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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夢(中篇小說)

2025-07-17 00:00:00胡野蟬
鴨綠江 2025年6期

六月。陽光雪白,帕子般蓋了滿臉。張開眼,這純凈透藍的天,許久不得見了。

藍天底下,濃綠拍打而來。奔騰呼嘯的是正在拔節的玉米,浪頭翻滾的是等待抽穗的春麥,落葉松與楊樹組成的防護帶好似一排冷眼旁觀的堤岸。一輛嶄新的越野型汽車在田地中間的小路中間橫陳于地,地上散布著車子脫落的殘片與碎屑,摻著中控臺上招財擺件的斷肢,還有一只蒙了塵的漆面皮鞋。附近的草叢里,掩藏著一個不知從哪種大型農機器械上遺落下來的生銹部件,想必就是它,將原本精心籌劃的行程絆倒、摔爛并棄之于地的吧。

此刻,一具身體正貼附于潮濕的泥土上,爽利的涼意沿著脊索浸入心神。車前草筆直的花序和水稗鋒利的葉片從耳旁和頸側,以及視線凌亂的邊際處悉數探過頭來。只見它們滿心狐疑地擺動,不無嫌惡地搖晃。疼痛從這具身體里面迅速生長,那痛感記錄下疾馳中的震蕩、翻滾后的傾覆,還有震蕩傾覆后的轟然墜地,七零八落。

這條地圖上尚未明確標注的田間小路,在這個播種已罄、收割未至的時節,整日都不可能有一人經過。除非——某個偶然的時機,某個暈頭轉向的異鄉人妄圖繞開導航地圖上示意的一小段擁堵兀自駛離主路,自以為發現了一條風光大好的捷徑,可是,一步偏航便一再偏航,誤了時刻,還攪了風光。

然而,說到這里,我卻不得不為自己辯護一番:我可不是什么“異鄉人”。雖然自己早已離開了眼下這個難以言述的地方,帶著那單薄的一紙戶籍遷徙各處,而后,逐步在自己的語言習慣中篡改了“家”這個單字的指向,又或是偷偷冠以一個“老”字用以與那個不知所云的單字加以分別,可我還想說,自己無論怎樣都還是這兒的人……

不過還剩下十幾公里的車程,這里,已經是我此行的目的地——紅興堡的轄區了,可一切就這么戛然而止了。都怪這路上的風光啊,或者,只怪自己手機上那一幅幅睨視并炫耀這番景色的照片底下,那一撥又一撥真假難辨的贊嘆,以及照片一角上那假裝漫不經心露出的嶄新車標。于是一個晃神,便釀出了禍事。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這個交通事故中被從車內甩出來的女人,這個生死未卜的迷途之人,正是我自己。

此次回紅興堡是匆忙間的決定。母親于一周前在電話里告知了姥姥的下葬時間,我跟母親說就不回去了。姥姥三年前就已經走了,這三年間,姥姥她一直在殯儀館的架子上暫存,嗯……或者按他們的說法——“借住”吧,直到今年才終于在山上的墳塋里與我姥爺團聚。忙于工作的我心想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姥姥她又不能責怪我,我有心“遙?!币环瑧撘膊凰闶ФY吧。不過,恰逢這時,老家紅興堡的那個名叫周雷的人突然聯系上了我,這讓我決心即刻啟程。得承認,見周雷的愿望要比見我姥姥的骨灰盒更為迫切,因為哪怕只有分毫的把握,我也情愿相信周雷會是個藏匿于遙遠故地的“土財神”,搭上他,也許就能救我于近日的危機之中。這對我來說恐怕才是更為要緊的事情。

不過我想我還是需要哄騙一下姥姥的在天之靈——在那之前我恐怕得先騙自己真有那樣的東西——我沒準兒會告訴她,自己是專意為了她老人家才趕回紅興堡來的,捎帶腳地再去找老同學周雷辦點兒事。我會說,親愛的姥姥,您看我,那個從紅興堡出去的全無倚仗的孩子在遠方的都市落了腳,還跟幾個朋友一起創了業,厲不厲害?我可是開著新車回來的呢,瞧瞧我這新車氣派不氣派?我可是專程回來孝敬您老人家的,就算姥姥一輩子勤儉,我也必須不惜千金置辦所有,就憑我——現在的我,什么手機電腦、汽車別墅,什么大額鈔票、金磚元寶,還有還有,這世間人們爭相搜斂、唯恐不得的所有所有,再或者,一把大火焚它一摞子“天地通用銀行”的黑金鉆石卡,那也都完全不在話下!姥姥您開心嗎?無所謂,反正周圍活著的人應該都會挺樂呵的,我媽她應該也能開心了吧,那樣的話我也就開心了。

然而,此刻的我,怎么也不應該躺在這偏僻無人的鬼地方,而應開著自己剛入手不久的漂亮的新車,行駛在從遙遠的城市到紅興堡的高速公路上才對。車里播放的是節奏強勁的音樂,竟渲染出令人癡迷的氛圍,我或許應該稱這為“軒眉策馬”,別提什么“揚眉吐氣”,怪俗的。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嫻熟地操控手機發了條信息給周雷。很快就到,我告訴他。知道了,他回。

風徐徐吹過,有兩三片云不屑一顧地路過。我始終動彈不了半點兒,有風干了的黏稠液體箍在太陽穴和脖頸處,叫人難受。這時我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來,費力地扭了兩下頭,發覺手機完全不見了蹤影。我盼望它能響起——若是還沒有完全失靈的話,而最可能撥給我的人正是周雷。我只能徒然等著,等一個完全沒有把握的活下去的可能,或是相反。

紅興堡近在咫尺,我不確定自己會否周全抵達。我在這荒唐的事故中掙扎著,這一切,紅興堡皆不動聲色地瞧著。這藍天與黑土中間,滋生于世的數不盡的背離與回返、輕慢與殷切、遺忘與索求,皆紛紛落入它境,映入它眼,只是它從來不言不語、不聲不響,仿佛永不會發出一聲長嘆。

水稗和車前草在我的身側跳起舞來,起風了。層層站立的玉米稈密實如堵,忽而相互推搡起來,好生熱鬧。麥田也跟著喧嚷個不停,四下滿是細碎的耳語,像是在圍觀一幕鬧哄哄的劇。聽,劇中有誰在說話嗎?

——“瞧哇,瞧哇,那個迷途的人多可笑,真是個昏頭鬼,找不見去路也忘掉了來處,這下可完蛋嘍,完蛋嘍……”

那些聲音愈加渺遠,我實在是太困了。正在淹沒我的仿佛不是青梗,而是滋蔓四野的無盡黃粱。

一聲聲、一聲聲……低沉渾厚的齊整節拍,從遙遠又模糊的地方滾滾而來,敲擊了我幾近干涸的頭骨。那是一連串強勁有力的混響,是鋼鐵色的動力之音,接著,一聲長嘯,向湛藍的天空吐出濃烈的燃燒的尾跡。一輛黛綠色的老式列車正在行駛,不徐不疾,劃破良田無際的青綠。我猜想,沿著那鐵軌,穿過那茂盛的玉米葉織構的青帳,一定能夠找到一座火車站。那車站不論大小,只要有車經過,必將載起遍體鱗傷的旅人,帶他回家。

果真有個車站,小小的一間,陽光下閃著薄暮般的暈。站臺上有幾位疲憊的旅客正在候車。水泥筑構的站牌漆得雪白,遠遠地立著,看不清上面的站名,只瞧得兩個鋒利的箭頭各指一方。很快,列車駛進站臺,無人下車,我跟上等候著的幾位上了車。

這列車也不知從多遠的地方發來,行駛了多久,硬座車廂里充斥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怪味兒,旅客不多卻都是疲憊的模樣。有空座,我坐了過去。這里不行,旁邊的人說。只好再尋別處。前邊三個位置的聯排座位上只有一人,我在車廂的搖晃中挪步上前,剛要坐下,那人見狀躺下身來占去了整個座位。沒辦法,只得再找。

前面的一節車廂里似乎生了些爭執,擁擠得厲害。我湊不到跟前,在一旁聽了個大略。

“你看看清楚啊,老太太,我可是有票的,這是我的座位!”

