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冰川疊嶂,冰塔林千姿百態。深入其中,如高聳峻拔的山谷,比山谷更加冰晶剔透,寒冷刺骨。施義洋正攀爬在直立的冰面上,不遠處冰水潺潺,藍幽幽的一道光,像一把劍插進他身后的飄浮在水上的冰塔。
施義洋稍有停頓,看看腳下,踩出的冰窩亮晶晶的。他用力往上爬,需要借助一個支點,他有些夠不著。
顯然,擺在面前的選擇是唯一的。天漸暗,風力更猛,危機四伏。要跟時間賽跑,在體力消耗殆盡之前,不能再繞路。
他聽到冰雪崩裂的聲音,腳下正裂開冰縫,萬丈深淵在腳下顯現。他鉚足渾身力量,拼命向上,將冰鎬如匕首般狠狠地直插冰巖。他雙腳懸空,身體全倚靠在冰鎬的定點上。幾個隊員紛紛墜落。他們也不叫喊,但身體撞擊冰巖的聲音,依然響徹冰川。有人滑落入冰水,有人掉進冰縫。施義洋回頭看,冰鎬插入的冰體正在裂開無數條細縫,像蔓延的蜘蛛網……
施義洋驚醒了,再次打量四周:幾平方米的辦公室,四周墻上貼滿M峰的各種圖紙。他正躺在長沙發腳下,用他的充氣野外睡袋套身而眠。在離他不遠的一張辦公桌上,一臺臺式電腦還開著,鍵盤上閃著幽幽的光。他仰視一陣,仍感到心悸。他坐起身來,捂著臉,沉思。
施義洋清楚,恐懼感襲來。當去年得知好 友大林子在國外雪山探險中身亡,那種深深 的恐懼感便無意間扎進了心里,噩夢總是不 期而至。
大林子臨行前,還跟施義洋喝了一次酒。他們原定去年要一起去登M峰的,由于各項準備不完備,更要命的是,M峰在最好攀登的季節發生了一次強地震,引發了極端天氣。他們錯過了一年,說好,第二年大林子知道,施義洋太想登M峰了,為此已經準備了十四年。M峰雖然不是世界第一高峰,卻也是極險的,對任何一個探險者而言,都是極大的誘惑——致命的誘惑。大林子笑著跟施義洋碰杯,說:“等我回來,明年咱們一起去。登M峰怎么能落下我呢。\"施義洋此刻想起好友這番話,眼睛火辣辣地疼。
施義洋剛從珠峰腳下的冰川域回來,他和另外四名探險家帶領科考隊去取冰芯。他圓滿完成了任務,回到北京的家。妻子于娜把他趕出家門后,他就一直待在這間工作室里。他的心里只有登山,每次回北京,第一站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他在中關村的工作室。他急需確定下一步行程方案和即將出發的時間表。
他心里一直惦念的M峰的成行時間在悄悄臨近。他跟登M峰的項目總負責人打電話,中間妻子的電話打進來,他果斷地拒絕了。妻子不是沒脾氣的人,不但有脾氣,這幾年脾氣還見長。施義洋一進家門,妻子拼了命一般,或許把她這四十年來的人生中潛在的爆發力都亮了出來,竟把他這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推出門外好幾米遠,連同那半人高、近百斤重的行裝,也甩到了施義洋的胸口上,差點讓他來了個“人仰馬翻”。施義洋后來回過味兒來,這女人是不是練散打了?妻子的“吼功”也頗具功力,那把子力氣可真是全練出來了。施義洋不敢傷了妻子,任由于娜對他一頓拳腳相加。
施義洋不能理解妻子,正如妻子無法理解他一樣。“后院起火了。\"幾個徒弟在工作室里這么挪揄他們的師傅。這群90后和00后的家伙,沒大沒小的。“等你們有了女人,看你們還笑話我。”施義洋感嘆。
施義洋感覺自己沒精力應付這些瑣事,他的準備一定要絕對充分,尤其是體能訓練和技巧訓練。小到手腕、腳腕乃至手指的力量,都不容疏忽。登山時,一定要有最好的身體狀態。他在這十四年的等待中,沒有一次敢懈怠。
