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的《云落圖》以中國北方縣城“云落”為敘事場域,圍繞萬櫻這個樞紐人物,通過多線交織的個體命運、細膩綿密的細節書寫與復調化的時空結構,構建了一部兼具古典世情傳統與現代性反思的“縣城史詩”。從“吾城即世界”的精神原點出發,將縣城灌木野草般的人們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堅守、凝望與糾結,以及細節褶皺中隱含的時空張力,凝練為對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的深刻寓言,指向一種超越時空的精神堅守。
的首部長篇《云落圖》中,飽含細節的小城生活場景,是他長期致力于書寫文學敘事版圖的細致填充,又是他書寫北方小縣城眾生“心靈史”的認真實踐,多聲部的復調敘事將“野草”般的低聲吟唱娓娓道來①。萬櫻被報以最大的善意、同情,她不再是《櫻桃記》《剎那記》中的少女,中年的她雖說不上圓融、自洽,可足具韌性、向陽而生,說不上美麗卻為眾男性角色所青睞,也是樞紐式的關鍵人物。小說兼具細膩、靜美、隱秘的質地,人性的種種面向、可能、未知在這個小城“浮世繪”中或隱或現,由社會生活的世俗精細和形而下抵達人性、人生的幽微復雜和形而上。
一、縣城:吾城即世界
小說故事發生在云落縣城,這個地理坐標一方面承載著張楚對現實原型的文學重構,另一方面也是他與世界建立聯系,將文學想象具象化的標本。在他的中短篇小說中常出現的桃源縣、清水鎮等名稱,其實具有內在的一致性,指向同一現實原型灤南縣。他中短篇小說中的縣城背景只為書寫人物生活剪影、精神剖面時有所憑依,防止人物懸空,遠不及《云落圖》中著墨多。而在這個長篇中,張楚不僅寫他(她)們的故事,還在短短春夏秋的時間跨度里,借由人物志展現小城的眾聲喧嘩、春醒秋落。“云落人\"既“洋”又“王”,縣城這種介于城市與鄉村之間的生活場域在物質方面幾乎與城市無異,但常住居民的流動性卻遠不及大城市,“洋”的是他們與時代和市場大潮關系是千絲萬縷、同頻共振的,云落的發展變遷折射的正是時代的發展變遷;“土”的是他們靠“熟人社會”串聯其各自的物質、精神生活,如何安放心靈,面對隱秘,釋放人性,仍是他們的困惑,這又指向了人類面臨的普遍性、哲學性命題??尚〕菐资甑淖冞w史、集體記憶等這類宏大敘事并不是張楚等70后作家所看重的,正如韓少功所言:“地域空間只是一個載體和調色板,它并不意味著更多。作家們從這里進入寫作,這里是他們文學人生的入口,遠遠不是出口?!薄鞍训赜蛐岳斫鉃橐粋€單純的中介性的東西,更符合文學的規律。”③張楚在小說創作中更關注的是如何“尋找自身的寫作與現實生活之間的秘密通道,立足于鮮活而又平凡的‘小我’,展示庸常的個體面對紛繁的現實秩序所感受到的種種人生況味。”③歷時7年多,創作完成這部長篇是對他藝術感知、審美判斷的考驗,也是從中短篇的剪影式“詩意抒情”向長篇史詩般壯闊敘事的嘗試。
張楚寫《云落圖》時人在天津,是種對故鄉有距離的審視和對文學藝術真實的再創造。小說開篇便是以大城市外來人的視角觀望云落這座小城。這種回望的視角基于作者40多年對于北方的縣城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和長期體驗。小說中靈修團將各懷故事、心情各異的“漂客”們帶到這座大城市群遠郊的小縣城,極具現代感,是入世已久的現代文明人的精神放松之旅,也是在親近自然與傳統,有“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意味。其中有對縣城形貌的描寫,“這云落名字聽著闊達,貌似煙波浩渺無邊無涯,實則地域窄仄偏狹,形似一塊生姜,橫豎不過八九條街,開車半個小時便能將云落穿梭個底掉?!雹芡瑫r也提到了這里的建筑,包括居住的庭院和借郭姐之眼看到的“臺北小蠻腰”“東方明珠塔”“凱旋門”“白金漢宮”以及密集的樓群。云落這個“國際大縣”③的發展變化確實足以帶給郭姐這個外地人、城市人震撼,這些對小城的刻畫并不突兀、孤立,一切都是緊緊圍繞人物而呈現。