“這,這……”對方支吾著。

“我說老太太,你看你這個票都讓你攥成什么樣子了,啥都看不清啦!”

“哎呀,哎……”

“我這票上可都清清楚楚寫著呢,這是我的位子!”

旁邊的旅客也紛紛幫忙查看,不過看起來理直氣壯的一方似乎說得沒錯。老人的磨蹭讓他大為不悅,道:“抓緊起來!”

老人無奈,只得拖著自己的包裹從擁擠的人墻中擠出。

“姥姥?!”我驚呆了,“姥姥!您……您咋在這兒呢?怎么回事,您的票呢?”

轟隆隆、轟隆隆……遠處火車行駛的聲響經由黑色的泥土傳進我的耳骨。我躺在長滿水稗和車前草的土路上,睜開眼,原來不過是一場昏冥中的幻夢,荒唐之極。

從前,我經常做夢。夢森林,夢大洋,夢上天入地,夢寰宇翱翔,既有光怪陸離的未知之境,也有田疇笑靨、故地新妝。我記得自己離開家鄉到城市里念大學的頭兩年,有時會夢到自己在風景奇瑰的崇山峻嶺中穿行,乘的是火車站站前發往學校的809路公交車。公交車晃晃悠悠、歪歪斜斜,蹣跚爬行于狹窄的山谷溝壑之間。山谷兩側有陡峭的巖壁高聳入云,巖壁上洞開著整齊的窗,入夜后,它們化作點點繁星,璀璨不已,只可惜都離我那么遠,伸起胳膊踮起腳,夠也夠不到。公交車顛簸不停,踉蹌中哼著“吱扭”的牢騷,它冰涼堅硬的扶手挽著倦乏的我,讓我勉強站定。

近些年來,夢愈發少了。這次,我還是頭一遭夢到離世后的姥姥。常聽老家的長輩們說,夢到已故的人是因為他惦念你。從前,我每每夢見辭世多年的姥爺并叫喊著醒來的時候,母親都是這么和我說的。我覺得她不過是在哄我罷了。

我夢見過姥爺很多次。說是夢也不確切,或許是早年前的某些記憶重又找上我,反反復復。姥爺早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就去世了,丙型肝炎惡化導致的肝臟衰竭,這病若追根溯源,該來自他年輕時候戰場上的一次負傷。由于并發癥的關系,姥爺后來出現了意識障礙,他有時會對著醫院的空氣或天花板喊話。我記得自己有次去醫院給母親送飯,正巧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只見病床上骨瘦嶙峋的姥爺向著斜上方窗簾盒的方向怒目而視,含混卻頗為有力地呵斥道:“你們,瞧瞧你們一個個的都成什么樣子了!走吧,都走吧,叛徒,你們這些個叛徒!”

我姥爺走時留給全家的財產只有兩盆君子蘭花,母親和大舅各自分了。不過我卻偏得了額外的一份,那便是醫院里這忘不掉的一幕,那情景無數次地重現在我往后的夢里。有時,姥爺就坐在過去那間平房的院子里,有時則站在門前,他向別處揮拳嚷著:“走吧走吧,這些個叛徒!”我望著姥爺堅毅的眼神,內心竟逐漸升起一陣陣戰栗,就好像他斥責的人便是我,于是膽戰心驚??擅慨斘以儐査f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時,姥爺卻總是緘口不答,仿佛那是沒必要作答的傻問題。姥爺他不睬我,只管吹著搪瓷缸子里漂浮的茶葉末,我急得不行?!澳故钦f句話??!”他不答,咂了口茶缸里的混濁茶湯,白色茶缸上斑斑駁駁地掛著鐵黑色的花,把那上面早先的紅色字體遮了大半。我說“您倒是說句話啊”,便急得醒了過來,頭發和著淚水糊了滿臉。母親說:“你姥爺還真是偏心,我跟你舅誰都沒有夢到過他?!彼謫柪褷斢袥]有跟我說什么,我說沒有。于是她說那沒什么,說夢里已故的人不和你講話也許不是壞事,他準是不想煩擾你。母親又在哄我了。

姥姥、姥爺一家人20世紀60年代跟著墾荒的部隊從很遠的地方來到紅興堡,那時候這里被稱作“北大荒”,那時這還只是個地理名詞。每當說起他們抵達紅興堡時的情景,我姥姥用的都是“車皮”這樣的字眼,而不是“列車”或其他。我想象不出那是個怎么樣的情景,母親和大舅也都說不出個詳盡,那時的他們都還是話講不利索的娃娃。

“你姥爺他在紅興堡這就地轉了業,在分管物資的單位,大小也算是個領導。”母親總是這樣念叨。她還說,姥爺當年在紅興堡,為人真是太正直了,太無私了,一雙兒女從讀書到工作再到升遷,哪個他也沒說幫上點兒忙,他們都是靠著自己。從前我不懂事,只當這是母親的埋怨之詞,很久以后才慢慢體會出了這當中隱現的驕傲。于是到了我自己擇業的時候便演繹成了自作主張,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我忽而又想起了方才的那個夢,想起了那列火車和車上的姥姥,姥姥的樣子那么清晰。

我記得自己在夢里對姥姥說:“您怎么會在這兒呢?姥姥,您怎么會在火車上?”

姥姥不回話,在列車的晃動中舉著胳膊,攥起袖口來擦我的額頭。我看到有黑色的血跡蹭在她的袖子上,我看到她淚眼婆娑。

“您這是要坐車上哪兒去啊,姥姥?您的車票怎么都看不清了呢?”我說,“我也沒有票呢,姥姥,走,我帶您上前邊補票去!”姥姥卻從包裹里扯出一個皺巴巴的手絹,舉到我的臉上擦了又擦,又用手背去抹自己臉上的淚水。

“好啦,姥姥,您看,我這不沒事嘛,別難過了。一點兒都不疼了,看,這都干啦!”

我們往前找了幾節車廂,都沒有瞧見補票的乘務員。遇見幾個空座位,可都坐不了多會兒就得讓給新來的持票旅客。幾站后,車上的座位滿了。我只好拉著姥姥來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讓姥姥倚坐在包裹上休息。

“放心吧,待會兒找到列車員,咱就可以補票了,”我對姥姥說,“我給您補個最好的,最高級的,最貴的,我現在掙錢啦!”姥姥握著我的手反復地摩挲,擼起我的袖子吹我胳膊上的瘀傷。

“我都三十大幾的人了,您還拿我當小丫頭呢?”我笑說。

姥姥從包裹里翻出幾塊擠碎的桃酥點心給我,我說不餓,讓她自己留著。

“三年多沒見著您了,姥姥,我們都很想您呢,”我對姥姥喃喃地說,“家里面都挺好的,放心吧,我媽有時候上我那兒去。我大舅去年動了個手術,現在恢復得還行。表哥他在上海也挺好的,還是一個人?!?/p>

“姥姥,怎么您不問問我現在怎么樣呢,您怎么也跟姥爺他一樣,一聲也不吭呢……算了,那您就聽我自個兒白話吧。畢業后的那份工作,沒干兩年我就離職了,跟幾個朋友一起創業了,”我看見姥姥露出一副吃驚的表情,就好像聽見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笆莻€加工速凍水餃的工廠,”我接著說,“啟動資金是大家伙兒湊的,那時候,我跟我媽撒了個謊,說想按揭個小公寓,問她拿了點兒。前兩年我們挺難的,不過現在好了,姥姥,現在咱們可厲害了呢,好多超市都賣咱的產品呢。對了,我今年還買了輛新車呢,可好看了,可惜沒法帶您看了。