大林子永遠留在了那座雪峰里。他失聯多日后,當地專家用探測器發現了他所在的位置,也就是一個信號點。一個點,濃縮了一個一米八多的中國北方漢子。這個點,最終也消失了。據說是失足掉進了冰縫。這讓施義洋無法接受。當時天氣很好,沒有外力險情。因為“失足”?怎么能因為失足?作為專業的探險家,不可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一定還有別的原因,比如不可預知的冰裂,或是因冰磧物不實而踏空。 M 峰比那座雪峰可要險得多呢。施義洋無法控制自己,他不斷探究大林子不幸遇難的所有細節。細節知道得越多,對他的登山訓練越有益處,而帶來的負面影響,則是無意識中加深了他內心的恐懼。他要克服這些。
施義洋隔著家門,不解地對妻子說:“于娜,當初我倆談戀愛的時候,我就是干這個的呀,你也是因為這個才愛上我的吧。你在這個時候作的什么勁哪?\"于娜在門內氣咻咻地回應:“是我作還是你作呀?我哪兒知道你一輩子就干這個了?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干這個!當初我可真是瞎了眼,以為這就是青春啊,活力啊…啊呸,我當初真是昏了頭了。我得熬到什么時候去?我受夠了。你這臉皮比城墻還厚啊,不但不愧疚,反倒自鳴得意。\"施義洋說:“我為什么不能自鳴得意呀?我有個能干的老婆,聽話有出息的孩子,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于娜東方獅吼:“我呸!我要不跟你離婚,施義洋,我于字倒著寫。”
施義洋趕緊逃離。他想,躲過這陣子,于娜總會消氣的。近年來,他一回家,就好像有定時炸彈似的。這次在珠峰腳下,施義洋也沒有高原反應;反倒是回北京之后,頭暈暈的,神志有些不清,站到家門的一瞬間,他還幻想妻子能給個擁抱呢…
施義洋走到工作室的小窗戶邊,看到窗外第一縷陽光透射進來。登M峰項目總負責人打來電話,他的語氣有些不一樣,一開始就猶豫而沉悶。盡管施義洋感覺他怪怪的,但還是充滿活力地說:“我每天八小時的體能訓練從現在就開始了啊,回來的狀態還不錯,沒多大損耗。氣象監測我看了一下,還不錯。這個季度應該都不錯。下月就該出發了,你那邊統籌得怎么樣?得在那里進行兩次拉練訓練,物資一定要準備充分\"\"去年剛發生了大地震,我擔心地殼不穩。\"“去年是受了些影響,但不會總有影響的…感覺你那邊有事兒呀。”
總負責人說:“你老婆給我打電話了,說我要是允許你參加這次登山,她就跟你離婚,還不許……\"“她憑什么不許?婦人之見。”總負責人不樂意了,說:“趕緊給你老婆做思想工作去。她也是擔心你啊。她說了,再也不想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不然呢,干脆就從內容到形式都徹底跟你結清了。”
施義洋覺得妻子這措辭讓人難以接受。啥叫“結清”?敢情把他當個物件兒了?他越想越氣,眼前又閃現出探測器發現的大林子那最后一個信號點。施義洋深吸口氣,悲嘆道:“她就這么絕情了?”總負責人也嘆氣,說:“我很能理解她。可咱們都籌備三年了,你是咱們的領隊啊。\"“哪能聽她的,我都等了十幾年了。”
施義洋馬上打電話給兒子佳佳。打電話聯系兒子并不容易,剛上初中的十三歲少年佳佳,有塊電話手表,但學校老師不讓戴,佳佳總是把手表放在書包里,關機。直到放學,佳佳才會開機。眼瞅才早上七點,正是趕路上學的時間吧?
