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生病了。佳佳病了以后,感覺自己不對勁了。
佳佳的閨密周曉玲來看她,給她買了桂圓和紅棗。她沒有讓周曉玲進門。你回去吧,她說。周曉玲看她,把東西從右手倒騰到左手,朝她笑起來。佳佳說,回去吧。周曉玲不笑了。周曉玲說,佳佳你怎么啦?佳佳把門關上了。周曉玲在外面說,你什么意思?。考鸭炎酱采先チ?。周曉玲啪啪拍了幾下門,佳佳躺倒在床上了。忽然又坐起來,把床上那只沉默著的獨耳驢提在手里,看向那扇門。門上的玻璃被報紙封住,報紙外面又豎著貼了一張年畫,畫上坐著兩個白胖胖的娃娃,上面的抬左手,下面的抬右手,都勾臂放到自己耳朵那里。是對雙胞胎吧,一模一樣的大眼睛,一模一樣的頭,臉側起來湊到一塊。都笑著,帶著酒窩,模樣不是很鮮亮了,不知是哪一任租戶貼上去的。佳佳想透過它去看人影,樓道外面昏沉,什么也看不到。等了等,沒有動靜。佳佳站起來,把獨耳驢丟到床上,走到門口處,左右側身看了看,一把打開門,一個女孩端著臉盆在她門前向后跳一下,立住了向她翻了一眼,佳佳說,眼睫毛像鞋刷子。女孩摘下耳機,看過來,一副沒有聽清的樣子。佳佳點頭,朝她笑一笑,問,洗頭發去?女孩說,關你什么事。向外走。佳佳說,沒素質。女孩轉身看她,鞋刷子我樂意。佳佳也看她,腦袋晃起來,身子也晃,禿嚕幾下舌頭,樂意,樂意吧。
佳佳請了病假,三天,這是第二天。昨天她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睡得天昏地暗,醒來時看到三天沒有被一覺睡完,有些滿足和喜悅。這是剛醒過來,等到醒透,又覺得剩下兩天也沒什么意思。周曉玲過來前給佳佳打電話。佳佳接了,跟周曉玲說,她就是氣血不足,沒事的,醫生給她開了口服液,休息幾天就好。周曉玲說,有沒有開阿膠。佳佳說,開了。周曉玲說,紅棗呢,有沒有買一點。佳佳說,買著呢。周曉玲說,我還給你買了桂圓。佳佳說,都買了曉玲,我真沒事,還是困,我睡一會。周曉玲過一會兒又打來電話,佳佳還在床上躺著,但是沒睡,她睜著眼,揪著身邊那只獨耳驢的長耳朵。驢是她出了地鐵站在過街天橋上的玩具攤買下的,一堆猴啊、熊啊、狗啊,乃至驢啊之中,她一眼就看中了它,它橫在一旁,下半身已經超出鋪在玩具下面的黑布接觸到了地面,是只獨耳驢,其他驢的耳朵都沒有這么豎,它的不但豎,瞧著還更長。佳佳心里動了那么一下,指著問,老板,怎么賣?老板也指了指,問她,這個?佳佳點頭。老板提起那只驢,把它的腦袋亮給她看,這里少了個耳朵,進貨時沒注意,看看別的。佳佳說,我就要這只。老板說,你看,也沒開線,平平整整,可能就是這樣設計的,造型挺獨特,這樣,別的二十五,這個給你算十八。佳佳接過驢,沒說話,掃收款碼付了二十五。轉身走時老板說,謝謝啊,送你個鑰匙鏈。佳佳對老板有點氣,不想理老板,走開幾步,還是回頭說了句,謝謝不用。這只獨耳驢買回來后,在床上放了幾天,佳佳沒有怎么在意它,有一天下班回來,看到它,她心里又動了那么一下,后來晚上睡覺她就把它踩在腳底下,或是抱在懷里。不管在哪里,佳佳總是要去碰那只驢耳朵,這已經成為她的一種習慣,用腳趾,或是用手指,去摸它,撥弄它,彈動它,或是揪它。這個時候,佳佳腦袋里總是在想一些事情,那些事情,能把她帶到一處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那天周曉玲第二次給佳佳打電話時,佳佳正揪弄著驢耳朵,沒有接,緊接著周曉玲就第三次打來電話,佳佳干脆關了機。直到周曉玲在門口敲門,佳佳已經打算好怎樣去迎接她了。
周曉玲跟公司里的人說佳佳得了精神病。周曉玲當天請了假,又特地去了公司一趟,把紅棗和桂圓都分給大家,連跟她最不對付的劉姐也被塞了兩大把。就著這些東西,周曉玲討伐佳佳,討伐了足有兩個小時,最后是老板覺得她妨礙了大家的工作,才把她勸了回去。佳佳從愛搬唇遞舌的同事王姨那里知道了這些。王姨告訴佳佳,她相信佳佳沒讓周曉玲進門背后必有個大緣由,周曉玲卻反過來扮委屈,把佳佳罵得很慘很不堪,她當時就聽不下去了,勸周曉玲不要在人后把話說得這樣難聽。王姨的微信消息發了一大疊,佳佳沒有回復。王姨又打來電話,聲音又低又鄭重,顯得很神秘,四周安靜,應該是在衛生間,把那些事向佳佳復述了一遍,又讓她去看微信,佳佳沉默聽完,打了個哈欠。王姨說,佳佳?佳佳知道王姨對她不滿意。佳佳說,我是她媽。王姨頓一下,說,也不要太生氣。佳佳說,也是你媽。王姨說,什么意思你陳佳佳,犯什么神經,你你你,神經病嗎?