“其實……姥姥,說實話,我這次回來,是因為工廠最近遇到了點兒原料上的困難——其實也沒有多困難,只是我想的是,要是這次危機能由我來出面解決,那么也算能穩固自己在幾個合伙人當中的地位,而且,也確實能給工廠節省不少成本。

“我在紅興堡這邊有個叫周雷的熟人——也算不上多熟,不過他肯定能幫上忙。您放心,我都和他聯系好了,大不了讓他從中多抽點兒成就是了,我記得他最看重的就是錢了。畢業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家伙哪來的本事,攀上了咱紅興堡糧食處的領導,以前上學的時候可沒想到……唉,算了,咱不說以前的事了……”

姥姥緊緊攥著我的手,一句話也不答。我在這真切的夢里喃喃自語……

想來已經有十好幾年的時間了,在一個遠離紅興堡的城市,我與周雷在一所大學的校園中有過那么一段迅速又模糊的交集。

雷子,大學時我這么稱呼他。高高壯壯、干干凈凈的一個男生。那時我在通往學校的公交車上遇見雷子,得知他老家也是紅興堡的,便熟絡起來。時常聯系的還有其他幾個市縣的同鄉,我們能夠從彼此間獲得的慰藉不過是仔細尋找各人身上所攜帶的某些共同之處——語言習慣、飲食口味,諸如此類,此外,還有那些一同挨過的僅單程就有四十幾個小時的硬座旅程。在那個初次遠行的年紀,我們或許都只是作為彼此的臨時旅伴存在,等到各自都走上選定的路,也就分道揚鑣了。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我與雷子是不歡而散的,也沒準兒,我們始終都彼此憎恨著。

這么多年過去,誰料想周雷又出現了。一張印著他名字的名片,鬼使神差地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接著被我保存進手機的通信錄中。我帶著不安的心緒聯系上了他,只是我尚不確定我們是否放下了對彼此的怨懟。但我敢說,確有某樣無可名狀的東西,跨過時空界限的重重阻撓,像一根扎實的繩索,將我們之間的某個共同之處前所未有地牽扯到了一塊。正是它,驅使我踏上了返回紅興堡的路。

起風了。周遭的田壟騰起陣陣攖心的譫語,灌入耳來。

——“錢,錢,是錢……”

誰,是誰在講這樣的話?

——“唰啦啦,唰啦啦……”

是你在說嗎,還是你?我問玉米,也問麥。

——“唰啦啦,唰啦啦……”

我記起來了,是雷子,是他說的!我還記得,那些輕飄飄的字眼從他口中講出來的時候,分明地撬開了我們之間深長的罅隙。

那是大學時的一個暑假的前夕。當時我計劃回家的途中經過A市的時候,去找在那兒讀書的發小兒玩。雷子跟我說他也要去A市,去那兒打暑期工,我們便買了同行的車票。

臨行前,同鄉中的一位女生約我見面。

“你是不是老和雷子一塊去三食堂吃飯?”那女生跟我說,“我告訴你啊,以后離他遠點兒!”

“怎么了,有意見?你是誰,他對象?”

“誰是他對象?我倒想問,你倆不會處對象呢吧?”

“沒……沒有,我倆才不是呢……”我回。

我沒跟她說謊,我跟雷子確實沒談戀愛,我只是有時找他去三食堂一起吃蓋澆飯而已。因為那陣子我總會經過籃球場時看見雷子,他從場上下來看見我,就從包里掏出瓶營養快線或脈動送給我,說是別人給他的。那年月,這些可都算得上是頂高級的飲料。我覺得兩塊錢一份的食堂套餐作為回請實在有點兒小氣了,就請他去三食堂點五六塊一份的蓋澆飯。雷子又高又壯,打完球,胳膊的肌肉上泛著水光,背心貼在胸前,渾身熱騰騰地冒著氣,一頓吃得下整整兩盤子蓋澆飯。他跟我說真是破費了,我慌忙擺手說沒啥沒啥。

我對雷子了解很少,只知道他讀的是普高,家住紅興堡的礦上,除此之外再無更多。我記得那個年月大家都不屑于打探各人的家境,許是大家都覺得那并不是值得比照的東西,當然,或許是那時的自己太過簡單,看不見這當中些許微小而鋒利的刺。

有天我在學校的通告欄里看到了雷子的名字,上面赫然寫著“記過處分”。急忙打聽,才得知原因是球場上的一場沖突。這原本只是校園里的尋常小事,可是拉扯之中,對方一名男生的球服被雷子拽成了兩半。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最后對方不僅失去了球衣,還搭上了鼻梁骨。我很疑惑,找到雷子問他為什么要動手打人。他說他自己的衣服也給扯壞了,憑什么對方要讓他跪下來向那賤人請求原諒,賠錢也不行,非要他像狗一樣從別人的褲腿子底下鉆過去,憑什么,就因為那賤人的球衣是從國外買的名牌?

雷子因為賠了醫藥費,搭上了自己的生活費,有一陣子靠他室友接濟。我想找他出來吃頓飯,幾次被他推脫了,便找到他室友幫我把錢充到雷子的飯卡上。我給他買了件新的球衣作為對這件不幸事情的寬慰,但沒過幾天又被他室友還到了我的手上。我問起原因,他室友支吾著搖頭,不知所云。

我有一個多學期沒有見到雷子。當我再見到他時,他穿著嶄新的衣服,球鞋白得晃眼,還燙了頭發,染了色。他特意在宿舍樓下約我見面。見到他,我很是驚訝。他跟我說他在市里面找了好幾個地方做兼職,賺到了些錢。我替他高興。他說這才哪到哪,還遠遠不夠,隨后又把幾張百元鈔票塞到我手里?!斑€你?!彼f。隨后又從包里掏出幾瓶挺貴的飲料送給我。我說:“去三食堂吧,我請客?!苯Y賬的時候,他卻趕忙攔住了我。

那之后,雷子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始終都是同鄉的關系。

“你倆沒處對象嗎?那最好了,”約我見面的同鄉女生對我說,“那我告訴你,以后可千萬離他遠著點兒!”

“怎么,你對他有意思?”

“可別寒磣人了!你就一點兒沒聽說他的事?”她見我茫然不解,便又說,“我聽說你倆之前關系挺好的,總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你……”于是她壓下聲來說道:“可不止一次了,我和好幾個同學都瞧見過,從這學期剛開始的時候吧,總有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在校門口等雷子,那車子一來,雷子就逃課出去。聽人說那車子老貴了,開車的那女的妝化得可濃了,戴個墨鏡,沒看清長相,但我感覺,嗯……得比咱大不少。”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她這話的意思,盯著她斜斜的嘴角半晌才明白過味兒來。“你說啥呢?可別胡亂造人家謠啊,誰家還不能有個開好車的親戚了?”我說。

“你愛信不信吧,我指定不能看錯,他倆可膩歪了,雷子的脖子上都是那女的的口紅印子。反正你趕緊離他遠點兒吧!”

后來臨近考試周的關系,我沒怎么聯系雷子。直到約好一同乘車去A市那天,我倆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碰了面。

“你從哪兒過來啊,雷子?”我問他。

“這不要放假了嘛,去我姐那兒一趟?!彼χ?。

“沒聽說你在這邊還有個姐呀,你誰家姐?。俊?/p>

“啊,那什么……不是親戚,我在這兒后認的姐。喏,這個,給你!”說著,他遞給我一瓶沒見過的飲料,包裝很是高級,“這個可貴了,我姐那兒有好多,太沉了,我就帶了倆,給你一瓶?!蔽衣牭剿翢o避諱的爽朗聲音,心想那同鄉女生可能真是多心了。

那時候我們還在使用電話訂票,由于學校IC卡電話操作的關系,票訂得有些遲了,我和雷子的兩張學生票中有一張是站票。但好在還有一張坐票,而且天黑之前我們就能抵達A市。我提議我們兩個輪流坐,雷子挺照顧我的,一路上幾乎都是我在坐。

雷子站在過道上靠著硬座座椅的側面,仔細翻一本從他那個姐那兒拿來的雜志,手指底下隱約露出彩頁上“名裝”“時尚”這樣的字眼,頁面上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隨著列車行駛的節奏上下翻動。我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MP3播放器聽起音樂來。

雷子拽下我的一只耳機,說:“哎呀,你還有這玩意兒呢,多大內存的?”

