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通中的主體經濟與異體現代性

內容提要：阿來的《三只蟲草》揭開了蟲草神話的潛隱面，即蟲草跟藏族人養家糊口、展望現代生活的關聯。在小說中，蟲草旅行著，主人公桑吉也旅行著。正是因為蟲草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的旅行，桑吉也才能完成他在教育體制和知識格局中的旅行。蟲草換來了文化資本，換來了走出去的機會，成全著現代主體的輸送。蟲草的意味不見得全是負面的。它異質混生的身體形態，它的寄生原理，或可啟迪我們對現代性的理解和異質性的追尋。既然桑吉的故事可以被讀作一個更宏闊的現代性自身的故事，既然蟲草與現代主體如此親密地映照偎依，我們不妨去設想一種現代性的冬蟲夏草模型，也即是說，一種起始于寄生又滿是異質混生的異體現代性。

在后人類時代，我們必須關注“異體”①。異體是具有他異性和雜合性的身體：一座獅身人面像，一棵長出蘋果梨的樹，一對擺著蛇尾的人類始祖，一個往腦袋里插入芯片的賽博格，一位長相古怪的外星來客自然界為異體提供的最鮮明的示范，大概就是冬蟲夏草。冬天為蟲，夏天為草，異質混生構成了這一奇怪的現象。蟲草長出的其實并不是草，而是外觀如小草的真菌子實體。其真實的“履歷”是：蝙蝠蛾幼蟲受到麥角菌科的冬蟲夏草菌侵染，冬季轉入地下準備化蛹時，真菌萌發生長，菌絲布滿蟲體致其死亡、更以后者為養料，直至溫暖夏日，真菌子實體迅速抽發，冒出地表，便成所謂的“夏草”。

阿來是最善于觀察異體的嚴肅文學作家之一。2015年，十年未寫作中篇小說的阿來出版了他的“山珍三部曲”，其中的兩部，《蘑菇圈》和《三只蟲草》，都專注于菌物。在《三只蟲草》中，阿來如此描寫蟲草的異體性生命：“在秋天，臥在地下黑暗中的蟲子被某種孢子侵人了。它們一起相安無事地在地下躲過了冬天的嚴寒。春天，蟲子醒得慢，作為植物的孢子醒得快。于是，就在蟲子的身體里開始生長。長成一只草芽，拱破了蟲子的身體，拱破了地表，正在向著被陽光照耀的草地探頭探腦，正準備長成完完全全的一棵草，就遇到桑吉這樣挖蟲草的人了。那只僵死的充滿了植物孢子的蟲子便進入了市場。”②

阿來的描繪自是文學化的，也未拘泥于真菌脫離于植物界的獨立“身份”③。他還為蟲草的生命“履歷”加上了一筆：僵死的充滿孢子的蟲子被挖蟲草的人帶走，進入了資本主義商品市場。蟲草在中醫藥養生文化和禮物經濟中的尊貴、它價格的高昂，中國人都再熟悉不過，它在中國形成了一個價值超過300億的市場，顯然是一塊引人垂涎的大蛋糕。盡管冬蟲夏草因對人體有害的砷含量超標，于2016年被中國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從保健食品類除名④，卻也未見得撼動其“貴族”地位。人們對蟲草的瘋狂崇拜和炒作哄抬，它由攫取到層層供應的“轉譯”，它在市場和人際的流通，匯聚為蟲草顯而易見的現代性。而蟲草本也是在近代才名聲漸播的“后起之秀”，它被正式當作藥材載錄，最早是在1694年清代汪昂所著的《本草備要》中，隨后它卻步步晉升，終在商品社會和中醫藥養生潮流的推動下，登臨“神丹妙藥”之列。蟲草乃溫補之藥，與人參、鹿茸并列為三大補品，可補腎益肺、止血化痰，清人《藥性考》載其性質功效為“味甘性溫，秘精益氣，專補命門”。它異質混生的奇形和“專補命門”的奇效奠定了其神話學基礎，它的神話當然會遭到實驗醫學和化學分析的質疑，也會伴隨著奢侈禮品的多樣化和對貪腐的打擊而稍顯黯淡，但這一現代神話還遠不會停止書寫其自身。