施義洋想碰碰運氣,電話竟然通了。等了好半天,對方才接聽。施義洋立馬興奮地喊:“佳佳,佳佳!\"手機里,卻響起于娜沉悶的聲音。她沒好氣且十分警惕地問:“給兒子打什么電話?”“我怎么就不能打啦?你是在送佳佳上學嗎?”“今天他起晚了,我開車送他。你要干嗎?\"于娜提高了聲音,顯得更加緊張。佳佳在一旁歡快地喊著:“爸爸,爸爸。”聽到兒子的喊聲,施義洋心里暖了不少。他忙應著兒子,說:“放學我來接你吧。”佳佳說:“好呀,好呀。\"于娜說:“好什么好,你爸不許進家門。要進這個家門也可以,換工作。\"佳佳說:“好呀,好呀,爸爸你就答應了吧。”“我答應個…那我接佳佳吃晚飯吧,然后我送他回家。”
施義洋把雙腳擱在沙發上,用“二指禪”做起了俯臥撐,輕輕松松五十下,三組。晨起訓練就這樣開始了…
一天的訓練之后,要跟團隊碰頭,稍作休息時,施義洋也在看M峰的圖,凝視那些路線與冰川上標的數字。他忽然看了下時間,一天倏忽而過。他來不及去學校接兒子了,于是約佳佳,在離學校不遠的星巴克吃點簡餐。佳佳痛快地答應了。
施義洋直奔星巴克。當他走進這家古香古色的星巴克門店時,發現格扇邊坐著一個長相很像佳佳的“年輕人”。那人又高又瘦,曉著二郎腿,戴著耳機,正搖頭晃腦,沉浸其中。他瞅了一眼施義洋,沒表情。施義洋遲疑了,不敢確認這是不是自己的兒子。佳佳才十三歲呢,能蹄出這么高去?也就小一年沒見,變化不至于他打算上前臺看看食物。忽然聽到喊他的聲音:“爸,我這兒有卡,幫我積個分唄。\"施義洋驚詫地瞅向身旁,這個自己差點錯過的“年輕人\"就是佳佳啊。施義洋說話都有點哆嗦了,說:“怎,怎么,你都這么高了。”\"對,”佳佳得意地伸了伸他的大長腿,說:“您上回回家見我的時候,我才一米六五呢,比媽媽矮半個頭。今年半年,我就長到了一米七六,比媽媽還高半頭。再過一年半載的,估計就能超過您了。哎,老爸老爸,拿卡。”
施義洋沒想到兒子說話行事也像個大人了。那個老撞到爸爸懷里哭鼻子抹眼淚要禮物的小男孩完全沒影兒了。施義洋端著吃的,坐到佳佳對面,說:“我還以為可以等你放學的。”“爸,這事兒無所謂。我能等您,而且我已經習慣于您不關心我的學習、我的放學時間、我的學業安排啦。我的時間也很寶貴,大家都很忙,擇最重要的說吧。怎樣才能讓您不再執迷不悟呢?您年紀輕輕時,登登雪峰,冒冒險啦,騙騙我媽這樣的美女啊,倒是沒啥大不了的。我小時候也很為您驕傲的。可是您現在多大歲數了?回來吧,做個攀巖教練或是拓展訓練師,也能養活自己。”
施義洋愣了好半天,這比高原反應來得還猛烈。兒子小小年紀,說話一套一套的。他感覺角色顛倒了,佳佳像是老子,他施義洋成了兒子。兒子這種教訓的口吻,讓他很不適應。他一個勁地捏著手里的握力球。佳佳上下打量著爸爸,一臉嫌棄,他搖頭直言:“爸呀,您能不能別老抓著個玩意兒玩?吃飯也不閑著,碎動作那么多。\"這是施義洋從小的習慣,這樣可以做一些微小訓練,有助于加強手指與手腕的力度及靈敏度。但在佳佳眼里,這是極不符合老北京人上桌吃飯的規矩的。
