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海的紫陽街清河坊是臺州府城最熱鬧的市井。南江七個鹽挑子跋涉二百里山路,到清河坊販鹽,將扁擔、麻袋等捆成一捆,靠在百年老店榮白順飯店墻上。鹽挑子雖是花銷的客人,但他們哪里舍得花錢?便搬張八仙桌靠在墻角圍坐下來,大伯問:“吃大肉面?”眾人齊應。面端上來,有人夾半碗面“哧溜”一聲就填滿了嘴巴,邊嚼邊等新面續上,三口兩口掃盡面湯,最后捧起巴掌大的鹵肉細品。有人先撕扯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任那肉香沖透天靈蓋,待吃盡脂膏方就著殘汁吃面。當醇香的肉在齒間化開時,曬黑的皺紋隨香飄去,只剩下滿足的嘆息聲在碗的上面盤旋。無論是先吃面還是先吃肉,他們把碗里的湯喝完,菜葉和蔥花下了肚,都還有不飽的感覺。大伯看了看大家,擠出笑容來,說:“再吃點什么?”大家相互看了看,臉上都露出笑容。大伯說:“升平,你還想吃什么?”升平的嘴上剛剛長出絨毛,他有些局促地說:“不知道。”大伯就笑起來,說:“你第一次出來,是不知道。吃了大肉面,要不再吃個大肉包子吧?”升平還沒開口,一個禿頂的小個子笑嘻嘻地說:“升平,你大伯小氣,不讓你吃蛋清羊尾。那東西好吃,香得很,還甜。”
這些話把鹽挑子們的饞蟲勾了出來。大伯說:“那東西吃不飽肚子。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小個子說:“好吃,不好吃咋會賣一文錢一個?”另一個說:“你又沒吃過咋知道好吃?”小個子說:“他們做的時候我在旁邊看,都聞到香了,他們炸好后還撒糖霜粉。”大伙兒聽他這么一說,口水都流了下來。“那就吃吧。”大伯下了決心說。“阿叔,咱們還得多吃些好的。”小個子又說,“分剩的那塊銀圓,我們就買好吃的吧。”他看了看大家,大家好像都愿意的樣子。這些吃糠咽菜的苦力人,這次都有痛快揮霍一場的意思。大伯看出大伙的想法,他自己又何嘗不想祭一祭五臟廟?“那就一人再吃一籠屜大肉包子,一盞梅花糕,一個……一個餃餅筒吧。”大伯說完,大伙兒眼里發出光,鼓掌了。
店小二高興得直夸大氣。往年鹽挑子到店里一人點一碗豬油咸菜面就算開葷了,今年點了大肉面已經讓老板很驚喜,現在吃完大肉面還要吃大肉包子、蛋清羊尾、梅花糕、餃餅筒,真是旱烏龜遇到海王八,難得一見。肚子填飽了,小個子要帶升平出去轉轉。大伯對小個子說:“升平年紀還小,你不要把他帶到鳳仙橋去。”小個子連忙答應:“我倆肯定不去,我要是去看一眼,阿叔你回去就告訴我老婆,讓我老婆割掉我的根。”眾人哄笑。
鳳仙橋總是讓大伯繃緊心弦。往常倒不虞此事,此刻卻見他倆漸行漸遠,喉結滾動著目送他倆的背影拐入巷子,心想昨天跌外快撿來的銀圓會不會惹麻煩。南江人把意外之財稱為“跌外快”,這“跌”字里浸著三分僥幸七分兇險。
二
八月十七,升平跟著大伯、三伯從南江出發去臨海挑鹽。南江到臨海要走二百四十里山路,途經安文、大盤、維新、官路、白水洋等十三個地方。過了大盤就有土匪窩。土匪們聚集在各處山寨,太平年月做山民,種稻收黍;世道亂了,就扛鳥銃別柴刀到官道劫財。南江不產鹽,鹽挑子走二百四十里山路,過十三個地方,還要遇到劫道土匪,這一擔擔鹽就顯得貴重了。
十七歲的升平,肩膀還扛不起家傳的柏木扁擔。母親遞過青竹扁擔,說:“挑八十斤就好了,回來給你納雙新鞋子。”她未滿四十歲卻已佝僂如老竹,五個孩子把她骨頭縫里的油都熬干了。自打他父親三年前走后,他就像河邊的黃荊條,老想往鹽道鉆。十四歲那年他要去挑鹽,娘摸著他的后腦勺說:“再攢攢筋勁。”十五歲那年,母親摸著他肩膀說:“皮還嫩著呢,經不得磨。”十六歲那年秋收,他和母親抬一百斤重的稻谷回家,他在后頭悄悄將繩子挪到自己這頭,走了四里路回到家。母親這才發現兒子的孝心,知道他已經長大,就說:“明年你就跟去吧。”但母親不敢把高祖傳了五輩子的柏木扁擔給他,她說:“竹扁擔養人,柏木的要折人腰。”
