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路干休所并不是我所在的干休所的正式名稱,只是因為營區在南京市北京西路,就有了這個別稱。
這個組建于1983年的干休所,40多年來隨著隸屬關系的改變,有過好幾個番號,最初的番號是南京軍區機關離職干部休養所。這個番號說明,住在這里的都是軍區機關及其直屬單位的離休干部,沒有戰功顯赫名垂軍史的將領。但是,畢竟他們也是從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走來,也有一些出生入死的經歷值得后人銘記。我想寫寫他們的故事。只是歲月匆匆,我這個曾經被老同志戲稱為小弟弟的也已經94歲,不能寫得很多了。
歸僑志士藍芝冰
在北京西路干休所的離休干部中,藍芝冰是我相識比較早的一個。
1952年4月,我從蘇南軍區調來華東軍區參與《人民前線》報復刊,藍芝冰時任華東軍區政治部保衛部機關保衛科副科長。他們科的主要任務,是首長和領導機關的警衛,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寫成新聞報道,所以我們互相認識但沒有交往。只在軍區舉行重要會議時,尤其是兼任上海市長的陳毅司令員來南京參加會議時,才能在會場內外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后來,藍芝冰調到軍區后勤部所轄部隊去了。
許多年以后,大約是1983年或是1984年,我和藍芝冰在醫院里重逢。病房里空閑時間很多,我們常在一起聊天。那時,藍芝冰已經從軍區后勤部第十三分部副政治委員的職務離休,剛住進干休所,而我還在上班,起初都是他講些干休所的情況。有一次,藍芝冰對我說:“其實,我們兩個曾經是同行,只不過你當報社的總編輯,我是報社的排字工人。”他略作停頓,看到我在傾聽,接著又說:“而且,你是在中國辦報,我是在外國。”
這樣的話題,當然使我好奇。我請藍芝冰詳細說說。
藍芝冰原名藍杰章。他的家鄉廣東梅州,常常有人到南洋謀生。1935年,18歲的藍杰章和他的哥哥藍錫章也漂洋過海,到了馬來亞的檳城,在中文報紙《中華日報》社當排字工人。1939年,他們又到新加坡為《星洲日報》排字。那時新加坡還是馬來亞的一部分,馬來亞還沒有改名馬來西亞。他們在愛國華僑聚集的報社工作,容易接觸新思想,參加了當地的工人運動,還加入了馬來亞共產黨。
1937年七七事變以后,全民族的抗日戰爭開始。華僑群情激奮,愛國熱情高漲。許多人節衣縮食為祖國的抗日事業捐款。東南亞的華僑陸續有人毅然回國,參軍抗日。戰斗在敵后的新四軍,不斷有捷報傳播海外。藍杰章也決心回國參加抗日。哥哥藍錫章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回國去打侵略者,是我們應盡的天責,只是我有兒女要撫養,走不開了。兄弟倆約定:藍杰章回國參加抗日,也代表哥哥的意愿,戰場上的功勞有哥哥一份;藍錫章留在新加坡養家創業,將來無論有多少家產,也有弟弟一份。
藍杰章回國抗日并不順利。他經香港到了日軍占領下的上海。日軍封鎖了一切前往新四軍的水陸通道。國民黨軍也在他們的防地阻隔同新四軍的往來。接著發生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消息令人沮喪,正在北移途中的新四軍軍部和皖南部隊,竟然被國民黨軍圍殲,損失慘重。
