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記

一條水，堤岸束縛了它，卻流進我的心里。

我喜歡這一汪水，面積不大，活水，干凈，一如她的內心。

有事沒事，我都要抽時間跑過來坐一坐，有時圍著它轉一圈，十幾分鐘的工夫，清空大腦，只是單純地走，很機械。有時我會坐上一個下午，如果太陽沒那么大的話。其實，太陽升在頭頂也無所謂，不去管它就是了，我的心思全在水中。

那是怎樣的水啊？水波輕輕蕩漾著，泛出清亮的光，密密匝匝的細小的波浪如同魚鱗一般排布，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對岸，再彈射回來，照亮心里灰暗的地方。遠遠望去，水碧藍藍的，可以和天空相媲美，但天空的藍讓人有些疏離感，我伸出手去，永遠抓不住它的一絲一毫。這里的水就可愛多了，充滿魅惑的藍色調將我吸引到岸邊，蹲下，我就能掬起一捧水來，然后任由它從指尖、指縫中溜走，似乎捉住了水，似乎又沒有。如此反復著，清涼的水打濕了我的手臂、臉龐，乃至衣服，我使勁拍打水面，它回報給我“啪啪”的快樂聲響和高高濺起的水花，水花飛向兩邊，激起無數更加微小的漣漪。

我一度以為，水是溫柔的，它帶給我諸多快樂時光，令我意外的是，它用顏色、清涼勾住了你的眼睛，順帶也要勾住你的魂魄。最早被勾住了的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徐大偉。

今天的我坐在水邊涼亭下，雙手托腮，眼晴不曾有片刻的放松，一直町著女兒跑來跑去的身影。我告訴她水里有漂亮的美人魚公主，但也有喜歡小孩便要拖走的壞女巫，所以不要到水邊去。在岸邊修建沙堡，多么美好，看著看著，好像我也成了孩子，跑回了三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哪一處沾了水的夏天不會有點傳奇色彩呢？我們幾個伙伴充滿無處釋放的精力，成群結隊地“橫行鄉里”，街上的狗被我們追得精疲力竭口吐白沫，路邊的雞讓我們嚇得跟跟跑跪飛上墻頭，那些花花草草自不必多說，一律被毫無情趣的我們連根拔起，薅個精光。有一片草地被我們走過后，如同被一個整腳的剃頭師傅理過發，頂著高低不一、東倒西歪的頭發茬。那天上午剛剛翻過一處籬笆墻的我們，采用最簡單又最無知的方法一一在西瓜地里打滾一偷走了幾個大西瓜。毫無經驗的我們理所應當地認為，個頭大的一定是熟了的，哪個西瓜大到擋住我們瘦小的身軀，我們翻滾不過去了，哪個西瓜就是好瓜，就要摘了去。可結果往往并不理想，這些西瓜被摔碎后遺棄在山崗上，等待著變質、腐爛、分解，開始一個新的輪回。

解暑解渴的西瓜無法讓我們得到滿足，我們將目光投向了村后的那片水塘。徐大偉首倡，我們跟著，一群人二話不說，拔腿就跑到水塘邊。徐大偉一邊跑一邊脫衣服，到了水邊的時候，他早已經成了一個光啶猴子，一道漂亮的拋物線過后，直接撲入水中，濺起巨大的浪花，打破了午后的寧靜。這浪花刺激了我們所有人，平時父母老師的三令五申全都置之腦后，岸上是我們亂七八糟的衣物、鞋子，水里是我們時起時伏的小腦袋瓜，泡在水里，不知是水擁有了我們，還是我們擁有了水。

