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與《快雪時晴圖》《水閣清幽圖》均為中國畫史上的重要作品,文章旨在探討三者之間的關系。《快雪時晴圖》作為黃公望另一雪景佳作,其以獨特的筆墨語言和構圖布局,展現了雪后初晴時大自然的寧靜與壯美,與《九峰雪霽圖》在雪景描繪上雖各有千秋,但都體現了黃公望對自然景致的深刻感悟及其高超的藝術表現力。《水閣清幽圖》則以清新脫俗的畫風和深遠靜謐的意境,與《九峰雪霽圖》在山水意境的營造上形成了有趣的呼應和對比。文章重點從《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水閣清幽圖》兩幅畫中攫取數枚重要印鑒進行比對,并結合《快雪時晴圖》筆墨進行分析,考證幾幅畫作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黃公望;《快雪時晴圖》;《水閣清幽圖》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1.003
故宮博物院藏《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是一幅橫卷,而黃公望真跡《九峰雪霽圖》是一幅掛軸。兩者之間名似而畫異。經過仔細比對,《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應擬自黃公望《快雪時晴圖》。畫中修仙道臺、觀景之屋等類似元素同樣也出現在黃公望《水閣清幽圖》中①。黃公望其他作品如《天池石壁圖》《剡溪訪戴圖》等也都有此類元素,或許這只是黃公望繪畫布局習慣而已。
1 《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與《快雪時晴圖》比較分析
黃公望,元四家之首。故宮博物院藏黃公望《九峰雪霽圖》,立軸,紙本,墨筆,縱117厘米,橫55.5厘米。此圖作于元至正九年(1349),為黃公望81歲高齡之作。若按傳統來解讀,這幅畫是作者以水墨寫意的手法匯集畫出了江南松江一帶的九座道教名山,時稱“九峰”,因此得名。然而,近年來有專家學者提出此畫是描繪浙江省金華市婺城區湯溪鎮的九峰山自然景致。孰是孰非有待進一步考證。
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則非常有意思,畫名雖寫“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實際上并不是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仿的卻是黃公望另外一幅名作《快雪時晴圖》,同樣是橫卷②。仿者乃“明代某位高人”,具體是誰,不得而知,姑且以“明人”謂之。
從留存于卷尾的題跋中可以看出,明代鑒藏家們都對此畫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古人仿畫不同于當今高清數碼掃描后的高仿噴繪,還是需要有相當筆墨功夫的畫家,靠一筆一畫實打實地畫出來。因為是人工手繪,抽檢兩幅畫的任一部分,發現筆墨細節均有所不同,但全畫氣息與原畫趨于一致。而且高仿者筆墨韻味恰到好處地控制在某一區間,讓山、石、樹、屋等畫面結構有所微調、再創。可見,這位“明人”深諳黃公望《寫山水訣》,他拒絕外形上的生搬硬套,合理融入作畫偏差所帶來的偶然美,這種“真情實墨”古畫高仿之美深深打動了明代諸位鑒藏家們。
《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畫卷左側是明代書畫家鄒之麟的首跋:“九峰雪霽圖掛軸。在魏上公家,真本也,其余悉偽耳。此卷較之更遒密,精彩十倍。是趙文敏所藏。歲久脫落。骨董家俱兩分之。以本信知者以題跋裝掩。溷不知者問在一契。密家須之雙龍整合。自有時耳。庚寅冬日逸老題于懺閣。”由此可見鄒之麟知道魏上公家的藏畫是黃公望根據趙孟所送“快雪時晴”四個大字有感而發后提筆所繪的《快雪時晴圖》橫卷,而非立軸《九峰雪霽圖》。因為立軸和橫卷是兩種完全不同布局的畫作。趙孟和黃公望這一對師徒之間的書畫揖禮互敬在當時已成為一大美談而被文人書畫圈熟知。鄒之麟題跋的第一句“九峰雪霽圖掛軸”似乎給全卷定了一個調,也就是“仿的是《九峰雪霽圖》”。“在魏上公家,真本也,其余悉偽耳。”“此卷較之更遒密,精彩十倍。”“是趙文敏所藏。”首先,鄒之麟說“其余悉偽耳”,但此圖是魏上公家的真跡;其二,鄒之麟認為他所題跋的這卷比《快雪時晴圖》原件更遒密,要精彩十倍;其三,“是趙文敏所藏”。其實鄒之麟說的這三點似乎話里有話,耐人尋味。我們不禁要問:①既然魏上公家已藏黃公望《快雪時晴圖》真本,其余皆偽作,那么此本算偽作嗎?②黃公望原創《快雪時晴圖》怎么就不如鄒之麟題跋的這幅遒密、精彩?③按照趙孟當時社會地位及書畫個性,他怎么會藏兩幅《快雪時晴圖》呢?一幅有他自己題跋給黃公望“快雪時晴”四個大字作為背書的,另一幅光有類似畫心,其余佐證題跋等啥都沒有?