“64的?!蔽掖?。

他戴上一只耳機聽了聽,說:“效果不錯啊,這個挺貴的吧?”

“我也不清楚,我爸帶回來的。”

“你爸干啥的啊,這么厲害,是當大官的嗎?”

“哪有,才不是,他去外地開研討會的時候人家發的?!?/p>

這時,火車在行駛中急剎了兩下,雷子手里的那瓶飲料一下子飛了出去,在列車的晃動中向車廂的后方滾去。雷子丟下手上的雜志就去追。那飲料碾過瓜子皮,跳過花生殼,繞過一雙雙帶著氣味的鞋子,像一只受驚的老鼠一溜煙消失在硬座車廂的座位底下。我瞧見雷子在車廂后面趴下身子一排接一排地翻找。我喊他,說要不就算了吧,我這瓶給他。他跪在地上朝我擺手,示意我不用管他。

許久,雷子終于帶著他的那瓶飲料回來了。他高興極了,好像那是從天而降的寶貝似的。他牛仔褲的膝蓋上黏著人家吐的瓜子皮,手心上全是灰。他滿不在乎地拍拍手又拍拍褲子。我瞧見他的衣襟有些凌亂,扎在皮帶里的襯衣下擺從褲腰處扯了出來,皮帶下一條繡著英文字母的松緊帶在腰頭露了出來。我反應過來那是底褲褲邊的時候,實在有些不好意思。我提醒他,叫他整理一下,他卻咧嘴笑了,接著靠過身來,用手拽起更多的褲邊來,對我說:“怎么樣,高級吧?CK的,我姐給我買的,外國大牌,這可是真貨!”我難為情極了,別過臉去不看他,也不敢抬頭看座位對面的人。

“哎呀這有啥的,你看你,老土了吧。來,再給你瞧樣好東西?!彼贿呎f一邊靠近身來,翻開一側的口袋,滿眼壞笑地示意我瞧他兜里揣著的一小沓東西。就在那一刻,火車駛進隧道,世界黑了下來。

我還是瞧見了他口袋里面的東西,也許只有半秒,可我還是瞧見了。是我那個時候還不認識的東西,彩色糖果一樣的正方形塑料包裝,以及邪惡的鋸齒邊。世界再次亮起來的時候,雷子壞事得逞一般嬉笑著說:“不認識?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p>

我戴上耳機,隔著音樂和車廂的嘈雜聽見他說:“你這MP3效果確實不錯,就是能存的歌太少,等過完暑假,讓我姐給我也買一個,買個大點兒的。”我說:“你不是去打工嗎?自己買不就行了?!彼f沒事,他姐有的是錢。我又問他去A市打什么工,掙多少錢。他說是他姐介紹去的,表現好的話能掙挺多?!皶粫苄量啵俊薄安粫?,只是陪別人玩玩而已,白天睡覺晚上玩,有啥辛苦的?!?/p>

“玩?真的就只是玩嗎?”我盯住他問。

雷子沉默了一會兒,左右各抻了一下脖頸,搔了搔頭。然后彎下腰,撫在我耳邊,小聲說出了那些字眼,就是那些將我們的旅程轟然劈成兩半的輕飄飄的字眼。

我震驚地看著雷子,雷子不吭聲了,抬頭往車窗外望去,也許他懶得跟我解釋什么了。我想起手里已經攥出褶皺的雜志,遞還給他。雜志打開的那一頁印著手提皮包的洋裝女郎,他低頭看了看,說:“好看嗎?將來找個有錢的男的給你買吧……”

我到發小兒學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們寢室里的人都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快餐店通宵學習去了。我一個人在她們寢室用電腦給雷子的QQ留言,寢室的垃圾簍被我的鼻涕紙塞得滿滿的。我記得自己打了很多字,也刪了很多,刪完了又打。我想跟雷子說他不應該這樣自甘墮落,這會讓很多人為他傷心,為他難過。又跟他講艱苦奮斗,講自食其力,我想告訴他掙錢不是這樣掙的,又想說錢是多么庸俗的東西,錢不是萬能的……我說我們紅興堡出來的孩子怎么也不可以變成這副樣子,但是我也不知道這些話對他能有多大的作用?;叵肫饋?,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本事講得明白,彼時不能,往后更是。

幾天后,我收到雷子給我的留言,寫道:“你太天真了,別多管閑事了,咱倆不一樣,我得搞錢,你連錢是怎么回事都沒搞懂。你也別清高,早晚還不都一樣,再見?!蔽野牙鬃訌暮糜蚜斜碇袆h了去,那時我是多么恨他,我發誓今后自己也要像發小兒那樣好好讀書,與雷子這樣的人永遠分道揚鑣。

此刻的我,正在被夢魘糾纏。夢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羈旅中的迷途者,哪怕是處于可悲的事故當中。

我夢見自己跟姥姥一起坐在兩節車廂連接處的地上。姥姥不說話,我則喋喋不休。我跟她講了很多,講自己是怎么辭職、怎么創業的,又是如何因此與母親的關系變得緊張,之后又怎么慢慢緩和的。

我不知道自己講沒講清楚,姥姥只是一邊搓著我的手一邊點頭應和。

“姥姥,這兩年,我媽對我的態度終于轉變了一些,也可能是無奈接受現實了吧。早先我從單位辭職剛剛開始創業的時候,她說我是閑散人員、無業游民,您別笑,姥姥,我猜自己那會兒肯定是讓她覺得丟臉了。直到去年過年的時候,我在回紅興堡的火車上碰見了一位我媽以前的同事。那個阿姨認出了我,問我還認得她不,我的確想不起來,就笑說認得認得。

“‘聽你媽媽說,你現在可厲害了,當老板嘍!’我想著沒必要跟她解釋工廠不是我一個人的,只好回說哪有哪有。

“‘前幾天我在超市里遇到你媽媽啦,’她說,‘你媽媽見面就拉著我跑到一個冰柜跟前,把里面的速凍餃子指給我看,說那是你們家生產的,可把她給高興的喲。對了,還說你們用的好些原料都是咱紅興堡這兒的,哎喲這孩子真出息呀!’

“哎,姥姥,你看我媽她是不是挺奇怪的。不過從那以后,我都會特別重視鋪貨到紅興堡的那家經銷商,囑咐銷售員多給他們優惠,保持長期合作。您笑啥,您覺得我也挺奇怪的是嗎?

“姥姥,您走之后,我想著讓我媽搬到我跟前兒去,紅興堡很多她這個年紀的人都奔著兒女身邊去了。您知道,她習慣了忙叨,到哪兒都閑不住。我媽她一到我那兒就立馬吵著要到車間里面干活兒去。我和她講了多少次也沒用,她說長手長腳就得干活兒,人不干活兒還能行嗎,哪能像我們似的一張嘴就是使喚別人。

“可是她一去車間,那些員工都只顧著跟她拉家常、套近乎,處得那叫一個鐵。她覺得她是在幫我,可等到生產效率下降、品控出了問題,那些人又理直氣壯起來,自稱是我姨和我舅。在合伙人那兒我可為難死了,您說可咋辦呀,姥姥。

“哦對了,幸好還有我姥爺留下的那兩盆花,我可沒開玩笑,那兩盆君子蘭可算是救了我。因為我大舅也要經常到我哥那去,于是我媽和他兩個人就得輪流回紅興堡照看兩家的房子,還有那兩大盆帶也帶不走、丟也丟不得的花。我也算是能暫時喘口氣了。

“姥姥,咱這到底是要坐車上哪兒去呢?您怎么和我姥爺一個樣,無論如何都不跟我講一句話呢?