南江人去海邊,無論走寧波、走臺州,或走溫州,都須攀爬二三百里山路。寧波道要過孔家寨、沙溪口、北甲三道兵寨。他們過了兵寨,納了鹽稅,一擔鹽還剩五斗,若撞見官爺伸秤桿,麻繩拴人還要拿銅錢贖命。寧波這路是戴頂子的買賣人走的道,泥腿子們寧可走溫州的斷腸路。出了安文過了壺鎮,去時下坡似脫韁馬,回程如上磨盤。一百多斤鹽挑子壓得扁擔吃肉,一步一喘似老牛犁田,挑到家要去半條命。自古鹽挑子是走臺州。過了南江出了安文,只有大盤山一道大嶺,大嶺高陡,好在去時三十里上坡三十里下坡,回來時也是三十里上坡三十里下坡,不像溫州到南江二百里上坡路那么毀人心志。
八月十七,天快亮時,母親早早起來,做了麻糍烤了玉米薄餅,升平先吃三塊麻糍,留七塊給還在睡覺的弟弟妹妹。玉米餅吃了四張就不再吃了,空身去海邊不用吃太飽,回來才要出大力,要省點糧食,要學老一輩節制的做派。母親拿出一個兩頭打結的長布袋,裝了五斤炒糯米粉、半斤梅干菜給他帶上,這就是他去臨海往返九天的干糧了。晨昏寒涼,長布袋斜掛在升平身上,像一件能保暖的半袖背心。吃過早飯,天就亮透了。升平與弟弟妹妹打了招呼,就跟大伯出門了。母親把升平托付給大伯時沒說客氣話,升平父親死了,大伯就代替父親來關照升平。大伯也不跟升平母親多說,像帶自己兒子一樣帶著升平。四弟死后,三個伯伯共同照顧四弟一家,物質上給不了太多,只能保證四弟一家不會餓死。母親常跟升平說,這已經是伯伯們莫大的恩德了。
一起去的還有三伯、年伯、春伯、申叔、升高哥。升高哥一家五口全靠他的扁擔,凄涼的光景里,小個子的他后腦勺的荒原只夠扎半根辮子。他們看到升平,都友好地笑起來。升高哥的扁擔上還有一捆稻草,他過來摟了摟升平的肩膀,說:“這里就俺倆是兄弟,他們都是老一輩。”升平說:“我走在哥的后面,請哥多照應。”
七人過了南江,南江到梅枝嶺是三里水路。春夏漲蹚水,秋冬涸踏灘,待蹚過這片河灘便是臺口村。三伯靠邊停下等升平,說要替升平檢查一下他的扁擔和擔柱。看了一會兒,就和前面五人拉開了半里地,三伯從口袋里掏出油紙包著的一塊巴掌大的紅糖。他用力掰下拇指大的一塊,塞進升平嘴里,說:“走慢一點兒,吃完了再跟上。”升平把紅糖含在嘴里,心里暖暖的,眼圈紅了。父親在世時與三伯不是很和睦,兩兄弟年紀相當,在都要成家立業的時候,家里太窮置辦不起兩兄弟的婚慶家資。人的五根手指還長不齊呢,升平爺爺擺不平兩兄弟,三哥覺得吃虧,四弟覺得委屈,以至于兩人一成家,就變成陌路,十余年兩家再沒一起做事、一起吃飯、一起話桑麻……
父逝三年間,冬雪啃裂腳踝,春荒咬癟米缸。四畝薄田八分坡,瘦土養不活六張嘴。升平跟著娘扛著鋤頭往地里鉆,六歲的四弟、四歲的幺妹蜷在灶邊數米粒,十一歲的二弟和九歲的三妹起早貪黑去忙活。這天,晨霧未散,母荷鋤,升平背鍬,二弟拖著三妹,幺妹蜷在四弟肩頭打盹。距水田百丈,便看見田里有個人影,五齒耙翻起碎土,升平差點喊一聲爹,弟弟妹妹快步沖過去,卻在半道停下。那與亡父輪廓重疊的,是他們兄弟姐妹十來年沒有叫過一聲的三伯。
升平母子到了水田邊,三伯已經快把他們家的地翻好了。三伯也不看他娘兒倆一眼,翻好最后一耙,上了田埂就走。母親哽咽著叫了一聲“三哥”,升平囁嚅著把“三伯”叫進了喉嚨里。三伯經過升平母子跟前還是沒抬頭,只說:“山上的地,老大和老二去翻了。”往后的春種秋收,三個伯伯就把主勞力的活兒給分了。
每年臘月,伯父們都要給侄兒家送三十來斤豬肉,這些肉是他們全家半年的葷腥。那時人人餓得前胸貼后背,養一頭豬從年頭養到年尾也就能長八十來斤,煺毛開膛后只剩五十斤凈肉。升平一家缺糧少力,伯父們送的肉就成了兄妹五人的活命油水。肥膘熬油,母親用陪嫁的銅發簪當量具,簪頭扁圓如湯匙,在巴掌大的瓦罐里淺淺地劃一下便是三天的葷腥。逢年過節或來了親戚才會舀滿兩勺,油香能在舌根沁出花。剩下的肉,都用從海邊挑回來的鹽腌起來。半個月后,挑選一個太陽好的日子,把腌的豬肉放進溪水里沖刷干凈,再裝進竹匾暴曬。南江人瞧不起異鄉那些煙熏火燎的伎倆,他們只信太陽的煉金術。半月暴曬,等豬肉被曬得發紅,透出油亮,待北風卷走最后一絲潮氣,松木香混著肉脂的醇香便從竹匾里漫出來。在他們看來云南宣威的蜜色、如皋的玫瑰紅,都比不上他們自己親手腌制的豬肉香味濃郁純正。四弟的離世如晴天霹靂,轟然震碎三位兄長的心防。血脈相連的羈絆,讓他們接過撫育五個侄輩的重擔,將往昔對幼弟的疼愛,悉數傾注在孩子們身上。
