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磙子喜歡所有可供居住的地方,比如燕窩,比如鴉巢,比如墳?zāi)埂X得里面都是能夠住人的。他看過的,事實(shí)的確如此,要是自己能像烏鴉和燕子一樣大,就能住進(jìn)梨樹上的鴉巢和屋檐下的燕窩里。墳?zāi)咕透鼪]問題了,爹娘就住在里面。
只要能住人,就是溫暖的,就像此時的土地和跟土地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
公牛在后面跟著,小磙子在前面走著。他們正一起去往梯田。已是春分時節(jié),泥土因剛蘇醒而變得松軟,隱隱的暖意穿過鞋底順著腳心的皮膚神秘地升起,沁入身體。葦剎子河邊的楊柳擎著一襲模糊的綠意,干草上的枯葉被來臨但還沒呈現(xiàn)的力量褪下來,紛揚(yáng)而抖瑟地脫落著。田野里敗絮飛舞,無所不在的蘇醒于暗處萌動。
不在蘇醒的泥土里種點(diǎn)兒什么,簡直是一種辜負(fù)。
小磙子的土地就在他居住的房子的后面,出得大門拐個小彎就看見了,距離也就六十幾米的樣子,是兩層規(guī)規(guī)整整的梯田。爹娘死后,兩個人名下的土地收歸集體,家里只剩小磙子一個孩子。經(jīng)過商議,村委會對土地做了微調(diào),為小磙子留出六分地,在房后,方便他將來耕種和秋收。欒紅娟出面,重新給小磙子辦理了戶口和土地證。小磙子姓郝,他乳名叫小磙子,大名郝慶波。他弱小得不知道自己有戶口本,不知道活著需要證明。
地里還沒秧苗。公牛跟著小磙子來吃點(diǎn)兒還沒返青的枯草,并非小磙子想節(jié)省草料,而是要時時刻刻都能看見牛才行。
天空下,小磙子站在陽光里,亂蓬蓬的頭發(fā)支棱著,狀如參差的槎枿,一襲明亮的光影在頭頂盤桓著,跟隨著他,像被陽光照拂著的蘆花,欲逝不離。他抬起頭望著天空,看見了陽光。陽光是顆粒狀的,懸浮著從四面八方粼粼地涌現(xiàn)著,看不清是怎么出現(xiàn)的。一粒一粒的陽光是分散的,是破碎的,細(xì)細(xì)密密地交織在一起,無聲無息地?fù)浯蛟谏砩希阉c周圍的一切連接了起來。
去年的地壟被一冬天的北風(fēng)吹平了,沒了應(yīng)有的陡峭和險峻,上面的莊稼茬倒是還很結(jié)實(shí)地排列著。小磙子掄圓了鎬頭一下一下地刨著。他干活兒很細(xì)致。每刨下一棵,他都要把茬子拿起來在鎬頭上敲一敲,直到敲下每一粒泥土。
陽光從天上來的,把空氣熏染成金色。金色的空氣一粒一粒地圍攏著,從每一個毛孔沁入身體,小磙子就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一粒一粒地變得通透澄明了,甚至感覺自己會發(fā)光。
腳下的泥土也同樣一粒一粒地慢慢蘇醒了。
就像夢里的老頭兒說的:你想著莊稼,莊稼才會想著你。
六歲大的公牛靜靜地站在距離小磙子不遠(yuǎn)的地方。它不餓也不渴,小磙子從沒讓它感覺到一點(diǎn)點(diǎn)餓與渴。它靜靜地站著,犄角鋒利威武,修長的身形健朗俊美,陽光在油亮的皮毛上閃著。它的犄角上沒有韁繩,背上沒有負(fù)重,脖子上沒有套繩,身后沒有犁杖。
公牛享受著無限的自由,享受著無限的愜意。它慢悠悠地反芻,兩只毛嘟嘟的大眼睛溫和地看著什么——誰也不知道它到底在看著什么。它靜靜站著,小磙子刨茬子,揮舞的鎬影熄滅了聲音,在地上隱隱地飄動著。偌大的天空虛虛無無地張著,好像天地間只剩一個人一頭牛。
小磙子聞到了空氣里的甜潤,他知道要感謝在不遠(yuǎn)處的葦剎子河。站在地里,他能看見葦剎子河粼粼的波影。柔和的風(fēng)吹起一朵枯草葉,落在他腳邊。是狗尾草葉,不知道整個冬天它在哪里棲身,怎樣被風(fēng)吹來了。它薄薄的,近乎透明,脈筋畢現(xiàn)。因?yàn)橛酗L(fēng)吹著,它把持不住自己,盈盈顫顫地想飛又不想飛的樣子。小磙子俯身拾起來,向前走幾步,把草葉送到了公牛的嘴邊。公牛伸出嫩紅色的舌頭,一卷便吃掉了草葉。牛的舌頭靈敏濕潤,碩大的鼻孔里沁著白亮亮的液體。小磙子摸了摸牛后背,接著干活兒了。
每年春分時節(jié),小磙子的心都是盈動的。
泥土一粒一粒地醒來,也是在暗中萌動的。小磙子喜歡陽光。只要有陽光,他就滿心歡喜。陽光是不停止的,只要出現(xiàn)就是全部的。他在土地上,有時候懷疑他是不是帶上了自己的全部,是不是有什么被漏掉了。只有自己全部出現(xiàn)了,才能配得上全部的陽光。
陽光傾灑在身上,不容人不跟隨著萌動。小磙子相信,在春天的季節(jié),就算是一截枯朽了多年的腐木,也會在陽光里發(fā)芽。刨下來的茬子鋪著,在身后靜靜地躺著,隨著泥土而呈現(xiàn)的濕潤在陽光下收縮,很耀眼,枯竭的聲音漫散著,哧哧微響。他刨得很慢。他喜歡聽鎬刃切入泥土發(fā)出的迷離聲音,“嘭!嘭!嘭……”短促而連續(xù)。公牛偶爾睜開被濃密睫毛圍攏的眼睛,毫無緣由地扭頭看一下小磙子。
