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開云南紅河地區1∶25萬比例尺采樣點位圖,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采樣標記。2021年,中國地質科學院地球物理地球化學勘查研究所首席科學家王學求帶隊深入云南紅河地區稀土元素化學異常區開展風化殼剖面研究以來,其團隊已打下338個驗證鉆孔。如今,這些能夠探索地球奧秘的“觸角”仍在不斷延伸。
“過去,地質勘查人員找礦主要依賴槽探,這種方法往往會造成大面積的地表剝離和植被破壞。如今,我們普遍采用‘以鉆代槽’等綠色創新方式,通過手動小口徑鉆探代替傳統槽探,減少了對地表生態環境的破壞。”王學求告訴《中國報道》記者。
被勘查地區環保程度的衡量標準是什么?生態環境的現實呈現便是最好證明。云南紅河地區勘查作業區內,一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綠,清冽的小溪從石間穿流而過,遠眺群山宛如一幅幅山水畫卷在眼前鋪展開來……這些鮮活的生態細節,最直觀地呈現出近年來地質勘查人員在綠色勘查方面取得的現實成效。
在過去的5年間,王學求及其團隊在云南紅河地區地區先后開展了約1萬平方千米異常核心區的1∶25萬比例尺地球化學調查。其中,采樣是進行化學分析與數據收集最基礎且最直接的環節。
在云南紅河地區某采樣點現場,兩位采樣師傅相對而立,共同手握一根細長的管狀工具——“贛南鉆”,他們默契地同時發力,隨后將工具穩穩地扎入設定位置的土壤中,這是一種僅靠人力沖擊就能夠進行鉆探取樣的勘查方式。
“此次在云南紅河地區發現的離子吸附型中重稀土礦,大多呈離子狀態吸附在黏土礦物中,我們日常90%的采樣工作都是利用‘贛南鉆’這一人工手動淺鉆取樣。”王學求解釋道。
早在2015年,江西地礦局贛南地質調查大隊(以下簡稱“贛南隊”)從洛陽鏟服務于考古工作上得到啟示,研發了這一人力沖擊取樣鉆。相較于開槽鉆探等而言,“贛南鉆”具有輕便、經濟等特點,施工場地面積也僅需1平方米左右,對于植被及山體的破壞較小,因此其被廣泛應用于離子型稀土礦的日常勘查中。
然而,人工鉆并非適用于所有勘查情況,當遇到堅硬巖層等復雜地質條件時,就需要采用大功率機械鉆機進行鉆探作業。機械鉆等重型設備雖然工作效率高,但對地表環境的擾動較為明顯。因此,鉆探在客觀獲取地下實物資料、助力找礦勘查的同時,也被認為是眾多勘查手段中對環境破壞最顯著的技術種類之一。
“傳統鉆探活動會對地表產生物理擾動,設備作業會導致植被破壞、土地占用,在復雜地形或深部鉆探時尤為嚴重。同時,鉆井液泄漏會造成地表水體污染,設備運作噪聲也會干擾野生動物和居民生活。此外,空氣污染、水資源浪費、土壤退化與輻射風險都會對生態環境造成負面影響。”中國地質調查局北京探礦工程研究所綠色鉆探技術專家、正高級工程師馮美貴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
馮美貴進一步指出,目前,鉆探行業正逐步從單一的技術升級向系統化的綠色變革轉變。推廣了“以鉆代槽”“一基多孔”等綠色勘查技術,采用了模塊化鉆探設備和精細化項目管理方法,優化了資源分配,縮短了工期,同時還降低了生態破壞的范圍。
中國地質科學院地球物理地球化學勘查研究所正高級工程師、云南紅河稀土礦勘探階段現場負責人周建告訴《中國報道》記者,為最大限度降低環境影響,完成鉆探作業后,技術人員也會采用環保型水泥對機械鉆孔進行專業封孔處理,人工鉆孔則通常使用木質栓塞進行封閉。
除必要的勘探作業外,團隊也極為注意工作現場的綠色管理。由于早出晚歸的野外工作性質,他們每日會將午餐垃圾帶回駐地集中處理。在稀土分析現場,他們選用可降解濾紙,完成分析工作后就將可降解濾紙填埋,確保這些環保材料在土壤中自然分解。
得益于云南充沛的降水和強大的自然恢復能力,采樣點的植被大多能在短時間內快速恢復。周建向記者展示的機械鉆封孔處,如今已被茂密的玉米完全覆蓋,幾乎看不出任何工程痕跡。
2021年,自然資源部正式頒布《綠色地質勘查工作規范》行業標準,要求加強找礦過程中的生態環境保護。行業標準雖是近幾年才發布,但早在標準出現前,綠色勘查就已走在實踐的路上。
作為行業標準制定的核心參與者,中國地質調查局發展研究中心張福良見證了中國綠色勘查從早期自發探索到如今規范化實施的全過程。多年來,他始終關注著綠色勘查的變化與發展,有著許多自己的觀察與思考。
“綠色勘查理念的實踐早于其概念的普及。早在2012年,我國就已啟動相關探索,到了2015年各地涌現了很多試點。如青海省有色地質勘查局率先成功創建了具有示范意義的‘多彩模式’。”張福良告訴《中國報道》記者,該模式的創新性之處在于突破了傳統勘查“重找礦、輕環保”的局限,實現了礦產資源發現、生態環境保護與改善當地民生的協同發展。