升平把紅糖含在嘴里,用舌尖慢慢舔舐。三伯把紅糖包好塞到升平的布袋里時,升平慌忙后退,心里想這是三伯母帶給三伯路上解困的,不能要。三伯見狀,笑著收回,舔了舔指尖上殘留的糖,說:“我是大人,不吃糖,給你留著回來的路上吃。”升平卻執拗道:“三伯,我娘說回來很累人,留著您和大伯吃。”三伯看著眼前的升平,心里熱乎乎的,恍惚間就像看見四弟年少時的身影。
下了梅枝嶺,安文的煙火氣撲面而來,賣餛飩、燒餅的攤子的油脂與面皮共舞出的焦香勾人魂魄。盡管腹中尚飽,升平仍然忍不住流著口水凝望。大伯看穿他的心思,溫聲許諾:“回來若趕得巧,定讓你嘗嘗大肉燒餅配薄皮餛飩。”三伯也笑著說:“我和你大伯在這里吃過兩次。出了安文就要上大盤山,下山后風廠的烙餅更是一絕,一定讓你吃個夠。”這些帶著溫度的約定,似點點星火,照亮了少年歸途,也溫暖了兩代人的心房。三伯看著大肉燒餅焦黑的炭印,突然想起老輩人說過,風廠大路口的小飯店里常有蒙面客劫道,專挑獨行的人。
三
風廠小寨扼守臺州官道,三戶人家據說原是茶寮土匪的眼線。茶寮土匪盤踞深山,派人假扮山民安家風廠,實際上是安插在大路上的眼線,也是收買路錢的門面。茶寮土匪本是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厚道,他們不白收買路錢,在風廠大路口擺下小飯店,售三斤重的烙餅牟利,每張索價三十個銅板,其中二十五個銅板為買路錢。行人買餅后獲半塊劈開的鵝卵石為憑,行人拿了鵝卵石往臺州方向再走四十里到長崗頭,交驗合縫石塊方能通行。雖冠以“義”字,實為土匪與官道勢力敲詐的把戲。
長崗頭屬老鴉寨土匪的地盤,這伙人平日守著山腳小飯店收買路錢。客商經風廠、長崗頭兩處關卡,須持半塊劈開的鵝卵石為憑。石塊紋路天然且唯一,若非原配則無法嚴絲合縫,土匪借此建立嚴密的通關驗證。若偷漏買路錢,須花六十個銅板重買三斤烙餅,不服氣就遭爆竹示警,土匪就劫人索贖金。土匪自詡“義”“德”立身,茶寮懸“義”字,老鴉寨則掛“德”匾,表面標榜“義”與“德”。行人若繞道逃票,輕則被誣“失義”“無德”遭毒打,重則被逼寫下賣身契,土匪再遣手下按家門去勒索。土匪將劫掠美化為替天行道,將暴力塑造成江湖規矩。土匪將被劫人信息送達家屬,按拖延天數割耳、鼻、指頭等再送到被劫人家,逼迫其家人付贖金。家境尚好的被恐嚇后談判贖金,談妥后,送信的拿了錢,隔天放人。而交不出錢的被劫人被折磨數月后,該割的割,該剁的剁,然后被拋尸懸崖示眾,既殺雞儆猴又省卻麻煩。盤踞茶寮老鴉寨的兩股土匪雖多年未劫人,但惡名仍讓鄉民聞風喪膽。幾位叔伯和升高哥談起這些舊事時,語氣里還帶著悚然。見升平臉煞白,大伯說:“我們都是在說圖話。”年伯也說:“我們是在說圖話。”“說圖話”在南江就是講故事的意思。
下到大盤山底抬頭看,才知此處險峻,而三座木屋呈犄角之勢封住路口。靠山的鐵鍋正烤著烙餅,臨海一邊懸空棧道貼著刀削般的崖壁。升平攀上崖邊望去,云絮纏繞的峰頂恍若懸在頭頂,低頭望去,眼前是百丈深淵,驚得他后退半步撞上木屋板壁。食客們喝涼水就焦邊烙餅的碎屑無聲咀嚼,連挑擔腳夫們也斂聲屏氣。大伯取出三十個銅板,一個十三四歲面帶傷疤的黃發小姑娘,像傳遞軍械般利落地將錢筒傾倒,片刻后捧來烙餅:大伯的餅被烙得金黃,三伯的餅焦邊卷翹,年伯的餅邊焦黑有齒痕,申叔的餅面密布氣孔。眾人就著山泉掰餅時,升平注意到挑夫們剝餅蘸水的聲響都輕如落葉。每張木桌上都擺著同樣的烙餅,挑夫們在土匪的眼皮底下吃,連吞咽的聲音都凝成白霧。