佳佳掛掉電話,想王姨如何氣沖沖地奔向辦公室,向連老板在內的九個人,不對,今天是七個,向著這七個人表達她的那份難以置信和證據確鑿,這個陳佳佳,真的是精神病突發。王姨應該是會掩蓋一下的吧,不說她和自己講了什么事,只說自己給她當媽。到了明天,周曉玲到公司,倆人碰到一處,又會是一陣大戲。熱鬧,真熱鬧啊。她如今可太喜歡這樣的熱鬧了,想一想都要笑出聲來。
佳佳在地上走著,步子輕緩連貫,向前一探一收,既拿腔作調又有點優雅。十幾平米的屋子,衛生間和衣柜占去西面的一道,那是它比這里有些房子月租多出三百的原因,南面是床,向北,小步子不要多少步就到了門口,她轉過身來,往回走,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盈,來到床邊,原地轉了兩圈,向著床,嘴里喊聲咻,把自己彈射到床上。木板子床,被褥也不厚,佳佳覺得有點疼,把身下的獨耳驢取出,扔到一邊,又把它拽到懷里,親了下。她仰躺著,望著屋頂發了會呆。
到坐起來,就覺得餓了。佳佳看看時間,中午了。前天晚上回來,她在樓下超市買了不少東西,原本只是打算買幾桶泡面,倒不是為了省錢,是不愿再出門,后來除了泡面,她還挑了喜歡吃的零食和水果,多到簡直都要提不動了。買回來后卻沒有吃,沒有胃口?,F在胃口有了,她還是不打算去碰它們,她想出去吃。吃什么都好,她要出去吃。
佳佳洗了臉,沒有化妝。她想穿著睡衣到外面去,終究沒有造次,但還是覺得這個想法不錯。她從樓道出來,站在欄桿前向下看了看,天氣還不錯,二樓,正是一個合適的距離,可以看到街上走過的那些人身上升起的絲絲縷縷的油花,近了看不到,遠了倒是看得出,只是都已經融在一處,分不出來自誰了。那些油花,散發出人的味道,它們由發膚、血肉、骨骼、器官、經脈、指甲共同調和而出,一陣陳膩,一陣鮮腥,佳佳不喜歡這個味道,每到夏季,她的胃口就會變得很差。
這個夏季,也是一樣。往年佳佳沒有去看醫生,今年去了,因為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選擇相信一些什么,至少得給出這個機會。醫生告訴佳佳,她得了厭食癥。佳佳沒有跟醫生說稱為厭人癥更貼切,她只是有些失落和失望。
對西醫不滿意,佳佳又去看了中醫。中醫告訴佳佳,氣血不足。佳佳什么藥也沒有讓醫生開,什么補品也沒有買,她只是跟自己點點頭,承認只有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佳佳知道,大睡上幾天就會好起來的。她請了假。
佳佳下樓去,走在街上,偶爾抬下頭,看有沒有人站在二樓往下看,能不能看到她身上的油花。她慢慢走到南面,看街邊的店,也看街上的人,有點沒心思,她感覺自己不怎樣餓了。一直出了街口,佳佳又走回來,步子快許多,走到自己那棟樓下。對面是一家老式麻辣燙,紅湯,配麻醬,另有蒜汁和辣椒油,食材串簽,混在一個架臺里面煮,架臺四周可以坐人,鍋槽里的東西,想吃什么取什么,粉類、面類、疏菜類的需要告訴老板現煮,煮前會另給你簽子,方便最后統一數簽算賬。去年冬天佳佳搬過來時,天氣冷,架臺是擺在屋里面的,兩個月前開始擺在門外了。那會兒她在二樓往下看時,除了看到人的油花,還看到了這家麻辣燙的油花,和人的油花不同,麻辣燙的油花傳過來的味道是香的,且不與人味混融,她打算去吃這家麻辣燙,下樓后卻又轉了轉。到底還是轉回來了。
佳佳已經三個月沒吃過這家麻辣燙了。以前她隔三岔五就去一次,從冬天吃到春天,都沒有吃膩,后來不再過去,是因為出了這樣一件事。經營那家店面的是一個黑壯黑壯的中年人,另有一個白嫩單薄的小伙子,在做服務員,瞧著是剛輟學,不像從外面雇來的,大概和男人同鄉,還沾點親戚吧。三個月前那天晚上,佳佳去吃麻辣燙,聽到老板跟小伙子說她是反差婊,在床上很浪。