“算了,反正我媽說了,不講話也不是啥壞事。哎,我姥爺他呀,就是走得太早了,好生活都沒趕上,啥好東西都沒見著。前兩天朋友送來點兒好茶,想想我姥爺那會兒沏的那都是啥呀,現在我有錢也沒辦法給他花了。”

對了,前幾天還有個韓國的客戶來咨詢咱的產品呢,這次回紅興堡要是能解決原料的事,沒準我們也能把東西賣到國外去呢。您高興嗎,姥姥?要是有機會見到我姥爺,您可得告訴他呀?!?/p>

夢里,我還跟姥姥講了許多事情,我隱約覺得也許她能把這些話捎去給早早離開了的姥爺,因為我知道很多話我自己沒有機會,也萬萬沒有勇氣站在姥爺的面前細細跟他講。

本科畢業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根本考不上發小兒她們學校的研究生,就隨了調劑勉強混了個文憑。關于雷子,我倒是沒有太多的耳聞,只聽從前的同鄉偶有提及,說是在外面闖蕩了幾年后回了紅興堡,老家里的什么人幫忙安排了體面的工作,也兼做些糧貿方面的生意,掙了些錢。

畢業后,我在一家單位做了兩年化驗員,其間跟著兩個從前的同窗合伙開了間餃子館。再后來,餃子館變成了專門生產速凍水餃的工廠,我于是從單位辭了職。當母親得知我離職的消息,立刻買了當天的火車票,急忙從紅興堡趕來,只是這時已經距我離職有多半年了。

早上我去火車站接她,她走出車站第一件事就是給了我一記不明就里的巴掌。那之后我和母親之間冷戰了很久。她不能理解我的選擇,當然,我也不能理解她為何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她的言語中道盡了對我的失望,仿佛我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令她在鄰里親朋乃至先人面前蒙羞。我寧愿把那解讀為對我失卻掌控后的固執表達,于是執意要力證自己的選擇,以更為精確的損益、更加討喜的盈余,以及作為鑲金墜玉的計量單位,明確且醒目地加以度量,一并呈報與她——也或許不僅僅是她。

我母親退休前是紅興堡第一制糖廠的會計。我上小學的時候,有天傍晚,她的一個同事突然來敲我家的門。那人拎著許多水果和一個布兜子,是我開的門,他進門后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抹著鼻涕和眼淚爬到我母親的腳邊,哀求她救救他。

“進屋寫作業去?!蹦赣H對我說。

我趴在門縫上聽見母親跟那人說話的語氣極其嚴厲,她說:“你也是這么多年的老出納了,就這么管不住自己的手?”那人帶著哭腔嘟囔了什么,我母親呵斥道:“拿回去,我可幫不了你!我們家老爺子一輩子正直坦蕩,你這樣讓我怎么有臉面對他?”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些時候,癱軟在地的出納員被兩個后來趕到的人拖進了停在樓下的一輛車里,他的一只锃亮的皮鞋翻滾著掉落在車門外的泥地上。那輛車閃著紅藍兩色的燈,把整棟樓都晃得炫亮。母親從窗口轉過身來對我說:“作業寫完沒,寫完睡覺去?!?/p>

我父親是紅興堡農科所的科研員,曾經也算小有成績,他所在的小麥育種課題組多少獲過一些獎項。年少時,我時常在試驗田邊學著父親單位上的大人把青色的麥仁丟進嘴里,咀嚼成黏軟的糊狀,然后用鉛筆在本子上寫寫記記。那時候我還完全聽不懂“灌漿”“筋性”這樣的術語。后來,當周遭的很多事情漸漸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我父親慢慢意識到,辛苦多年所獲得的回饋遠遠不及那些從事種子販售的人來得多和快。于是他走了。或者可以這么說,他人沒有離開,他的魂走了。于是母親帶著我離開了沒了魂的他。母親說,都是因為錢,錢會攝人的魂。

多年后,當我與雷子分道揚鑣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這些陳年舊事,我痛心地告訴自己,雷子的魂也一定是跑丟了。我只好接著讀書,可是書讀得不怎么樣,于是又和別人一塊做起了餃子,直至在幻夢的泥淖中越踏越深。

水餃工廠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工藝和技術的摸索中。和餃子館時不同,批量生產的冷凍水餃面臨著諸多技術性難題,也面臨著成本和收益的權衡。在我們技術尚不成熟的時候,餃子的質量總是出現各種問題,不是凍裂就是煮后渾湯。我們許多次地修改工藝和配方,比如加入大豆蛋白或者改良劑,也考察過其他方案,比如更加先進的大型速凍設備,但終究無法在成本和利潤的天平上找到合適的點。加之產量不穩定、管理不成熟等等因素,那時我們的產品根本敲不開那些稍成氣候的經銷商的門,于是只好低價售賣給近郊農貿集市上不要求品質的小攤販。

我們也不甘心只做品質低劣的產品,時常也會做一做“品牌壯大”這樣的美夢,擺脫在低端市場徘徊的現實??杉幢闶窃诘投耸袌觯覀円埠芸煊辛烁偁帉κ?。有家規模與我們相當的工廠,他們的產品外皮開裂率極低,怎么滾水也不破碎,口感也更佳,價格卻更有競爭力。他們不僅搶走了我們幾經周折才與大廠商即將達成的委托生產的合作意向,就連早先合作著的客戶也紛紛轉去他家。而我們這邊,客戶退單返貨,原料款一押再押,包裝材料款無法湊齊,還有,馬上又要到了工資結算日……幾個合伙人一籌莫展,最終不過是發幾句“倘若我們有更多的錢”云云的空嘆。

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有一個裝著魔法的盒子,盒子里面有個密封的魔法袋,袋子里面是半透明的白色晶體狀粉末,那正是威力無比的魔法的結晶。這魔法可以用于許多領域造福世人,可有時也會泛起黑色的光。醒來后,我發現它就藏在我辦公桌最下層抽屜的緊里邊。在我們工廠那個極其艱難的時段,那抽屜總在腳邊竊竊震動。我把抽屜牢牢鎖住,把鑰匙丟到房頂上,可它還是若隱若現,時常明晃晃地閃動。我憑借著粗讀的那幾年書,僥幸知曉了這一魔法的威力,若打開盒子釋放它,那么它必定能夠幫助我們擺脫此刻面臨的困境。到那時,面皮不再凍裂,成本大為降低,利潤無限增長……有誰會留意你偷偷摻入的魔法呢?倘若,倘若掙到更多的錢,也許,也許就沒人在乎你曾助力于魔法了吧……到那時,簽客戶、拉投資、做品牌……到那時,到那個時候,母親她會不會重新掂量當初火車站前給我的那一巴掌。

手機嗡嗡地震了兩聲,我從辦公桌前抬起惺忪的眼,只感到脖頸生疼,原來又是一場虛幻的美夢。我打開手機,是個人賬戶上的一筆進賬,匯款人一欄是母親的名字。她在信息里用簡短的文字告訴我,她從朋友那里得知了我們的處境,這些是她所有的積蓄,就當是借給我的。“但我希望這錢用在正地方?!彼a充道。

那筆錢雖然不多,但著實為我們爭得了一絲喘息。工廠艱難地活著,我在忙碌中把那個有關魔法的夢拋在了腦后。質優價高的好原料讓成本陡增,我們也便眼瞧著成本和利潤的天平斜向一端。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是僥幸贏得了些許客戶,這令我們感到鼓舞,生意也算有了點點起色。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了一點關于曾經的那家競爭對手的事,據說產品抽檢出了硼砂和其他違規添加的東西,不僅與品牌方的合作泡了湯,還受到了懲處。我那個魔法盒子和鎖著它的鑰匙此后再沒出現過。