藍杰章在上海待了三個多月,終于等來了峰回路轉,得知新四軍已在蘇北鹽城重建軍部,并且整編了部隊,軍威更壯。藍杰章在共產黨地下組織的幫助下,北渡長江,到了蘇中敵后的新四軍第一師。
到了新四軍,通常要改名,為的是不要牽連家人。藍杰章說,我是自愿來當兵,就叫藍自兵吧!登記花名冊的同志根據自兵的諧音寫成芝冰。從此,藍杰章成了藍芝冰。
1942年5月,抗日軍政大學第九分校在蘇中抗日根據地成立,藍芝冰被選調到分校參謀隊學習。參謀隊是為了培養部隊急需的參謀人員設立的,38名學員中,有從部隊調來的有點文化基礎的戰士,更多的是剛參軍的學生和工人、店員,還有回國參加抗戰的南洋華僑。藍芝冰被任命為二班副班長。
藍芝冰很高興,剛到新四軍,有這個珍貴的學習機會,可以讓他從工人逐步適應成為革命軍人。但是,敵情的變化不讓他逐步適應。開學不久,他就遇上了戰斗。
藍芝冰生前沒有和我講過他的第一次戰斗。幸而他的兒子藍小杰保存著一篇文章,對這次戰斗有詳盡記述。
那是1942年5月下旬,國民黨的忠義救國軍范巧林部渡江北上,企圖配合日偽軍侵犯蘇中抗日根據地,先頭部隊的一個加強連已經到達啟東縣永昌鎮,有個30余人的小哨設在鎮北的村莊。新四軍第一師師長粟裕命令師參謀處處長張震東率領特務營和駐在海門縣海復鎮附近的參謀隊,采用奔襲攻擊戰術快速消滅這股頑軍,打擊日偽軍和頑軍配合進攻根據地的猖狂氣焰。
5月31日,特務營和參謀隊認真做了一天戰斗準備,晚飯后出發,冒雨行軍約50里,午夜到達頑軍的駐地附近。天明以前,張震東指揮發起進攻,由特務營包圍殲滅頑軍加強連,參謀隊進攻頑軍小哨。
參謀隊的學員多數參軍才兩三個月,隊長毛梅卿、政治指導員楊行在戰前作了細致的政治動員和思想工作,還對學員的武器裝備作了認真檢查,仔細到綁腿和鞋帶在雨天行軍會不會散開,戴近視眼鏡的學員有沒有備用眼鏡。
參謀隊有四個班。毛梅卿決定以二班為正面進攻的突擊班,因為二班有四個共產黨員。二班又分為三個戰斗小組,由班長楊森、副班長藍芝冰和已經參軍一年的測繪員黃明秋分別率領。
戰斗打響,頑軍集中火力應對正面的進攻,后來發覺已被包圍,立即向西撤退。這時,沖鋒號響起,二班奮勇在前,全隊一起沖鋒。頑軍大部分被殲,只有幾個人跳河逃脫。參謀隊初戰告捷
戰后,張震東在總結時說:“參謀隊的38名學員第一次上戰場,表現很好,行軍時事故不多,沖鋒時動作迅速。我要向粟師長報告,給他們記一功。”
這次初戰,給了藍芝冰信心、勇氣和經驗。他在新四軍經歷多次戰斗,迎來了抗日戰爭的勝利,接著又參加解放戰爭,投入新中國成立后的緊張工作。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才和僑居新加坡的哥哥藍錫章取得聯系。
藍錫章經過30多年創業,已經擁有一家小印刷廠,又開了一家文化用品商店。他還記得當初的兄弟約定,說這些產業有一半屬于藍芝冰。
其實,當初的兄弟約定,只是表達了海外赤子心系祖國的情懷,是不需要兌現的。藍芝冰由于參加抗日戰爭的功勞,1955年榮獲獨立自由勛章。他沒法將勛章分一半給哥哥。他也從未想過去分哥哥辛苦掙來的那點產業。由于軍人因私出國有種種不便,藍芝冰甚至一直沒有去新加坡探親。
亦文亦武鄭芝晨
1989年10月,我也住進了北京西路干休所。當天晚上,藍芝冰就來家里看望,同來的還有另一位老同志。
一進門,藍芝冰就笑嘻嘻地說:“我帶來了一位你真正的同行。”
那位老同志一面和我握手,一面自我介紹:“我叫鄭芝晨。”
鄭芝晨這個名字,我是聽說過的,知道他原任南京軍區后勤部運輸部部長。這位老后勤,怎么也和我同行?