如果僅僅是泡在水里，我對那個下午的印象不會太過于深刻，肯定是哪個點觸動著我，撩撥著我。對了，徐大偉。肯定是他，這個我們村同輩人中最先搞出溯流而上探險計劃的人。他比我們小一歲，但比起想玩樂點子，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不如他一個。當時，村后水塘的水是從后山上流下來的，因為地勢低洼，便匯聚在此，有了這個水塘。徐大偉看著蜿蜒而去的河道，眼神中透著一股好奇和無畏，他不止一次地說過要學徐霞客，走遍天下，游遍天下，寫一本《徐大偉游記》出來。讀書少的他放出豪言壯語，讀書更少的我們以為徐霞客是他的祖上，是個大人物，對他更加崇拜。徐大偉說到做到，同樣是一個夏天，也同樣是一個炎熱的午后，他趁著村里的人和狗都在打盹兒的時候，悄悄地溯流而上。不知道他走的哪條路，也不知道他找沒找到河流的源頭，我們只知道他在山上獨自待了一個晚上，而我們被急瘋了的大人們盤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徐大偉搖搖晃晃回到家，倒頭便睡，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起床。見他安然無恙平安歸來，大人們的心落了地，責罵一頓也就過去了。我們幾個的心卻懸了起來，徐大偉成了我們之間的英雄人物，但徐大偉對這次探險只字不提，永遠吊著我們的胃口。我想，英雄嘛，總歸是神秘的代名詞，時間長了也便不了了之。

水里的我們很是快樂，這快樂依然來自徐大偉。他水感好，膽子大，花樣多，在水里翻跟頭、倒立、憋氣，誰也沒有他厲害，從你眼前扎一個猛子，等到再露出水面的時候，他已到了你的身后，天曉得他是怎么做到的。據他自己講，在水里他能360度旋轉前進，整個人如同一條大魚，不，他就是一條魚！玩了一會兒后，徐大偉發現了新的挑戰項目，從跳臺往水里跳，美其名日“深水炸彈”。看看高聳的臺子，我們都搖頭，面露難色，卻慫蒽徐大偉去跳。徐大偉瞥了我們一眼，緩緩走上跳臺。那一刻我心里有點異樣的感覺，心頭發緊，想要開口叫住他，卻未發出什么聲音。徐大偉的身影變得那么小，還有點模糊了，一道光從上而下插進水中，沒有水花，沒有波浪，沒有喝彩，什么都沒有。

那個下午，我們這些孩子都被家長們緊緊抱在懷中，我差點因此室息。我看到徐大偉躺在岸上，身上裹著一層白布，顯得他的身軀更加瘦小。一個村民口中念念有詞，對著水塘割開一只大公雞的喉嚨，讓鮮紅的血流干，然后丟進水中后，徐大偉被人抬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

至此，我們好久不去水塘，每次經過時也都要繞道而行。說不上為什么，總是不太想看到這里，哪怕一丁點兒都不行。固執的我們認為，也許徐大偉幻化為一條魚，早已暢快地游到大海，見了大世面，但徐大偉一定從沒有離開過這片故鄉的水，他依然時不時地攪動著我們的內心，讓我們內心深處泛起更多更大的波瀾給他看。

我以為我和水的緣分已盡，然而這個世道總是胡亂安排每個人的命運。

在這三十多年的時間當中，求學、工作的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條河靜靜地流淌，它們無一例外地打著漩渦，滿腹心事，就這么緩緩流去，流到地老天荒。

上學那會兒，我常常跨越學院的限制，跑到美術學院看他們作畫，偷偷瞄一眼那個坐在教室一角的小姑娘。她梳著高馬尾，穿著素凈的白襯衫，收腰，扎進有些肥大的直筒褲，腳上的帆布鞋充滿活力。而她笑起來時的小酒窩，是甜美又迷人的。

美術課，我自然是聽不懂的，面對著畫板、畫紙和畫筆，我長久地對著模特發呆，臨到下課的時候，我拿起畫筆，寫下一種隨意又莊嚴的體驗感。美需要不同的表達，老師抬了抬近視鏡，斜著眼打量我，又看看我寫下的稚嫩的文字，默許了我的無端闖入。

從此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發呆、涂鴉、寫一些零散的詩歌，當然，還有偷瞄那個馬尾辮姑娘。

