烏亮的犄角上。
“爺們兒啊,”老主人說,“以后你就在這里,給大伙兒講講咱們村、咱們家的故事吧。”
漸漸地,我明白了自己的新使命。幾乎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學生前來參觀。他們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栩栩如生的標本,聽講解員講述著農耕文明的故事及農業生產演變的過程。
“這頭純正的魯西黃牛活了二十六年,本來還可以活得更長些……”講解員說,“它見證了咱們魯西南一帶農村的變遷。你們看它的肌肉多么結實,皮毛多么光滑,這些都是農業勞動練就的健康體魄的標記。”
我想告訴他們,我的身上不僅僅留著熱愛勞動、熱愛家鄉的痕跡,還留著老主人撫摸過的痕跡,留著少主人給我的傷口涂藥的痕跡,留著我在田埂上奔跑時的喜悅,留著我在楊家河嬉水的快樂……
有一天,一群白發蒼蒼的老人來到了鄉村農耕民俗館。他們站在我的面前,久久不愿離去。
“記得那會兒,咱們村就靠這些牛耕地。”一個老人說,“那時候日子苦,誰家有這些老伙計陪著春夏秋冬地討生活,心里就踏實多了。”
“是啊。”另一個老人抹著眼淚,“現在都用機器了,這些老伙計都快被人忘干凈了。”
老主人接過話茬:“不能忘了它們,我們莊稼人的根和本永遠不能忘啊!”
老主人摸著我的頭,就像從前一樣。“爺們兒,你在這里好好的,這里暖和,不用被風吹雨淋,也不用干體力活了。”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突然明白了老主人的良苦用心。我知道這是我新生命的開始,我不僅僅是一頭高科技賦能新農村建設的老黃牛,更是一座橋梁和紐帶,連接著過去和未來,連接著記憶與想象,還代表著一頭老牛的今生和來世。
夜深人靜,月光透過天窗灑在我的身上,銅鈴在微風中輕輕作響,仿佛在訴說著那些遠去的發黃的日子。我知道,我的生命正以另一種方式延續著。
時代的快速發展,誰也擋不住。在新的規劃藍圖里,我曾經居住的郭家樓村拆遷了。村中央的老槐樹被移栽到新建的文化廣場上,掛著“鄉愁記憶”的銅牌。有來自省城的畫家在村里寫生。一位鄉土詩人慕名而來,尋找昔日郭家樓村的影子和關于老黃牛的故事。望著被拆成斷壁殘垣的村莊,望著坍塌的牛舍,他感嘆道:“我家也養了一頭魯西黃牛,我們倆一同長大……”于是,他睹物生情寫了一首題為《麥收夜》的詩:
如銀的月光仍在麥芒間流淌
老牛拉著收割的最后一車金黃
背脊上馱著月亮的暢想
主人為老牛卸下沉重的木軛
蹄子踩在泥土上沒有聲息
抖掉牛睫毛上的星星般的露珠
又驚醒了打谷場的麥草
在老牛咀嚼草料的時候
整個村莊睡在麥香的夢里
老牛反芻著星光和月光
當第一縷炊煙升起時
牛鈴搖落滿身謎一樣的夜色
鄉愁正沿著老牛深淺的蹄印
靜靜流向每家打開的院門
少主人知道畫家和詩人在尋找鄉村巨變的創作靈感后,冒著雨親自開車把他們送到鄉村農耕民俗館。我正站立在鄉村農耕民俗館的正中央,很多觀眾同我合影留念。看到少主人帶著畫家和詩人來到我的面前,我激動不已。我聽他們講述鄉愁,講我的老牛同伴,聽著聽著,忽然一陣田野的風吹來,我恍如從鄉村農耕民俗館里走了出來。地上的水洼映著破碎的云,突然間,我瞧見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我拉著一大車剛收割的金黃的麥子,披著月光走向炊煙升起的地方,我脖子上的鈴鐺“叮當”響,在夜空中回蕩。
又是一年春花開,鄉村農耕民俗館外桃紅梨白,花兒開得更艷了。我站在展廳中央,看著一撥又一撥的參觀者來來往往。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然不能走動,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季節的變化,感受到人間的冷暖。根據講解員的指令,與人們互動時,我會仰起頭,嘴里也會發出“哞哞”的叫聲。人們嘖嘖稱贊。