2016年,貴州西南能礦集團在其集團內部選取了6個重點項目開展綠色勘查示范工作,通過實踐探索總結出了一套可復制的技術經驗和管理方法。2017年前后,這套做法總結上升成為綠色勘查企業技術標準。同時,他們還創新配套建立了綠色勘查預算標準以提供必要的資金支持。
有關綠色勘查的標準制定工作始于2016年,到2021年已經初步形成包括企業標準、團體標準、行業標準和地方標準在內的綠色勘查標準體系。2023年,在行業標準發布實施兩年后,中國地質調查局發展研究中心依托相關項目,首次對綠色勘查行業標準的實施成效開展了初步的效果評估。
“環保意識的根本性轉變是最顯著的成果。”張福良強調,地質勘查人員從原來的被動式落實到后來的主動式踐行,由“要我干”變成了“我要干”。
綠色環保意識不僅融入地質勘查人員心中,更滲透到地質勘查進場、勘查手段選取和施工、離場管理、生態修復等全生命周期管理中。
張福良指出,傳統勘查中常見的修建道路、砍伐植被、占地挖坑等粗放型做法曾一度長期存在,如今這些行為已被納入嚴格管控范圍。勘查行為正日益規范,垃圾集中處理成為常態,用地面積及工程規格嚴格按標準控制,各種環境擾動也明顯減少。盡管當前資金投入有限,但整個行業的工作形態、作業方式和隊伍形象等都實現了質的提升。
除了勘查行為日益規范之外,勘查技術與勘查設備也不斷得到提升。例如,回轉鉆機和牙輪鉆機等傳統鉆探設備采用固定式基座設計,現大都升級為新型便攜式模塊化設備,其占地面積小,無須修建道路支持,僅需少量人員即可完成搬運部署。部分實力雄厚的地勘單位在實現找礦突破的同時,更主動加大了對環保型勘查設備的投入力度。
森林、草原、山地等不同景觀區面臨的情況各不相同,采取的勘查手段、修復方法還未有明確具體的規范。張福良認為,還需根據不同的景觀區特點,采取有針對性的勘探手段和保護修復措施。至于不同類別的生態紅線區,均需要更細致地區分。


“好在實踐已經走在理念前面。”馮美貴告訴記者,以鉆探為例,針對深部礦體和復雜地層鉆探情況,在森林覆蓋區、中高山地區等交通不便地區優選輕量化、模塊化鉆探設備;在戈壁荒漠、草原等具備地面車輛通行條件的地區,優選輪式底盤或履帶底盤裝載的自動化鉆機;在城鎮周邊,東部平原地區則會選擇電動鉆機及配套技術。在高原、生態脆弱區等特殊區域進行鉆探作業時,實踐中也有制定專門的生態保護方案。例如,采用輕量化、模塊化的鉆探裝備,減少設備運輸和安裝過程中對地表的擾動。嚴格控制施工人員的活動范圍,避免對脆弱生態系統造成破壞。
標準的實施給地質勘查人員劃定了環保底線,但標準之外不可控的問題仍有許多。找礦與環保之間的平衡點是什么?在張福良看來,“綠色勘查”就是答案。
傳統勘查主要基于“地質—經濟—技術”三重維度,其中地質條件是基礎前提,經濟回報是核心驅動力,技術手段是支撐和保障。隨著綠色發展理念的深化,現代的綠色勘查引入第四維度——生態環境保護。
“生態環境保護至關重要。”張福良告訴《中國報道》記者,在實施地質勘查過程中,必須落實生態保護要求,這是底線和核心約束條件。
2025年初,自然資源部表示當前正全力推進新一輪找礦突破戰略行動,加強基礎地質調查,堅持科技創新和裝備建設引領,踐行綠色發展理念,大力促進資源節約綜合利用。
綠色勘查如何繼續發展與突破?科技創新無疑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綠色勘查的目的是實現保護環境和找礦突破的雙贏。”張福良認為,高科技的出現,使得綠色勘查能夠得到進一步深化。
如今,航空地球物理探測技術、“化學地球”大科學計劃、無人機三維建模數據采集技術、AI找礦等先進技術與設備正廣泛應用于日常找礦工作中。現代找礦不再是依靠一種方式,而是形成了多技術協同的勘查體系,包括綜合地質調查、地球物理和地球化學等多種方法的組合。
“未來,我國綠色鉆探技術與裝備也將進一步創新。”馮美貴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在動力系統方面,目前正加快研發清潔能源驅動的低碳鉆探裝備;在地面裝備領域,通過輕量化、模塊化設計和自動化技術改造(集成PLC、傳感檢測等新技術),結合無人機/索道搬運,降低地表物理擾動;在孔內工藝環節,重點突破長壽命鉆頭、“一鉆到底”技術及隨鉆測量—取樣—測試一體化技術,配套推廣空氣反循環等高效工藝和“以鉆代槽”等環保工藝方法。
近期,自然資源部強調要繼續促進綠色先進勘查技術的廣泛應用,結合應用場景擇優使用新技術、新方法,同時要求各項技術推廣還需配套免費的技術培訓與業務指導。
不容忽視的是,目前,綠色勘查的推進也面臨許多現實挑戰。一方面,許多地勘單位經費緊張,設備更新滯后;另一方面,從環保指標到技術方案,每個環節都需要專項投入,綠色勘查的技術標準與法規要求必須配套相應的資金保障。
“未來礦業的綠色發展路徑不僅需要技術突破,還需要探索多元化的資金支持模式。部分地區通過優化預算系數或建立生態補償機制等舉措,有效保障了資金投入,值得借鑒。”張福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