二
別看只有十八歲,但小磙子已顯老成。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是蒼天遺留在塵世的孤兒。早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爹娘就去世了,死于一次意外的車禍。
一次客車翻車軋死了四個人:小磙子爹娘、欒紅娟的男人,另一個是個外地人。
當(dāng)年小磙子才兩歲,還不懂事,怎樣撫養(yǎng)他成了個棘手的問題。剛開始,爺爺奶奶把小磙子領(lǐng)回家,不到一年老人也雙雙去世。小磙子再沒親人了。村委會合計一下,由婦女主任欒紅娟當(dāng)他的監(jiān)護(hù)人。欒紅娟也愿意。村委會出面,向鎮(zhèn)政府民政辦打報告,沒幾天批復(fù)就下來了。村委會代表小磙子,跟欒紅娟簽了協(xié)議,明確撫養(yǎng)義務(wù)和權(quán)利。小磙子爹娘死時有一筆賠償金,也由欒紅娟保管。欒紅娟找村支書作見證人,簽下協(xié)議。欒紅娟沒孩子。原以為不會出現(xiàn)是什么意外,可過了三個月以后,小磙子就不干了,整天哭鬧著,怎么哄也不行。
有一天深夜,小磙子怎么也不肯睡覺,哭得嗓子都啞了,臉上起了紫痧。欒紅娟抱著他來到了大門外。他不哭了,伸出小手指著一個方向,身體也跟著傾斜。欒紅娟順從著,被他牽引著一直向前走去。他在懷里明顯受到了鼓舞,奮力向前牽引著。一直走一直走,走過欒紅娟家房后的土路,走過葦剎子河上的木板橋,越過水洼……欒紅娟才弄明白,原來小磙子想要回到他自己的家里。進(jìn)到了屋里,小磙子很安靜。原想待一會兒就走,可只要抱出去他就哭個沒完。實(shí)在沒辦法,欒紅娟只好搬過來住了。她愿意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碰觸了小磙子的心神,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家在何處。她更相信他還是個孩子,還不懂事。
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處——他真心哭過,但不知道悲傷。他也想過爹娘,他曾借用某個男人的面容想過爹的臉,曾借用某個女人的樣子想過娘。他總是無端猜測爹娘的模樣,可猜來猜去怎么也猜不到。欒紅娟也只好把他領(lǐng)到后山谷,看一看爹娘的墳塋。山谷叫東葦剎子峪,是一條長滿草木的溝壑。葦剎子河把山谷一分兩半,還有一個就是西葦剎子峪了。爹娘的孤墳在東葦剎子峪的陽坡上。幾次以后,小磙子就不再追問了,他知道他的爹娘是一座墳。
最后一次,在墳前,欒紅娟說:你好好活著,爹娘就能在泥土里看見你。小磙子不知道怎么才算得上是好好活著,但他相信欒紅娟。欒紅娟說:你要保證活著,怎么苦都不能把自己弄壞了。小磙子覺得他不能把自己弄壞。
欒紅娟推薦上報,村委會為小磙子提供了一份基本保障,加上左鄰右舍的周濟(jì),小磙子成長著。想必知道自己無依無靠,他格外懂事,就顯得少年老成了。沒過多久,小磙子又沒日沒夜地哭鬧,哭得滿臉紫痧,欒紅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想找個人幫忙,一出門小磙子就不哭了。她便返回,一挨近他就哭鬧,可把欒紅娟愁壞了。沒辦法,欒紅娟只好假裝離開。她好像察覺了,小磙子毫無敵意,似乎只是不喜歡跟她一起生活。又試了幾次,只要欒紅娟在身邊,小磙子就會哭鬧。可能與爹娘生活,身邊形成了天生的記憶,沒了雙親,小磙子不喜歡身邊有個陌生人。欒紅娟只能離開,每天都準(zhǔn)時送來三頓飯,雷打不動。她還要張羅著幫小磙子種地。每年春天,欒紅娟出面求來五六個村民幫著小磙子種地,侍弄著涉及糧食的所有事情。這并不難,村民們愿意幫助小磙子。
村婦女主任是要上班的。很多時候,欒紅娟都帶著小磙子到村部。她深知撫養(yǎng)一個孩子的責(zé)任比天還大。每一天,她都催促小磙子好好穿衣服,好好吃飯,好好洗臉,把他照顧得清清爽爽的。她能體會沒爹娘的悲苦,生怕他受一丁點(diǎn)兒的委屈。有時候,小磙子在欒紅娟面前小心謹(jǐn)慎,恐怕有什么差池惹她不開心。每到此時,欒紅娟便很難受,她不想看見小磙子膽怯怯的小模樣,她想讓小磙子跟別的孩子一樣,淘氣撒歡兒不聽話,甚至惹出點(diǎn)兒專屬于臭小子的什么亂子來,讓他看起來不像個孤兒。小磙子壓根兒不喜歡與人相處,欒紅娟總是找機(jī)會把他帶進(jìn)孩子堆里,領(lǐng)著他跟小伙伴玩游戲,盡量讓他多說話,有時候還特意制造些小摩擦和小矛盾,讓他自己想辦法化解。