小說通過眾多豐富的細節將這個生姜形小縣城的褶皺押平,極大地豐富了敘事張力和隱喻空間。萬櫻清掃的斯大林路以及東方紅路等極具計劃經濟時代感的稱謂指向歷史縱深處的小城,青蠶養殖既是當地特產,也象征著農業文明,羅小軍參與的翰林學府房產項目、西南街平改樓項目,則是資本催生的房地產經濟與土地財政在小縣城的真實演進。云落縣城的與外界的聯系也從未斷裂,且不說像羅小軍、萬永勝這樣生意做大的商人,連常云澤也曾開著貨車遍及中國西部,帶回新奇的當地特產與萬櫻,羅小軍之子麒麟才十幾歲,也曾因母親生前的念想獨自出走去看海,縣城還舉辦過國際性的馬拉松賽事。小城除了城市規模、人口密度、社會資源與大城市相迥,最大的不同便是人與人的距離并非大城市那般隔絕,多是點到點的聯系,但又難像農村鄉土社會那樣一衣帶水、熟人相敬。小說中的縣城是融合歷史與當下、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自然與工業等元素的中間體,通過將縣城的封閉性與超越性并置,使敘事的時空始終在斷裂與重生中延續著無限的韌性。
通過構建縣城這個文學敘事空間,小說呈現的對于人心、人性的探索值得被討論。陳福民認為在“城市文學當中人的情感狀態、職業、與社會生產關系的關系,都是需要被重新檢索、重新定義的?!背鞘形膶W“需要深入中國社會漫長的農業文明中的生產結構和人的情感結構中”“不僅要看到故事,也要看到社會經濟關系的解體與重建是怎樣影響了人的情感價值觀?!痹坡淇h城里的故事正處于舊的社會生產關系瓦解、新的社會關系形成的過程中。不同于鄉村傳統的土地生產關系,小說中的人物以百計,除了郭子興和偶爾提及的銀行行長、科長、副縣長、處長等體制內官員干部,多為經商、打工者,這些人都脫離了與土地的聯系,但見農耕文化的遺存,如青蠶、涑河神魚等。小說中一個重要的線索便是萬永勝和羅小軍融資,牽涉的人上有小老板,也有平頭百姓,他們有余錢,但自己投資在市場競爭中把不準動向,又想靠錢生錢,于是借助熟人關系將錢放在羅小軍處,羅小軍把錢放進了更大的資本漩渦里。
作者以縣城為視角,以鮮活的經驗為中介,試圖把握自我與世界、時代的關聯,讓人物在云落這個濱海小縣城的具體場域中展現貪嗔喜惡怒。作者賦予了小城人格,不同于寫中短篇小說,在這個長篇中他能足夠從容去細致敘述云落縣城里的草、木、花、蟲、食,“我在小說中描述了諸多風物,潛意識里可能將‘云落’這個縣城當作了一個‘人'。既然是人,它的五官,它的性情,它奔走的姿態,它的標識符,它的命運,便是小說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雹趯λ募撅L物(如驚蟄的蟲鳴、清明的海棠)與飲食文化(青蠶、蝦皮蒸餃)的細膩描摹,將縣城的“地方感”升華為精神棲居地。另一方面,作者又從經驗出發,融入了個人的想象和熱愛,他不吝惜文字,讓每個普通的凡俗人物在春醒時刻發聲歌唱,細細咂摸各自的小城故事。甚至,冒著結構流于松散的風險將小城里眾生相、人情味編織進文字。小說里靈修團此行的目的是“參道”,想“在星斗流云下參悟萬物與欲求的關系”③,從這種標榜中可以窺見大城市人隱秘精神面向的一角,人們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中何以安放心靈?同樣,物與欲的關系也是透視這篇小說中眾形象心理動機的一種視角。萬永勝、羅小軍彰顯的是對于金錢資本物欲的追逐,天青與眾多女性的身體交往既是對物(金錢)的追求也是對欲的釋放,萬櫻與常云澤的不倫暗合更多是身體原欲使然,也暗含常云澤在內心層面對母性的依戀。萬永勝辦公室地圖從世界地圖到中國地圖再到云落地圖,有其在精神上“回歸”的意味,是歷盡對物的追逐之苦、對物的極致享用、對欲的恣意放縱后,向生命平淡本真的復歸,與過往精神記憶的和解。