秋季的一天，同學們接到通知去寫生，地點位于城市西部一條大河岸邊凸起的河灘上。抵達之后，同學們各自散開，支開畫架，饒有架勢地比畫著，運用著光影、透視、線條、色彩搭配等種種技法。我沿著河邊慢慢走著，看那長得正茂盛的蘆葦叢。它們足足有一人多高，密密匝匝，難以下腳，葉子依然是青綠色，卻難掩轉黃發灰的勢頭。蘆葦頂端那一叢蓬蓬的白毛團最惹人注目。風一來，它們齊刷刷倒向一邊，步調出奇地一致；風轉了向，它們便又跟著倒向另一邊，步調仍然一致。我想，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和信仰，讓它們有了這樣統一的姿態？想得太多了，腦袋會太重，讓人抬不起頭來看到遠處的風景。

河面上升騰起一些薄薄的霧氣，遮掩住對岸那個不知名的小村莊。

這條河不知流過多少個這樣普通的村莊，路過多少個普通的你我，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不作任何停留就拐個彎走了。而你我留下來，在村莊里出生、啼哭、長大、變老，然后默默死去，再重新出生，開始新的輪回。

我走累了，找一處干凈的地方坐下，雙手抱膝，團成一個球，猶如在母體當中，等待那個剎那毫無征兆地降臨。

河對岸是故鄉。誰的故鄉沒有一條河？我在外地上學，看到飛過的群鳥，常常想起家鄉親人。我們也如同鳥兒一樣，飛啊飛，一旦離開巢穴，就各自尋找各自的方向和宿命，飛到四面八方，飛進狂風暴雨中，飛到堂前屋檐下，飛入青翠山林里，有的再也不會回來，音訊全無，只留下當初那個鉆入天空的身影。我這只傻傻的鳥兒，只會沿著一條河飛，飛得再高再遠，照樣落腳在河邊的蘆葦叢，等待下一次起飛的時機。我以為我離開了故鄉，把它遠遠甩在身后，殊不知，我早就把它背在了自己的身上，說話時永遠褪不掉一點口音，吃飯尤其喜歡面食，就連睡覺我也會習慣面朝故鄉的方向。

我看著畫畫的同學們，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馬尾辮姑娘身上。她正在給畫上色，還沒到落葉的時節，她卻畫上了枯葉的顏色，基調很暗，和她明亮的眼睛形成巨大反差，我有點不喜歡。實際上，這種土黃色隨處可見，鄉親們在土地上勞作了幾輩子，都彎著腰，得到過失望和痛苦，也收割過希望。土地被流過故鄉的河流沖刷過，一邊帶走泥沙，一邊又帶來更多的淤泥。雜草在這里生長起來，和河流日夜為伴，相互試探，傾訴彼此的思念。

土黃色包容了更多的人和事。在我的故鄉，河流兩岸的山坡上，栽滿了楊樹、栗子樹，樹下有成行的土丘，大小不一，碑文上的文字或清晰可讀或模糊難辨，但我們每次來到這里的心情都一樣。叔伯們不茍言笑，略有些滑稽的動作掩不住骨子里的肅穆，我隨著他們莊重地行禮，禮畢，不敢高聲語，只靜靜地走在林中、水邊，耳邊聽見風呼嘯而過，仿佛從數千年前吹過來一聲回響。

土黃色的畫，土黃色的地，土黃色的水，土黃色的人。

時間差不多了，好多同學已經收拾好畫架，準備離開，馬尾辨姑娘似乎不滿意，前后左右來回地看自己的畫，又多次抬頭看著對面的村莊。我走過去，看她的側臉，看到夜幕降臨。馬尾辮姑娘放下畫筆，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我抱著她一起哭。

等我們冷靜下來，天上早就掛滿了星星。月亮很大，好像一伸手就能扯下來。

我們并肩坐著，不說話，聽河水嘩啦啦流淌進我們倆的心里。我指著對面幾點稀疏的燈光，看，那是我媽做好飯等我回家呢！

哪一條河流沒有母親的身影蕩漾？

對母親的回憶來自我腳踝處的一道疤。我撩起褲腿，露出那道已經淡化發白卻依然清晰可見的疤痕，用手輕輕摸一摸，還能感到有些凹凸不平，畢竟受過傷，流過血。據母親講，這是我很小的時候，自己抱著啤酒瓶子玩，跑來跑去，結果瓶子摔碎了，傷到了腳踝處。我當時什么反應我自己壓根兒不記得了，實在是年齡太小，而母親看到后如臨大敵，全身都僵硬了，半天不能動，反應過來后，她馬上抱起我往臨街的診所跑。但是她忘記了手里的菜刀，于是，我的頭上也多了一道疤。

