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立雪中,2006年 攝影:(@DaeSooKim)
編者按:
2025年3月8日,韓國攝影藝術家金大洙第一次中國個展“竹語”在開幕。當天,HARTGALLERY總監林翠媚女士主持了展覽作者金大洙、攝影評論家和策展人姜緯、攝影系教授矯健的對談會,從銀鹽顯影的技術哲思、黑白語言的東方美學基因,到竹作為文化符號的精神轉譯,展開了關于影像本質的思辨之旅。

來自人類的竹子,1998年 攝影:金大洙(@DaeSooKim)
姜緯(以下簡稱“姜”):祝賀金大洙老師第一次來中國辦個展。我在電腦上看、手機上看,和在現場看,差異很大。現場看金老師親手制作的原作,效果不同凡響。竹子對東方人來說是一個非常之物,備受人們喜愛。竹子代表著堅韌不拔、高風亮節。金老師,你二十多年以竹子為拍攝主題之一,竹子雖然有四季不同的變化,但畢竟只是一種拍攝對象,作為攝影藝術家,你是怎么運用視覺語言盡可能地使其豐富,避免單調?
金大洙(以下簡稱“金”):我拍竹子,也拍其他樹木,還拍過人。我只是想表達一種對韓國人有著深刻影響的形象。展覽的時候,相對于給大家看各種各樣的主題,我更喜歡單一主題,以便大家更清晰地了解作品的意義。這次展覽的主題是竹子,下一次展覽可能會是另一個主題。抓住一個主題,持續努力將這個主題詮釋出各種各樣的語境,是藝術家該做的事情。下一次當大家過來看另一個主題的展覽時,希望也能看出來是我的作品。如果大家能有這樣的感受,對于藝術家而言就意味著創立了自己的風格。
姜:你早年是在美國紐約學的攝影,后來回到韓國,創作主題逐漸本土化,就比如作品里面的竹林,是支撐情感、承載精神的地方,東亞人對此并不陌生,這種轉變的動機,或者說核心思想是什么?
金:年輕的時候,我常在想自己是誰、從哪里來、住在哪里、往哪里去,會朝著人的本質上去想。但是當我四十歲的時候,我很清楚自己是韓國人。很長時間里,我一直在研究西方的語言,后來想作為韓國人,能表達的美是什么。韓國20世紀90年代以后,人均GDP達到了兩萬美元,當時韓國的風氣是探索生活的本質,藝術家對時代的變化很敏感,這種過程也是一種“本土化”。自那時候起,我就開始探索一種屬于韓國的本質性的東西,探索具有韓國氣質的攝影。

矯?。ㄒ韵潞喎Q“矯”):很高興有機會看到金教授的原作。以前到現場看展覽的積極性不是很高,許多人都是在網上互相交流,仿佛手機上看作品就可以了。但這次展覽的照片是手工銀鹽放印的,于是就把我們聚到了一個現場,對我來說這像是一個禮物,我看到有很多年輕的藝術家都到現場來了,這是一個很有活力的互動現場。我本人也使用過傳統手工銀鹽放印的方式創作并展示作品,知道其中的甘苦與得失。當日常的攝影創作已經普遍運用數字手段的時候,你這么多年堅持用傳統手工銀鹽放印的方
式,很想了解你是怎么考慮的。
金:我父親也是一名攝影師,我上小學之前跟隨父親學過一些攝影技巧。數碼相機和數碼技術流行起來是近一二十年以來的事情,就像我只會說韓語而不會說中文一樣,我學攝影的時候并沒有學過數碼方法,要用數碼相機就像新學中文一樣,對我來說是一件比較難的事情,而傳統方式對我而言則是一種熟悉而簡單的方法。我希望今后能經常來中國,我也會努力學習中文,因為我是開放的,總有一天我也會用到數碼技術。數碼照片剛出現的時候保存時限很短,只有一年甚至一年都不到,光照會使顏色發生變化,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數碼照片保存的時間也變長了。人生很短,但我相信藝術是恒久的,我去世之后,作品會一直存在,洗印出來的照片可保證一兩百年后的色彩和畫質還是穩定的,但數碼照片一百年后會怎樣還沒有試驗過,我還不是很確信。希望當下的年輕藝術家能不斷實踐和努力,藝術是要不斷傳承的。

