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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書柜里,珍藏著一本京味兒作家葉廣芩老師的文集《山鬼木客》。文集雖然年久發黃,但其中的一篇小說《狗熊淑娟》影響了我的一生。
2017年8月30日,是我正式邁入大學的第12天,美國威斯康星南部的貝洛伊特小鎮正值夏末。文理學院校園綠草如茵,陽光和煦,松塔滿地,幾只松鼠慵懶地躺在印第安納護堤上打著哈欠。我第一次走進了哥特式建筑風格的現代語言系大樓,見到了美國漢學家、我的導師——尤德教授。
大一的我還沒選定專業,對于前途更是有些迷茫。首次拜訪的導師,是學院里的明星級教授,本科畢業于哈佛大學,博士畢業于普林斯頓大學,主要研究明清小說。迎新會上眾多教授傾情推薦,讓我一定要和他見一面。
初次見面,我們閑聊起來。我說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從外祖父的爺爺那一代就在北京開魯菜的飯鋪。他告訴我,他正在翻譯京味兒小說家葉廣芩老師的作品《狗熊淑娟》,愿意與我分享品讀。我話語間近乎顫抖著答應了。實話實說,這是我第一次閱讀這位京味兒語言大師的作品,更是平生第一次品讀教授的作品。我誠惶誠恐,心中惴惴不安,更多的是抱著試一下的心態,生怕辜負他的信任。
當天晚上,我伴隨著一盞臺燈幾乎一夜無眠,我如饑似渴地閱讀,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這篇小說仿佛就在講述我的故事……
我從小就在外公家經營的星級賓館里長大,雖然股份制企業早已不是原先家族私營的飯莊,但我的嘴壯確實是得益于賓館里南北大廚烹飪的美味佳肴。從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肉的我,從來沒有站在一個生靈的角度去想過:文中的主人公是一只雌性的黑熊,卻有著無比賢惠的名字——淑娟。它曾經無比信任人類,卻只能在暮年屈居于動物園的鐵籠中。文中的飼養員林堯,想盡辦法為這只黑熊找吃食、拉贊助,甚至不惜自掏腰包,就是想讓它過得好一點兒,生活得有尊嚴。可是,現實世界中的人類就是那么貪婪,每次利用完黑熊,賺到效益,就棄之如敝履。隨著以淑娟為名義的廣告宣傳大行其道,投資引來了,陸家的官府菜館開起來了,客人多起來了。緊接著,貿易公司的財務問題解決了,食品廠廠長的腰包鼓起來了,可到頭來還是沒人愿意領養這只黑熊!不僅如此,黑熊還被賣到了馬戲團,以至于最后被端上了餐桌。文末,它手的形狀,準確地說,是那一只在盤中泛著金光的熊掌,如同一個巨大的問號,指向天空。
清晨,伴隨著紅腫的眼睛,直到被宿舍窗外松鼠打鬧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我才發現天已大亮。我的痛楚不只是同情這只黑熊,更有一種生靈間同病相憐的苦澀。這只熊長年住在動物園里,就像我一樣,離家萬里。只是不同的是,我是在求學,而它卻是在受罪。
我心里真的想幫助這只熊,雖然明知小說中的角色是虛構的,中西文化背景更是不盡相同,但或許我們能通過文學翻譯的筆觸,讓更多人認識到生命的平等與可貴。距離校園不遠,就是鎮子外的樹林,那里有白尾鹿、松鼠、啄木鳥、草原狼,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小獸出沒。我不知道林子里有沒有熊,但是眾生平等,為什么文中那只熊就被人類殘忍地分食了呢?