一

阿來的書寫揭開著蟲草神話的潛隱面，即蟲草跟藏族人養家糊口、展望現代生活的關聯。《三只蟲草》的主人公桑吉是一名“有點天才”的小學生，故事恰是以他的逃學來展開的。這位跑得像只小野獸的孩子之所以逃學心切，是因為他要趕著五月的蟲草季同家人一齊上山尋寶。他擅自給自己放了“蟲草假”一這本是一個傳統，今年卻恐化為泡影，只因新來的主事者生怕拜金主義玷污下一代的心靈？。“蟲草假”卻并不能真正取締，因為退牧還草后，定居下來的牧民一家老小都得指望著售賣蟲草的收成，拜金不拜金，都抵不過討生活的剛需。

無論在外面的世界蟲草是多么精貴的明星藥品或養生保健品，對于采掘蟲草的藏區人民來說，它都是維持基本生計的門道和邁入現代生活的中介：養生和謀生之間，保健和求存之間，的確有著巨大的不對稱。在桑吉的心目中，蟲草等于奶奶的骨痛貼膏、姐姐的打折T恤、表哥的無指手套和要送給老師的剃須泡或洗發水。這就是蟲草對他而言的“交換價值”，這種交換價值不盡然是商品市場出具的價碼，而是他根據實際的匱乏、想象的需求和情感的所向而建立的物與物的等式。西藏有傳說稱冬蟲夏草為“天神的腸子”③，也正像是腸子。蟲草對桑吉一家和其他采掘者來說，都是某種價值輸送的管道，其補腎益肺的使用價值雖渺不可及，但交換的程序卻為他們輸入了安居于現代社會的可能性。“天神的腸子”也因此不可避免地在轉化價值的流通領域纏繞。

蟲草于是踏上了從鄉村到城市、從邊緣到中心的旅途，但這種旅途還往往伸展于官僚體制內。越在于邊緣，蟲草的價值就越不在于使用，而每跨過政治權力的區塊往上一級，蟲草作為禮物所能觸動的利益、所能交換到的資源就越是倍增。蟲草之旅由此構成一種功利化的、累積著“關系資本”的禮物經濟。《三只蟲草》中，調研員從桑吉和其他村民家收購了蟲草，又把它們送給了部長和書記，而書記又盤算著怎么再把蟲草送給另一位書記，書記笑說：“說不定書記也不吃，再送給更大的書記。”而他的妻子則打趣道：“怎么沒人寫一本《蟲草旅行記》？”@阿來寫下的正是蟲草的旅行記，而縣城書記處也還只是蟲草的中轉站。當然書記也有所截留，他把一只出自桑吉手中的蟲草泡進了杯里，在合理開發和保護蟲草資源的會議上，這只蟲草和別的官員茶杯底下亦走到終點的同類如有呼應，“似乎都在互相探望”。另外兩只亦出自桑吉的蟲草則“進了一只不透光的塑料袋，躺在冰箱里”？，等待著它們的下一次啟程。不多久，它們就和成千上萬個伙伴擠進行李箱，坐汽車去往省城，坐飛機去往更神秘的深宅大院的儲藏室。蟲草步步高升的旅行路線圖，可見一斑。這個路線圖扣合著權力和金錢朝向中心會聚的結構，在此結構中，蟲草在不同層級或站點發生著轉譯，承載著不同分量的寄托，也增益著它作為禮物的“交換價值”。

蟲草旅行著，桑吉也旅行著。也正是因為蟲草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的旅行，桑吉也才能完成他的旅行。沒有蟲草的高價，沒有它扶搖直上不斷增值的流通，沒有依賴著這些轉譯體系而增進的攫取積累為家庭帶來收益，桑吉也沒有辦法完成他在教育體制和知識格局中的流通。這位“有點天才”的孩子，也就不可能在小說結尾走進大學的圖書室，攤開一部百科全書。蟲草的旅行映照著桑吉的旅行，自然的神奇造物映照著人類中的聰穎俊才，禮物經濟相連著一種主體經濟：是蟲草的旅行哺育了桑吉的求知之旅、成才之旅，是那些高調或隱秘的兌換使一個現代主體能從藏區走出，配備著“先進”的知識武器，迎向那個如百科全書般展開的現代世界，并獲得他在社會、在某種體制中的一席之地。蟲草換來了文化資本，換來了走出去的機會，它的確是“天神的腸子”，成全著現代主體的輸送。而這種主體經濟，其實還不限于身在藏區的桑吉和他的同胞，必須要承認，我們的知識和主體型構乃至于我們廟堂的話語，實則離不開商品或禮品所卷入的中心化的價值轉譯體系。這當然也印證著馬克思所說的人的物化（reification）和物的人化（fetish），在某些情境下，人和他的知識又何嘗不是流通著的商品或禮品？與冬蟲夏草相伴相映的桑吉，再也無法抹去他身上的真菌因子，或者他身上異體性的一面一無論在積極或消極（異化）的意義上。