暮色漫過山脊時,升平的草鞋蹍碎了最后一片竹影。他倚在松木棧道上四顧,這里的木屋與他老家的不同。這里的木屋仿佛是從山腹中長出的巨獸骨骼,原木截面裸露著漂亮的木紋。匠人們將整根原木劈作兩半,如同剖開巨蟒的筋骨,再用鐵錐沿墨線鑿出榫眼,木榫穿過處嚴絲合縫。這般墻體縱使蟲蟻蛀空,怕是也要等百年后的雷火才能摧折。七個漢子散落在三座木屋前,他們確實顯得幾分拙樸。兩個青年漢子正將劈好的柴火壘成金字塔,斧刃起落間,火星迸濺;兩個中年漢子倚著廊柱吞吐旱煙,煙鍋里的星火明滅如螢;兩個婦人揉面的手掌沾滿面,指節粗糲如老樹根,卻將面團搓得柔若春水;唯有那個十三四歲的黃發女孩蹲在檐下,面色如經年的陳皮,正將曬干的藤草編成草履。他們眉眼間看不出任何土匪的戾氣,就連那少女凌亂的辮梢,都透著山泉淘洗過的潔凈。
斜對面的那桌忽起喧嘩。五個山民劃拳喝酒,其中一人朝著升平嘿嘿笑道:“中意嗎?”升平嚇了一跳,面餅噎在喉間。那五人都哈哈笑了起來,有一人說:“中意她就娶她當老婆。”兩個伯父用手輕戳升平的腰,笑意中帶著故作的輕松。好在那五人說的是婺州官話,升平這邊的人能聽懂,小飯店的人說的是臺州話,他們聽不懂。
升平這才注意到對方相貌兇悍。先說話的那人比春伯高出一個半頭,精壯如豹;第二個說話的橫眉闊面似野豬;余下幾人也如豺狼般猙獰。七人中最高的春伯,此刻卻顯矮小。此前,升平沒有細看這幫食客,此刻才驚覺這伙人皆如惡獸,方明白伯父們強作鎮定的苦笑緣由。五人吃完烙餅,來到食客桌前。叼煙的漢子進木屋取了五塊劈開的鵝卵石,五人便往懸崖小路去了。大伯這才松口氣,三伯他們也跟著放松。升高哥走過來說:“剛才那伙人看著就不善。”大伯壓低聲音:“他們不是挑擔的,是山里的惡霸。專挑遠路的商販訛詐,你挑一百斤他們逼你扛二百斤,還讓你替他們背貨,自己空手下山。”申叔插話道:“前年我哥去臨海挑鹽就遭了殃。他們搶了鹽,硬讓我哥挑他們的二百多斤貨,爬完三十里大盤山,吐血,躺了倆月才緩過來。村里現在沒人敢獨自去臨海。”升平想起這事,果然村里這些年再沒年輕人敢走這條道。正說著,隔壁桌那個長臉漢子湊過來招呼:“兄弟們也去臺州府?”大伯點頭笑笑。長臉拍胸脯說:“巧了!我們是四路口的,順路!一起走互相照應!”他身后兩個漢子直愣愣地盯著升平一行,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他們裝鹽的麻袋。
這話不好拒絕,出門求財,不能輕易得罪人。大伯點頭說道:“四路口離我們村不遠。”四路口離南江約有四十里地,已經是同語不同音了。“那我們走吧?”長臉旁邊的瘦臉說。大伯說:“還要等等,我剛剛下嶺,腿肚子抽筋,多歇一會兒。”大伯這話一出口,升平幾個都警惕起來。瘦臉旁邊是個青胡子,他瞇眼掃了升平等人,起身去拿鵝卵石。長臉哈哈一笑,說:“那你們坐一會兒,我們先走一步,在前面等你們。”大伯看他們走遠了才說:“他們不是四路口人,是新渥那頭的人,我聽得出來。”年伯說:“我看他們是新渥那頭的大皿人。”話一出口,大家都震驚了——大皿有幾股土匪。大伯點點頭說:“應該是了,我就是怕這三人與前頭那五人是同伙。”
大皿山土匪淵藪,至今匪患未靖。眾人擔心前后兩撥人有勾結,更兼大皿與老鴉寨兩股土匪素來糾纏不清。眾人目光打量他人,除升平外,其余皆非首度至此,卻難辨他人蛛絲馬跡。大伯斟酌道:“也許是虛驚,好漢講究個‘義’字,斷不會失信于道上。”眾人忖度有理,土匪若失信譽,這鹽路便廢了。為避風險,眾人多挨兩個時辰,待太陽快落山再趕路。鹽挑子還要穿越七里崖壁到小拐灘的崖洞,那崖洞半人高五丈深,是來往行人過夜的地方。
天黑前眾人抵達小拐灘,卻見崖洞里已躺三人,正是在小飯店遇見的那三個。長臉三人早鋪好稻草。鹽挑子規矩,每趟必帶稻草贈宿,往復便墊出半尺厚褥,所謂“投桃報李”便是這黑燈瞎火里的生存之道。原指望錯開兩個時辰遠離三人,豈料三人竟宿在此處?長臉覺出升平他們的戒備,只淡淡道聲“借光”,便和同伴鼾聲漸起。洞外七里崖風聲嗚咽,鹽挑子們蜷在異鄉的草堆里,聽石縫間老鼠窸窣,竟分不清今夜是宿于家里還是匪巢。升平醒來,發現長臉三人不見了。大伯說這三人天還沒亮就走了。年伯他們也說昨天晚上不敢睡,天不亮看著三人離開才放心。
夜宿崖洞,醒來眾人均以炒粉充饑。