《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鄒之麟題跋中的含射意味,同他給《富春山居圖》(子明卷)所作題跋一樣。鄒之麟在明知孰真孰偽的情況下,還力圖為偽作《富春山居圖》(子明卷)講好話。《無用師卷》中鄒之麟題跋在沈周、文彭之后:“余生平喜畫,師子久。每對知者論,子久畫,畫中之右軍也,圣矣。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之蘭亭也,圣而神矣!……問卿何緣乃與之周旋數十載,置之枕藉,以臥以起;陳之座右,以食以飲;倦為之爽,悶為之歡,醉為之醒……國變時,問卿一無所問,獨徒跣而攜此卷,嗟乎!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徇之矣……豈愛根猶未割耶……嗟乎!余言亦太饒舌矣。野老鄒之麟識。”可見,鄒之麟在題跋中已經將吳問卿如何癡迷《富春山圖》及畫卷火殉事件一一詳記。
惲壽平題跋:“此卷無題正是真者,然則余向所見者豈贗品耶?抑。癡翁有兩本乎?衣白一生學子久畫于子久,深有得力處。其鑒別子久必精。則此卷當與天池沙磧諸圖頡頏千古。”顯然,惲壽平之前也曾見過黃公望《快雪時晴圖》真跡,所以才有“然則余向所見者豈贗品耶?抑。癡翁有兩本乎”的感嘆,可見惲壽平的鑒別也受到了鄒之麟首跋的嚴重干擾。經再三猶豫后,其鑒定意見也站在了鄒之麟一邊。
眾所周知,故宮博物院藏黃公望《九峰雪霽圖》掛軸是黃公望為江浙儒學提舉班惟志作。從書畫藏印角度分析,這幅《九峰雪霽圖》與趙孟沒有任何關聯。而且“九峰雪霽圖”這五字畫名并不是黃公望作畫時當面親題,只是后人取之。可見,鄒之麟題跋中的“九峰雪霽圖掛軸”實際上不是《九峰雪霽圖》掛軸,而是指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黃公望徐賁書快雪時晴書畫合璧卷》里的黃公望所繪部分。從兩幅畫的相似程度可以斷定《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實際上就是仿黃公望的《快雪時晴圖》。
既然當時黃公望未給畫取名,那么如果后人根據畫境來取相應的名字也不為過。“九峰雪霽圖”的確是一個非常有意境的好畫名。而且這兩幅畫作都是冬日雪霽之景,其遠峰數目相當,都是九個左右。如是美名給黃公望立軸、橫卷雪景圖皆可。我們現在很容易把黃公望畫作及畫名逐個對應,無一差錯。可在當時,收藏家們也并不一定分得那么清楚。
2 《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與《水閣清幽圖》比較分析
南京博物院藏《水閣清幽圖》,104.7厘米×67厘米,紙本,墨筆。《水閣清幽圖》細膩地刻畫了深山隱居的景致,通過云氣的間隔,巧妙地將畫面分為近景與遠景兩個層次。在近景部分,畫面生動展現了一條源自遠方茂密林間的山間溪流,它潺潺流淌,穿越兩岸。此區域中,坡石層層疊疊,樹木叢生,形成了一片茂盛蔥郁的景象,而山谷間則云霧繚繞,營造出一種幽靜深邃的氛圍。遠景部分則呈現出一座主峰巍峨聳立,其兩側低矮的峰巒形成回護之勢,進一步增強了畫面的立體感。主峰前方延伸的山頂平臺,巧妙地與近景相呼應,形成了遠近景觀的和諧統一。從筆法上來看,該作品與黃公望的其他典型作品存在一定的差異。具體而言,山石輪廓及房屋樹木多采用了細致的勾點法,以勾勒出其基本形態。然而,在山石的紋理處理上,畫家則更多地運用了拖擦的筆法,這種技法不僅豐富了山石的表現力,還為整個畫面增添了一種舒曠灑落、超凡脫俗的氣質。
畫幅右上角題跋:“大癡道人平陽黃公望畫于云間客舍,時年八秩有一。”③下面鈐有“黃氏子久”“一峰道人”兩枚印鑒。經過仔細比對,《水閣清幽圖》上的這兩枚印鑒(圖1)與《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上的兩枚印鑒(圖2)高度相似,而與黃公望其他傳世作品中印鑒有較大差異。這兩組印鑒高度一致的典型特征有:第一,“黃”字的“八”字腳略窄于“黃”字中上部的字體寬度,右捺比左撇稍長;第二,“子”字中間一橫都是左輕右重之勢,而非水平狀態;第三,“久”字撇與橫撇半包之內的印泥實體比其他“黃氏子久”印鑒都要肥大;第四,黃公望的其他作品中,印鑒“一峰道人”的“峰”字下部兩橫都是明顯的上短下長結構,而這兩幅畫中的“峰”字都是上下兩橫左端對齊,而上橫的右端比下橫的右端稍微長一點。除此之外,兩組印鑒還存在一些表象差距,如《水閣清幽圖》印鑒中“黃”“氏”“子”“峰”“道”“人”字的局部均存在不同程度裂紋;有的淺表紙皮明顯脫落,導致字體結構發生變異,如“氏”字右下角、“道”字頂部、“人”字頭部等。反觀《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兩枚印鑒保存得相對完好,幾乎無損。