鄭芝晨看我一臉疑惑,解釋說:“我當過幾年山東《大眾日報》的記者,還真的和你同行。”
我剛搬家,地上堆放著一捆又一捆書籍。我們就坐在書堆旁,聽鄭芝晨講他的經歷。
1939年秋天,在中共中央山東分局宣傳部工作的鄭芝晨受領任務,去參與《大眾日報》的籌備和創刊。從此他留在報社工作,起初在秘書處,后來到編輯部當記者。那些年,他奔走于抗日根據地的鄉村,發動基層干部和群眾給報紙寫稿,自己也寫了不少新聞和通訊。他熱愛這份工作,但是感到不滿足。他認為,中國革命以武裝斗爭為特點,沒有當兵打仗,總是個缺憾。他的這個想法,有時還公開談論,連報社領導也知道。
抗日戰爭勝利以后,國民黨反動派悍然發動內戰,以優勢兵力向山東解放區重點進攻。為了支援這場艱難的自衛戰爭,解放區的黨政機關和人民決定成立山東省支前委員會。
一天,《大眾日報》社長匡亞明找鄭芝晨談話說:“你想當兵,年齡已經不合適了。現在支前委員會要從報社抽調干部,雖然不是從軍,同樣要上前線,你愿不愿意去?”鄭芝晨當然愿意。
山東省支前委員會的工作,和新四軍兼山東軍區后勤部的工作大體相同,尤其是各地的兵站,都由后勤部干部和支前委員會工作人員聯合組成,大家一樣在戰火中奔忙,早已分不清誰是軍人,誰是地方干部。1947年初新四軍兼山東軍區改編為華東軍區,鄭芝晨成了華東軍區后勤部兵站部的干部。多年的記者經歷使他容易適應新的工作,從華東軍區到南京軍區,他先后在后勤部的兵站部、運輸部、生產部、油料部工作過,一直工作到1980年離職休養。
講完這段經歷,鄭芝晨轉換話題,問我打算怎樣安排離休生活,又問我會不會打太極拳。我說:“有一年在臨潼療養,學過太極劍,可惜出了療養院就忘記了。\"鄭芝晨熱情地說:“這好辦,我可以教你。”
這時,一直只是旁聽的藍芝冰插話說:“老鄭不但會太極拳和太極劍,還會少林拳和少林棍。他的家鄉山東萊西有尚武傳統,他十歲就拜師習武,練過好多年。”
為了說明鄭芝晨精通武術,藍芝冰講了一個故事。
1982年,鄭芝晨去河南旅游,到了少林寺,看到一群年輕的僧人正在練拳。他說:“我也學過少林拳,但是和你們剛才的拳法有點不同。”一位年長的僧人過來客氣地向他請教,后來知道這是崇喜法師。鄭芝晨打了一套少林拳,又打少林齊眉棍,打得如行云流水、出神入化。崇喜法師說,這套棍術以前寺里有人練過,現在已經失傳了。他懇切地留鄭芝晨在寺里住幾天,讓他們將這套少林棍的一招一式畫下來成為圖譜。歷來都是人們到少林寺拜師習武,鄭芝晨卻是到少林寺傳授武術,成了新聞。有人聽說此事,便寫成一篇報道,登在《羊城晚報》上。
我后來又知道鄭芝晨的武功不僅用于健身,而且在戰場上發揮過作用。那是淮海戰役后期,敵我駐地犬牙交錯。有一次,鄭芝晨夜間執行任務誤入敵營。幾個國民黨軍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撲來。鄭芝晨眼疾手快,起腳如飛,出手似電,將靠近的幾個國民黨軍士兵的槍一一踢掉。他的搏斗贏得時間,讓戰友們迅速趕來,全殲了這股敵人。
鄭芝晨改行以后,沒有再寫新聞報道,但是保持了吟詩填詞的愛好。他有三套詩集贈我:上海出版的《愛晚行吟草》、山東出版的《愛晚軒吟草》和《即事吟草》。詩集中有一些戰爭年代的作品,例如寫于1941年冬天的《沂蒙反掃蕩》:“沂蒙轉戰海東濱,忍見河山浸敵塵。誓掃寇仇收國土,中華兒女志成城。\"那時他正當記者,其實已經參加軍事斗爭了。
1989年,鄭芝晨去濟南參加《大眾日報》創刊50周年紀念活動。50年輝煌報史,老戰友晚年重聚,他感慨良多,寫了15首詩,其六是:“亦文亦武百戰身,人死出生為人民。糧短衣單猶自樂,創業艱難風雨頻。”亦文亦武,正是鄭芝晨對自己的寫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