七人吃完炒粉,綁緊糧袋離開崖洞。行至六七里處,大伯忽然駐足,年伯踉蹌跟上,升平隨三伯、升高哥趕去,見七八丈深的崖底躺著幾具缺手斷腳的尸體,其中穿長袍者肩頭微動。“還活著!”升平喊道。眾人下崖施救,長袍者抽搐片刻便斷了氣。年伯、申叔探其鼻息,發現后背刀傷露骨。正欲離去,申叔腳鉤到尸身,那人長袍袖口滑落一把銀圓,叮當滾地。七人餓紅眼盯著銀圓,三伯、春伯往山谷張望,升高哥低語:“沒人。”一數,共拾得二十二塊銀圓,每人分三塊,剩一塊銀圓留到臨海吃頓好的。臨行前,升高哥瞥見尸體邊有一根紅花棘木扁擔,油光發亮,比他的青木扁擔輕便許多,他覺得銀圓都拿了也不在乎多拿一根扁擔。眾人裹著羞愧與慶幸,快步離開。太陽西斜到了長崗頭。茶寮土匪烤烙餅的攤子前,大伯掏出昨日剩餅,眾人也忙著將劈半的鵝卵石遞過去。烤烙餅的人在筐里翻找對應的另外半塊鵝卵石,石塊嚴絲合縫如鑰匙,驗證過關。
四
眾人星夜趕路,無人敢提那些橫死之人的蹊蹺,到天亮抵達官路鎮時,大伯才喘著氣說:“到官路了,到官路了。”升高哥嘀咕:“到了官府的地盤總歸太平。”升平盯著青石板道上零星腳夫的影子,緊繃的神經才松下來。他在想,在崖底拿死人銀圓,要是被官府逮著,不過挨頓板子再吐出銀圓,可要是被土匪逮到,這銀圓就是催命符。
官路鎮屬仙居縣,街市繁華,南北雜貨俱全。這天傍晚,他們到了一家老客棧,付了三個銅板,夜宿客棧后院草料間。后院僻靜,南江與臺州方言迥異,語速一快便難辨識,眾人壓低聲量,悄悄地說白天的遭遇,無須擔心旁人竊聽報官。七個人說到半夜,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各自睡著。第二天早起繼續趕路,到臨海的紫陽街清河坊榮白順飯店,七個人吃了七碗大肉面、七籠屜大肉包、七個餃皮筒、七盞梅花糕、七份蛋清羊尾。多出來的那個銀圓還有七個銅板富余。
眾人吃個飽,睡個安穩覺,清晨起床,一人買一擔鹽,回南江。
臨海到官路,挑擔要走三天,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天半。到官路時,剛過晌午,本來要到小拐灘的崖洞過夜,不知是誰提議或許是大伙兒都有意,幾個人就把剩下的七個銅板拿出三個在官路那家老客棧住了一夜。剩下四個銅板,一人叫了一碗薄皮餛飩,還剩點錢就買了一把落花生剝著吃。
大伯抖落花生殼,望著夜色輕聲道:“都睡吧。”眾人熬到天亮,壯著膽子來到長崗頭,每人照例花了三十個銅板買了烙餅。七人剛坐下,便有人圍著他們轉。烙餅未熟時,木屋里抬出門板,上面趴著一個背負刀傷的人。七人頓時汗毛倒豎。那人抬頭環視,目光定在紅花棘木扁擔上,啞聲道:“是了。”霎時屋內大亂,揉面的、烤餅的、驗鵝卵石的以及閑雜人等十幾號,手持家伙把他們團團圍住。未及分辨,一個土匪對著山上放鐵炮。門板上的人氣息微弱,說:“殺人的就是這七個。”升平等人一看,認出這正是崖壁下那個袖口滾出銀圓的人,原來他是故意裝死。土匪暴怒,大伯與年伯剛要申辯,就被土匪拿面杖捅破嘴唇。七人被反剪雙手按跪在地,被棕麻繩捆成粽子。此時仙居方向陸續來了挑擔腳夫,土匪越發亢奮。白胡子老土匪上前,七人被他全部踹倒在地。然后過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土匪挨個搜身,最后小土匪揚聲道:“搜到一百七十個銅板、三十五個角子,二十一塊銀圓。”門板上的人聽到二十一塊銀圓,連咳帶喘地說:“是了是了,我不記得是二十一塊還是二十二塊了,看看可有四個龍洋?”小土匪把銀圓翻了一遍,說:“有四塊龍洋、十七塊大頭。”土匪們頓時確認,他們抓對了人。白胡子手拿剁刀,抵住春伯咽喉問:“槍呢?”春伯慘叫,右耳已被割掉。刀刃隨即貼上申叔臉頰,又問:“藥呢?”申叔尚未開口耳朵也被割下來。升平看著他倆頭顱染血,驚恐欲逃,卻被人拽得蛇行三尺。按順序,割了申叔就要輪到升高哥,再輪到大伯,最后輪到升平,升平一拱出去,白胡子越過升高哥,跨步踩在升平的后背上,說:“你不老實,要割兩只耳朵。說,槍和藥藏哪兒了?”大伯連忙說:“好漢,我們不知道啊!他還是個小孩,想知道啥問我,我一定說實話!”白胡子嘿嘿笑道:“先割了他的耳朵再問你話。”三伯大喊:“好漢,要割割我的,他還是個小孩……”白胡子走到三伯面前,刀一揮,三伯也慘叫一聲,看著耳朵落地。白胡子反手一刀剁在升平肩膀上,升平還沒覺得痛,大伯卻滾出眼淚來,三伯哀號一聲:“升平哎——”