我對小說的英文譯本進行了全文深讀,這與普通閱讀完全不同。翻譯是一個尚未出世的嬰兒,而對我來說,譯本是原文經典的孿生兄弟,我們每一次閱讀和修改,都將影響它的一生。
從2017到2018年,我與教授在中文吃食名稱的翻譯上進行了討論。這篇小說提及了大量中華名吃,比如羅漢大蝦、丹鳳朝陽、黃燜魚翅、紅燒鮑魚……其中菜名背后的用典更是數不勝數。我也很認真,將所有菜肴文字背后的典故統統查閱,甚至電話拜訪一些名刊的編輯,詢問川魯粵蘇浙湘徽閩八大菜系的發展史。在2019年,尤德教授來到北京的東四九條胡同和我見面,我們為這篇翻譯進行實地考察。那時,我手里握著線裝本的文集《山鬼木客》,沉靜地站在東四胡同口,切身感受文中金家大院的輝煌與沒落。更讓我刻骨銘心的是,在另一種語言的世界里,有了一篇英文版本的《狗熊淑娟》,有了另一只熊的故事。毫不夸張地說,我們閱讀這篇小說,遠遠超過了一千遍,以至于到今天我仍然能夠背下文章第一段的絕大部分。“淑娟是只黑熊,雌性,二十年前在深山被地質隊拾得……”也正是因為對一部小說深刻的閱讀體驗,我對東亞研究專業中的文學研究產生了濃厚興趣,決定選擇跨學科研究作為我的專業,選擇尤德教授作為我的導師。
幾年過去,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我們盡心討論了文中一段關于陸家大宅的景物描寫。“向后深深退去的朱紅大門,給人一種引而不發、退而不讓的威嚴齊整,足讓來人感到微小鄙瑣。”我們關注的焦點就圍繞“引而不發”“退而不讓”的翻譯方法。最后我們發現,“引而不發”這個詞出自《孟子·盡心上》:“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這是在說,君子拉開滿弓卻不將箭射出去,只做出躍躍欲試的樣子,以此來形容隱忍而等待時機,也比喻君子的循循善誘。“退而不讓”則是需要拆開來分析,在《說文解字》中,有“退,卻也”“讓,相責讓也”的說法。只有這樣的深思熟慮,才能為每一個成語找到英文世界的翻譯詞匯。2021年初,這篇翻譯作品得到了葉廣芩老師本人的親自指導。葉老師對陸家大宅的景物描寫進行了更加深刻的講解,并發來了形象生動的視頻。“大門問題,舊時(尤其是北京)有權人家大街門向里退半間屋,有內斂含蓄之意,實則是一種張揚。這種建筑格局不是人人能用,有大錢的商人也只能把大門修得與街平,不能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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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寒假,經過數百次的斟酌修改,我和導師終于從出版社拿到了新鮮出爐的英譯本《狗熊淑娟》。我們從威斯康星開車北上到新罕布什爾南部的漢諾威小鎮,找老友們慶祝新書發布。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全程參與文學翻譯,所以當我撫摸著還帶有些許熱氣的線裝書皮時,心中泛起一陣陣燥熱和激動,一連幾天都處于亢奮狀態而無法入睡。
那年五大湖畔的天氣格外寒冷,就算是白天晴空萬里,氣溫也只有可憐的零下15攝氏度,夜間氣溫更是常常會下降到零下50攝氏度左右。鎮子里人煙稀少,土地常年封凍,滴水成冰,清晨用腳踩上去,就會聽到噼里啪啦的冰碴子碎裂的聲音。我的手指在外受了凍,長滿了凍瘡,眼睫毛也會封凍在一起,勉強在車后座上縮成一團,望著車窗外結了足有十厘米厚的冰發呆。大雪已經不止不休地下了三天,山道兩旁深綠色的針葉林頂部冒出點點白煙,隨時都有松果和手臂一般粗的樹枝被數十磅重的積雪呼嚕呼嚕地壓下來,掉在地上砸出小碗一般大的深坑,由此可知,松鼠的巢穴被掩埋了。
齊腰深的皚皚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亮眼。遠處的山巒并不是光禿禿的,反而呈現出蒼翠的顏色。環州公路上灑滿了紫色的融雪劑,鏟雪車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工作,將松軟的積雪堆得如矮墻一般高,從遠處望去,如同天地間一條兩米寬、數百公里長的巨大蟒蛇,縱橫纏繞在彎彎曲曲的山腰間。因為有暴雪,車開得很慢,每小時不到八十公里,車里的暖氣開得又足,咯吱咯吱地左右搖晃讓人昏昏欲睡。教授由于開會三天,提前鉆進羽絨睡袋進入夢鄉,只剩下我與本書的責任編輯杰西卡結伴開車。大約開了七個小時,我剛閉上眼睛,就聽到輪流開車的杰西卡大叫了一聲,緊接著就是一陣急促而尖銳的急剎車,嗞啦,輪胎在雪地上猛蹭出了兩條印子,地上的雪片都飄揚了起來。
“你們快看,這是什么?是不是有人在求救?他的車可能拋錨了……”
使勁揉了揉滯重的眼皮,隔著被層層雪水模糊的車前窗,我隱約能看到公路旁二十米左右,仿佛有個人正向我們招手。他的肩高約0.7—1.1米,小眼睛、圓耳朵、長鼻子,手掌又大又寬,掌心有著黑金色的毛發。他后背穿著一件褐色的羽絨服,胸腹部棕褐色并有白斑,頭頂上都是白雪,手里還拿著橘黃色一閃一暗的手電筒,看起來就像是個身材格外臃腫的獵人,又像在話劇舞臺上穿著黑色帆布袋子的小丑。杰西卡認為這是有人在求救,便試圖搖下來車窗,才發現反復融化又凍上的冰水已經如大冰蓋一般,把車頭老老實實地封印起來。他只能試探性地搖了搖手上的手電筒,沒反應,杰西卡打開車燈,隨著兩條光柱射向雪花飄揚的前方,又摁了兩下鳴笛,大聲喊道:“你需要幫助嗎?”