那天周曉玲也在,周曉玲總是愛跟男朋友鬧別扭,和佳佳關系近了以后,每次鬧別扭都會來佳佳這里住。佳佳其實不喜歡周曉玲過來,但從不會拒絕,甚至會主動邀請。佳佳陪周曉玲說話,安慰她,一向都很熱情。凌晨時候,倆人都已躺下,周曉玲有點餓,想到樓下吃麻辣燙,那攤子佳佳帶周曉玲去過幾次,周曉玲和她一樣,對那里的口味比較認可。去得晚,店里沒有幾個客人,她們還沒吃完,客人就走沒了,男人和小伙子坐在不遠靠近柜臺的桌子上,玩著手機,時不時朝她們看一眼,悄聲說幾句話。佳佳有些不好意思,耽誤了人家收攤。周曉玲說著她跟男朋友的事情,時不時扒拉下盤子里的麻辣燙,不怎么往嘴里吃,佳佳說夜里冷,別再感冒了,還是吃完回去再說。吃過麻辣燙出來,佳佳想起煮寬粉時老板沒有給她另加簽子,兩份寬粉,六塊錢,便宜誰都愛占,佳佳也不例外,但她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一次在小超市買東西,老板算錯賬,少算了一盒薯片,她當時就發覺了,但是沒說,結果回來后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還是給人家補了回去。所以佳佳不會再占這種便宜了,她轉回到麻辣燙店里,男人和小伙子還在原位上坐著。男人背朝門,逗對面的小伙子說,別不信,就那個娃娃頭,別瞧看著挺乖,到床上一定特別浪。男人笑起來推小伙子一把,就是這時候,小伙子抬了頭,佳佳忙低頭,想裝作沒聽到,但只是那樣想了一下,轉身就逃了出去。很長一段時間里,羞恥都遠勝于氣憤和惱怒。至今每次路過那里她都還低頭疾走。
剛剛也是。但她到底還是回來了。佳佳站住往店里看,那個小伙子,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見到了,應該是不在麻辣燙店工作了。佳佳會在麻辣燙店生意忙的時候站在二樓側著身子往外看,她對那天的事抱有一種幻想,即男人并不知情。這需要一個前提,男人自己從始至終沒發覺她進去過,或許是那天她的腳步很輕?就算進去時有些響動,還是有一種可能,男人知道有人進去,但不知道進去的人是她。在這個前提下,達成幻想的唯一條件就在小伙子那里,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男人。不知為什么,佳佳越來越相信這就是事實。
佳佳對這個小伙子很有信心。事實上,對這個經常偷偷看她注意她的小伙子,佳佳有些好感。不是姐姐對弟弟的那種,是男女之間的嗎?佳佳不確定,但她享受這種感覺,覺得很有意思。小伙子看她,她知道,而且她敢肯定,他第一次來看她,她就留意到了。小伙子看佳佳時,佳佳通常不會去打破,只是享受,偶爾也會不經意回過去一眼,小伙子馬上轉頭,找些事情做,而佳佳,把捕捉到的這一下也作為樂趣所在。有時佳佳不免懷疑,自己總是往那兒去,到底是在享受麻辣燙的味道還是在享受這種味道。佳佳想過跟這個小伙子發生點什么,假如小伙子對她勇敢表白,死纏爛打,她也沒辦法,只好讓它發生。
這份關系不會有結果。佳佳只是想讓小伙子嘗嘗鮮,自己也嘗嘗鮮。佳佳還覺得,小伙子嘗到的鮮,也可作為自己嘗到的鮮里面的一份。佳佳有男朋友,從大二談到現在,五年了,三分三合,畢業后都到北京工作,住在一起,去年秋天他到天津去了,他們計劃今年年底把婚事辦了。男朋友普通,人還過得去,佳佳對自己也很看得清,覺得他們挺合適。
小伙子不會對佳佳勇敢表白,死纏爛打,正因為這樣,佳佳才覺得有意思,才會那樣隨意去想,假如小伙子真來這一套,她倒是要避之不及了。就連有過的好感,怕是也要消失掉。
現在,小伙子不在這里了。這沒什么,佳佳知道自己這次并不是為他而來。小伙子的離開,像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無關緊要地消失了。她仍愿意相信小伙子沒有把那天的事告訴男人,但她明白,事情怎么會真如她所愿呢。
中午一點鐘,客人不多。要到傍晚,乃至天黑,客人才會多起來。麻辣燙店仍然是兩個人在照看,替代小伙子的,是一個阿姨,個子高,很瘦,總是穿一條黑色緊身褲,腿像是已經被剔除掉了肉,只剩骨頭被包裹。她人有些呆,不做活的時候喜歡朝街上隨便一處地方看,瞧不出在看什么,直到有人招呼她才有個嘆氣的動作,挪挪腿,收回視線答應一聲。佳佳現在離近看,看清她臉上的光景才知道她比自己過去所認為的年紀要小一些,應該是大姐。大姐還是阿姨,其實沒有關系。重要的是,那個黑黑壯壯的男人,他還在。