升高哥結結巴巴交代當日見財起意之事,婺臺口音差異加結巴,土匪聽得云里霧里。白胡子用刀背砸他脖頸兒,說:“說慢點,老子聽不清楚。”升高哥抽著氣再說時,山外聽到鐵炮聲的十余個土匪蜂擁而入,領頭的貴哥提著一桿獵銃跨進門檻,白胡子一伙躬身稟報。貴哥先向門板上的人打個招呼,然后指著后面來的一伙挑夫問白胡子:“這些人和他們七個人是一伙的嗎?”白胡子說與這七個人不是一伙的。貴哥說:“槍、藥在哪里等回山上慢慢問,先割耳朵送他們家討一百塊銀圓的贖金。”刀光閃過,大伯、年伯、升高一只耳朵落地。輪到升平時,大伯與三伯嘶喊:“好漢抬手!我們是一家的,割我倆夠數。”刀刃懸停,升高哥已癱軟在地,滿嘴是血,哀求道:“我不該拿銀圓,我有罪!我家里窮,這擔鹽留給你們,再割我一只耳朵放了我吧。”白胡子過來,抬手又割了升高哥一只耳朵,說:“砍過那小孩一刀,再割怕割死了,就拿你的耳朵湊數吧。”這下升高也只敢喊痛,不敢再求饒。
“販私鹽的隨身帶刀槍,官府攔殺官府,土匪攔殺土匪,現在怎么都兔子一樣跪著讓人割耳朵了?”看熱鬧的挑夫中,忽然一人譏笑道。土匪們還沒反應過來,這山豹子一樣壯的男人掄起鐵頭扁擔橫掃,五六個土匪悶聲倒地。山豹子身旁的野豬臉掄起獠牙匕首橫沖直撞,刀刀捅到土匪。一起來的幾個豺狼模樣的兇漢動作麻利,不到片刻近三十個土匪全被他們撂倒,地上只剩滾動的兵器。
“攔住他,別讓他去放鐵炮!”長臉大喊,他旁邊的瘦臉和青胡子把跑到屋里拿鐵炮的土匪打死甩了出來。這里的土匪,通風報信全靠放鐵炮,放一炮山上就下來小股人馬,放兩炮就出動一半人馬,連著放三炮是遇到大敵,山上的土匪就一窩蜂出來。山豹子模樣的人說:“我們走的時候連放三炮,嚇他們一嚇!”說完八個人都笑了起來。
升平他們七個人嚇得傻傻地坐在地上,動不得也不敢動,心里說,那八個人真是一伙的。長臉走到大伯和三伯面前,說:“你們講義氣。”說完把大伯、三伯的繩子割斷,其他幾人也幫升平等人解開繩索。
大伯忍痛帶著大伙兒謝過對方。野豬臉用匕首指著幾個奄奄一息的土匪喊:“你們的命是我們給的,去捅他們幾刀。”升平他們不敢動手,別說殺人,就是親眼看見殺人也是出娘胎頭一回。長臉突然道:“殺土匪是替天行道!他們割你們耳朵時怎么不手軟?再說你們劫了槍和藥,還殺了人搶了銀圓,就算家里把一百塊銀圓送過來,也只好領個尸首回去。殺死他們,那些銅板、銀圓還是你們的。”長臉的音調充滿煽動力。升高哥咬牙抄起野豬臉的匕首,照著白胡子的肚子捅下去。山豹子的鐵頭扁擔早把人腦袋砸得稀爛,白胡子早斷了氣。長臉喊道:“換人!”八個人擦著帶血的兵器跟著起哄。升平肩膀雖然疼痛難忍,但還是撿起地上的刀猛砍垂死的土匪。血濺到他臉上時,聽見野豬臉吹噓:“剛才那刀才叫解氣!”鹽挑子們把染血的銅板、銀圓攏作一堆,山豹子對他們說:“這趟買賣比你們販私鹽還有賺頭。”
大伯將染血的銀圓捧在掌心,哆哆嗦嗦地說:“這些銀圓該孝敬各位救命恩人。”長臉說:“留著吧,這燙手錢差點讓你們成了土匪的刀下鬼。”眾人默然,殘缺的耳朵刺痛鉆心,鹽擔散落在血地之中,販鹽的路已斷。三伯哽咽著說:“人不是我們殺的,我們連槍、藥影子都沒見著……”升高哥捂著耳朵哭號:“都怪我撿人家扁擔!”長臉突然大笑,甩著刀指向七個同伴,說:“要怪就怪我們搜身太急,沒有看到還有活口,要不你們也不會有麻煩。”他們聽了大吃一驚,原來這幾個才是殺人越貨的正主。
山豹子帶人搜刮完,扛著七百個銅板、一百枚角子和兩桿火銃出屋,長臉揮手喝令:“撤。”八個人列隊看著七個人,他們七個人盯著被血染紅的鹽粒,大伯捧著染血的銀圓道謝。長臉瞥了一眼同伴,說:“早十年遇見,你們連牙都不剩。如今我們要干大事,這錢你們分。”山豹子踢開地上的半截耳朵,八雙草鞋蹍過鹽粒,揚長而去。他們七個人分了銀圓,放棄挑不起來的鹽擔,收了扁擔、繩索、油布,跟在長臉他們后邊。山豹子連放三響鐵炮,兩隊人馬疾行漸遠,扁擔、油布在風里飄出鹽末。