二、微聲:個體命運的交響
小說里人物眾多,細節繁復,故事推進時多線并行,不同的人物形象在多聲調、多角度中漸趨飽滿、多面,是對縣城人物標本的有力豐富。張楚筆下多的是“小人物”,他善于在那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物身上以文學想象讓人性微光閃現,在時代大交響中分辨出個體低回婉轉的私語。小說故事線大致有三條:一是天青返回云落尋親的故事線,二是羅小軍、萬永勝的商界資本運作與浮沉線,第三條是萬櫻串聯起來的與女性朋友交往日常、幾位男性的情感面向和縣城日常景致。
天青這一形象是極具張力的存在,他既是縣城與城市生活的觀察者,也代表著一種野性與活力,自我認知是矛盾的、撕裂的。其一,他幼時離開云落,盡管已由養父母供至大學,但對身份之焦慮讓他始終對云落念念不忘,這是一根割不斷的牽引線,而老太太的講述又將天青身份之謎引向歷史更深處。天青的迷惑也僅僅是撕開了云落歷史隱秘的一角,老太太以《鎖麟囊》中的唱詞“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③或許也點醒了天青,與其糾結于命途的偶然難測,倒不妨泰然于現世,在小說結尾的信中,天青至少胖了三圈,留著濃密的小胡子。其二,作為在讀研究生的他曾與多位城市里的大學教授、教師等知識分子發生交集,此種身體交往是肉欲的一時鼓動,又可賺取生活補貼,可很快便戛然而止,復歸各自的人生軌跡。他面對的是回不去的縣城,融不進的城市,年輕的身體仍要不斷去經歷城市的擠壓、文明的沖撞。
介紹完天青一行人,緊接著萬櫻就出場了。小說中人物關系網的編織一開始看似各行其是,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向前運行,隨著閱讀便會明白這牽一動十的內在聯系。張楚有過對于小說結構的坦言,“小說中的人物關系。這么多的人物,如何編織和確立他們之間的關系?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從血緣和社會兩個維度去考慮?!保刻烨嗾且驗檠壊排c云落、與常家有著割不斷的聯系。無論走多遠,“我是誰”終究會盤亙在他心靈深處,為他的一切行為提供原動力。萬櫻曾在短篇小說《櫻桃記》《剎那記》中出現,那是櫻桃的片段式介紹和青春剪影。她像一個樞紐一樣,連接著所有人與事,她是一位極具源泉色彩、母性特質的角色,張楚曾多次在訪談中說起對櫻桃這一人物的想法,她代表著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種德行的美好,純良仁義、重信守諾、重情重義、通時合變。小說中櫻桃又是卑微、頑強的隱喻,她自幼便缺少原生家庭的滋養,少女時被欺凌,又有體態笨拙、鴨蹼掌的身體缺陷,處于縣城階層中的邊緣位置。與天青類似的是,她同樣面臨父親缺失的困境,不過這種缺失對于萬櫻精神上的影響、塑造在小說里展開得并不深入,她始終是向陽而生的。