施義洋歪了歪身子,終于說:“兒呀,我離開你太久了,看得出來,你媽對你的影響太大了。不過,今天你聽我說道說道咱老施家的事吧,你可別忘了,咱施家可是名門大戶,我的太爺爺和爺爺,那在中國歷史上都是可以書寫一筆的。\"施義洋抿了一口脫因咖啡,繼續說,“這兒是哪兒?前門對吧,離前門不遠的就是正陽門。正陽門,從古代起就是進京出京的大門。從前士子趕考,皇帝出巡,都是從這道門過往的。后來在離這兒不到三百米處,建了前門火車站,就在正陽門箭樓東,那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是歷史的選擇。那火車站直到我大學畢業的時候還在運營呢。”
佳佳忽地興奮起來,插嘴說:您在那兒送別了您的初戀,對吧。一個南方姑娘,一—我的“花房姑娘”。沒辦法呀,大學畢業各自飛——現在還心痛啊,癡情郎嘛\"“佳佳,咱不能像女人那樣,家長里短,情啊愛的纏纏綿綿…你看看你,太陰柔,那不是男子漢的樣子。男兒志在四方,視野要廣,境界要高。你記住,你姓施,不姓于。
佳佳分明不服氣,眼睛里涌動著抗拒,都什么年代了,還家族史,還名門。
施義洋先說的是他的太爺爺,一個清末年間的舉人。一年冬天,太爺爺倉皇離京,流亡日本。他的出走,預示著清王朝積重難返,不可逆轉地走向覆滅。十四年后,他乘輪渡入天津港,坐火車進北京,再見正陽門,便不再是王者氣象的大城門了。清王朝終結,軍閥混戰,他變得落伍,遠不及年輕時有銳氣。他的政治形象在晚年變得黯淡,在學術上倒是更有成就,在國內建立各類社會科學體系,有多項首創。施義洋最后說:“盡管太爺爺在政治風云中屢屢受挫,但不昧良心,上下求索,而且越挫越勇。他給咱們后人做出了榜樣,只管追求真理,追隨自己的心聲。”
佳佳迷茫地看著爸爸,問:“那他老人家為什么突然變得落伍了呢?\"施義洋一笑,說:“嗨,咱們現在回看歷史是清晰的,可當時身處那個時代,人們并不是能完全看清楚的。太爺爺曾在歐洲多國游歷,看到西方國家也有不少弊端。西方雖有先進之處,卻有更多殘酷性,他覺得這是西方社會的本質,不可學。畢竟兩次世界大戰都是西方列強挑起的。在太爺爺看來,在西方的體質下,像這樣的世界大戰無法避免。于是,太爺爺回過頭來從中國傳統中找出路。其實就是一個字—‘仁’。不過在當時,能理解他的人很少。”
施義洋看了看窗外,又繼續說:“太爺爺對他的長子,也就是我的爺爺有過家訓,說從政不可靠,還是做點靠得住的活兒吧。于是,爺爺跟從奶奶——當時他們還是戀人一一共同選擇了古建筑學。1924年初冬,在即將赴美留學的前一個星期,爺爺將奶奶從巴黎買來的一塊懷表揣在兜里。懷表有點小毛病,他在正陽門商業大街轉悠了半天,希望能找到一家鐘表店鋪修一修。時近黃昏,人群卻浩浩蕩蕩,到處是歡呼聲。末代皇帝溥儀剛離開紫禁城不久,從小聽慣了的暮鼓晨鐘已不再響起,爺爺還不大習慣。爺爺聽到有人說,國父孫逸仙到達前門火車站了。人們都涌去車站,要一睹國父風采。爺爺仿佛聽到如悶雷般的鼓聲從人聲鼎沸中沖出來。”
施義洋停頓了一下,才又說:“爺爺他這一生多次從正陽門進進出出。而在正陽門商業街修表那次,是他感覺最不同、印象最深刻的。爺爺到了上小學的年紀,才隨太爺爺從日本回國。他第一眼見到的正陽門,是蒼涼的,但遠遠近近的建筑、廣場,還有那些風物,都極貼合他的內心,他就這么懵懂而任性地認定了,這里是他的故鄉。即將赴美留學,離開故鄉,太奶奶還重病在醫院,太爺爺的身體也大不如前。爺爺在半年前也經歷過一場生死,他知道生死瞬間而無常,無比擔心和愧疚,一邊是抑制不住的對未來的向往與期待,一面是回望親人即逝,感受無邊的傷痛。太奶奶對她未來的長兒媳婦,也一直不滿意,她時日不多,作為長子的他卻將在前往美國的輪渡上待上數月。他在海上,或許太奶奶就…他無法在太奶奶身邊盡孝他就是以這樣糾結而復雜的心情,走過了正陽門”。