老主人的小孫子經常來看我,每次來都會帶著一個小本子,認真地記錄著什么。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小孫子還在我面前哭鼻子,因為他沒有寫好學校布置的作文《爺爺的故事》。現在,他已經能滔滔不絕地給同學們講解農耕文化,講述爺爺和我的故事了。
“你們看,”小孫子指著我說,“這是我爺爺養了二十六年的牛。它可是我們家的功臣,幫我們家耕了那么多年的地。現在雖然不用牛耕地了,但我們不能忘記它們為我們做過的事。”
我聽著,心里暖暖的甜甜的。我知道這個曾經調皮搗蛋的小家伙已經懂事長大了。
有一天,村里來了幾個年輕人。他們穿著時髦的衣服,拿著攝像機,說要拍一部關于鄉村變遷的紀錄片。他們在我面前架起了機器,鏡頭對準了我滄桑的眼睛。
“這就是我們想找的。”一個年輕人興奮地說,“它的眼睛里,藏著整個鄉村的故事。”
他們采訪了老主人。老主人站在我旁邊,摸著我的頭,講述令他刻骨銘心的往事。
“那會兒,全村就靠十幾頭牛過日子。”老主人說,“春耕的時候,天不亮就得起來。俺爺們兒特別懂事,不用催,自己就知道該干活了。”老主人改不了口。
“后來有了拖拉機,”老主人嘆了口氣,“大家都說好,省力,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機器是快,但沒有溫度。它不一樣,它知道哪塊地該用多大力氣,知道什么時候該歇會兒,知道什么時候心疼人。”
年輕人認真地記錄著。我看見他們的目光里充滿對老主人和我的尊敬之情。
夏天到了,鄉村農耕民俗館里來了一群小客人。他們是來自大城市里的小學生,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農耕黃牛,圍著我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它真的會耕地嗎?”
“它吃什么呀?”
“它會不會覺得累啊?”
講解員耐心地回答每一個孩子的問題。我多想告訴這些孩子們,我不但會耕地,還會在田埂上奔跑,在河里嬉水,在月光下和少主人玩耍。我多想讓他們知道,鄉村的生活還有那么多美好的東西。
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突然哭了:“我覺得它好可憐,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我心里一顫。我想告訴小女孩,我不可憐,一點也不可憐。我現在有了新的事情做,那就是守護這些記憶,讓更多的人了解鄉村的歷史故事,傳承好我們鄉村的傳統文化。我要是不站在這里,你能認識魯西農村的黃牛嗎?
秋天,村里舉辦了一場有意義的鄉村研學游活動。他們做了展板,還配上了老照片,講述我的一生。老主人的小孫子主動當起了講解員,他的聲音清脆響亮:
“這不僅僅是一頭牛的故事,這是我們村的故事,也是我們祖輩的故事。它告訴我們,不要忘記過去,因為過去塑造了現在的我們。”
我看著小孫子,仿佛看到了少主人和老主人。我知道,這份記憶、這份鄉愁會一直傳承下去。
我回想著二十六年的點點滴滴。我記得每一個清晨的露水,記得每一次豐收的喜悅,記得老主人粗糙的手掌,記得和少主人一起成長的酸甜苦辣。
冬天,夜深了,雪還在下。月光透過天窗灑進來,在我身上鍍上一層銀輝,銅鈴在銀輝中折射著柔和的光。我計算著,又一年的時光即將過去了。
我知道,我的故事遠沒有結束,我會繼續站在這里,守護著這片土地,見證鄉村的變遷。我會告訴每一個來訪的人,鄉村不僅僅是田地和耕耘,更是一份難以割舍的鄉愁,一曲值得永遠珍藏心間的戀歌。
春天又來了。鄉村農耕民俗館外,桃花依舊開得燦爛,梨花依舊白得如雪。我站在展廳中央,看著來來往往的參觀者。我知道,我已經成了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橋梁,成了美麗鄉村的守護者、宣傳者。
小孫子又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一群新同學。他們認真地聽著講解,不時發出驚嘆。我看著這些少年朝氣蓬勃的面孔,仿佛看到了鄉村美好的未來。
老牛的詠嘆調,仍在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