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出生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的一個小山村,家里兄弟姊妹七個,父親在男孩兒中排第二,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大伯和老叔都念過私塾,只有父親無緣學(xué)堂,這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十六歲那年,父親決定出去碰碰運氣,帶著一兜子干糧來到了離家一百多公里的煤窯。當(dāng)時的采煤條件非常艱苦,采出的煤靠人背,半走半爬穿過長長的巷道,一天下來累得要死也掙不了幾個錢。
有人建議父親趁著年輕去大煤礦闖闖。恰好北票煤礦大量招人,父親帶著改變未來的豪情,成了一名采煤工。不久,轟轟烈烈的掃盲運動開始了,潛藏在父親體內(nèi)的對知識的極度渴望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我不知道父親那時怎么協(xié)調(diào)上班、持家、學(xué)習(xí)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只知道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很博學(xué)。他有一個鐵皮箱子,是在礦上用的工具箱,長80厘米,寬和高都是50厘米,擦得一塵不染,長年被一個銅鎖鎖著。
在一個周日的早晨,我撞破了鐵皮箱的秘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被窩里爬起來,打開屋門,一下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父親正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擺弄一本書,面前的地上還散落著幾十本,呈扇形排開。這些書有的書皮裸露,有的被彩紙精心包著。夏日的陽光溫暖無比,我有被光芒包裹著的感覺。
我悄悄蹲下,貪婪地翻翻《水滸傳》,又輕輕地摸一摸《封神演義》。父親瞟了我一眼,繼續(xù)鼓搗手里的書。那本書書頁有點兒散架,他正用一個長長的鐵絲穿透、固定。
摳門兒的父親從來不給我們零花錢,別人家的孩子可以用幾分錢去買一碗青杏、一把瓜子吃,我們兄妹只能到自家的菜園子里挖個地瓜、摘個黃瓜啃。但對于買書,他從不吝嗇。原來他的溫情全部給了書!我有點兒憤憤不平,深深吸口氣,平復(fù)內(nèi)心涌起的小情緒。這時,淡淡的書香味鉆進鼻孔,一種愉悅感瞬間傳遍全身,這是一種別樣的快樂。
父親不讓我們隨便看他的書,我就趁他整理書箱時“偷”出來幾本,看完后在他下一次整理時還回去。當(dāng)時家里有一個放雜物的棚子,平時沒人去,我捧著“偷”來的書躲在里面看,常常看到天黑還意猶未盡。等到父母睡熟后,我再窩在被窩里繼續(xù)用手電筒照著看。
書像寶貝一樣被父親寵著,丟了或者破了,他就像失去了一個孩子似的難受。在我的“偷書史”上出現(xiàn)過一次失誤,我把偷來看的《世界通史》上冊弄丟了,被父親發(fā)現(xiàn),劈頭蓋臉地訓(xùn)我:“我所有的書捆在一起,也趕不上這本書的價值。”
我瞬間石化,那種感覺就像故宮里珍藏的一件國寶丟失了,而我是當(dāng)天的值班人。這句話被父親一直嘮叨到離世前。起初我想,不就是一本書嘛,上班后我買來還你。直到后來的我也喜歡上了讀書,有了自己的書屋,才知道一本書在價值上的唯一性。即使再次發(fā)行,也不是當(dāng)初的版本,何況那是一九七幾年的書,沒有再版。我讀懂了父親作為愛書人獨有的癡情。
無師自通的父親,在享受著九年義務(wù)教育的我們面前有無與倫比的自信,掛在嘴邊的口頭語就是“這書讓你們念瞎了”。我從心里覺得他自大、自負。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四年級時,老師留了一篇作文,題目是《貓》。我冥思苦想,怎么都寫不出貓的特點,最后是父親代筆。至今還記得里面的片段:“爸爸抱來的貓長得好看極了,一雙玉石般的眼睛白天瞇成一條縫,晚上卻瞪得圓圓的,像個玻璃球……它蜷縮在那里像一支上了弦的箭,待老鼠走近,就嗖地一下跳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落地時兩只爪子死死地按住老鼠……貓再也沒回來,有時我在睡夢中似乎聽見撓門的聲音,便趕緊下床,打開門,但外面什么也沒有。”
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我破譯了寫作的密碼,一直到高中,作文都是班級里的范文。后來我參加工作,沒有從事和文字相關(guān)的業(yè)務(wù),但是每每科室需要上報材料,任務(wù)都落在我身上。在領(lǐng)導(dǎo)眼里,我有無可替代性。
書是父親的精神寄托,更是他抵抗生活苦痛的良藥。七十一歲那年,父親動了一個大手術(shù)——直腸癌手術(shù)。手術(shù)當(dāng)天,我們起得很早,圍坐在父親床邊,覺得每一分鐘都特別珍貴。護士推著車來了,大哥和二哥合力把父親抱到車上,我跟到手術(shù)室門口,“老爸,堅強點兒,我們等你出來。”父親“嗯”了一聲,雖然很小,但很堅定,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
五個小時的手術(shù),對我們兄妹五個來說,仿佛過了五年。手術(shù)室的大門終于打開了,渾身插滿管子的父親被推出來。二十四小時內(nèi)平躺,排氣之前不許喝水。父親被折磨得愈發(fā)焦躁,怪我們不讓他喝水,罵我們是不孝子女。大哥無計可施。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打車回家,從鐵箱子里拿出一本書趕回醫(yī)院,對哥哥姐姐們擠了擠眼。他們心領(lǐng)神會,把椅子讓給我,我在父親床邊坐下,翻開書,一字一字地讀了起來。父親停止了叫罵,靜靜地聽著。
父親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我們輪流給他讀書。曾經(jīng)嚴(yán)厲的父親變得慈祥,帶著他的五個孩子在中外文學(xué)史上做了一次深游:《荀子選注》《中國古代思想史》《曹雪芹與紅樓夢》《斯大林格勒》……
經(jīng)過這次劫難,父親的身體更虛弱了,多年的井下生活讓他患上了硅肺病,晚年一直被病痛折磨。很普通的一次感冒,對于他都是一次關(guān)乎生死的考驗。他不再上山砍樹根,只是在天氣好的時候出來曬曬太陽,和一群老頭兒坐在石頭上聊天。他依舊是談話的核心,一個個歷史故事被他娓娓道來,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在經(jīng)歷了一次嚴(yán)重的肺內(nèi)感染后,我們好像聽到了生命在父親體內(nèi)消逝的聲音,我決定陪他最后整理一次書籍。
那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我和父親一本本翻著,落日的余暉灑在父親身上,他頭頂上的一根白發(fā)俏皮而倔強地直立著。我伸出手,輕輕把它撫平。父親喃喃地說:“這些都是好書。”我把挑出來的六本書放進兜里,“這些我拿走了。”父親沒吱聲,我推開屋門,走出院子,忽然聽見父親在后面喊我小名:“看完了別忘給我拿回來。”
我回頭,看見夕陽下的父親拄著棍,站在家門口,一臉焦急與不舍地望著我。我的眼淚瞬間涌出,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