佳佳沉思,歪著頭,頗有心得地說:“您也跟祖爺爺、太爺爺一樣,這不光是您的命,還是咱們施家人的命,是命中注定的,施家人的一—宿命?\"施義洋點點頭,想了想,說:“走的時候總有牽掛,但你還是必須得走,這是一種使命。爺爺就經常說,我們祖輩從遙遠的南方走進正陽門,自然是‘鯉魚躍龍門’,但更多的意義在于一—我們一代代人從這里進來,是‘進京趕考’;又從這里出去,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地回來。這里就像弓弦,我們是箭。我們總要出去,但心里總會惦念著它。”
佳佳歡快地笑起來,又回到了小孩子的模樣,說:“不對,您可跟祖上不一樣吧。祖爺爺說什么來著?做點靠得住的活兒。請問,您這登山靠譜嗎?”
施義洋沖佳佳一樂,沒立即回答,只將目光望向前臺背景墻上的兩片直柅窗。斜陽穿透一扇裂冰紋的洗白格窗。施義洋說:“我的確愛冰川,愛冰塔林,那里藏著秘密,非常重要的秘密。我們需要解開它。我的工作是開拓路線,為科研人員提供路徑,以及攀登方面的技術支持。你說我的工作重不重要,靠不靠譜呢?”佳佳想了半天,有點泄氣地說:“不知道。但是,\"佳佳皺著眉頭,說,“我知道,就算您不出去登山,您的心也一直在登山,對吧?\"施義洋又笑了,這時他的內心是有些得意的。知父莫若子啊。又聽佳佳說:“您在冒險,隨時都可能永遠回不來了…”
施義洋一愣,半天才說:“我們是探險,但都是在安全的基礎上。我們的工作百分之九十都是在做安全保障。\"“別騙人了,您的好友大林子就埋身雪峰了。”
施義洋又沒話可接了,倆人悶頭吃完了東西。施義洋好半天才對兒子說:“是啊,總會發生意外。怎么說呢,有時候是人的情緒不穩定,思想不理智。不過,我向你保證,我會注意安全的。\"“向正陽門保證。\"說完,佳佳“咯咯咯\"地笑起來。
施義洋一本正經地挺起胸膛,說:“好,我向正陽門保證,我出了正陽門,還會全須全尾兒地回來。\"施義洋跟兒子擊了下掌。
施義洋送佳佳回到家,于娜開的門。施義洋一把就抱住了于娜,于娜把他推開,扇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施義洋又緊緊抱住于娜,于娜還要推。施義洋在她耳邊深情地說:“我就喜歡你這熾烈的愛。\"于娜罵道:“你要不要臉啊?誰熾烈啦?\"話沒說完就哽咽了,熱淚直滾落下來。
一個下午,春雪紛紛。于娜帶兒子佳佳走進北京坊的一家米其林店。佳佳顯得很興奮,對媽媽說:“哇,夠檔次。‘餐桌爸爸'終于出手大方了一回。”從餐廳里傳來施義洋雄厚的聲音,他問:“佳佳,我怎么又成‘餐桌爸爸’了?以我這身材,也不該像餐桌呀。”
娘兒倆坐下來,于娜說:“你這當爸爸的只有在用餐時間出現,所以佳佳叫你‘餐桌爸爸’。\"施義洋喉頭上下動了動。