男人從店里出來后,到架臺前面燙菜,佳佳在街這一面看了他一會,直到他抬頭看了她一眼,佳佳才往前走?;蛟S是還沒過街,男人沒有表示,看她一眼就又低了頭,晃動小罩筒,佳佳走近了,看到里面有地瓜片和娃娃菜。佳佳說,裝個盤子,麻醬、辣椒油,不要蒜汁,豆皮五串,魷魚卷三串,雞脖子一個,魚丸三串,親親腸三串,一份油麥菜,一份金針菇,兩份寬粉,端到屋里。男人抬頭看佳佳,佳佳正要往屋里走,停住問他,記住沒?男人挑著聲說,好嘞,記下啦,這就來。佳佳說,重復一遍。男人看佳佳,笑了下,賣弄似的念上一遍。佳佳哼了一聲,到屋里坐下,覺得剛才自己要的那些東西還是不復雜,雖然有意如此,但真被一次記下又不滿意,她朝外招呼,來瓶北冰洋,涼的,人呢,一瓶北冰洋。
屋里電扇底下坐著的像是情侶的小年輕朝她看一眼,佳佳清一下嗓子,不管別人,專等著他們看過來。然后佳佳朝他們昂個頭打招呼。那對男女互相看看,又朝佳佳看。佳佳說,好久不見,你們還好吧。男女跟她點頭,笑笑,回過頭去了。佳佳知道他們還會偷偷交流確認,本想繼續跟他們逗下去,或是只跟這個男的逗,讓他們誤會起來,卻又沒了心思,一些事,重復做過幾次,意思就不大了,她現在胃口吃開了,需要更大的歡喜。
那個女人把北冰洋放到佳佳桌上就走開了,佳佳要叫她,又看見男人進來送燙好的菜,佳佳招呼男人,指著北冰洋說,啟開。男人啟開,笑了問佳佳,有陣子沒來了,今天心情不好啊。這句話險些把佳佳打回原形,男人已經走到里面送菜去了,等到返過來,也沒停步,佳佳沖他后面說,你管不著。男人回頭看,似是尷尬地點了下頭,回轉身,佳佳又喊他,東西給我快點上,餓了。等男人轉過來,佳佳說,串給我挑煮入了味的,沒味的不要,簽子脫掉,都在盤子里給我用麻醬拌勻,辣椒油也拌進去,中辣,菜滾一下就出來,別燙得蔫了吧唧,寬粉多煮一會,別吃著像嚼皮筋。佳佳說,去啊,餓了。男人響亮地應一聲,朝別的客人點點頭,出去了。幾個客人看向佳佳,佳佳不慌不忙地喝了口北冰洋,心說,瞧你們大驚小怪的屄樣。屄樣子。佳佳覺得自己這個詞用得不錯,一個個的屄樣子。是啊,今時不同往日,之前她到這里吃麻辣燙,見到過一個像她今天這樣的女客,當時她還同情老板呢,覺得女客沒樣子,吃個麻辣燙,搞得像是去吃七星酒店。
麻辣燙是女人給佳佳端過來的。女人向佳佳走來的時候,佳佳又注意到了她的腿,兩條簡易的架子一樣,只剩下支撐行走這一點功用了??蛇@也不該作為她把麻辣燙簽子橫著放在盤子與自己之間的理由,而且自己原也想好了要去挑麻辣燙的毛病,但佳佳看了眼那雙腿,決定不為難她。佳佳對自己這一點不滿意。她跟女人說,筷子,不拿筷子怎么吃。
筷子拿來了。女人出乎佳佳的意料,把筷子向桌上一拍。佳佳看她,她已經走了。佳佳張張嘴,要叫她,問她什么態度。似乎已經慢了一拍,佳佳決定放她一馬??墒桥送蝗晦D過身說,吃就吃,吃就吃。佳佳看到女人身體抖起來,男人這時候進來,拉她向外面走,女人掙著來了勁,兩條支架像被什么別住一樣,就要斷折掉,她聲音大許多,回頭又是一句,吃就吃。男人忙向佳佳壓了壓手。
佳佳徹底沒了胃口。頂掉筷子的膜套,夾起豆皮的時候,佳佳有一點恍惚,像是走丟了一道魂。然后她看了看店里的其他客人,身上抖了一下。她再次夾起豆皮,感覺自己要暈倒了。
佳佳挑盤子里的麻辣燙。挑啊挑,金針菇油麥菜和那些丸子上的麻醬越來越稀,像是瀉了,佳佳還是沒往嘴里送。男人把寬粉送進來了。男人問佳佳寬粉是加到這個盤子里還是另放。佳佳不想吃了,想讓他結賬。男人得不到回答,端著盤子說,那我去給你拌一下。男人要走了,佳佳站起,劈手奪過他手里的寬粉盤子,坐回來,心里恨恨地想,你服務態度真不錯啊。佳佳把寬粉倒進盤子里,挑,拌,麻醬又黏稠了起來,佳佳想起那句話,吃就吃,吃就吃??谝艉湍腥艘粯?。他媳婦吧。佳佳吃起來了,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向嘴里塞,腮幫子變得又腫又硬。
很快吃完。佳佳自己數了簽子,要出去掃了碼就走。手已經臟了,佳佳索性把簽子拿出去。男人和女人站在架臺南側說話,女人看佳佳,佳佳把簽子朝她一遞,說,結賬。女人頭一轉,沒理她。男人上來,要拿佳佳手里的簽子,佳佳躲一下,想指定那個女人來結,又感到這樣不好,像落入了一個低水平的圈套。佳佳松弛了身姿,眼睛隨意向女人一瞟,跟男人笑說,你們服務態度可真不錯啊。男人跟她說好話,佳佳打斷他,你的態度還真是好。男人笑笑。佳佳把簽子遞給男人,男人接過簽子,轉身先去給佳佳抽了幾張餐巾紙。佳佳擦手,眼角注意到女人還站在那個地方,男人在數簽子,佳佳說,你對女人挺有研究?男人抬頭看了眼,繼續數簽子。