那之后,我與母親的關系緩和了許多。同時,我也漸漸重拾了返回紅興堡的力氣,那時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產品賣到紅興堡的超市里去。

那年我還沒有自己的車,我坐了火車回的紅興堡,火車的速度比起從前來快了好多。母親在紅興堡那座小小的只有一間房的火車站門口等我。她接過我手上碩大的旅行箱,我仍舊不敢看她。我既看不清她的心情,也讀不懂自己心底滋長的膽怯。我只好抬頭看天,與她寒暄起家鄉的天氣。

“紅興堡的天真藍??!”我說。母親只管提著箱子往前走,我跟她說用拉桿拉著多好,低頭卻瞧見濕軟的黑色泥土,那上面有纖小的植物掙脫出來,一端躦向云頂一端探入深黝,分蘗的羽翼獵獵作響,盤錯的根系愈加伸長。

迷夢中的列車還在行駛,負責補票的列車員終于出現了。他仔細查看了我姥姥的票,說可以補個差價,但我沒票,需得全額補。說著,他遞過一張二維碼來叫我支付。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的手機居然不在身上。就在我急忙尋找手機的時候,姥姥從她的包裹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現鈔來。

“不收,不收。掃碼,掃碼。”列車員說。

我怎么也找不見手機,身上、地上,全無蹤跡。我趕忙道:“等等,等我找找手機,我這就去找。我的手機呢……”

一陣疼痛敲打了我的脊背,我這才擔憂起此刻的處境來。對了,手機……始終未聽見手機的動響,會不會是已經報廢?如果沒有,那想必就是周雷有意回避與我見面!我推掉了這兩天的所有安排,就為了專程回來與他會面,他明明知道我就要到達紅興堡的。難道他不在意這個可以讓他大賺一筆的機會嗎?他不是最在意錢的嗎?還是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仍舊對我心存芥蒂?

暗色的晚風漸起,玉米交纏在一起的葉片變成了濃稠的浪,麥地化成墨綠色的海,擺蕩又擺蕩,渡不了一葉傾覆的舟。我倒在浪頭,張皇又張皇,迷惘再迷惘。

再一次墜入冥茫的夢境中的時候,列車外的天暗了許多,涼風正從車門的縫隙鉆進車廂來。姥姥她依舊席地坐在列車那晃動不已的車廂連接處,我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見自己的手機。我聽見自己的肚子叫了幾聲,不想再讓這樣的狀況繼續下去,便叫姥姥等在原地,自己遂往前面的車廂探查而去。

中途我順手“撿”了幾個水果。說撿倒也不確切,兩大筐的新鮮橘子就那樣撂在地上無人看管,亮晃晃地,只有一個磨光了的扁擔立在一邊袖手旁觀。那就“借”幾個來吧,無妨無妨,便揣進了自己的兜里。

硬座車廂變得擁擠起來。有人打盹兒,有人閑聊,更多人沉陷在自己手上的屏幕里。一位衣著浮夸的胖男人正盯著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是濃妝艷抹有些變形的女人,我瞧見他花了個天文數字的錢給對方送了一個彩色圖標,屏幕里發出陣陣驚叫,畫面都模糊了起來。

我走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從兜里掏出個橘子遞給他。我說大哥看起來人不錯,有個朋友托我過來跟他打個招呼,如果他愿意給我和我的朋友買兩張軟臥車票的話,我的朋友不會介意到站的時候跟他一同下車,找個地方喝點兒東西認識一下。

我把前邊大約十幾米外的一個年輕姑娘指給他看,他說好哇好哇。

女孩兒大概是和兩三個同伴兒一塊乘車的,此時她正專心聽他們當中的一位男子關于高速公路上行駛安全的高談闊論。女孩兒坐在臨近過道的位置上,我站在一旁偶爾插嘴,扮演一個自來熟的路人。我俯身跟那女孩兒搭訕,叫她瞧前邊那胖子的衣著有多浮夸。

胖子瞧見女孩兒望向他,于是齜著牙朝這邊樂。我又從兜里掏出個橘子,親切地剝開皮遞到女孩兒手里。女孩兒接過橘子,不加設防地笑著道謝,看起來好似本就與我相熟一般。

于是那胖子上了當,我順利拿到兩張軟臥車票的錢。至于那女孩兒的同伴兒是怎么把胖子給收拾了的,那可就不關我的事了,我反正是得手了,只管自己過得舒服就是了。我加快了腳步,等他們反應過來,早就找不見我了。我買了兩張臥鋪票,用其中一張把姥姥安頓好,另一張則轉手賣了個好價。我當然沒有讓姥姥知道這些,我只告訴她放心休息就好,自己再去前邊轉轉。

穿過略顯擁擠的臥鋪車廂,往前是一排排整潔嶄新的座位,好似飛機的經濟座艙,再往前,還有更加舒適的商務艙和頭等艙。接著往前,周遭的環境陡然變化起來。再不是車廂的樣子,而是奢華璀璨的陡峭墻壁,我沿著那富麗堂皇的廊道走啊走,眼前漸漸顯現出一道半透明的門,門內隱約透射出閃亮的光。我感到大為疑惑,但轉念想起這不過就是一場憑空的幻夢,即刻便覺得釋然了許多。我走上前去想要推開那扇門,門前的服務人員攔下我,告知夜里十點整的時候各區域的門會閉鎖。我用轉賣車票的錢賄賂了他,門開的時候我瞧了眼頭頂的顯示屏,離十點鐘不遠了。

推開那扇門,原來這里竟別有一番天地。這里是更加寬敞華麗的處所,如同電影里,抑或某個艷俗的夢里所見到過的那樣。這里面有舞臺,有宴席,有掩了門的奢華包間。有人推杯換盞,也有人狂歌醉舞,人人衣著光鮮、神采奕奕。我從人群中間穿過,順手“借”來一副墨鏡,遮擋住自己滿臉的錯愕與驚奇。

正在這時,倒計時開始了。十點鐘在即,有些人戀戀不舍地離開,更多的人則設法留下。緊接著,鐘聲鳴響,燈光驟亮,音樂齊奏,禮炮齊發。頃刻間,彩花紛飛,掌聲雷動,人們紛紛高舉酒杯,志得意滿,皆為這一刻的到來歡呼雀躍。

這是幻夢,是幻夢!我拍拍腦袋,明確地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場無端而生的夢罷了??墒恰傻挂彩且粓鰺o所顧忌、無所畏懼的夢了吧。門落了鎖,窗也被遮得嚴實,姥姥怎么樣了,會不會擔心我?沒關系沒關系,就只管在這兒吧,只管待在這兒!瞧瞧這炊金饌玉、珠圍翠繞的新奇世界,彌散著、翻滾著灼熱的金暈,浸溺其中,竟也增生出了一串串倨傲的狂喜,叫人好不沉醉。人人都忍不住吞甘露、飲瓊漿,霎時間,個個也都跟著發了金光。萬道鋒芒從亮麗的衣裝下穿透而出,短刃相接,寸寸奪人,一丈蓋過一丈,于是更加劍拔弩張。誰上了車,誰丟了票,誰餓著肚子,誰丟了口糧,誰行了騙,誰遭了殃,煩死了,竟是些瑣碎的爛事,哪有暇顧望。我陷在這綿軟的沙發里,在這“借”來的地方偷享歡暢。

就在這時,一個男孩兒朝我走過來。他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樣子,干干凈凈、高高壯壯的。他大方地落座在我的沙發上,抓起桌上的半杯洋酒,彎著眼睛對我說:“能請我喝一杯嗎,姐?”

“隨便喝。”我答。

“這酒不便宜呢,姐,真的可以隨便喝?”男孩兒說著靠近身來,“我認你作干姐姐吧,好嗎?”