施義洋搭著兒子的肩,指著窗外的雪,說:“雪花從空中降落的過程,會捕捉到大氣里的各種微粒,將環境的各種信息帶進冰川…在冰川里鉆取冰芯,就是要了解氣候變化,了解環境變化,預防災難。\"佳佳說:“所以您這么著迷于冰川?\"于娜對佳佳說:“你爸也是名校畢業的。登山的人可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施義洋看著兒子,神秘地說:“別忘了,咱們可是名門之后,有家族使命的。”于娜不屑地說:“真土,還家族使命。\"佳佳歪著腦袋,挨著爸爸,瞅著媽媽,說:“對,我們有使命。”
施義洋笑著對于娜說:“別生氣啊,我們只是說來話長。\"于娜盯著施義洋,沒好氣地開始一頓數落:“說來話長就不說了?總是跟我和孩子說沒有時間,來去匆匆的。離婚離定了施義洋。\"施義洋挺直了身子,對于娜說:“別把離婚掛在嘴邊嘛。那會兒剛結婚的時,答應得好好的,支持我所熱愛的工作。”“這多少年過去了,歲數不饒人哪。”
施義洋沉默了,餐廳里只有他們這一桌,很靜,靜到可以聽到雪落的聲音。施義洋明白,于娜是擔心他這次的登山任務太危險。他頓了頓,說:“于娜,我的夢想就是“\"你別跟我談夢想。\"“我不可能當逃兵。\"施義洋無奈地低吼道。
佳佳摟著爸爸的脖子哭起來。外邊的雪下得更緊更密,這是一場難得的大雪。
施義洋看著那窗外漫天的雪花,洋洋灑灑。陰沉的光影壓向近旁的露天陽臺,他深吸口氣,低沉地說:“施家的家訓,是太爺爺寫的,縱有萬般險難,必前往而不迨。\"于娜低低抽泣,佳佳輕聲說:“我支持您,爸爸。\"兩個大人都愣住了。
菜上齊,施義洋動了第一筷子,把菜夾給了于娜。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冰川疊嶂,冰塔林千姿百態。深入其中,如高聳峻拔的山谷,比山谷更加冰晶剔透,寒冷刺骨。施義洋正攀爬在直立的冰面上,不遠處冰水潺潺,藍幽幽的一道光,像一把劍插進他身后的漂浮在水上的冰塔。
施義洋稍有停頓,看看腳下,踩出的冰窩亮晶晶的。他用力往上爬,需要借助一個支點,他有些夠不著。
顯然,擺在面前的選擇是唯一的。天漸暗,風力更猛,危機四伏。要跟時間賽跑,在體力消耗殆盡之前,不能再繞路。
他聽到冰雪崩裂的聲音,腳下正裂開冰縫,萬丈深淵在腳下顯現。他鉚足渾身力量,拼命向上,將冰鎬如匕首般狠狠地直插冰巖。他雙腳懸空,身體全倚靠在冰鎬的定點上。
施義洋爬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就趕緊回頭看隊員,一個沒落下。
兩只雪雞“咕咕\"叫著。雪融得太快,天氣 突變,風力驚人。
他自嘲地一笑,發出下撤的命令,最后又回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M峰頂。
他們剛下到二號營地,M峰就發生了雪崩。
施義洋回到北京,照例是先去工作室。他將滿墻的M峰的圖紙紛紛撤下。施義洋已接到新任務,帶領科考隊員考察珠峰水域天水。一個月后,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