佳佳看著他的手,說,還知道她們浪不浪。男人剛好數完,佳佳跟著抬起頭,男人在看她,似是不解。佳佳掃了碼,說,多少錢。男人忙說,二十八。佳佳問,寬粉算了嗎。男人說,算了算了。佳佳說,沒給簽子啊,上次也算了?男人說,上次,哪次?佳佳搖搖頭,付了賬帶點神秘地問男人,你覺得我是什么樣,浪不浪。男人“啊”了一聲,像是趕蒼蠅,揚了下手,沒回話,去架臺北面的白色塑料桶扔簽子。佳佳跟著他,順便抽了幾張餐巾紙,等男人轉身,她把紙遞向男人,男人沒接,跨步繞過她。她感覺男人像只沒頭蒼蠅,不知要干什么,要去哪了。好壯碩的一只蒼蠅,卻又那么傻。有意思。她笑了,在后面跟著男人,問他,說啊,告訴我啊。他們走過女人,走過客人,在店內走進走出兩次,她在一些視線里獲得了滿足與喜悅。更令佳佳滿意的是,這滿足和喜悅并不那么隆重,也沒有攀升和回落,它平平地,緩緩地,是一副能長久存在下去的樣子。
來了個年輕女孩,在架臺邊上挑麻辣燙。男人終于站住,轉向佳佳,繃著嘴。佳佳知道男人惱了,大概很快就要怒起來,但她一點也不害怕。跟勇敢無關,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危險,有的只是在躺椅上慢搖曬著太陽的慵懶。她揚了揚餐巾紙,緩緩地,像在招手絹,跟男人說,擦擦手吧。然后把紙遞上去,男人看她,不接。佳佳笑了說,是要我給你擦嗎。挑麻辣燙的女孩進屋去了。男人朝佳佳說,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屋里傳出一聲口哨。佳佳不以為意。女人已經被男人粗著嗓子支去買菜,不在這里了,佳佳同樣不以為意。箭已經射了出去,引線已經燃了起來,佳佳已經在奔赴下一程的路上了。
店門口站出一個年輕人,抽著煙笑著看。佳佳問他,結賬嗎。他說,不急,不急。佳佳朝他點點頭,也笑著看男人,一邊上前,男人退一步,佳佳站住,嘖一聲,可能還皺了眉吧,像大人因孩子對其抱有戒意而展現出的一種帶有愛意的不滿。佳佳馬上恢復了笑容,也不再強求,她站在原地,身子前傾湊一點腦袋,聲音沒有很低,跟男人說,等著你研究我呢。然后佳佳回了身子,朝后指了說,我就住這樓上,你晚上過來吧。佳佳把紙遞給男人,說,別太晚啊。男人接過,哼一聲,把餐巾紙在手里一攥,扔到一邊。佳佳看了看地上的紙,想了想才明白,男人在翻動鍋槽里的串,佳佳過去跟他說,不要誤會,我不是賣的。佳佳又說,就是想讓你研究研究我。又是一聲口哨。佳佳瞟了眼門口的年輕人,跟男人說,我喜歡你很久了,不穩重的我看不上,你很成熟,晚上見,我等你。
佳佳說完轉身就走。她知道男人一定會來看她。她要走得輕松又莊重。輕松和莊重,不犯沖突吧,佳佳想。到樓前,她輕盈地跳起來,揚起右臂,虛空抓了一把。她對自己這一下很滿意。神來之筆,她不自覺地笑起來。
進屋,佳佳沒有關門,哼著歌,想找點事情做。隨便做什么都好,佳佳這樣想。一邊走一邊想,可是佳佳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站住,看了會兒,還是不知道要做什么。佳佳說,佳佳?說完跳起,虛空抓了一下。佳佳搖搖頭,坐到床上去了。坐了會,她起身關了門,又回到床上,把獨耳驢拎過來,摸它的耳朵。摸著摸著,佳佳朝它呸一口,把它丟到地上。佳佳看著獨耳驢,看了一陣,移開目光,哼了一聲,起身走向那些零食,打開一包薯片,吃了一片,又剝了一根香蕉,強迫自己吃完,就再也不愿碰零食了?;氐酱采锨?,佳佳把地上的獨耳驢拾起,撣了撣,又給了它幾耳光,佳佳說,你媽。
佳佳抱著獨耳驢,一會又踩著,一會又夾在腿里,總睡不著。佳佳知道晚上可能要發生的事情,并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真正影響到她的是,一直存在的那樣一個東西,令她著迷和期待,過去壓抑著它,而現在她正在追尋它。但她發現,目前它還不夠滿,還空了一塊,導致它自身不夠精彩,然后她有了落差感,動力不足。另外佳佳還意識到,這個東西并不能一勞永逸,它需要不斷被牽引,像一輛發條車,要不斷前行,需要一次又一次去扭動發條。不然為什么約男人的時候還感到那個東西是豐盈充沛的,而現在卻又消減了呢。還是說所有實現了的或是達成了的魅力都會跟著消減?那自己又能怎么辦呢?眼下還沒有實現,只是邁出了這一步,并未真正達成。可是達成了意義又不大。她疑惑,自己那時不還滿意過這種平平緩緩嗎,覺得它能長久?不覺嘆氣,這是一回事嗎?還是說一切都不可信,就連自己也不能搞得清楚自己。