六歲時,小磙子就喜歡土地了。八歲的秋天,小磙子上學(xué)了。學(xué)校就在村部旁邊,欒紅娟上班時關(guān)注著小磙子。雖然有大名,但人們還是喜歡叫他小磙子。只有在課堂上,老師點(diǎn)名時才叫他郝慶波。在學(xué)校,老師和同學(xué)都知道小磙子是孤兒,誰都照顧他。上學(xué)與放學(xué)和欒紅娟的作息差不多,她與小磙子相處的時間也很多。在人們的呵護(hù)下,小磙子慢慢長大。
小磙子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上學(xué)。讀到五年級,學(xué)分?jǐn)?shù),他怎么也學(xué)不會,怎么也弄不明白二分之一減三分之一等于多少。他不會通分,老師講一遍,他能聽懂,過后就忘。小學(xué)畢業(yè)讀初中。初中在鎮(zhèn)上,要住校,一周回家一次,有校車接送。欒紅娟不敢怠慢,從洗校服到做飯做菜,每一樣都很細(xì)心。每每回家了,他總要去地里看看,聞聞味兒。小磙子格外喜歡春天,喜歡看人們怎樣干活兒。
有一年春天,小磙子周六回到家里,正趕上人們在他的地里播種。
村民們干活兒的時候,小磙子就站在地邊看著,看人們挑起土籃往地里送糞,看人們掄著鎬頭刨茬子,看牛拉犁杖在地壟上來回走著,看欒紅娟麻利地捻種,看人們反背著手在壟上踩格子就像走平地似的……播種時,他的土地是熱鬧的,人們吆吆喝喝地,一頭牛和幾個人來來回回地走著。看著村支書不再年輕的身板,看著村主任扶犁的大手,看著欒紅娟被風(fēng)吹皴的臉,小磙子眼里噙著淚花。
又過了兩個星期,小磙子回家,發(fā)現(xiàn)踩格子留下的腳窩長出了鵝黃色的秧苗。顫顫的弱弱的秧苗齊刷刷地排列成一線,在陽光下伸展著。小磙子跑遍全村,看完了每一塊土地里各種各樣的秧苗。也就半個月,原本荒涼的土地變樣了,新翻的泥土黝黑閃亮,新長出的秧苗清清爽爽,到處充滿了生機(jī)。當(dāng)天晚上,他站在星空下,駐足在地邊,安靜地看著第一根地壟上的第一棵秧苗。他知道秧苗一定會長大,他要看見它是怎么長大的。
肯定能看見。小磙子相信他一定能親眼看見。他知道秧苗長得很慢,一點(diǎn)點(diǎn)地沿著葉子的邊沿向四周擴(kuò)散,他覺得他是能看見的。他在秧苗前蹲下身子,盯著它,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唯恐錯過。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他什么也沒看見,他覺得很奇怪。他回過頭來——
就在回頭的一瞬間,他看見了在天空中涌現(xiàn)的暮色,粼粼滾滾,繁星點(diǎn)點(diǎn),晚風(fēng)在樹梢上沙沙響,葦剎子河的水波亮閃閃,天地空闊。他慢慢地站起來向遠(yuǎn)處望去,看見夜空下的村莊沒有燈火,好像夢幻一樣,所有的房子像影子似的,山脊上新發(fā)的樹葉像一條彎曲模糊的帶子貼在天幕上。空氣散發(fā)甜絲絲的清香,泥土暄騰著溫暖的氣息……他很想去摸一摸搖動的樹影,想去摸摸天,想去摸摸星星。他伸手試試,似乎摸到了空氣——他不知道究竟是晚風(fēng)還是空氣,反正有一股絲絲縷縷的清爽在張開的手指間流動,叫人舒服。
扭身再看,不遠(yuǎn)處,自己住的房子像個趴著的大蝸牛。
往前走了幾步,小磙子望著東葦剎子峪的陽坡,看不見爹娘的墳?zāi)梗荒芸匆妿卓脟鷶n墳?zāi)沟拇髽洌鼈兣e著茁壯的枝丫在風(fēng)里搖曳著。
回到屋里,小磙子和衣躺下,眼睛像黑珍珠一樣閃亮,腦海里全是暮色下剛破土的秧苗。
我一定要種出好莊稼。小磙子懷著神秘的心思,踏踏實(shí)實(shí)睡著了。
第二天一醒來,小磙子就跑出來,站在梯田邊看著爹娘的墳?zāi)埂V幌肟匆幌拢麃淼降剡吙粗蛞苟⒅囊豢醚砻纾l(fā)現(xiàn)它還沒長大。快點(diǎn)兒長啊。小磙子在心里催促著。
后來,小磙子知道了,秧苗時時刻刻都在生長,卻是看不見的。
就從第一眼開始,小磙子每次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看一看爹娘的墳。
初中畢業(yè),小磙子就不上學(xué)了。
三
前幾年小磙子才知道,原來村子里有一千三百七十七個人,應(yīng)該算上自己。
一千三百七十七個?怎么知道的呢?還能一個一個去數(shù)?很多年了,村里不斷有人死去不斷有人出生,基本維持著一個數(shù)據(jù):一千三百七十六或者一千三百七十七,差額也就在一兩個人之間。他算不上見過死人,不知道死的悲傷。所有人都種地,怪不得每一片土地能長出很好看的莊稼,原來每個人都在種地。