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杰西卡沒有辦法,只能重新發動車子向前開去。等到和“黑大個兒”距離不到十米時,那人哧溜一聲猛然間躥入了山林小道。那一帶古樹參天,多有幾十米高、需要兩三個成年人才能合圍的大樹。由于常年無人踏足,積雪深度超過一米,深沉的綠油油如同天然的坑洞,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只能看到棕黃糙老的樹皮上掛著一絲絲白色的毛發,那是美洲本土的白尾鹿在交配時留下的氣味信號。我隔著車窗往外看去,地上留下了兩大排坑坑洼洼的圓形腳印,中間深而四周淺,深的部分已經融化了雪水,露出土地原有的黃色肌膚。伴隨趾間有明顯的爪痕,讓人看起來像是一個動物的抓痕,也像是雪地雪橇翻滾留下的。我試探著問道:“剛剛過去的是人嗎?我看著像是個動物?”
杰西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說她從小就和父親在明尼蘇達的森林里長大,野生動物是不會主動靠近人類的環山公路的,那里車流量不小,而且運送木料和煤炭的卡車轟隆轟隆又是電光石火,什么野獸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們晚上就在新罕布什爾周邊的小鎮里留宿。酒店費用高達每人每晚三百美元,令人咋舌。得虧是提供一頓豐盛的自助晚餐,讓我們和教授都敞開了胃口大吃一頓。餐桌上擺滿了雞肉和牛肉肉腸、培根蛋奶比薩、布丁蛋糕和新鮮的蔬菜水果,主菜是奶油焗波士頓龍蝦,甜點是巧克力草莓派。高油高糖的食物在壁爐猛火的炙烤下發出滋滋的香味,黃油在鍋里反復冒著喜人的氣泡,仔細聞一下,好像連紅磚包裹的墻壁都泛出沁人心脾的甜香。來自附近幾個州旅行的人們在大理石鋪地的餐廳里歡聚一堂,觥籌交錯間眾人的臉頰都泛紅了,凍僵發紅的手背緩和過來了,眼角流出了不知名的液體。風卷殘云的飽餐過后,我們紛紛返回各自的房間,把中央空調打到攝氏35度,在一場酣暢淋漓的熱水澡的加持下各自進入了夢鄉。
我的房間在一樓拐角,正靠著中央壁爐和冰箱。我睡得很沉,一睜眼就是第二天大亮,大約已經九點半。天氣晴好,天空是難得的蔚藍色,無雪,陽光輕柔地傾瀉在窗戶上,厚重的棉布窗簾的縫隙中傳來幾聲鳥叫。我迫不及待地拉開簾子,卻看到了終生難忘的場景:雙層加厚的玻璃窗上布滿了劃痕,三條一道,最深處長達三厘米,破碎的窗戶似乎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撕咬過,還留下來一大撮黑色的絨毛,那架勢仿佛是羽絨服被巨大的力量揉搓而瞬間破碎。我壯著膽子從桌角拎出一根棒球棍,輕輕打開了門把手,留著一厘米大小的縫隙。在屋里,我看見杰西卡正和教授在餐廳里吃飯,便走出去告知他們我的房間昨夜遇襲。
我們一起到了酒店前臺,值班經理昨晚倒是沒接到任何報案,況且漢諾威的治安在全美都是最好的。值班經理安排酒店保安去檢查一下房屋的門鎖情況,教授跟著人群走到了大街上,過了十五分鐘,便將我和杰西卡都叫了出去。原來遇襲的主體竟然是酒店后門的垃圾桶。黑色塑料桶被翻車一樣倒了個底兒朝天,塑料袋一地狼藉,露出一個瘆人的大洞,昨天晚上自助餐倒掉的飯菜被掀了個底兒掉。蘋果核、吃剩下的半個蛋撻、肉腸也被啃食得干干凈凈,這就是那個襲擊者留下的第一罪案現場。
“這是誰干的?附近的流浪漢嗎?”
“這個天氣,白天才零下20多攝氏度,要是有流浪漢也早就被凍死了,再說誰能有這種千斤之力,能把上百斤重的塑料垃圾桶輕松洞穿?這可不是普通成年人能有的力量。”
“難道是,那個黑大個兒?那是個野人嗎?”我突然想起來那個在州際道路旁的東西,當時遠遠的,沒看清。教授搖了搖頭,最終這件事上報到了當地野生動物管理部門,被證實那是一只美洲幼熊的杰作。
“熊在人類的城鎮里自由活動,尋找食物,這是否意味著自然生態轉好?”
“不一定!”新罕布什爾州的野生動物保護專家眼神深邃,有些迷茫,“這也許是野生熊類棲息地減少的原因,或許是迫于無奈才來到了人類的世界。它們為什么要提前結束冬眠呢?”
“不干涉,有界限,讓野生動物有自由的家園。”望著這本新出爐的《狗熊淑娟》,我喃喃道。書中那只野熊最好的歸宿,不是衣食無憂的動物園,不是吃著人類準備好的食物,而是享受自然界的家園、天生地長的世界。書外的這一只,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