不知是不是想這些東西讓人頭昏,佳佳終于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時,佳佳一下子特別清醒,仿佛從睡到醒是由一個開關來控制。又仿佛,早上醒來到現在這段時間里的所有事都是睡眠里的夢。首先佳佳感覺到的是,天黑了。繼而佳佳決定,離開這里。佳佳坐起,想著,也許天還沒有黑,她還有時間離開。佳佳在床上翻幾下,找手機,沒有找到。隨即跳下床,赤著腳向門的方向疾走,又在門口處停下,握著門把手,倒了幾次氣,仍舊只是握著,佳佳覺得不可思議,入睡前自己在想些什么啊。又干了些什么啊。佳佳唯一感到慶幸的是,自己并沒有告訴男人她住在哪個房間。那本是她給男人設下的一點障礙,為這個游戲增添一點趣味,男人鬼鬼祟祟地來找自己,而自己藏一會,再大大方方地出現,可現在,它已經由男人的障礙變為自己的一處掩體了,鬼鬼祟祟的也不是別的人。
天真的還沒有黑。佳佳扶著門看過去,陽光還在。她站到樓道中間,定在那兒,向外看,仿佛要看清陽光是什么樣子。直到有人在后面撥她的肩,走過去又回頭打量她,她才往邊上挪了挪,再看一眼陽光,確定了它是落落大方的。佳佳回到屋里,抹去了臉上的淚,它來自看到陽光之前。這淚水那時并不讓人討厭,而現在,帶來的是一種恥辱感。佳佳想,那時候要是有手機,她都要給自己的好閨蜜周曉玲打電話了吧,告訴她自己確實是發精神病了,讓她快點到這里來接她。
佳佳換了衣服,化了妝,等待這個黑夜的到來。
在黑夜到來之前,佳佳幾次走出樓道,大大方方地站在欄桿前向對面看。佳佳看到了男人,也看到了女人,還看到了很多人,佳佳把他們收進視線里,不做任何表示。太陽下去了,佳佳仍在等待。佳佳是這樣的感覺,雖然這件事的能量已經不是那樣大,畢竟聊勝于無,且去踐行它,興許還可以助長這份能量。
男人始終沒有抬頭看她,是不知道她會站在這里,還是很清楚她站在這里,佳佳也不能確定。佳佳想,男人也許并不會來。那樣也沒有關系,算了吧,就這樣算了。這個想法出來后,佳佳感到乏了,提不起精氣神來,她又聞到了人的味道,想回去睡一覺,睡完這三天。但佳佳認為,決定權已經不在她這里了。
天剛黑,男人就開始收檔,有顧客上門,男人笑著跟顧客說話,說什么佳佳聽不清,只知道那意思是不接待了。只有男人自己在收拾,女人不知到哪里去了,佳佳不知道女人什么時候不見的,也不知道男人是怎樣說服她的。
佳佳站在那看,有些無聊,要回屋,回屋同樣不會有趣。佳佳甚至覺得,現在的她還不如之前抱著獨耳驢側身向對面觀察時更令她有存在感和歸屬感。如今她站在這里,已經不需要把獨耳驢帶在身邊,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可在這大大方方里,佳佳的參與度不高。
佳佳知道自己需要去擰動發條??墒撬也坏侥莻€部件。佳佳跟自己來了氣,又遷怒于男人,怪他收拾得太慢,突然朝對面喊,快點。
男人抬頭,佳佳狠狠瞪了他一眼,反身走進樓道,走進屋,沒有關門,坐在床上,看著門。
佳佳等了會,發現屋里暗,去開了燈。坐回床上看門口。到門口看樓道外。到樓道外看麻辣燙攤。下了兩次樓。都沒見到男人。佳佳差點以為男人不會來了,考慮自己應該等到幾點合適,男人終于出現在門外。男人買了水果,打扮了自己,站在那里不動,仿佛在等一個確認。佳佳看了看男人,還是沒能喚起什么情緒,佳佳想要盡快完成,跟男人說,進來吧,東西不要提進來,我不要,把門關上。
佳佳說,開始研究吧。然后就上了床,準備脫衣服,發現有障礙。佳佳決意克服,反而感到障礙更大,她挺認真地問男人,可不可以關燈。男人擺手說,別別,我都不知道你這是怎么回事。佳佳說,你不用知道。佳佳又說,也不用裝傻。男人攤手,我是真的不清楚。佳佳說,那你干什么來了。男人說,算了,我還是走吧。男人等佳佳回答。佳佳答他,隨便你。男人賠了笑說,可我真的不明白,你真的喜歡我?佳佳說,非得說這些東西?男人笑說,心里沒底,慌慌的,你總得讓我知道。佳佳問,要是不讓你知道呢?男人又笑,佳佳看他,笑起來是個屄樣子。男人說,還是說說,佳佳說,不說你就研究不了?