五
眾人打仗似的狂奔出三十里,個個臉色發灰。山泉邊,長臉叫他們洗去血污,說:“到風廠還要干一票大的,得干得漂亮一點。”南江口音摻著怪腔,但七人聽出又要殺人的弦外之音。長臉打量升平他們,說:“你們貓在這兒,等我們放了鐵炮再跟上。”這話嚇得升平他們腿肚子打戰,哪還敢歇腳?升平盯著長臉不算滄桑的臉,硬著頭皮開口:“阿叔,讓我跟著你們干吧?”說著他比畫著砍人動作,想替大伯三伯做點什么。長臉看看升平耳朵完好,嘿嘿笑起來,說:“那好,但其他人得扮成人質。”他讓青胡子用活扣捆住大伯他們六人。野豬臉把一匕首塞進升平的腰帶里,說:“別手軟,手軟死的就是你!”升平攥緊油布包著的受傷的手臂,對野豬臉咧嘴一笑。
八個人押著他們去風廠,升平牽著綁在大伯他們手上的活扣繩頭,只要一扯就能解開。離風廠還有三里地時,長臉突然叫停:“歇歇力,長崗頭和風廠都有土匪,你們說對不對?”這話逼著升平接茬。升平硬著頭皮說:“我們只會挑鹽。”升高哥卻接話:“你們到底是哪里英雄?干過啥大事?”長臉突然甩出一桿槍,說:“干革命的!”槍管上的紅綢子在風中飄起來,六個“俘虜”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原來,長臉八人本是大皿山土匪,去年投奔東磐革命支隊。農歷八月十七接到密令:盤踞在老鴉寨的土匪勾結日軍,搶了革命軍十盒盤尼西林、五把盒子炮和二百發子彈,還殺害三名革命同志。他們奉命剿匪,那日僥幸活下來的那個土匪見升高哥的紅花棘木扁擔,錯把升平他們當成殺人越貨黑吃黑的主了。完成任務后,長臉他們在白水洋休整三天,本想繞道天臺避開追查,卻收到紹興線報:月底日軍要突襲東陽。八人火速返回,到長崗頭撞見升平一行,于是出手相助。
十五人闖進風廠,關口上站著十四五號人。升平數了數,除了土匪,還有二三十個腳夫商販在吃烙餅。長臉一屁股坐下,其他幾人有的要水喝,有的撒尿,有的到屋檐下靠著。抽旱煙的土匪問長臉:“怎么回事?”“我們辦案抓的人。”長臉說。土匪說:“辦案抓人?咋還打活扣?”長臉怒吼:“老子是官差辦案,你敢管閑事?”土匪聞聲而動,把長臉圍個密不透風。混在人群里的山豹子等人突然拔刀,朝著最近的五個土匪胸口連捅五刀。土匪這才發現長臉這伙人后腰全別著短槍,油布包里還露出火銃把兒。
山豹子他們把在長崗頭的絕活重演一遍。升平解開活扣,大伯他們掄起扁擔亂砸。長臉突出重圍,踹開木屋,拖出土匪,野豬臉堵在門口,兩個土匪正要放鐵炮報信,被他的匕首放倒。長臉與土匪扭打,野豬臉眼疾手快,從后面捅進致命一刀,升平趁機補上一刀,長臉脫險。二人殺出木屋時,山豹子正用鐵頭扁擔砸碎最后一個土匪的腦袋。片刻間地上橫陳十幾具尸首,腳夫商販嚇得目瞪口呆。長臉橫刀喝道:“朝西走留命,往東走殺絕!”茶寮土匪窩在風廠東邊的山腳下,殺往東走的是防商販報信。眾人驚兔似的往西跑去。
青胡子揪著一個黃毛丫頭出來,問:“這黃毛丫頭怎么辦?她說她是前年被人賣到這里的。”這個黃毛丫頭正是曾被野豬臉調笑說要配給升平的姑娘。長臉和山豹子幾人低語幾句,然后走到女孩面前問:“哪兒的人?”“蘭溪馬澗的,前年被賣到這里,我不是土匪。”長臉問:“前年你多大?”“十歲。”“你說幾句老家的話我聽聽,說不出來只好當作土匪殺了。”小女孩連忙說起蘭溪話,長臉聽小女孩說話的腔調與土匪完全不同,想來應該沒有撒謊。長臉決定不殺黃毛丫頭,讓青胡子用死結綁住她,帶在隊伍里。“帶回山寨里去?”野豬臉問。瘦臉和其他幾人哈哈笑起來,說:“你想留她暖床?”長臉正色說:“革命者不虐待俘虜,帶她去安文再處置。”
眾人翻過小盤嶺時,正好撞見從風廠逃來的腳夫商販。一群人正縮在坡下,見長臉等人持槍帶刀,以為是土匪追兵,嚇得連滾帶爬往林子里鉆,卻不知這支隊伍剛在風廠剿滅了整窩土匪。野豬臉大罵:“蠢貨!老子們是剿匪的!”