假期漫漫，回到家的時候，我老纏著母親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兒，母親卻總是不愿意提及，找各種借口顧左右而言他。馬尾辮姑娘接過話，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在你媽媽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呢？姑娘悠悠的聲音讓我心下一驚，是啊，身為母親，一次次地被迫暴露自己照顧孩子的失誤，我越是表現得不在乎，母親心里可能越自責和痛苦，就像素描一樣，越描越黑，更加清晰可辨了。何苦呢？我握了握馬尾辮姑娘的手，有些涼，一如高中那次生病時握住的母親的手。夜愈靜，河水聲愈顯得大，像是加快了腳步想要逃離什么。

逃離對母親更深的回憶嗎？那是來自一包火腿腸的意外。高三課程緊張，精神上的弦總是繃得緊緊的，于是我有些不支，免疫力下降。感冒發燒找上門來，我頭痛頭暈，想忍兩天扛過去，結果越發嚴重，只好去衛生室輸液。醫生聽過癥狀，就給我做了皮試，準備輸液。我躺在病床上的一剎那，看到隔壁床有陪床的人前后忙活，眼睛趕緊看向醫生，以此掩飾內心的不安和難以名狀的孤獨。藥水一滴一滴地流淌著，從瓶子里通過輸液管到達針頭，然后注入我的身體。我看著這條輸液管，如同一條大河，而點點滴滴都是淚水。就這么胡思亂想著，竟然沉沉睡去。當我醒來時，母親正坐在床邊，不聲不響，就一直這么坐著，也不知道來了多久，悄悄守護著蜷縮在被子里的我。見我醒了，她忙問我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我似乎是含混不清地應了一句，母親看了一眼吊瓶就出了門。過了一會兒，母親拿回來一包火腿腸，這讓我感到驚訝。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吃零食一直是母親極力反對的，但凡有一次吃了火腿腸，母親總是會嘮嘮叨叨，說火腿腸沒什么營養，原料也不會是什么正經肉，責怪我亂花錢。而這次，母親破天荒地主動親自買了一包回來。那次的火腿腸特別香。

終于，饑腸輾輾的我拉著馬尾辮姑娘站起來，最后看了一眼那處村莊，依舊只有幾點零星的光在黑暗中堅守。白天看來偌大的一個村子，到了晚上濃縮起來，附著了更濃的冷色調，寂靜、空虛、遙遠，村莊早就沒有了炊煙，到城里去的人帶走了最后一根柴火。一條悠長的河害怕村莊孤單，在此拐了個彎，將繼續擁抱著它，長久陪伴左右。

我們轉身，隱沒在河流的另一邊，這里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高大的建筑、通明的霓虹燈，無人在意河邊的蘆葦叢和對岸老態龍鐘、步履瞞跚的村莊了。

時隔多年，我像得到了游牧民族的神通，一直逐水而居，靠近水、親近水，又不斷地離開水，徐大偉、馬尾辮姑娘、母親，他們都留在水中，只是有人漸行漸遠，我遺忘了他最初的模樣，有人居住在遙遠的上游城市，彼此多年未曾謀面，靠著共飲一河水，保持生命原始萌動的聯系，有的身在故鄉，依舊彎著腰辛勤地勞作。

水有自己的想法，億萬年對它來說并不算什么，它保持著自己一貫的氣質、秉性，對岸邊的花花草草、村莊、人群都冷眼旁觀，保留自己的態度，它就是往低處流，僅此而已。

我在此寫下水和有關于水的記憶供人閱讀，倒不如每個人都去水邊坐坐，看看，然后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