對于小說里的人物,張楚是平視的,像是與朋友的促膝長談,靜靜傾聽,不作對錯高低的評判。這種創作理念與儒家經典《論語》中“哀矜而勿喜”的思想存在深刻呼應。這一理念強調對他人困境的悲憫與克制,反對以道德優越感審視人性弱點,而張楚在小說中拒絕將人物簡化為善惡標簽,而是以“哀矜”視角呈現其矛盾性與局限性。常云澤表面魯莽乖戾,與家庭暴力而導致的心理扭曲有關。然而他在第一章幫助乞丐、解救被劫持女人和為朋友兩肋插刀等情節又顯出其仗義正直。他是集暴力與欲望于一身的男性角色,他和天青皆為身份所困擾,又都曾流浪于眾多女人間。常云澤浪蕩過后欲與霍起芳安穩度日,卻橫死商場中,天青最終再離去,走向更開闊處。即便對待曾趁火打劫萬櫻的鄭艷霞,也寫出了“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她的貪財算計源于生存焦慮,而她的偶爾善意則暗示人性的復雜。對萬櫻與常云澤的禁忌之戀,作者僅通過場景描寫與對話呈現其情感張力,未以道德標準評判對錯。
小說借萬永勝、羅小軍對資本的追逐、運作與崩盤,暗示了商業社會殘酷的競爭本質,又顯現其中親情與利益的撕扯。羅小軍既是縣城經濟浪潮中的弄潮兒,又是精神困頓的失語者;既是萬櫻情感世界的“純真投射”,又是資本游戲的犧牲品。他的命運軌跡與縣城發展史深度交織。羅小軍與萬櫻多年后重逢,在萬櫻的按摩室中尋得“安全感”,這種“被治愈”的體驗成為他對抗商海浮沉的精神避難所。萬櫻的按摩讓世界趨于寧靜,甚至是死亡前的滅寂,暗示羅小軍在物質成功與精神荒蕪間的撕裂。兩人的“追逐游戲”重現,則是對童年純真的最后一次回溯。萬永勝這個縣城企業家形象,是改革開放后草根階層崛起的縮影,他與羅小軍的“父子式”合作,既包含傳統商幫的忠誠紐帶,又暴露資本游戲的殘酷性。集資事件串聯起縣城各階層,農民以養老金冒險投資、商人以“兄弟義氣”相互擔保、官員以“政績工程”默許違規。這種全景式描寫,暴露出縣城經濟“熟人社會”與“法外游戲”的共生關系,是大時代背景中縣城命運的一種真實反映。張楚通過縣城細節捕捉真實生活的質感,使縣城成為一個命運共同體。小說中所有人物的命運看似獨立,實則通過經濟鏈(如羅小軍的集資)、情感網、社會關系網緊密交織,這種“關系之網”使每個角色既是獨立聲部,又是他人命運的伴奏者,形成此消彼長的復合力量。
三、褶皺:細節中的時空
小說通過細節的密集編織,將縣城的物理空間與人物的精神時間折疊、延展,形成一種“時空褶皺”。這種手法既延續了古典小說的敘事智慧,又以現代意識重構了縣城經驗的時空維度。作者以春至秋的物理時間框架為表層敘事,卻通過人物視角的回溯、細節的象征性延展以及空間意象的隱喻,將時間維度拉伸至近四十年的縣城變遷史,空間則從縣城地理擴展到精神與歷史的多重維度。這種“物理時間一心理時間一歷史時間”的三重嵌套,構成了小說獨特的時空美學。
小說以天青重返云落為起點,以常云澤死亡和萬櫻給羅小軍寫信為終點。這一時間段內,縣城經歷了一系列關鍵事件:萬永勝的商業崩盤、羅小軍的集資失敗、萬櫻的婚姻危機等,構成故事的即時沖突。這一物理時間框架通過季節物候強化敘事節奏:春日的“楊柳風”,夏日的“悶熱”,秋日的“涼意”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例如,萬櫻在秋夜為植物人丈夫擦拭身體的細節,既呼應季節的蕭瑟,又隱喻縣城繁華背后的落寞。萬永勝更多像是功能性人物,主要服務于故事情節,他是白手起家的代表,對應的是縣城經濟快速生長,奉行的是實用至上的處事原則,所以很少能讀出他的精神動向。羅小軍與萬櫻雖是同學,曾有過短暫交集,可畢竟道途各異,中年的他們再遇時分別經歷著事業和家庭生活的試煉,同時,各自在精神上也是漂泊的、孤立的。他倆與天青無論在情節展開,還是在心理層面的開拓都是關鍵性人物。