矯:謝謝金教授給了我們很有意思的回答??赡苡幸粋€原因金教授故意不說,若干年前我曾在上海參觀捷克攝影藝術家簡·索德克(JanSaudek)的展覽,大家知道索德克在地下室里拍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物,都是手工制作的。我曾當著他的面說這種傳統的方式很麻煩,你的作品量蠻大的,為什么不改用數碼技術呢?我其實是故意逗他,因為他就像老頑童一樣。索德克的回答很簡單,他說那樣的話“魔法”就沒了,不是沒想過,而是“魔法”沒了。當數碼浪潮幾乎把整個攝影創作覆蓋的時候,仍有一些小小的山頭露出水面,就是這些傳統銀鹽的玩家,我想這是另外一個延伸話題了。金教授,你的這些作品為什么用黑白而不用彩色,是否也有“魔法”上的考量呢?
金:從歷史來看的話,早期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后來才有了彩色。彩色照片在發明之初,畫質并不太好,經過不斷發展之后,現在的畫質也變得很好了。但是彩色照片作為藝術作品顯得太“現實”了,需要注重記錄性的時候,攝影師會傾向用彩色照片。威廉·埃格爾斯頓(WilliamEggleston)1976年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做展覽的時候,大家感到一個彩色照片的時代來臨了。接著在美國出現了“新彩色”攝影潮流,人們逐漸對彩色照片產生了新的看法,許多攝影師和藝術家開始用彩色照片進行創作。我是1981年去美國學習攝影的,屬于彩色照片風行前的一段時間,所以黑白照片對我來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表現方式。十多年前,我去日本時看到了大量的彩色原作,與畫冊上看到的很不一樣,當時就有了感覺。最近十多年,我也陸續拍過一些彩色作品。

姜:金老師這個展覽,竹子是唯一的主題,全部是黑白照片。古代東亞的畫家們在畫竹子的時候,用的是水墨。我想繪畫和攝影兩者之間可能會有一點聯系。當時的畫家不知道竹子是綠顏色的嗎,他們當然知道;但為什么是墨竹,是沒有綠顏色嗎,也不是,因為古人很早就使用礦物顏料。那說明藝術家或許有一種想法,自然界的、直觀的對象,要變成一種視覺的東西,并非要照搬眼前看到的物象,而要把這些物象轉化為一種視覺藝術的語境,用個人的語言去展開藝術本體的尋繹,這是一種精神性的尋繹。
金:彩色給人的感覺是“現實”的。黑白只能用黑灰白來表現,表面上看似比較單一,但相較于彩色,黑白能更好地表達創作者的思考。黑白照片往往更能幫助、帶動觀眾去展開豐富而長久的想象。
姜:剛才我們聽金老師現場導覽,在闡述拍攝理念的時候,他多次強調了時間的意義。他談到人生很短,希望藝術更長久一點。用大畫幅相機拍作品本就是一個比較慢的過程,而后在工作室中正負相洗印并制成作品也是比較慢的。實際上攝影是關于時間的藝術:按快門是一瞬間,按快門前及按快門后,都是需要花費時間的。請問金老師,我們觀眾在看作品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慢慢去進人作者的世界?
金:創作對于藝術家來說是一種很繁忙的作業,攝影藝術旨在向觀眾表達一種抽象化、概念性的想法,而不只是用眼晴看。因此展覽是一個非常好的場合,我可以觀察觀眾的反應,我想表達的內容有沒有傳遞給觀眾,要是覺得沒有的話,我會重新去拍攝并呈現給觀眾看,會一直這樣循環下去。
矯:感謝金教授的提示,為什么是黑白而不是彩色的,金教授回答說這是他的“母語”,我覺得很有意思。實際上我們看到金教授對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是很感興趣的,也是持開放姿態的。了解觀眾反應的過程是個動態過程,在充分交流互動的過程中,他有所感應、有所采集、有所啟發。我了解到金教授是第一次在中國杭州做展覽,在此之前,金教授也接觸過不少中國藝術家,甚至你有些學生也是中國人。請問你對中國攝影師的感受如何。
金:第一次這么正式地跟觀眾交流,中國觀眾對攝影的濃厚興趣讓我感到驚訝。中國有很多攝影師,有很多藝術家,我和其中一些有過接觸和溝通,我非常期待見到更多中國的藝術家,希望有更多深人的交流和分享。
姜:任何一個攝影師或藝術家,其創作動機都會有對未知的探究。那么我想請金老師聊聊,像你這么資深的攝影藝術家,拍了這么多年,還有什么一定想要去探索的?
金:人是會一直變的,比起第一次拍攝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進步了很多。明天是未知的,我興奮地期待著明天,對明天的變化始終期待著。
姜:你在大學里從事攝影教育多年,從教育這個角度出發,你對想學攝影的年輕人有什么忠告?
金:這是個很難的問題。跟年輕人一起想、一起玩,年輕人能接受我的話,我想說聲真誠的謝謝。青年就是明天和希望,是值得期待的未來。對那些堅持努力工作、認真攝影的青年攝影藝術家,請多給他們一些掌聲。
(圖文提供:)

作者簡介:
金大洙,韓國攝影師,1955年出生于首爾,自幼受攝影師父親影響,對攝影充滿熱情。在弘益大學藝術學院學習視覺設計后,赴美研習攝影?;氐巾n國后,在祥明女子大學和弘益大學任教,同時堅持攝影創作,其作品多圍繞韓國人與土地,探索韓國人的文人精神,與當時韓國主流攝影潮流截然不同,引發了廣泛關注。通過“創作然后”等展覽,展現了獨特的藝術視角,對韓國攝影界產生了較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