小小年紀，桑吉就學起交易，就懂得“意思意思”？。調研員來桑吉家收購蟲草，也連同帶走了他們裝蟲草的漂亮箱子。為換回箱子，桑吉只好意思意思，拿出他鐵皮文具盒里珍藏的三只蟲草。調研員則拿出糖果和筆記本，祝賀、獎勵這一成功的交易。可他畢竟有些愧疚，又喜歡聰明的桑吉，于是將一套百科全書作為給他的禮物送到了還未建成圖書館的小學校。桑吉正是憑借蟲草交易和禮物關系的勾連，才得以初見百科全書中的寬廣世界，才富有象征性地開啟了他成長為現代知識主體的新航程。桑吉急不可待地向校長討要書籍、讀得愛不釋手，也正因為這份急迫，他成為校長向全校同學宣講的一個關于愛書者的故事的人物原型。操場上，意識到自己竟是故事主角的桑吉“看見了一個人站在故事里”@。回到教室，瑯瑯書聲中，他又看到故事里的那個桑吉：

桑吉看見故事中那個桑吉，眼晴里燃燒著渴望。真像忽忽閃閃的爐膛中的火苗一樣灼人，火苗一樣滾燙。百科全書中說，那些面臨大海的冰川有朝一日，就會震天動地地崩塌下來，在海洋中激起巨大的波浪。百科全書中相關的詞條還說，那些海里有巨大的鯨魚，那些冰山上有成群的企鵝。相比于其他學生，桑吉有一個特別的本事，他能把那些看起來本不相關的詞條連接起來，就像他能把一篇又一篇課文連接起來。他恍然看見海上冰山崩塌時，鯨魚憤怒，企鵝驚走。桑吉恍然看見這世界奇景的眼晴如星光一樣閃爍。③

桑吉本是小說的主角，而小說里的桑吉又看見故事里的桑吉，形成一個“像中像”式的嵌套結構。阿來虛構著桑吉，而桑吉也正虛構著自身，虛構著那些震撼和拓延自身的世界奇景。阿來虛構著桑吉的虛構，想象著桑吉的想象，提示著如何在想象中制作自身、煥發眼底的星光才是成為現代人的關鍵，而對想象的想象由此也構成阿來省察現代性的方式。桑吉所見的故事中的桑吉翱翔在一個由物理空間、知識話語空間和文學空間所混合調制出的激蕩的世界，而講述整個故事的阿來也同樣調制著這三重空間，并打通著看似不相關者的關聯。正是因著這充分關聯的調制，我們才能從阿來的小說中讀出想象自我、構擬現代，如何總牽系于物理空間中的流通和知識話語空間對世界的命名。而同樣，若想編造另一個現代性的故事，或一個現代甚或人類之后的故事，也不能不重設物理性的運行法則和知識的配置。我們不知道念完大學的桑吉會是什么樣的桑吉，會在下一階段的旅行中編織什么樣的人生故事，又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蟲草書記”。我們也不知道頗有虛構天賦的桑吉滿不滿意小說結尾那個停駐在大學圖書館里的桑吉，不知道阿來如此收束的故事是否比得上桑吉逸興橫飛的想象所能發明的自我與世界的故事。故事是開放的，桑吉這個人物也向著虛構開放，他在嵌套的虛構中變成一個更普遍的形象，而如何填充、完成這一形象，則取決于我們想要講一個什么樣的現代性的故事，做什么樣的現代自我。

三

最關鍵的是，怎樣使這樣一個現代性和現代自我的故事不至于慘淡收場，使其或許在廢墟之上、在朝向終結的箭頭末端逆轉自身。《三只蟲草》看似真純溫潤，卻實則包孕著強烈的危難意識，廢墟化的圓圈增擴其間，只待會心者的顯影。就在杯底的蟲草們彼此探望的那場會議上，書記講了一個多小時“資源開發與環境保護的辯證法”，可方轉到后臺貴賓室，書記立馬聽到的卻是常委關于礦山老板要求增加炸藥指標的報告。書記說道：“我正講對環境友好，你們卻恨不得把山幾天就炸平了，他要增加炸藥指標，那得先說稅收增加多少！”炸山石，增稅收；采蟲草，謀生路：