刨茬子帶起來的泥土仿佛是新的,黑黝黝、濕乎乎、油汪汪地閃亮。肥沃的泥土是幾年來小磙子喂出來的。他只長了十八年的手又粗又壯,掌上磨出了厚膙子。欒紅娟領(lǐng)人第一年教他種地的時候,小磙子十五歲,手上磨起了血皰,一層褪下去就再磨起一層,褪掉三層以后就變成了不再疼痛的膙子。人們佩服小磙子,怎么疼都沒吭一聲。八歲看老。人們知道小磙子一定會出息成個好莊稼把式。
雖說念書不行,小磙子種地卻是好手。一轉(zhuǎn)眼過了三年,小磙子十八歲,再也不用人們幫襯了。小磙子已長大成人,欒紅娟與他一起去了鎮(zhèn)上民政辦,解除了撫養(yǎng)協(xié)議。想一想撫養(yǎng)小磙子的十六年,欒紅娟百感交集。為他學(xué)習(xí)操碎心,為他洗衣做飯受過累,讓她淚水滂沱。
公牛渴了,自己走向河邊喝水。跟小磙子一樣,它也會繞過水洼的。
土路邊有一處水洼。土路很短很窄,不直不彎。小磙子每天牽著牛從旁邊走過,最少一天走過兩次,有時走三次有時走四次。因了低于附近的小河,中間有一塊互不連接卻又很鄰近的土坎。水洼常年有積水,邊緣長著雜草,環(huán)繞著不流動的一灣清水。看上去,水洼就像一只孤零零的眼睛,時時看著天空。打從記事起,小磙子就知道有個水洼,每次經(jīng)過水洼的時候都會繞著走。一點(diǎn)兒也不奇怪的。沒人知道什么時候有的水洼。有個水洼,就有用處。
可是能有什么用處呢?水洼真像一只不眨動的眼睛,里面有倒影。水洼唯一的用處可能就是顯現(xiàn)事物的倒影。只要是不超出邊界,外面有什么里面就會有什么,清晰可見。對于移動的事物,水洼顯現(xiàn)的倒影總是匆忙的。每次走過時,小磙子和公牛的身影在水里,跟真實(shí)的行走完全一樣,不差一絲一毫。在他們走的時候,影子也在走,但水還跟原來一樣,還是一只不眨動的眼睛。沒有移動之物時,水洼只能顯現(xiàn)天空,是恒定的。一旦天上有云了,水里也就有云了。云不動影不動,云動影就動了。
大門外有一處不太大的空地,下坡的盡頭就是水洼了。空地堆著濕漉漉的糞肥,房子周圍飄散著糞的香味兒。誰都覺得糞是臭的,唯獨(dú)小磙子覺得是香的。每粒糞都是小磙子在去年攢下的。他不養(yǎng)豬也不養(yǎng)雞鴨鵝狗,除了牛圈和廁所,再沒有產(chǎn)糞的地方。他很珍惜自己和公牛的屎尿。夏季的雨天不能到地里干活兒,他就割草墊牛圈,挑土墊廁所,積攢下的糞肥足夠把他的土地墊高十公分。糞肥有兩堆,一個大一個小,在陽光下松散地冒著白氣。
葦剎子河從大門前流過,上面架著一座木板橋。橋?qū)γ媸且豢美侠鏄洌瑯涔陧敹擞幸恢淮T大的鳥窩,里面住著一對烏鴉。距離根部一米的高處,老梨樹鼓脹著像肥胖女人腰部的肉圈一樣的凸起,是很多年以前嫁接時留下的斷痕。斷痕也跟著老梨樹長大長粗了,被厚厚的樹皮裹著,上面粗下面細(xì),好像不堪重負(fù),卻也如此挺立。
喝完水的公牛回到小磙子身邊,還是靜靜站著,靜靜地看著什么。
小磙子刨完了上層梯田里的茬子,地壟顯得更平坦。小磙子回家做晌飯,公牛跟著他走進(jìn)院子,自己就進(jìn)圈了。
每次吃飯之前,小磙子總是恭敬地站著,對著木桌雙手合十,抬至胸前三鞠躬。
鞠躬以后,他才坐下來,慢慢吃著。生火做飯時,他眼看著碎成顆粒的玉米在鐵鍋里的沸水中翻滾,上上下下,懸起沉落。香味兒初現(xiàn)時,金黃的顆粒跟著氣泡鼓起破滅。灰白色的水汽升起,在半空打了個旋就不見了。粥越來越稠越來越黏,香氣濃重。撤去柴火,劇烈的沸騰像是得到了指令一樣,迅即減緩減弱了,玉米顆粒慢慢平靜著。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磨米機(jī)飛速旋轉(zhuǎn)的齒輪和粗糲的呼號聲。他看見粉碎的玉米被噴出來,芬芳的碎屑裹挾著生鐵的腥氣飛揚(yáng)。他感覺到疼,從第三根肋骨下方開始,像藤蔓一樣迅速爬滿全身。他顫抖著雙手為鐵鍋蓋上了木質(zhì)的圓形的蓋子,仿佛聽見被憋悶的玉米在低低呻吟著。
小磙子知道每粒玉米都來自房后梯田里的泥土,在里面長了一春一夏一秋。就算是最小最干癟的一粒,也是經(jīng)歷了一百三十多天的烈日和風(fēng)雨,熬過了一百三十多個晨昏,還有公牛拉著犁鏵來來回回在地壟間數(shù)不清的行走,還有鎬頭、鋤頭、鐵锨、連枷、叉子這些農(nóng)具上磨出的油膩膩的光……
怎樣感謝也不能報答五谷的養(yǎng)育之恩。他記住了夢里的老頭兒說過的話。
小磙子總是能夢見一個男人:他有五十歲,瘦長臉,長著山羊胡子,戴氈帽,穿著灰黑色的粗布衫。布衫原本應(yīng)該是黑色的,穿舊了才有的灰色吧,上面沁著白得有點(diǎn)兒刺眼的汗水泛出來的鹽漬。他的夢里從沒出現(xiàn)過女人,就無從知道母親的模樣。他有點(diǎn)兒難受。好在夢里還有個老頭兒。連續(xù)夢見三次,第一次陌生,第二次陌生,第三次熟悉了,好像他真認(rèn)識一個老頭兒。每一次都是一模一樣的。小磙子認(rèn)定他就是自己的父親。夢見父親就應(yīng)該夢見母親,可母親一直也沒出現(xiàn)。時間久了,他有一種潛在的意識:在睡眠里等夢境。