佳佳下了床,逼近男人,感覺自己的狀態有了一點轉機,她正在變熱。
男人點頭,不是回復,是妥協與避讓,擺了個手勢,要走。佳佳拉住他,說,不想聽了嗎?男人說,不了不了,要甩開佳佳。佳佳不能讓他走,佳佳對他還有期待。她有意向男人示弱,說,等等,我告訴你,我說給你聽。
佳佳成功安撫了男人。那么容易就被安撫住了,佳佳認為自己上了當。這倒沒什么,重要的是,之前出現過的那點轉機,接續不上了。
佳佳泄了氣,朝男人看一眼說,坐吧。男人說,你還是告訴我吧,不然我真是不敢。佳佳感覺自己現在可以不關燈脫衣服了。佳佳說,你怎么這么費勁呢,能開始了嗎。男人說,我就問一句,你不會是要害我吧?佳佳說,不會,又說,用不用跟你發個誓?男人看了看佳佳,說,不用。接著又說,害我也認。佳佳說,咬牙切齒地干什么,以為自己很豁得出去?算了,我也別難為你了,再把你嚇死。
佳佳告訴男人,他向小伙子做出的關于她的那份論斷很正確,她就是一個反差婊,現在約他,是要找個刺激,或者當作一個猜對了的獎勵,隨男人怎樣理解都行。男人卻說不記得自己跟小伙子談論過她。佳佳講了那天晚上的情形,男人還是說自己不記得。佳佳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說,娃娃頭,瞧著很乖,不記得了嗎?男人表示真的忘了。但男人承認他確實經常跟小伙子談論女顧客怎么樣,是種意淫和玩笑,說過就忘。佳佳問男人,小伙子是他什么人,男人說是他外甥。佳佳說,高中輟學?男人說,你怎么知道,他呀,是個悶瓜,羞答答的,其實悶騷,天天偷看小姑娘。佳佳問,看過很多女的?男人說,是啊,有點模樣的就挪不開眼,我跟他開那些玩笑,別瞧他不搭話,其實愛聽著呢,我就喜歡逗他。佳佳“哦”了聲,見男人還站著,跟男人說,你坐。男人點點頭,看向坐在床邊的佳佳,佳佳指了下男人后面的凳子,男人扯過來坐了。佳佳問男人那個女人是誰。男人說是他嫂子。佳佳咬了下嘴唇。男人接著說,他嫂子不容易,他大哥癱了四年,腦梗,去年剛入的土,大哥的兒子,也就是他侄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名牌大學,眼看著就要出頭了,年初時不知怎么就跳了樓,他嫂子一下沒了精氣神,在家整天就是躺著,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再這么下去也得跟著一塊去了,他看不下去,帶著她來了北京。男人又說,人好歹得有個事做,沒事情做,又沒念想,非完蛋不可。佳佳點頭。男人又說起他嫂子的事,佳佳不想再聽這些東西,想問男人婚姻狀況,又覺得沒必要,佳佳說,咱們開始吧。男人笑笑,似乎真的是不好意思,問,真要來?佳佳沒說話,挪身上床,脫衣服。
男人關了燈,傻笑兩聲,說,感覺咱們有點熟了。佳佳沒理他。佳佳想著一件事,那個小伙子,他有沒有看周曉玲。周曉玲比她漂亮,也更時尚,這佳佳知道。男人觸碰到佳佳以后,佳佳似乎才明白她跟男人是要干什么。到男人用上他的手、他的嘴、他的身體、他的味道,佳佳就更清楚男人要跟她做什么了。佳佳說,等等。男人停一下,馬上就變得激進許多。佳佳拍男人一把,說,我找東西。男人在黑暗里笑兩聲,讓開身子。佳佳起來摸,一下就摸到了那只獨耳驢,佳佳拿著它,重新躺下,跟男人說,好了,你繼續吧。
男人繼續以后,佳佳摸著驢耳朵,心思又到了別處。那個小伙子,還真的沒有告訴男人那天晚上看見了她。佳佳不覺得這樣有多么好,反而還有些恨他。佳佳恨他。男人的氣息更加濁重,明顯是更加賣力了,佳佳卻只覺得他真沉,死豬一樣。佳佳想換到他上面去,突然間,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佳佳捏動驢耳朵的手停住了。很快,佳佳抬起胳膊拎著驢耳朵掄起了圈子,第二圈就打到了男人身上,男人把它一把扔掉。佳佳不生氣,隨它到哪里去吧,佳佳的一雙手抓住了男人的胳膊,往下拉他,然后摟到了男人的腰,接著勾住了男人的脖子,又抱住了男人的后腦勺。
佳佳跟男人說,晚上你就睡在這里吧。之前佳佳可不是這樣打算。每次他伸手,佳佳就擋開,起來摸索自己的衣服,上下穿了,又拽了床沒打開的被子,揚一下,左右欠身,把自己裹緊,男人問,你怎么了。佳佳說,冷,你幫我辦件事。男人聲音變了,什么事?佳佳說,告訴你外甥,我就是你說的那種人,你判斷得一點都沒錯。佳佳側著支起身子,你現在就給他打電話。男人問佳佳,告訴他干什么?佳佳讓他不要管。男人說,我還是不明白。佳佳說,你不用明白。男人說,他要問我,我怎么說?佳佳說,問你什么。男人說,問我怎么知道的。佳佳說,就如實說啊,說咱們剛上過床。男人支支吾吾,佳佳等不及,都想跟他撒幾句嬌了。男人說,太晚了,不行明天?佳佳坐起來說,就現在,不然我告你強奸。
男人沒了脾氣,給他外甥打了電話。時間不長,兩三分鐘,就把該說的都說了。在佳佳的要求下,男人還開了免提。等待電話接通的時候,和著那首鈴聲,佳佳的腳趾在被窩里一動一動。接通以后,男人有些難堪地說了起來。佳佳想,要是沒有我在這里,你指不定怎么得意呢。男人向外甥描述那天晚上的事,問他還記不記得,得到了外甥的確認以后,后面的內容很快就完成了。小伙子的聲音在電話里變了樣,佳佳印象里,他說話聲音很清亮,可在電話里,變得低沉穩重許多。佳佳甚至懷疑男人在騙他,電話是打給了別人,可是她知道不會,別人不知道那天的事。后面男人語速很快,像播報,沒給他外甥留空檔,到終于說完,他外甥只是說了一句,你又沒事干了吧。佳佳聽出小伙子不怎樣信,忙說,他沒騙你,我就在他旁邊呢,我就是那個娃娃頭啊。男人說,行了掛了。
