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認識劉愛萍的第一天起,順子在我心里就是一個笑柄。
初一開學那天,我和順子結伴兒,騎自行車去新學校。順子的自行車很破,就像相聲里說的“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我那輛也不新,上學第一天,途中掉了鏈子。
一進校門,順子就出了車禍。校門外是個長長的斜坡,順子和我都推著車走。按說以順子的體力,騎車沖上斜坡問題不大。他是將就我。我倆是玩伴,從小一起摸魚逮鳥,他哪能中途把我甩了。
一輛二六小“金鹿”從操場上沖過來,咣當一聲把順子撞翻。順子趴在地上,抬頭瞅了一眼,即將脫口的臟話生刺啦給咽回去了。
撞翻順子的是個女生,鵝蛋臉,白皮膚,梳兩條麻花辮,一身天藍色套裙,瞅著清清爽爽。她就是劉愛萍。
我跟順子分在一個班。劉愛萍也在我們班,我跟她坐在同一排,中間隔著過道。順子個頭高,坐最后一排。
班里同學都笑得不行。笑順子,笑他白襯衫臟了一大塊,笑他褲子破了口子,笑他膝蓋上禿嚕一塊皮。順子也傻乎乎跟著笑。
劉愛萍不笑,板著臉,像是跟誰賭氣。上課鈴響,我不經意發現,她捂著嘴,也笑了一下。
放學后,順子跟我叨叨一路,說他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女的。
班委會成立,劉愛萍當學習委員,順子當體育委員,我當班長。都高興,最高興的是順子。
不幾日,順子換了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衣著也日漸清爽。每日放學后,他都跟在劉愛萍身后,保持四五十米距離,鬼鬼祟祟,像個盯梢的特務。
劉愛萍家住劉屯,我和順子住張屯。出校門不遠是公路,沿公路西行,先到劉屯,后到張屯。
劉愛萍離開公路,左拐右拐,背影一晃而逝。
順子剎車,一只腳支在地上,瞅遠去的兩根麻花辮,瞅很久。
劉愛萍高分入校,入校一年,還是名列前茅,成績穩定。順子的成績也穩定。低分入校,入校一年,依舊墊底。
順子酷愛體育。跑、跳、投都厲害,籃球、排球、足球也厲害。體育課上,“齊步走”“跑步走”“立定”“稍息”“向后轉”……可著嗓子喊。
全班都知道順子最大的愿望是讀沈陽體育學院,也都知道順子患了相思病。
男生都疏遠劉愛萍,同時也都把順子當笑柄,笑他想吃天鵝肉。當局者迷,順子不知他是笑柄,依舊尾隨劉愛萍。有時星期天還特意去劉屯轉悠,期待兩人偶遇。還真讓順子偶遇過一次。劉愛萍在村頭跟順子說話,被人瞧見,當晚,她爸跟她拍桌子。
劉愛萍她爸拍桌子的事,是王紅玉跟我說的。王紅玉是我同桌,從她嘴里我還知道,班里女生對順子的“狼子野心”也都知曉。
初二上學期,寒假前兩天,發生了一件“英雄救美”的“丑聞”。男主是順子,女主是劉愛萍。
晝短夜長,放學時天已擦黑。從學校到劉屯,途經一個橋洞,洞里比外面更黑。劉愛萍在橋洞里被三個小流氓圍住,動手動腳。她喊人喊岔了聲。
順子加快車速沖過去,跟三個黑影扭打在一起。
等我趕到,黑影已逃走兩個。順子扯住最后一個,連擊兩拳。黑影疼得大叫:“你個癟犢子,你真打啊!”
“癟犢子”是本地常用的罵人話。事后我才知道,那三個黑影都是順子請來演戲的小混混,結果失口一聲“真打啊”,將他徹底出賣。
當時我心一驚。劉愛萍顯然也聽懂了,一聲不吭,扶起自行車,推著走。
當晚,我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初二下學期開學日,劉愛萍沒來。王紅玉說她轉學去了外鄉的初中,在親戚家借宿。
我猜,劉愛萍是討厭順子才轉學的。
順子執迷不悟,竟然求我代筆,給劉愛萍寫信。他說:“你語文好,你替我寫。”
我一時無語。
他說:“你寫不寫?”
我寫了,四頁稿紙,署名“張德順”。原本我想用班長的身份給劉愛萍寫信,沒想到順子先張嘴,把我的路給堵死了。
“張德順”在信中向劉愛萍表達了深深的歉意。我把信拿給順子,他一字一字看得仔細,半晌才說寫得還行。我讓他抄一遍寄出去。他搖頭,說他字跡難看。
半個月后,順子急了,追問信到底寄出了沒有。一個月后,他再次追問。
信,是我親手寄出去的。
兩個月后,“張德順”給劉愛萍寫了第二封信,這次很快收到回信。蹊蹺的是,信是寄給我的,抬頭卻寫著“張德順同學”。
這封信我沒轉交給順子。
隔年,劉愛萍上了重點高中,“張德順”上了普通高中,兩人的通信還在繼續。其間,“張德順”破天荒地跟劉愛萍談起文學,談起他的作家理想,以及對她由衷的敬仰和愛慕。
劉愛萍一次次勸告“張德順”,應以學業為重。“你不是想考沈體嗎?”
大一上學期,劉愛萍告訴“張德順”,說她遇見了心儀的男生。從此“張德順”不再給劉愛萍寫信。
從初中畢業算起,三十年后,劉愛萍又在我面前出現了。知性,儒雅,笑靨如花。她攬著王紅玉的肩膀,走來給我敬酒。我起身迎接,四目相對,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那是在同學會的接風宴上。我是班長,這種事理應由我張羅。不是我想張羅,是順子下令的。他沒考上沈體,販賣水果起家,三弄兩弄,竟在普城開了四家水果超市。今非昔比,順子腦袋大脖子粗,說話的口氣也粗。他說本次同學會,五星級酒店,他出全資招待,前提是劉愛萍必須參加。
順子拒絕出席接風宴,說他要養精蓄銳,正式宴會再隆重登場。
劉愛萍直視我的眼睛,將紅酒杯往我面前輕輕一送,說:“我敬班長。”
王紅玉插話:“我敬張德順同學。”
我說:“順子明天才來。”
王紅玉眨眨眼,撲哧一聲:“明明就在眼前。”
我一愣。劉愛萍笑道:“紅玉是我表妹,她知道。你不介意吧?”
啥也別說了,干杯。我一飲而盡。
王紅玉一向嘴快,我擔心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參加同學會的女生都來我這里向“張德順同學”敬酒。我掏出手機,給樓上的順子發微信:“別裝了,下來救我。”
“咋了?”順子問。
“你不來,我就成笑柄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