長臉臉色一黑,這伙人要是在前面跑了,亂喊亂叫,只怕會出事。山豹子腿長步闊,得了長臉指示,噌噌噌沖上山嶺攔住這伙人,說:“再亂喊就送你們去風廠陪土匪!我們是東磐革命支隊的,在執行剿匪任務,要殺你們的話剛才就殺了,還容你們往活路上去?”一伙人一聽,想想也是。長臉帶領隊伍也上了山嶺,對眼前這十幾個人說:“十天半個月內這條路就別走了,誰走誰送死,等我們把土匪都剿了,就太平了。”
腳夫商販們本想去大盤縣衙避難,卻被長臉等人強拽著改道安文。蜿蜒的隊伍遠望似商隊,子夜時分踏入安文,長臉松了一口氣,說:“到安文地界了,這里不是土匪們輕易作亂的地方,你們各人自便吧。”
升平解開黃毛丫頭捆綁的手腕時,發現她手指已僵直發紫。她雖然疼得發抖,但一路硬是咬著牙沒吭聲。長臉盯著她腫脹的手腕,心里為難:是把黃毛丫頭送回蘭溪老家,還是繼續留在隊伍里?現在面對升平這七人,他回想起在風廠和他們初遇時,本想拿這七人作掩護,必要時當替罪羊,直到長崗頭突襲,見他們被土匪割耳,仍不屈服,才改了主意,把他們七人當成革命的發展對象。此刻他暗忖:若真把這丫頭留在隊伍里,豈不玷污了革命隊伍的名聲?山道盡頭看見安文縣城的燈火,長臉突然下令:“給那丫頭找藥敷手。過兩天我再托人送她回蘭溪。”轉身對升平挑眉,又說,“明天起,你教她認字。”
升平摸著受傷的手臂,想起家中尚有老母喚兒歸,又有三個伯伯疼,相比之下這黃毛丫頭多可憐。長臉盯著可憐的黃毛丫頭,心想安文雖太平,但土匪尋仇卻是懸頂利劍。大伯忽然起身抱拳說道:“各位好漢,讓這孩子跟我們回南江吧,粗茶淡飯還能供得起。等她大一點,她愿意留在南江就留在南江,愿意回蘭溪找親人就回蘭溪找親人。”
長臉想了想,點了點頭,掏出五塊銀圓拍在桌上,臉上刀疤在燭光下泛著青紫,他說:“這五塊銀圓抵她成人前的飯錢。要敢讓她吃糠咽菜,老子翻過山嶺也要剝了你們的皮!”話音未落,山道忽起夜風,卷著咸味撲在眾人臉上。大伯粗糙的手掌摸著女孩的頭,說:“要是讓她受罪,我拿這條老命賠你三斤肉!”
月光像一條無聲的河,淌過女孩脖頸兒的瘀青,她忽然伸手輕輕地抹了一把升平臉上的血。這動作讓大伯心里猛地一顫,仿佛看見多年前被土匪殺害的妹妹又活了過來。
山風卷著火藥味灌進屋里,長臉起身時,大伯突然挺直脊梁,說:“各位好漢,你們放心,俺們鹽挑子沒別的,就是骨頭硬。”
【補記】
歲月像曬蔫的艾草,記憶的脈絡漸漸模糊。多年后,升平有了兒子韋金,有了孫子吉能。吉能剛讀書那年,他爺爺升平已經不在了。一天,韋金抱著吉能問:“還記得你爺爺嗎?”吉能說:“不記得。”韋金說:“爺爺抱了你四年,都不記得了,你奶奶你就更不記得了。”
說起奶奶,吉能就來興趣了。村里人都說他奶奶是爺爺從外地撿回來的,樣子可好看了,就是脖子上常年系一塊頭巾。吉能問:“為什么奶奶脖子上要系頭巾?”韋金說:“你奶奶可憐,土匪拿棍子把你奶奶下巴骨砸一個大疤瘌。”吉能又問:“為什么爺爺的胳膊一條粗一條細?”韋金說:“也是山里的土匪打的。”吉能還問:“土匪真壞!他們后來怎么樣了?”韋金說:“土匪被陳心發帶領的赤衛隊滅掉了。”吉能追著問:“陳心發是誰?”韋金說:“陳心發是當年剿匪的英雄好漢。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以后給你講。”
【作者簡介】許鑫峰,浙江東陽人,《鹽挑子》系作者處女作。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