電話打完,男人馬上穿衣服。可能衣服都沒穿好就走了。佳佳沒管他,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男人離開后,佳佳在床上打幾個滾,笑起來。越滾越想笑,越笑滾得越歡,簡直有癮,明明頭有些暈,還是不愿意停下,直到不知怎么滾到了地上。驚過一下,就又放松了。
佳佳展躺在地,四仰八叉,四肢抬起,又落下,落下時呈自由落體,像某種儀式。這樣起落了幾個來回,佳佳停下,淘氣地鼓起腮幫,然后是啵的一聲,她再次鼓起腮幫,開始輕緩地吹氣。吹著吹著,在昏暗中,佳佳看到那只獨耳驢升起來,升得緩慢而堅定,它周身白光,月色一樣,柔柔地,只有那只獨耳是奪目的紅亮。它直直豎著,像一把熱血鑄就的長刀,被托舉著,和種子破土一樣令人放心,在拱破屋頂之后,來到天地之間。佳佳沒看到周遭的天地之色,喉嚨就要頂到嘴巴里來了,狠狠吸過一口氣后,佳佳抖了幾抖。
有點冷。佳佳抱著胳膊。想復盤一下剛剛的情景,卻感到一種疲乏。透過這疲乏,回想過去種種,她才知道,她要的不是這些,不是不只是這些,是根本就不是這些。如果說之前有什么東西在籠罩著她,是愁悶也好,惱怒也罷,她都還可以看得到縫隙,像今天這樣,有目標地奮起穿鑿,而如今,她看不到一絲縫隙了,在一種廣博的無望和無力中,迷失掉了。她沒有上床,沒有蓋被子,沒有去洗漱,沒有去鎖門,這些她都只想了一想,都沒有去做。入睡之前,她再也沒有想別的什么事,只蜷縮起身子,閉上眼。
這黏稠的一覺,像沾染了某種膠質物,危險是沒有的,只是讓人帶上一點憂,但又沒有醒來的意愿。直到佳佳看到男人,男人正把東西放在桌子上。男人告訴佳佳,一上午沒看到她下樓,想著她還沒有吃飯,給她煮了麻辣燙,是按昨天的菜式和要求做的。佳佳伸展身體,把懷里的驢舉起來問,你放過來的。男人說不是他。佳佳轉過去躺著,背向男人,隨手把獨耳驢扔到一邊。男人跟她說,趁熱吃吧。佳佳像一臺等待系統完成更新的機器,得不到指令,不知道做什么是對的。
男人像是不準備走。佳佳只好站起來了。佳佳旁若無人地吃掉麻辣燙,坐到床邊,向后躺倒,腿還在床邊耷拉著,佳佳說,要來就快點。男人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佳佳等了等,男人又說,真的,你別誤會。佳佳坐起來,朝男人說,那我給你付賬,二十八是吧。加上餐盒,三十。佳佳又說。男人笑了說,不用不用。又說沒帶手機。佳佳知道他的手機就在褲兜里,佳佳去找自己的手機,已經沒電了。佳佳去找充電器,一時找不到。她原本以為手機會難找一些,充電器沒在插排那,還能去哪呢。佳佳說,那你把這些東西提走。男人拒絕了佳佳的零食和水果,然后嗯嗯啊啊,似乎還想說什么。佳佳問他,還是要來是吧。男人擺了手,去收拾佳佳吃過的餐具。佳佳看見他走出門,看見他關了門,又聽見他敲門。佳佳知道是他,開了門,看也不看,轉身往回走,男人從后面一下子抱住她,佳佳聞到了人味,她輕嘆一聲,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準備管了。
男人很快走了。佳佳在床上躺了會兒,叫,陳佳佳?陳佳佳。佳佳說,你怎么了。
傍晚時,男人又來了。佳佳開了門,沒有讓他進來。你回去吧,她說。男人把麻辣燙從右手倒騰到左手,朝她笑笑。佳佳說,回去吧。男人把麻辣燙遞給佳佳,佳佳不接,男人說,吃吧。佳佳說,別讓我跟你發火,我現在沒精神發火。男人說,不舒服嗎?我去給你買點藥。佳佳嗓子里一梗,像是艱難地吞咽掉了一只蟑螂。佳佳說,你見過精神病嗎?男人解釋,我就是給你送點麻辣燙。佳佳說,要不要我報警?男人啊一聲,眼眨了眨,走幾步,又回來把麻辣燙放在地上,留下句趁熱吃。佳佳看了眼麻辣燙,把門關上了。
佳佳踢地上的獨耳驢。踢著它走。力氣不很重,不很輕,卻又不是玩鬧的心思,這就讓佳佳有些無可奈何。一腳踢飛它,或是踢爆它的腦袋,輾爛它的耳朵,再不就是把它摟進懷里,同它親近,都可以,只是不要像現在這樣。佳佳想這樣表演一下,又覺得沒有意義。
佳佳看到了充電器,它就在插座上插著,那會兒不知怎么沒看見。手機卻又找不到了。佳佳笑了下,不準備找了。無事可做,無處可去,世界好像很大,人生很長,屋子卻那么小,其實這些也不足為慮,都是自己,昏昏然無頭緒。佳佳又上了床,睡覺吧,佳佳想,不然呢。
揚被子的時候,手機掉了出來。佳佳盯著手機看了會,然后去給它充電。等手機充滿電,佳佳就搬離這里。三天了。她的病假到期了。佳佳決定辭職,換個地方工作。去哪里呢,佳佳想,去天津找她男朋友吧。他說過幾次了,早在去天津之前,就想讓她跟著一塊去,至于工作,他說總有你能做的。
收拾好東西,離開前,佳佳把地上那只獨耳驢撿起來,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假如時間允許,應該給它洗一洗,可是之前并沒有想到這點,她就要離開了,于是只好這樣了。佳佳把獨耳驢放到床上,給它枕上枕頭,蓋了被子,隨便摸摸它的耳朵,就拎著行李離開了。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