除故事層面外,小說以人物的個人視角延展心理敘事,比如萬櫻的敘事視角幾乎貫穿始終,其日常活動(如掃街、按摩)常伴隨對過去的回憶。這種當下和過去的折疊,使萬櫻的個體時間與縣城集體記憶交織,形成“記憶的復調”。萬櫻在第二章“春醒”中出場時便與春天的眾多生靈、植物、食物和云落的大街小巷密不可分,而緊接著寫到的“羅先生的食與色”同樣以極其細致的工筆將羅小軍的生活狀態與半生經歷帶出。作者常通過注釋式的文本串聯過去與現在,“地圖”注文中的內容更是指向他倆源自童年的精神圖譜與心理隱秘。天青踏足云落,實為“尋根之旅”,他調查身世的過程,本質是通過細節拼湊歷史碎片,如私家偵探提供的檔案、常云澤的“關鍵詞”、老太太的臨終托付,均將時間拉回至20世紀。他反復追問“我是誰”,這種追問不僅是對血緣的探尋,更是對存在意義的叩問。天青在常云澤身亡后與老太太的對話是極具歷史感、縱深感,老太太不僅揭開了天青與常云澤身份互換的真相,同時又以其沉默與隱忍承載了家族與時代的創傷記憶。
小說的第三十九章是比較特殊的,除與麒麟同行的流浪漢道出他所見的常云澤死亡之因,它看似與整個故事情節關系并不緊密。羅小軍之子麒麟個性迥異且常記錄下玄妙的話語,這些話語象征性和隱喻性極強,直指人的心靈與宇宙萬物存在毀滅之道,制造了一種超脫人間、放眼宇宙的大時空視角,以此觀一切只是電光朝露,虛無至極。他長途跋涉去看海的情節,一方面源自對家庭的疏離感受,另一方面也在呼應年輕一代人在當下的無所適從與精神逃離。該章將小說的時空觀念上升至大宇宙觀,富有哲思的意味。
這種極其細密的書寫既是物理時間的客觀記錄,也是心理與歷史的多維延展,其形成的敘事褶皺并非形式炫技,而是通過細節增殖、人物悖論與空間辯證,將縣城書寫從地理容器升維為存在寓言,每個褶皺都是個體與時代摩擦產生的精神皺痕,共同構成中國基層社會的肌理圖譜。小說的結尾,當萬櫻寫下給羅小軍的第六封信箋,物理時間看似終結,但人物記憶中的往事、空間符號承載的歷史仍在文本褶皺中悄然生長。這種“未完成”的時空狀態,恰恰構成了縣城現代化進程最真實的寓言:在春醒與秋寂的循環中,個體的命運與時代的浪潮不斷碰撞,形成永恒的張力。
余論
如何將碎片化、相片式的詩意表達與長篇小說中結構完整、人物立體的要求相調和?張楚以長篇《云落圖》作答,依舊是以他熟悉的縣城為調色板,于細中見真,以真情動人,小說里最不缺的就是對日常生活肌理的細膩雕琢、對人物精神質地的深度凝視,以及縣城歷史與現實空間的立體呈現。他善于以顯微鏡般的觀察力捕捉日常褶皺中的精神微光,構建起的是一種小城黏滯、氤氬又暗流涌動的情緒場域,是一種對現實的詩性解構。盡管有論者認為小說采用的非線性敘事未能將地域風俗與人物心理的雙重描摹有機統一,還缺少“超越現世生活的精神性敘事?!雹佟对坡鋱D》存在的遺憾本質上是所有短篇小說創作者進行長篇創作時必然要思考的問題,其細節繁復性既是美學選擇,也可能成為閱讀障礙,其百科全書野心既是文學雄心,也可能影響或稀釋主題深度或濃度。這些爭議恰恰反映了張楚在長篇探索中的實驗性與未完成性,也為后續創作提供了反思空間。
注釋:
① 張楚:《野草在歌唱—縣城里的寫作者》,《文學港》2014年第12期。
② 韓少功、劉啟民:《地域空間只是一個調色板,它并不意味著更多——韓少功訪談錄》,《小說評論》2024年第5期。
③ 洪治綱:《論代際視野中的 *70 后”作家群》,《文學評論》2011年第4期。
④⑤⑧⑨ 張楚:《云落圖》,《收獲·長篇小說專號》2023年冬卷,第7頁,第9頁,第9頁,第258頁。
⑥ 陳福民:《當我們說“城市文學”時,我們實際上在說什么》,《青年文學》2025年第1期。
⑦⑩ 張楚、張莉:《“作家要像孫悟空一樣有分身術”關于〈云落〉的對談》,《小說評論》2024年第3期。
① 王宏圖、方鐵:《“感覺結構”的恒定與嬗變:近期小說中繁密的浮世繪畫卷與精神敘事的潛力》,《學術月刊》2024年第8期。
(作者單位:山東省文學期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