四
十三歲時,夏天的一個午后,忽然刮風(fēng)了,小磙子急忙跑到大門口,看見欒紅娟家院子里晾衣繩上飛舞著五顏六色的衣服,便跑進(jìn)院子收衣服。剛收完就下雨了,房門上掛著一把綠色的鎖頭。他想了想,抱著衣服跑回自己的家。跑到水洼時,他猛然聞到了一絲仿佛很熟悉的味道。在淋淋的雨水里,他仔細(xì)回想?yún)s怎么也想不起來,明明是聞過,但又好像是從來沒聞過。他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跑回了家里,他在土炕上攤開衣服,靜靜地看著,有一件半袖的藍(lán)格子襯衫,有一件近乎透明的衛(wèi)衣,有一條水粉色的紗巾,還有就是一些夾克、褲子、襪子之類的衣物。他有點(diǎn)兒慌張,但還是拿起襯衫和紗巾送到鼻子前聞著,就像一條小狗一樣一下一下地吸溜著鼻子。他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讓他昏沉,還有點(diǎn)兒眩暈。他蹙著眉頭回想著,好像隱隱約約記起母親的味道。他急忙把衣物塞進(jìn)了懷里,跑進(jìn)了雨里,一直跑到欒紅娟的家,在房門前的雨棚下等著。
站在雨棚下,小磙子聞著從衣服散發(fā)出來的味道,身子微微弱弱地顫抖著。他看著白亮亮的雨絲斜斜地從天上落下,砸在地上,濺起一小蓬一小蓬的塵土,淡淡的腥味兒混合在某種味道里,在鼻腔里呼出呼進(jìn),癢癢的有點(diǎn)兒不舒服。沒一會兒,越下越大的雨就在院子里汪成了灰黑色的積水,水泡點(diǎn)點(diǎn),腥氣凜冽,白煙蒙蒙,迷迷離離。欒紅娟回來了,穿著紅色的塑料雨衣,還打了一把黑色的傘。走進(jìn)院子時,積水在她腳下嘩嘩響著。看見站在雨棚下的小磙子,欒紅娟覺得有些意外,剛要說話,就見他把衣物掏出來塞給欒紅娟,起身沖進(jìn)了白茫茫的雨里。欒紅娟沖著他奔跑的背影喊著,他只管跑掉,沒聽見欒紅娟的呼喊。
一口氣跑到了水洼邊,小磙子站住了,伸手?jǐn)]了一把臉上恣肆流淌的雨水,覷著眼睛向爹娘的墳地久久望著,似乎覺得某種味道埋在墳里,在毫無印象的娘的身上。看著天地間的茫茫雨水和雨水中顫抖的莊稼,小磙子在心里對自己說道:明年一定要自己種地。
十五歲的春天,小磙子找到欒紅娟,說是想要種地。在此之前,他沒種過地,都是欒紅娟張羅。欒紅娟不同意,覺得孩子太小了。但小磙子執(zhí)意要自己種地,還讓欒紅娟幫他買一頭牛。欒紅娟找來幾個村民合計了一下,覺得先不用買牛,先試試小磙子。
先要試試小磙子的力氣,是讓他跟欒紅娟掰手腕。欒紅娟雖說是女人,力氣是不容小覷的。十五歲的小磙子的身體還算不上健壯。來到欒紅娟家,在一張八仙桌上,兩個人拉開決戰(zhàn)架勢。可小磙子一看欒紅娟的眼睛,右手就立刻縮了回來。他似乎覺得欒紅娟是母親,紅了臉,心跳得跟炒豆似的,惹得看熱鬧的幾個人哄笑。小磙子覺得不應(yīng)該跟母親較勁兒,沒敢再掰手腕,但非常渴望種地。
有經(jīng)驗(yàn)的村民把各種莊稼的行距和株距告訴了小磙子。他就在自己的六分梯田地挑選了一根地壟,用腳步丈量后,說是要種下玉米,讓欒紅娟買來種子。在清明時節(jié),小磙子用欒紅娟家的牛和犁杖學(xué)習(xí)耕地。剛開始,他不會插犁,不會扶犁,不會役使牛,好好的土地叫他翻得豁牙漏齒的。人們想幫他,他不用。幾趟下來,他累得渾身脫節(jié)了,癱軟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他不知道疼痛是從哪兒來的,但正在注滿他的身體,原來的很多東西因受到擠壓被迫讓位了,波波盈盈地向皮膚以外散溢著,讓他覺得輕松透明,好不舒服。再站起時,他覺得疼痛把自己跟泥土連接了。他忍不住抓了把泥土,溫軟感頓時從手臂傳至全身。他認(rèn)識了泥土,就像認(rèn)識了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他扔掉泥土,弓著腰身,左手按著犁轅右手扶著犁把,吆喝著,犁刃斜斜地插入泥土,深淺不一,左搖右擺,趔趄向前。他無暇看牛也無心去看前面,身后呈現(xiàn)的地壟扭曲得猶如痛苦的巨蟒。
小磙子比牛還倔,一天不行就兩天,兩天不行就三天。到了谷雨,雖說小磙子站著剛剛有犁把高,卻能像模像樣地插犁扶犁走在地壟上了。他學(xué)會了破壟,學(xué)會了套墑,學(xué)會了合壟和踩格子。他做了一根女兒木的扶犁棍,置辦了鎬頭、鋤頭、鐮刀、叉子和繩子,他對農(nóng)具有著發(fā)自天性的喜歡。就在當(dāng)年春天,小磙子在自己的土地上種下了玉米。