一種迷炫的氣息從男孩身上散發出來,倒不是憑借他年輕的樣貌,而是另外一種可以撩撥起別人心中充盈的自滿與得意的氣息。那是他毫無避諱、毫不遮掩的自貶。你瞧他,正一心匍匐在地上,幼犬一般親吻著你的腳面、你的漆皮鞋幫和黃金鏈,仿佛正在向你展演著他的卑微、他的討巧,他滿心的折服與馴順。他說,什么他都不要,驕傲與教養,輕飄飄的尊嚴和不值一文的信念,他全都不要,他只要這金光燦燦的房間里那一點兒小小的饜足,一杯甜甜的飲料足以讓他翻滾著喉頭發出不可思議的諂媚。

“姐,你可真有錢!”男孩兒在我耳邊說。他的臉上沒有半分忸怩,有的只是理直氣壯。他終于可以換上華服,然后百般炫耀,招搖過市,他管這一切叫作“各取所需”,叫作“將本圖利”。我分明記得某個遙遠的逡巡而行的列車里,有一個人,他曾經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是夢里,是夢里,我一再告誡自己,可眼前的男孩兒竟霎時面熟了起來。

“你叫什么?”我推了推墨鏡問。

“我叫雷子?!彼Υ?。

“什么,你說什么?”

“叫我雷子就行,姐?!?/p>

我的心中倏然騰起一股沉痛的悲戚來。怎么會呢,雷子!

時空擾人,許多年后,當周遭的許許多多全都幡然變了一副模樣的時候,我和雷子竟又遇著了。

我是在一張名片上再次見到他名字的,名片是從原料商那兒得到的。如今,他再不是早年那個給我帶飲料的男生了,當然,我也全然不是那時的我了。想必他早就不再缺錢了,不過,我卻不是。

一款我們長期使用的優質麥粉的價格漲了又漲。成本都在漲,實在沒辦法,原料商說,接著翻出張名片來。他告訴我這個人有些能耐,可以低價搞到許多優質品種的原麥。我接過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周雷”。

合伙人全都不贊成與這個叫周雷的人接洽,我怪他們太過保守,便把名片塞進了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隨后的一段時間,隨著成本增加,業績跟著一路下滑。面對越來越多的銀行欠款和拖欠了太久的廠房租金——當然,雖然不愿承認卻實在也是無法回避的——還有我自己那份于股權結構中業已無限貶值的技術分成。周雷,他叩響了那最底下一層的抽屜板。

——“篤、篤、篤!”難道你不想掙錢,不想讓工廠渡過難關嗎?

——“篤、篤、篤!”難道你不想讓你媽瞧得上你甚至為你驕傲嗎?

——“篤、篤、篤!”你也不想揚眉吐氣地回到那個推開你又絆著你的紅興堡了嗎?又或者,你真的不想知道這么些年過去,雷子,曾經的那個丟了魂的男孩兒他如今變成了怎么個模樣嗎?他曾經那么輕率任性的一個選擇,分明攪擾了別人,可是,他自己究竟有沒有在后來的歲月里糾纏于其中半點兒,有沒有為自己的墮落悔恨半分,或者依舊還是那么我行我素、自得其樂呢?

老同學,你還記得我吧?還記得我們一同結伴走過的旅程嗎?現在你怎么樣了呢?我可以像這樣對任何一位從前的同窗寒暄,但我唯獨無法這么輕松地跟周雷講。我寧愿自己是個陌生人,但事實卻不是。然而我們都長大了,我們學會了假裝,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不是嗎?

一條信息發了出去,我簡短地自報了家門,并說明了來意。很快,我得到了回復。

“你好老同學。可以合作?!彼幕貜秃苁枪俜健?/p>

“品質能保證嗎?我們對筋性、灰分等參數都有很高要求的。”我說。

“我的貨源你可以放心,紅麥58、墾麥66,還有更高品質的,獲過獎的,也都能搞到?!?/p>

“能保證常年有貨嗎?”我問道,“你們這種……我的意思是,要是哪天上面管得嚴了,會不會斷貨?”

“這你放心,就你們這樣的小廠家,這點兒用量,都還沒有我們糧庫里被耗子吃掉的多呢,這手上松一松緊一緊的,什么就都出來了。再者說了,我的關系在這兒呢,你怕啥,誰敢說啥。不過,貨款……你懂吧?”

“這我明白,現金,一筆一結。”

于是,收到了周雷發來的一個約見地點的定位。

我明白,這就是偷了。偷……怎么能呢,那樣的事情我怎么能干得出呢?小時候在紅興堡我差不多都是長輩口中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幾乎極少因為不端的行為遭受長輩的責罰。記憶中唯有一次例外,是因為帶著小伙伴們偷了試驗田上的玉米。不過那苞米棒子的味道可不太好,畢竟那里面摻雜著母親棍棒帶來的疼痛,具體是怎么個滋味,許是時間太久,記不那么清了。

但是我已經長大了。我篤定雷子不會拒絕與我的見面,因為我們都長大了。不要去想,那個曾經義正詞嚴教訓了他的人,現在如何以迫切的姿態前去相見。我告訴自己,是我的手指給雷子發送的信息,是我的腳踩下的油門,是我的新車載我駛入北上的高速公路的,那被現實里的客觀種種脅迫著、緊逼著的,是更加現實的種種,不是我,不是我。在這種種現實面前,就權當那是策略吧,別稱它“潰敗”,就算是,也別怪我,別怪我……

可是,周雷發來的那個定位坐標上,有三個字太過刺眼。那三個字赫然顯示在那里,良久,屏幕黑了,字的影子依舊飄浮在原處。我盯著它們,或者說是它們纏住了我,肅然注視著我,令我分外膽怯。我分明感到了遙遠的震蕩迎面而來,是摜耳的緘默和無聲的擂響。我看到了紅興堡初夏的遠空中正在迫近的沉默而沸騰的滾滾云浪。

十一

昏夢中的列車依然匆匆前行。那金色車廂里的人們仍陷溺在其中久久不知疲憊,仿佛全然不需要對一場幻夢有所承擔。

這時,廣播響了起來:“前方到站,紅興堡車站?!?/p>

我猛然一驚,從柔軟的座位上一躍而起。到站了?我要下車,勞駕讓一讓,讓我下車!別關門,我要下車!

站臺上有塊木站牌,粉刷得雪白,那上面各指一方的兩個箭頭中間是一個醒目的站名——“紅興堡”。是這里,沒錯,是這里了,這正是我要到的地方??!姥姥,你在哪兒?讓一下,麻煩讓一讓,姥姥,姥姥!我被人流推搡著出了站臺,遠遠看見姥姥正挽著行李駐足于車站前張望著我。于是長舒了口氣,我終于到家了。

天色有些暗,是六月傍晚的深藍。我在姥姥身后跟著她的腳步。

只是這站前的土路怎么還未鋪上柏油?我們踩著裸露的泥土前行,路旁車前草的花序和水稗的葉片搖搖曳曳。不一會兒,一小片民房出現在眼前,卻是我不太熟悉的景象,怎么回事?一排簡陋的平房,炊煙繚繞,煙霧里夾著各家飯菜的信息散播開去,招呼外面走街串巷的狗快回家。這是哪里,姥姥,咱們不是回紅興堡嗎?這哪里是紅興堡呀,我們紅興堡哪有這樣嗆人的柴灶煙熏火燎,哪有這些惱人的雞鴨招搖過市,哪有這泥濘的臭水溝,還有這稀松的木籬笆,更沒有這粗糙的土坯墻和裂了紋的木板門。紅興堡……我的紅興堡,明明水泥馬路寬闊敞亮,樓宇更是嶄新氣派。瞧這,這些蓬草,這些藜蒿,還有這些風里撲騰個不停的落葉松,早就不會在紅興堡的街面上出現了。就您房后的那幾棵落葉松,您還記得嗎?那么高,那么直,每每風起,它們羽翼形的枝葉就和鵬鳥的翅膀一樣撲扇起來,想要飛脫而去。后來它們不見了蹤影,那塊地方蓋起了住宅小區,我媽和大舅都住那兒。

我在姥姥的身后,跟著她的腳步前行。良久,我們在一趟平房中間的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開裂的門板上掛著半副春聯。

“回來嘍,回來嘍?!崩牙淹崎_院門朝里面喚。我跟上姥姥進了院,院里的兔子受了驚嚇般撲騰一下跳得老高。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這院門,這屋檐,這房前的沙果樹,這樹下的小菜園,墻邊還立著掃帚和幾盆盛放的花,有兩盆我認得,是君子蘭。

有談笑聲從屋內傳出,是姥爺,是姥爺!姥爺的聲音洪亮有力。正屋的門敞開著,原來家中來了客人,是幾位與姥爺年紀相近的老大爺。

“你們啊你們,走吧,你們都走吧,這些個叛徒!”