辯證法也圓不回攫取和毀滅的大潮。我們未曾計算還有多少相近于炸藥之物在慶祝崩陷，未清點毀壞摧折的都包括些什么，但這些為了締造現代生活而付出的“必要”的代價，總會在不遠的未來變成勒住人類生存的繩索。采掘蟲草雖是在退牧還草的背景下才愈顯誘人的謀生之道，但采挖也給草地帶來人來車往的復雜干擾，讓“還草”反變為對草原生態環境的破壞。濫采亂挖、不及時回填草皮，不但有害于蟲草資源，而且會導致坑口周邊植被退化，增大草原土表裸露面積，加劇水土流失。以此觀之，蟲草的旅行又如何不是在導引著我們朝向末日的旅行？“天神的腸子”將排出多少穢物？蟲草固然有其替代品，但我們物化自縛的后人類之路又是否可逆？

然而，蟲草的意味卻不見得全是負面的。它異質混生的身體形態，它的寄生原理，或可啟迪我們對現代性的理解和異質性的追尋。既然桑吉的故事可以被讀作一個更宏闊的現代性自身的故事，既然蟲草與現代主體如此親密地映照偎依，那么我們又是否可以去設想一種現代性的冬蟲夏草模型，也即是說，一種起始于寄生又滿是異質混生的異體現代性呢？這當然是另類現代性（alternativemodernity）的另一個版本的說法，但包含著真菌為之灌注的特殊氣象。對于中國這般被西方的炮火和商業及文明沖擊拽進資本主義現代性體系的國家而言，現代性在很大程度上一開始就是某種異體現代性。古老的文明肌體正像是一條臥倒半僵的蝙蝠蛾蟲子，它在最后的蠕動中遭遇了新鮮孢子的寄生侵染，轉變為服務于另一開端的營養體，于是一種新的生命力也將趁著溫暖的時日刺破殘蟲睡死的身軀，將一個混雜生成的果實帶往地面。當然，這種比喻也許弱化了現代性從外部侵入的那種歷史強力，但卻也突顯了其在地性的生發、其在“差異回路”中融合通約的具體過程，畢竟由外而內的影響或攻占只是現代性的前導，而非它的全部。更多地，我們要像觀察蟲草那樣觀察，現代性是如何將自身的繁殖細胞，遍染于歷史肌體的各個角落、寄長于恒常的生活方式，并吸納、利用其間有益于自身的元素，在各種碰撞和勾兌中成就其同質中雜合的軀體，轉而把傳統與不和諧音變為它身上奇光閃耀的寄生物。

現代性本來如此。但從批判的立場提出異體現代性，則是試圖進一步激活現代性同質空洞之軀潛藏并仍在不斷裹卷的差異因素，試驗增迭的復調和擴散的交染是否能帶來更富前景的另類縫合，甚至探想有無一種怪模怪樣、亦此亦彼的生機，能從現代性的身軀里再次挺刺而出。若說阿來的《蘑菇圈》已掂量著在對本源的返還中逆轉出另一開端、在廢墟間萌發生機的可能，那么《三只蟲草》所寓示的異體現代性提案則是對如何逆轉、如何重啟的一個最初步的回答。

當然，異體現代性的構建還需耗費許多想象、許多敘事和實踐，還需要遠比桑吉更強的關聯能力、更風暴涌蕩的頭腦。這里，我只能先指出異體現代性所應警惕的兩個陷阱。其一，是未充分的“蟲草化”，也就是說混雜的要素只是強行拼合，沒有辦法熔鑄為嶄新的生命，拱出黑暗或表面光鮮的外殼。其二，則是過早的“蟲草化”，也即是說，它被當作珍奇之物而迅速遭到摘取，在資本主義差異化體系中尊享其虛幻升值。第一種陷阱，桑吉已有所見，已有所悟。他發現藏民同胞退牧還草后的定居生活是徒有其表的現代：“看著那一模一樣的房屋整齊排列在荒野中間，桑吉心里禁不住生出一種凄涼之感。他心下有點明白，這些房子是對百科全書里的某種方式的一種模仿。因為住在這些房子里的人并沒有另外的世界中住著差不多同樣房子里的人那樣相同的生活。”這里的悲哀，還不只在于現代化的不充足、不浸徹，而是在于，在自然與社會、荒野與居所、神靈與世俗、民族文化與現代生活之間，原本可以有非常豐富的交染形式和混生潛能，但目前所見的，卻只是一種未融合的嫁接，未發酵的侵染，未能充分“蟲草化”的模仿拼裝。這種現代生活，這種生活中的現代主體，也不過是以重復別人的行跡來貼近現代性的標準敘事。