人們發(fā)現(xiàn),小磙子好像天生就喜歡牛,干完活兒就精心喂草,精心飲水。小磙子很快就學(xué)會了種地。欒紅娟沒買牛,讓小磙子用自己家的牛犁地,說是怕他太累,養(yǎng)牛畢竟不是輕松的事。小磙子也同意,時不時地牽著欒紅娟家的牛去山上吃草,去河里喝水,還喜歡給牛洗澡。學(xué)會種地,他自己背著玉米去磨坊,又學(xué)會了做飯。他知道每粒糧食的重量。后來,欒紅娟為小磙子買下一頭三歲的公牛。來年春天,小磙子就種出了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莊稼。欒紅娟很開心,她終于不擔(dān)心小磙子會挨餓。她特意回到家里看屋檐下的燕窩,看已經(jīng)褪掉黃嘴丫兒的雛燕自由地飛進(jìn)飛出。它們已經(jīng)長出了可以沖進(jìn)天空的豐滿羽翼,回來時與親鳥一起嘰嘰喳喳地歡叫著。小磙子跟兩只小燕一樣,可以自己種地了,可以自己生活了。當(dāng)天黃昏,欒紅娟炒了兩個菜,買了瓶啤酒,自斟自飲地犒賞自己:背負(fù)十三年辛苦,終于培養(yǎng)出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小伙子,也是在慶祝小磙子長大了。她沒有與任何人分享喜悅,就連小磙子也不在邀請之列。吃完飯,欒紅娟眼里蒙著憂郁。慶祝歸慶祝,她知道一個人活一輩子很艱難,小磙子剛剛開始,他路還很長。她獨(dú)自想象著,將來的小磙子一定會娶妻生子,組建一個家庭。等他老了,他會怎樣回想自己的一輩子?
第二天,欒紅娟背著小磙子,買來一張紅紙和一沓黃紙,拆好后,揣了一盒火柴獨(dú)自去了東葦剎子峪的陽坡。她要給小磙子的爺爺奶奶和爹娘上個墳,告訴他們小磙子長大了。駐足一會兒,欒紅娟把拆好的紅紙壓在墳頭,焚燒黃紙,跪在墳前,雙手合十磕下了三個響頭:郝大伯郝大媽,郝大哥郝大嫂,小磙子長大成人,你們就放心吧。
許是干活兒的原因,小磙子長得很快很結(jié)實(shí),就像個小伙子,不像少年。他慢慢地適應(yīng)了農(nóng)人生活,找到了安身之處。種地打柴,挑水養(yǎng)牛,生火做飯,所有生計都不在話下。
學(xué)會了種地,小磙子再沒笑過。買牛的當(dāng)天下午,人們散去,家里只剩下了小磙子和剛剛到來的公牛。小磙子把它牽出來,在大門口的空地上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著,就像看著一位久違的親人。看著看著,小磙子莫名地心生歡喜,側(cè)身為翼,伸臂為翅,像一架飛機(jī)在地上一圈一圈地奔跑著,模仿飛翔,嘴里馬達(dá)聲聲,腳下塵土陣陣,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也許是受了感染,還不是很熟悉的公牛也跟著他撒歡兒。它跑在小磙子身前,俊美的身體就像波浪一樣起起伏伏,健碩的蹄下塵土滾滾。
小磙子能自立了,欒紅娟領(lǐng)著他去村委會,跟村支書一起把存單交給他。然后帶他去鎮(zhèn)里信用社,改了存折名頭和密碼,從此不再管他的財產(chǎn)。
就在當(dāng)天晚上,在黑暗里,小磙子凝神聆聽著,直到人發(fā)出的聲響全消失了,他在寂靜里移身到對箱前,慢慢掀開蓋子,拿出一張農(nóng)村商業(yè)銀行的存單,一雙寒星般的眼睛凝固在一張薄薄的略顯特殊的紙上。他知道里面有很多錢,但對數(shù)額毫無感覺。存在里面的錢是爹娘用命換來的,是爹娘車禍死亡的賠償金。他看不見字跡,只是感覺一張紙的重量。他模模糊糊地記得爹娘的樣子,似乎很遙遠(yuǎn)。看著一張白紙,他覺得爹娘就隱在紙里,面容跟他夢見的一樣,隱約存在,但怎么也不肯清晰。看著看著,他的手開始顫抖,腦海里憑空傳來了不知道是誰發(fā)出的指令:回去吧。他的身心本來就在家里,還讓他回到哪里呢?再說要置身何處才算回去呢?他疑惑得無所適從。他知道又一個時刻即將來臨:爹娘的面孔會從白紙上無聲隱退,像出現(xiàn)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緣由。一張紙又恢復(fù)成一張紙,沒有重量了。
對小磙子來說,感覺一張白紙是昂貴的,至少讓他覺得爹娘還在身邊。
把存單放回原處,小磙子猶豫一會兒,合上對箱蓋子。
小磙子鉆進(jìn)被窩里,似乎弄懂了一道指令的意義:回去吧。就在剛才,自己的身心并沒有同時在家里。肉身肯定在,但心魂去了哪里呢?他想了想,還真就不知道。
連自己的心魂去了哪里都不知道,還能知道什么呢?