聽見這句話,我嚇壞了,只感到渾身發抖,停在屋門外半步也不敢前進。

“報告班長,我們絕不是叛徒!”

這是怎么了?這幾句簡短的話從幾位鬢發斑白的老人嘴里說出的時候,他們,還有他,一瞬間都變成了少年的模樣,綠色的朝氣蓬勃的少年。他莊重地訓誡著他面前的新兵,他們的臉上滿是肅然和倔強。他們仿佛頃刻間定格成了相片,壓在書桌的玻璃下面,裁剪成鋸齒邊的舊相片,那泛黃相片里的色彩竟是如此清晰透徹,燦爛醒目,天是純凈透藍的天,地是濃綠無垠的地。經年以后,我站在這相片之外的桌邊看呆了,卻對那里面的一切一無所知。日后,我的頭頂霧靄盤桓,我的腳下泥淖成灘,可他們對我卻無能為力。

忽然,他們彎起皺紋刻就的眼角樂了起來,姥爺也跟著樂道:“好啦,好啦,瞧瞧你們,這幫老小子,別逗趣了!好啦,大家伙甭掛念我了,我在這北大荒一切都挺好的,放心回吧!”

“老班長留步吧,別送了,”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說,“喲,大嫂回來啦,大嫂好!這位是……”

姥爺沒回答,送走客人后,徑自背著手返回了屋內。姥姥趕忙拉起我跟著往屋里去。

“我……我……”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雙腿戰栗個不停,“不行,姥姥,我,我還是走吧……”

我感到渾身癱軟,萬萬不敢邁進眼前的門檻。我真得走了,姥姥,幫我給姥爺帶個好吧。我必須走了,我的汽車翻倒在路邊,我的手機不知掉到了哪里,我還在田間小路的草叢里丟了魂兒似的做著大夢,妄想著雷子或者任何人施舍的救援。我不能……不能就這樣來見你們,最起碼不是現在這副死樣子。我兩手空空,一樣能夠令你們感到欣慰的東西都沒能帶來,姥爺要是知道我是怎么來的——偷竊、行騙、逃票,這些權且不說,單就跟周雷定下的那見不得光的勾當,甚至還在為這勾當沾沾自喜著——那他還不得立刻抄起掃帚來打斷我的腿……

姥爺回過身來接過姥姥手上的行李,迎面望見狼狽不堪的我。

“姥爺……”我開口道。

姥爺看著我,一個字也不發。

“姥爺……我……”

他不說話。

“我知錯了,您罵我吧,打我也成……”

還是不說話,我難過極了。

“您……倒是說句話啊……”

十二

我醒了過來,在兩旁有玉米地和麥田的小路的中央,附近有一輛翻倒的汽車,零零碎碎的部件落得滿地都是。

我感到自己仿佛做了場毫無頭緒的怪夢,夢里遭遇了一串詭異的事。我夢見救護車的鳴響,夢見人聲的吵鬧,夢見母親坐在長凳上流淚,接著是繽紛的紙花還有高聳入云的大煙囪。

我還夢見了許多家鄉的人,大舅,大舅媽,母親過去的同事,還有幾位沒有離開紅興堡的小學同窗。周雷也來了。好哇,他終于現身了!我要是能坐起身、抬起手、張開嘴來,必定要向他質問,明明正在等著我的赴約,為什么一直不跟我聯系?就算電話不通,明知道我的行程為什么不趕快聯系人去尋找,或者哪怕一個報警電話也好,害我就那樣倒在事故的現場苦等著最終的宣判,你可害慘了我,雷子??墒恰墒俏矣秩绾喂值弥??

只見周雷站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側,一身得體的黑衣,看上去彬彬有禮。男人走上前握住我母親的手,說他們物資局的老領導在世的時候剛直不阿,老領導雖辭世多年,但得知他的家中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也很是痛心,隨即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我母親,以表慰問。隨后他又拉過身邊的周雷介紹說這是他家的女婿,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旁人趕忙幫腔,說他這個女婿呀可好了,不僅一表人才、為人正派,事業上更是相當有作為,工作之余還經營了一家糧貿公司,可會掙錢了。

十三

我忽地驚醒,感到自己好似做了場大夢,那簡直荒謬極了!

星斗漫空,蟲鳴四起,春夏交際的晚風猶如輕盈的絹帕輕輕蓋上我的臉。我感到心神從未有過地清朗爽利,身體倒變得愈加沉重。潮濕的黑色泥土輕柔地載著我,我像植物一樣扎下身去,貪心著鉆向深黝的豐饒之處,倏地,又像蟲鳥一般騰空而起,向遠空的云端飛躥不停。我在風里上下曳蕩,往復飄搖。我感到自己仿佛還在夢中。夢里,我一次次地來到故地,一次次向姥爺詢問,他總不作答。我著急了起來,說您倒是說句話啊。姥爺朝我擺擺手,轉身離去。經年累月,我不能釋懷。

無法釋懷的我總是不知往何處去,每每惶惑不安之際又得再次找尋回去。我背著沉重的掛礙,倥傯人間魂不著體,既不甘汲汲營營,亦無能克紹箕裘,卻總是強充光彩,假稱為博故人頷首,到頭來,不過是換得滿口遁詞,還有滿心的雜蕪,渡不去忘川,不消說,自然也渡不過人海。我終于明白,這夢或將永無終止,久久牽扯我、系念我、拉拽我于顛簸傾墜之際。于是,我一次次寐去又一遍遍驚悟,于每一個風起的時刻。

十四

一個急剎車,我醒了過來,在顛簸的809路公交車上。

我看見站在過道上的男生,我問他:“你也是紅興堡的?”

“你怎么知道?”他問,于是他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的紅興堡高中的舊校服,笑說這么巧遇到了同鄉。我對他說:“自己好像做了個夢,夢見公交車飛上了太空,車外星光璀璨。”

他笑說:“你睡蒙了吧。”

我問他:“功課和打工你要怎么權衡呢?”

“不知道。”他說,“你覺得呢?”

“我還沒想好。”我答。

他抬頭望向車窗外,眼里映出高樓大廈的通明燈火,閃閃爍爍,忽明忽暗。

“那一起加油吧?!彼f。

十五

猛然地,我驚醒。初夏的風刮得辦公室門窗四響,我在辦公桌旁直起身來,揉了揉眼,我看見手機已經黑下去的屏幕,上面仿佛仍舊印信般顯現著那三個銳利的字,正平靜地盯著我。

我打開手機,按下按鍵,刪除了聯系人列表中剛剛添加的那位,隨即將一張惱人的名片撕了個稀碎,丟進了腳邊的紙簍里。

十六

黑色的泥土之上,車前草與水稗的青叢中,我張開眼,伸展了惺忪的枝,抖落掉前夜的露。田疇寧靜如初,我揚起梢頭,天空多么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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