第二個陷阱則是現代性的或然方案都常會面臨的陷阱一一任何另類，都被市場估價，都在獲得認同的過程中流失其異質性的能量，都容易夭折或被吸納為資本帝國的羽翼。正如同冬蟲夏草，異質混生體因特異而珍貴，卻也因珍貴而易受宰割，易遭致一哄而上的翻掘和過早的摘取。在資本主義體系下，藍圖、方案和觀念也都難免會變成市面上流通的商品，具有民族性的資本主義、另類現代性、某國模式或我們所說的異體現代性，如此種種，都有可能變成流通炒作和利益旋渦中的熱賣品，好像只要搶購得手，就能挺直腰板，昂然于世界。異體性的方案因此也會受到盲目或別有所圖的追捧，也會在歷經層層轉譯后價值虛高，乃至于淪為對普世一體化之全球現代性的遷回確認。熱鬧場中，我們可能會忘記留給異體現代性足夠的成長時間。就像桑吉在小說中問道，真正長成一株草的蟲草該是什么樣子？—全村的人竟無一說得上來。冬蟲夏草菌不會真的長成一株草，它長到六七月，也不過是露出一根頭部膨大、能彈射孢子的棒狀物。但問題是我們腰斬了冬蟲到夏草的生命輪回，我們等不及它的徹底成熟，未能窺見夏草的沉甸模樣，允準其生機的播散。如果僅以這樣的方式對待異體，對待異體現代性和異體化主體的方案，那么哪怕它是天神的贈禮，充其量也只能是給我們“提提氣”，卻終無法補回“命門”。

注釋：

① “異體”是筆者提出的一個用以描述后人類境況、構擬后人類詩學的概念，其最主要的意涵為異質混生的身體和陌生怪異的來客。借助“體”（body）在中英文里的多義性，此概念亦兼指異質開放的主體、奇異多樣的客體、去本體化的本體以及人們所棲居的差異共通體。

② 阿來：《三只蟲草》，人民文學社2015年版，第100頁。③20 世紀60年代，真菌獨立為界，現代DNA研究則進一步證明，真菌與植物的親緣關系少得可憐，它們是后鞭毛生物類群的一部分，應和動物有著共同的祖先。參見彼得·羅伯茨、謝利·埃文斯：《蘑菇博物館》，李玉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頁。

④ 斑斑：《菌物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70—171頁。

⑤ 蟲草、松茸等名貴菌物跨越不同的社會和政治空間或日不同“區塊”（patch）進行著“轉譯”（translation）。這種轉譯融入了各個場所與流程中的勞動傾注，也裹入了不同社會－政治空間的文化符碼和利益關切，最終實現了價值增益和財富積累。如羅安清所說：“跨越不同場所的轉譯就是資本主義：它們使得投資者積累財富成為可能。他進一步解釋：“由于資本主義是一種通約化（commensuration）的體系，資本主義價值的形成即使在巨大的差異回路中也會蓬勃發展。金錢變成了投資資本，可以滾出更多的金錢。資本主義是一種轉譯機器，它可以從各種各樣的人類的和非人類的謀生方式中產生資本。”見[美]羅安清：《末日松茸一—資本主義廢墟上的生活可能》，張曉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4頁，第158頁。

⑥ 顧曉哲：《真菌改變人類文明史》，廣東科技出版社2020年版，第127—130頁。

⑦ 高學敏（主編）：《中藥學》，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02年版，第531頁。

⑧①①①③④⑥⑥①？阿來：《三只蟲草》，人民文學社2015年版，第6頁，第59頁，第61頁，第61頁，第53頁，第82頁，第82頁，第98頁，第71頁，第113頁。

⑨ 顧曉哲：《真菌改變人類文明史》，廣東科技出版社2020年版，第129頁。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基金項目：本文系福建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后人類主義與中國經驗”（編號：FJ2024C20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