五
金色的陽光把小磙子和公牛的身影印在地上。一襲黑暗在地壟上緩緩行走,呈現(xiàn)著泥土顆粒的質(zhì)地。黝黑閃亮的泥土在犁鏵兩邊翻涌,散發(fā)著大地的氣息。公牛換裝了,錦緞般的棕紅色皮毛閃閃發(fā)亮,沉穩(wěn)的腳步拉著犁杖緩緩前行,像燈塔,指引著土地的走向。小磙子左手扶犁,右手將女兒木扶犁棍拄在犁梭上,與牛同速行走,筆直的地龍?jiān)谏砗蟪尸F(xiàn)著。
刨下來的玉米茬子堆在原來置放糞肥的空地上,在陽光下靜靜地縮水。不遠(yuǎn)處的水洼還是原來的杏核狀,仿佛一只杏眼望著天空,數(shù)不清的風(fēng)云和物影在里面匆匆掠過。周圍的一切好像在小磙子出生之前就存在了。
正值播種季節(jié),土地上到處都是人們勞作的身影。
小磙子的土地有六分,四百平方米,兩層梯田的大小很均勻,每層二百平方米,都是長條形狀分布的,寬兩米長一百米。他每年都種半畝玉米,剩下一分地種雜糧。他習(xí)慣把玉米種在中央,把雜糧種在兩端。分類種地有一個好處,玉米苗棵高大,小雜糧矮小,不至于受玉米的欺負(fù)照不到陽光。不多也不少,他每年種下兩千株玉米,在玉米的行間套種六千株紅小豆,株距和行距計算得十分準(zhǔn)確。剩下的一分地等分為四,種下一千五百株高粱、兩千五百株大豆、兩千二百株谷子和三千七百株糜子。
歇息的時候,小磙子卸了綁縛在公牛身上的套繩,它趴在空地上反芻。他去小河邊喝了幾口水,往回走時看見地上印滿了痕跡。痕跡都是他和公牛留下的,是腳印和蹄印,亂糟糟的毫無章法。有很多年了,是怎么留下的?村路呢?路上面的痕跡更多更亂吧?別去管有多少也不管有多凌亂,反正是人和牲口留下的。總是要留下痕跡的。他環(huán)視著,想找到爹娘留下的痕跡。他們在土屋里生活了很久,一定會留下痕跡的。在哪兒呢?他跑進(jìn)屋,打量著眼前的鍋灶和地面,又進(jìn)東屋看著土炕和炕琴柜,看不見有什么痕跡。指紋或者腳印,總會留下些什么的,可什么也看不見。他搖搖頭走出來,看著小小的空空的院落。除了在夢里出現(xiàn)的某個男人的模樣,他不記得爹娘,更沒看見過他們忙碌的身影,但他知道爹娘在小土屋里生活了很多年,跟自己一樣進(jìn)進(jìn)出出,一定會有印記。門檻上有磨痕,地面上有一層壓一層的踩踏痕,可哪些是爹娘活著時留下的?他抬頭看著燕窩。燕子整天飛出飛進(jìn),要是像人一樣留下飛行的翅痕,空中也一定有一層壓一層的痕跡,河邊大梨樹上的鴉巢也一樣。
小磙子很羨慕公牛,它好像沒什么心事,也從不去想爹娘。
薄暮時分,耕完了土地,小磙子坐在小河邊,公牛在大梨樹下吃草。空中,鳥兒歸巢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暉里飛著,牛羊紛紛下山,人們收工回家,村街熙熙攘攘。小磙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房頂升起的炊煙,暮色里的屋舍漸漸亮起昏黃的燈火。他坐著,漸暗的天光灑在他身上。
公牛吃飽了,小磙子回家。房子里陳設(shè)很簡單,外屋有一個鍋灶一口水缸,東屋有一鋪土炕、一個炕琴柜、一套被褥、一個枕頭,西屋堆著一點(diǎn)兒糧食。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爹娘活著時留下的,都不是他弄的,他甚至不知道炕琴柜里面裝的是什么。吃完了晚飯,小磙子站在屋檐下看著燕窩。里面住著四只燕子,燕子爹娘領(lǐng)著兩只黃嘴的燕雛。從記事起,就有個燕窩在屋檐下,每年都飛來兩只燕子銜泥壘窩,下兩個蛋,孵出一對燕雛,養(yǎng)大飛走,第二年再飛來。他不知道是不是原來的燕子。它們天天依偎在一起睡覺,窩里暖和吧?他抬眼望著小河邊老梨樹上的大鴉巢。暮色里,它黑黢黢的,像一蓬冬青。里面也住著烏鴉爹娘和兩只黃嘴的鴉雛,也是依偎在一起的。他有些失落地走到大門外,舉目望著東葦剎子峪陽坡上樹枝掩映的爹娘的墳。他佇立著,一動不動,黑乎乎的臉上閃著星輝,破爛的衣衫在晚風(fēng)里像旗幟一樣飛揚(yáng)著。
想想可憐的小磙子就心疼得難受,他什么也沒有。小磙子常常想起人們說的話。
我什么也沒有嗎?小磙子在心里問著自己。我有一塊地有一頭牛,我有爹娘,我天天都能看見爹娘,他們在墳里我也是能看見。我還有燕子,還有烏鴉,還有滿地的秧苗。
