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青西瓜有奇功,溽暑解渴勝如冰”。當盛夏的暑氣蒸騰如沸,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時,一瓣紅瓤黑籽的西瓜入口,那份水潤與甜爽便足以撫平所有燥熱。古往今來,這顆圓滾滾的“夏日圣品”不僅慰藉了凡人的味蕾,更走進了畫家的筆墨間,在宣紙上凝結成永恒的清涼。
西瓜傳入中原的歷史可追溯至五代時期,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記載:“(胡嶠)居契丹七年……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這顆來自西域的果實,憑借“下咽頓除煙火氣,入齒便作冰雪聲”的獨特魅力,迅速成為夏日里的全民寵兒。南宋詩人范成大曾詠嘆“碧蔓凌霜臥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可見其在宋代已普及南北。而“嫩瓤涼瓠,正紅冰凝結”的絕妙形容,道出了西瓜在炎炎夏日里的珍貴,更成為畫家們創作的靈感源泉。從宋代的院體畫到近現代的寫意之作,西瓜始終以鮮活的姿態躍然紙上,成為跨越千年的消暑意象。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宋代佚名《宋人畫草蟲瓜實》是宋代盛行的工筆花果草蟲畫的精妙縮影。畫面中,圓潤瓜實裹著霜色棱紋,草蟲姿態靈動,停駐瓜葉之上,觸須輕顫、翅脈如絲,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游走。畫師以鐵線描勾勒輪廓,設色溫潤雅正,青黃瓜皮與蟲軀相襯,層層暈染出瓜果滑潤、蟲翅半透的質感。構圖簡潔,背景留白如空庭,卻讓瓜實草蟲的生機在靜謐中暗涌。這幀小品沒有宏大敘事,卻藏著宋代“格物致知”的觀物智慧——將日常蔬果草蟲凝練成詩,于精微筆觸里見天地生機,盡顯宋畫尚雅、觀物入微的審美境界,千年后仍令觀者沉醉于那份對自然的溫柔凝視與生命禮贊。
元代錢選的《蔬果圖》,宛如一首寫給平凡物事的田園小詩。半開的西瓜墨韻淋漓,青黑外皮暈染出溫潤質感,內里紅瓤鮮活欲滴,似將夏日甘冽鎖于絹上;豆角蜷曲、絲瓜橫斜,藤蔓如草書般流轉靈動,葉片以淡彩輕敷,葉脈隱現間透著自然野趣。錢選承宋畫工致精微,又開元代文人畫逸韻先河。此作以工筆繪形、寫意傳情,讓蔬果的尋常之美流淌出溫潤的詩意。同時,摒棄濃艷,以古樸淡雅立骨,背景素黃如舊箋,襯得蔬果愈發質樸本真。這幅畫不僅是對田園生機的捕捉,更藏著文人寄情自然的淡泊。當觀者凝視那抹西瓜紅、藤蔓曲,便踏入元初文人的精神天地:于平凡處見真意,于素樸中悟清歡。
明代以降,文人畫對日常之物的寫意表達漸成風尚。清代“揚州八怪”雖以梅蘭竹石聞名,卻也不乏對西瓜的生動描繪。羅聘的《西瓜圖》,是“揚州八怪”藝術創新精神的生動注腳。畫面以指墨技法繪就,打破毛筆程式,別開生面。下方西瓜以濃淡墨色皴染,渾圓輪廓間墨韻層次分明,似藏夏日沁涼;葉片敷青藍之色,紅脈隱現,藤蔓以枯筆牽繞,生趣盎然。上方題跋“庚子秋予客京師過三硯齋為沈匏尊以指墨畫西瓜”,墨氣淋漓盡致。畫中蔬果尋常,卻因文人雅集,借指端意趣,又破技法藩籬,被賦予樸拙率真的質感,彰顯出“師心自用”的膽識。
吳昌碩的《西瓜盆花圖》,是大寫意花鳥畫中雅俗交融的精妙范本。畫面以奇崛筆意,構建出層次分明的意趣空間:上方盆花,枝干如篆籀線條般盤曲蒼勁,墨色濃淡皴擦間,盡顯老干虬枝的筋骨;花葉以潑墨點染,淡粉繁花隱于深綠間,溢出文房清供的雅致。下方切開的西瓜,潑墨繪就的綠皮暈染自然,朱砂點簇的紅瓤鮮活欲滴,仿佛能嗅到夏日清甜,將市井煙火氣凝于筆端。題款行書欹側跌宕,與畫中筆意呼應,“詩書畫印”一體的文人氣象,在篆刻印文與題字間盡顯。吳昌碩以金石筆法入畫,打破“雅俗”界限:盆花之“雅”,是文人心儀的清供;西瓜之“俗”,是市井生活的鮮活。二者并置,既繪自然生機,更藏文人對日常煙火的熱愛。令觀者凝視尺幅間,仿若踏入夏日庭院,在盆花的靜雅與西瓜的鮮活中,感受藝術與生活交融的共振。
而齊白石的《西瓜蟈蟈》,既是生活意趣與藝術哲思的精巧凝結,更顯“俗中掘雅,樸中見奇”的藝術功力。畫面中,西瓜以大寫意勾勒,深青綠皴擦出瓜皮的糙礪,淡紅暈染出瓤的鮮甜,黑籽如星點散落,寥寥數筆便萃取出夏日瓜果的精髓。而蟈蟈則是工筆的極致,細勁的足肢撐起身軀,透明鞘翅下隱現翅脈,須芒顫動如可觸,將小蟲的靈動鮮活鎖于紙面。這種“工蟲寫瓜”的對比,暗合“妙在似與不似”的美學:西瓜求“意”,舍去瑣碎,留住渾圓憨態與沁人甜意;蟈蟈追“真”,捕捉毫厘間的生命躍動。兩者相襯,構建出鮮活的田園場景:暑熱午后,瓜香招惹來不速之客,蟈蟈伏身瓜側,似在細品清甜,又像與觀者玩鬧。
海派畫家張大壯的《西瓜》另辟蹊徑,以“不施勾勒,直寫物形”的沒骨法展現西瓜的清甜意韻。沒骨法的妙處,在于借色彩濃淡、墨韻干濕塑造體積,紅瓤的熱烈、綠皮的溫潤、墨蔓的蒼勁,在虛實間達成平衡。正如畫面中,切開的西瓜以朱砂染瓤、墨點作籽、留白與淡黃暈染瓜皮,鮮活的層次恰似汁水欲溢;完整西瓜則以淡綠鋪陳,間雜墨色紋理摹寫肌理,瓜蒂藤蔓以枯筆焦墨率性揮掃,蒼勁中透著靈動。這幅畫不僅捕捉了西瓜的物理質感,而且上方“妙品”二字欹側灑脫,與左側題詩“解暑”呼應主題,詩、書、畫交融,將生活情味與文人雅趣糅合,于寫意間呈現出一方清涼、鮮活的文人視界。
從宋代工筆的精微到明清寫意的酣暢,從金石入畫的剛勁到沒骨暈染的柔潤,畫家們以筆墨為刀,剖開了西瓜的文化內核。那些紅瓤黑籽的色塊里,藏著古人“浮瓜沉李”的閑情逸致、“托物寄興”的審美情趣,更藏著中國人面對酷暑時的從容與智慧。當我們在空調房里切開冰鎮西瓜時,不妨看看這些傳世畫作——原來最動人的清涼,從來不止于舌尖的甜爽,更在筆墨間流轉了千年。■
(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