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里的父親
在雨聲里想起父親
他健壯的身體
和瘦削的臉龐
九年了,他在我的記憶里活著
他一點一點離開這個世界
他在書中寫下密密麻麻的批注
他藏在米缸里一本本書
為了不讓母親發現
突然少去的賴以糊口的大米
他在貧窮的山村無法用出的知識
他月夜獨自穿過一座座近在咫尺的墳塋
去往自己的稻田收割成熟的谷物
我即使在大白天也要大聲唱著歌
自己給自己壯膽快速跑過
他開辟的果園如今已無人打理
他從一口長滿青草的小池塘
抱回一條八九斤重的大草魚
他自我命名一個人的馬關村科技組
他種下草莓、洋菇娘
卻總是換不回更多的錢
他和母親的習慣性爭吵
一如他的名字:岳虎
炸開一串串晴天霹靂
他對小孩子充滿慈愛的親昵
他大如拳頭的肝部塊壘
難以忍受的病痛和奄奄一息的沉默
他越到最后越放大的善良
他和母親說,如果這次能好
以后全部聽你的
最后和我說,代我好好照顧你的母親
我已不能見到他老到現在的樣子
他永遠活在六十六歲那個血紅的秋季早晨
親情電話666
大多是叫我回家去拿她種的各種蔬菜
黃瓜茄子毛芋青菜冬瓜豇豆南瓜番薯
這些都是鄉下土生土長的孩子
我卻有點兒害怕
我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她一個人在鄉下
我有九年沒接到父親的電話了
他的聲音甕甕的悶悶的
像田里寡言少語的瓜
如今我已忘了他留在人間的電話號碼
只剩下母親的親情短號666
懸掛在老家馬關村寂寞的屋檐下
奶奶
奶奶在我夢中哭訴她的死
我最后一次見她,一塊布包裹了她
小小的身體
奶奶曾是富家小姐
嫁給我的貧民爺爺
她一生都過著小姐生活
小時候她經常塞給我幾塊錢
叫我好好讀書
她背我走過二十多里山路
爺爺離去后,奶奶是我們
最大的牽掛
當她終于知道我的父親已先她離開
哭得像個無望的孩子
我只給了父親比他活得好的安慰
我是沒有父親的人了
我是兩個人的父親
我能給他們什么
除了生命、愛
和對世間萬物的悲憫
漂流
當皮筏沖下高坡時妻感到恐懼
冰冷的水讓夏季陡生寒意
以前不是這樣,當我和兒子望而卻步
她都會勇敢去嘗試
幾場雨后,終于暴露了她不再年輕
和日漸豐腴的身體
當十歲的兒子和二十歲的女兒
一臉輕松歡悅地滑下來——
欣慰一點點浮回她臉龐。
就這么幾年,仿佛她的勇氣
已轉移到兒子身上
還有很多時間,她會變為
兒女們的女兒——
愛的懷抱轉了個圈
而我仍是她們無用、慈愛的老父親
駕著一輛樸實無華的老馬車
在世上游蕩
冬日田間
把車開到田野邊的一塊空地上睡午覺
陽光微笑著趴在我身上
忘記夢見了什么,這不重要
我只是避免下午成為一只瘟雞
現在我漫步田埂
注目各種綠油油的蔬菜
它們在田間的日子已不會很長
收割后的稻稈一群群聚攏在一塊
一只黃鼠狼叼著過冬的糧食
轉個彎就不見了
北風撕著陽光溫暖的衣裳
我用后背抗議它
陽光漸漸變淡,在一幢房子的窗玻璃上
閃現最后一抹金黃
我回到車上,跟隨蝸牛般的車流
往家里趕——
妻子已做好可口的晚餐
女兒和兒子都在
比鄰而居
很多地方我以為都帶你去過
你說沒有
并非我不愛你
是你沒有和我一樣愛著
日常之外的山野
和更廣闊的精神生活
你偏入世,我偏出世
就像今日普明寺邊
兩朵比鄰而居的紅梅與白梅
鐘磬響徹
你虔誠地跪了下去,而我沒有
只是感到內心盛大的安寧
湖上的風吹過你也吹過我
陽光輕輕拍我們的肩
我也不會叫你一聲親愛的
清明上山祭拜父親
又一年了,你的堂前堆滿了落葉
一棵衰朽老木從高處摔下
砸斷了你的石桌
你失去肉身的靈魂
再也握不住鉤刀、鋤頭和掃把
否則你不會容忍房前屋后的邋遢
我們生前沉默的交談
變成你偶爾來夢里看我
一年一次,我來到你的墓前
默默無言的是你,也是我
穿過微雨春野
帶母親從城里回鄉下
雨像一個小孩兒
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她說想把停在舟山汽車站的小電驢騎回去
路途不遠,只要十分鐘
眼看春雨稍歇,我把母親放了下來
在滿目春山里慢慢開著車
雨又淋濕了前窗和眼睛
母親不再是可以在蒙蒙細雨中
奔跑歡笑的少女
終于見她歸來
戴著頭盔
穿過微雨的春野
母親的電話
打了幾個電話都不接
母親會有什么事
驅車半小時穿過梅雨簾
她的手機在空寂無人的牌桌上
我再打,它仍沒心沒肺地唱著歌
遍尋鄉居各處不見
雨越下越大
田野里該不會有母親七十歲的身影
我甚至想去父親的墓地去找尋
終于屋外傳來熱切的聲音
“阿光回來了”
“阿娃說昨晚今晨打你電話都不接”
我竭力裝得輕描淡寫
“我去鄰居家嬉了,手機忘了帶”
她稍顯愧疚的神情里更多是喜悅
母親一個人住鄉下
兒女們的家都不是她的家
我們兄妹仨的電話像三根絲瓜的觸須
時時觸摸我們共同的老媽
懺悔
對不起父親的事
我還沒來得及在夢中告訴他
他來過多次,沒等我開口
就又走了
他或許已經知道
我的逃避和膽怯
在塵世,我也是
有心無力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