是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條河,還有一處水洼,還有日月星辰,還有樹枝草葉花朵和四季晨昏,還有風(fēng)霜雨雪和空氣,還有泥土和五谷,還有天空和大地,還有水波和露珠……
時令即將進(jìn)入夏天了,茫茫黑夜出現(xiàn)了草木萌發(fā)的氣息,出現(xiàn)了迷離的蟲鳴和遠(yuǎn)處山野夢囈般悠悠的鳥啼,出現(xiàn)了不一樣的水流聲和暮色粼粼的微光,出現(xiàn)了新的星星和以前從沒有過的晚風(fēng),出現(xiàn)了輕輕搖曳的樹影和群山朦朧的輪廓……無邊無際的時空仿佛天生就在此時安設(shè)了一個歸處,恰好讓小磙子站在他應(yīng)該站立的地方。
再過幾天會有一場好雨,播下的種子將破土而出。小磙子還會移身去看秧苗的。他知道看不見秧苗長大,看不見也要看。他認(rèn)識了泥土,覺得泥土也認(rèn)識了他。
六
用了十三年的時間,小磙子形成了自己的生活習(xí)慣——睡覺之前和起來之后,他都站在大門口看一眼爹娘的墳。去小河邊洗臉。種地。喂牛。習(xí)慣總是固定的。也有習(xí)慣之外的,比如看秧苗,看水洼,看燕窩,看鴉巢,想一些徒勞而又必須想起的事情。心里的事,無論說還是不說,泥土都不會聽。播下種子,泥土就叫它發(fā)芽,叫它不管不顧地長大,但是土地從來不說話。人也是可以不說話的。
雖說看不見,但秧苗還是跟想象的一樣出現(xiàn)在地壟上,然后瘋長。
別看小磙子的土地僅有六分,到了七月,就成為一片無以言說的夢幻田野。陽光雨露從來也沒發(fā)出任何指令,泥土也不催促,五谷就已上路了。還是種子的時候,怎么看它們都是一個物,可一旦發(fā)芽了,就不再像個物了。小磙子認(rèn)識到了,夢中人說得也許不對,自己想著莊稼了,莊稼好像并沒想著自己。即便如此,他也格外喜歡七月的田野。他時常一個人在地邊坐到深夜,聽著田野的聲音。玉米抽穗,高粱拔節(jié),大豆分蘗,小豆吐蕊,糜子揚(yáng)花。
葦剎子河依舊流淌著。
水洼像一只杏眼望著天幕,一角星空映在水里。
公牛安詳?shù)胤雌c,它可曾知道,七月田野上葳蕤的五谷也有著它付出的辛苦。
綠森森的玉米佇立在田野的中央,兩邊分別排列著高粱糜子和大豆,像一座從地心深處正在升起的塔頂,數(shù)不清的流螢劃著迷離的光線,閃閃滅滅地飛舞著,輝映著星光。
小磙子靜靜地站著,在萬物匯集的洪流里兀然不動——
他抬眼望著無邊的天際,茫茫夜空下,東葦剎子峪陽坡上的大樹恣肆崢嶸,繁盛的枝葉如無數(shù)揮動的手臂。小磙子向東葦剎子峪奔跑著,身影像一個幽靈飄浮在濃重的暮色里。一路上,混響的蟲鳴聲,夜空里粼粼如水的星光,淙淙流動的小河水的波浪……所有的天籟都在他的身邊。
站在墓地上劇烈地喘息著,小磙子看見爹娘的墳?zāi)拱踩粺o恙,頓感心安。大樹在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里搖動枝葉,好像在撫摩天空。他望著山下,整座村莊睡去了,安寧得仿佛沒有人跡。
看著爹娘的墳丘,他第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命運(yùn)。剛出生時,他什么也沒有,甚至不知道爹娘是誰,更不知道他們的養(yǎng)育。直到現(xiàn)在,他只見過一堆泥土,不記得爹娘了。自己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他在墳前跪下來磕頭,夢中人再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里。
剛剛出生的時候,小磙子想著,我有什么?我一無所有,我得到的已經(jīng)夠多了。我時常自己站在土地上,只要路過的人有一雙眼睛,他就能看見灑在我身上的陽光,就能看見吹在我身上的風(fēng),何況我時刻享受著藍(lán)天白云和清凌凌的泉水,聽著鳥語,聞著花香……小磙子站起身往回走。他看見自己種下的莊稼在土地上瘋長,被風(fēng)吹拂,海浪一樣翻滾著漫過周圍的群山,仿佛所有的草木都變成了秧苗。
小磙子仿佛被什么充盈了,不再覺得自己是空的,就像墳邊的每一棵樹,年輪里滿含著一縷縷陽光。雖然看不見,但天幕上的繁星在他眼睛里旋轉(zhuǎn)。他像所有人一樣,活著原本就擁有整片天空。他抬起布滿厚膙的大手,自己擦著自己的眼淚,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