參考《藝術教育》2024第3期《黃公望水閣清幽圖探析》中圖5《黃公望作品中的不同印鑒》發現,黃公望在《臨黃庭經》中鈐的“梅隱齋”“水幽居”及《半張紙》中的“窮忙藝”三枚閑章是獨一枚,其他如“黃公望印”“黃氏子久”“大癡”“一峰道人”“黃”等印鑒以不同組合的形式存在于黃公望的不同畫作中,形成了多個印鑒組合拓撲圖。印和畫相互依存,印與印又互為印證,拓撲圖為鑒真辨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參考作用。《水閣清幽圖》中“黃氏子久”“一峰道人”兩枚印鑒屬“孤例”,與黃公望其他傳世書畫作品中的印鑒不可互證。但非常巧合的是,卻與這幅《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的一組印鑒特征高度吻合。仿佛《水閣清幽圖》印鑒破損處無需通過技術復原,直接參考《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上的印鑒即可。當然,即使同一組印鑒蓋在兩幅不同的畫作上,在主要特征相同的情況下,依然會存在微小區別,主要是緣于:①印泥蘸取多少;②鈐印力度大小;③畫紙襯墊物軟硬;④紙張工藝生熟而致印線、印塊肥瘦;⑤紙張質地及溫濕度、光照等不同儲存環境因素。
另外,還有如下畫面元素的相似性:
圖3為《快雪時晴圖》的主峰平臺,平臺之間三二礬頭堆垛,偶見雜樹,意為道家修仙之臺。圖4則是《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兩幅畫在整體畫面布局架構上極其相似。圖3極富自然書寫性,圖4“描”性較明顯。圖5《水閣清幽圖》平臺與前兩幅依然存在相似布局,平臺寬度作了合理化調整,礬頭數量稍許增多,同時將平臺右上方遠處留白的小虛峰放大為近景披麻皴的實峰。
圖6、圖7初貌外觀基本相似,圖7為了追求形似,用筆比較拘謹,缺少了“逸”性。《水閣清幽圖》中的房子與上兩幅近似互為鏡像的關系(圖8)。只是在側窗大小、柵欄長短、有無桌椅等微觀方面有所區別而已。圖6、圖7中的房子筑于山坡堆建的石臺之上,而圖8中的房子則直接建在溪流之上,故被后人稱為“水閣”。
《快雪時晴圖》上是雜樹寒林(圖9)。《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則將較大幾株雜樹換成了松樹(圖10)。此松樹的畫法與《水閣清幽圖》中的松樹(圖11)畫法如出一轍:都是先空勾出枝,然后直接在枝干上畫松針。而黃公望的中遠景松樹比如《富春山居圖》《溪山雨意圖》中非常注意主干與梢枝間的虛實轉接、過渡自然,梢枝也往往是“勢上”而“畫下”,盡顯不屈,頗具遒勁之力。
當然,而《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與《水閣清幽圖》筆墨畫法還有不少雷同之處。因篇幅有限,不一一例舉。
3 結論
總之,《快雪時晴圖》是黃公望真跡無疑。從《明人仿黃公望九峰雪霽圖》題跋得知此畫也是經歷了一定的波折后才被后人證偽。至于《水閣清幽圖》中印鑒、筆墨等方面的新疑點也有待于學術界進一步考證。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專家組成員之一傅熹年先生著有《傅熹年書畫鑒定集》④。他在《淺談做書畫鑒定工作的體會》一文中表述:“在這方面我曾有教訓,一次看一幅名為黃公望《水閣清幽圖》的畫,有些筆觸似乎是黃公望的,就貿然肯定,以后又收入美術全集中。印出來后,略去細部,只看大局,全然不是似黃公望,明顯是失誤。”⑤顯然傅熹年先生是在若干年后僅從筆墨角度分析,并重新修正了自己的鑒定結果。這一點難能可貴。可歷史上不乏書畫大家在藝術生涯的不同時期有不同風格的筆墨,謂之“衰年變法”。本文試著繞過這一干擾因素,重點通過放大、對比幾枚重要傳世印鑒之間的關系,再結合新發現、新線索展開討論,希望為廣大學者或考古工作者提供不一樣的視覺角度和思維方式。
注釋
①黃健飛.黃公望《水閣清幽圖》探析[J].藝術教育,2024(3):186-191.
②黃健飛,唐進華,施雨.《〈快雪時晴圖〉書畫合璧卷》芻議[J].藝術市場,2023(2):56-59.
③魯力.黃公望《水閣清幽圖》軸[J].文物,1988(9):78-79.
④薛永年.建樹中國藝術品牌至關重要[J].美術觀察,2005(6):127.
⑤傅熹年.傅熹年書畫鑒定集[M].第4版.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199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