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塊光斑,茶杯口大,映在訓練房灰駁的天花板上,倒像是坐井觀天的那塊井口,因為希望遙不可及而顯得無限明亮。
藺揚已經坐了很久。空氣中仍有孩子們的汗氣,酸酸的,蓊蓊的,還帶有孩童的乳臭,卻已在復雜地醞釀著成人世界的味道了。上次電視臺來拍雜技班孩子訓練的短片,兩個扛攝影機的年輕男人當場受不了訓練房的這股味道,她心中冷笑,看演出倒看得爽,這哪一個動作不是臺下咬著牙一身汗接著一身汗地逼出來的?她原來以為,這味道就是她下半生的味道,她不嫌,她喜歡,她是要在這酸酸蓊蓊的味道中把琳瑯養大的。
半干的練功服像某種不明的軟體動物冰涼地膩在身上,提醒藺揚,再不起身要著涼了。訓練房飄窗外的天色在暗下來,天花板上的那塊“井口”,也正在一秒一秒隱去。老父親一定又帶著琳瑯等在小區門口了,一老一小,是下班時分熙熙攘攘人群中僅有的那兩點靜,讓藺揚分外心疼。
淋浴房如注的水流中,藺揚輕輕松了一口氣,溫水沖過被汗浸漬了一天,已經有些板結的身體,一股麻酥酥的疼痛感從腹部升起,連帶著脊椎也在一節一節酸疼。
二
手機上15條未讀微信,10條是戎亭發來的。
藺揚也沒心思看沒心思回復,隔著手機屏,說一千道一萬又如何?這一刻,只想找個男人的懷抱一頭埋進去哭一場——她想念肩的平闊胸的厚實,而事實是,她必須若無其事地回家,幫姆媽燒晚飯,陪女兒做功課,假裝歲月靜好。
就在今天下午,藺揚被告知,為了適應數字化時代,雜技團又要進一步整合,原來一直附屬于雜技團的兩個少年訓練班要正式合并到戲校去;而問題是,戲校那邊的教師編制又暫時沒辦法給雜技團,這就意味著,帶訓練班的藺揚又一次面臨著轉崗。
宮懷遠在辦公室一邊像強迫癥一樣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言不由衷地說:“藺老師,你看,我也實在沒辦法,戲校那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兩個班合并過去,人家已經克服了很多困難,我們,也不能提太多要求,還是要多點理解,結構性整合嘛,要盡快適應時代,才能圖謀長遠發展。”藺揚心中暗罵一聲:哦,所有的整合就得我們去犧牲。見藺揚不出聲,宮懷遠就笑笑說:“藺老師,我知道,你是雜技團的老演員,功底好,是真正熱愛雜技事業的,這幾年,培養了多少孩子。雜技團走到今天,大家也都不容易。你看,現在孩子們都去戲校了,你們也可以輕松一點了。要么,你暫時先去資產部熟悉下?臺上的位置沒了,還可以做幕后工作嘛。我是一直想著哪天專門成立一個策劃發展部,到時要請藺老師去,專門為雜技團在當下的良性發展作點規劃,包括藺老師最拿手的柔術,雖然快被時代淘汰了,還是可以好好總結經驗創新開拓。”
就天花亂墜信口雌黃吧,真是好說辭,藺揚是太知道宮懷遠明火暗刀的手段了。她總以為自己主動離開舞臺,擇一個訓練班教師的邊緣位置,不爭不響不惹人注意,就可以避開種種不堪,清靜地躲進訓練房,但這世間事往往就是屋漏連雨,誰能料到有一天連進訓練房都不能了?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哪是安排崗位,這就是哪里方便撂哪里了。資產部?說得好聽。雜技團的資產,別的沒有,也就是一倉庫道具雜物,管理是談不上的,整理還差不多。額角只要硬貼上一張跟不上時代的標簽,大約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夯巴郎當全部歸進雜物堆里了?藺揚無端就覺得一股火涌上來,他的眼里哪里就有人?都是棋子,任他擺布任他貼標簽任他羞辱的棋子。但是,她又能說什么呢?一個中年婦女,只會點雜技,還是過了時背了運的,能有份閑差有個飯碗就不錯了。你以為自己是誰?你還想干什么?
藺揚張了張口,看宮懷遠自顧自點上一支煙把目光調向窗外,她突然就灰了心,她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三
琳瑯在小區門口環住藺揚的腰,仰起小臉說:“媽媽媽媽,外公今天帶我去學校報名了。”
藺揚彎下身子親親女兒的胖腮幫,伸手挽住老父親的胳膊。父親老了,胳膊像枯柴,神情像兒童。自從藺揚離婚回到家里,不管刮風下雨,父親每天都會帶著琳瑯來小區門口候她下班。
藺揚知道,這是沉默的老父親表達牽掛的唯一方式。自從那年從萬噸輪的施工甲板上重重摔下來后,頭部受傷的父親就不再是那個談笑風生心靈手巧的船體車間合攏工程師了。那個曾經可以眉飛色舞講三毛講魯智深講動腦筋爺爺講快樂王子的父親,那個曾經可以仔仔細細用廢木料鋸、刨、銼、漆,給她做出一整盒各民族娃娃頭像的父親消失了,家里卻多了一個大孩子。傷愈后的父親不怎么說話,更沒有太大的情緒,每天白天去船廠傳達室看門,其他時間就關在家里,和姆媽寸步不離,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姆媽有時累了生氣了就會說,你爸爸,就比死人多口氣。
但是藺揚知道,父親始終是那個父親。
小時候住讀在雜技學校,周末回家,最喜形于色的自然是九十多歲的太外公,阿囡這個阿囡那個,要嘮嘮叨叨問上一籮筐話,而父親則永遠在旁邊手足無措地木訥著,一句話也沒有,卻窸窸窣窣一會兒摸出一包麻酥糖一會兒摸出一只橘子一會兒又從哪里摸出一卷山楂片不聲不響塞給她;周日晩上要回校了,家里是從來不送的,也沒有人送,但藺揚肩上書包的尼龍夾層小袋里,每周一定會有一張嶄新的五元錢,仔細疊成小方塊,靜靜地放在那里。在父親日益狹窄的世界里,她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女兒。
藺揚是八歲那年被選進雜技班的。那天課間,班主任領著個胖胖的女老師進教室,女老師讓女孩子們排成一排,教她們腳跟并住,用力站直,然后左看右看,還用手掌去量兩條大腿之間的間隙,又讓她們彎腰用指尖觸腳尖、趴一字開、后仰下腰。正是好奇的年齡,藺揚和其他孩子一樣,只當是玩游戲,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快樂無比。只記得那個女老師讓她做了許多動作,末了,還輕輕摸了摸她的麻花辮,說妹妹這兩只辮子你自己編的?編得真好。
后來,班主任就單獨去找了姆媽。
那時節,父親剛出工傷,嚴重腦震蕩正躺在醫院,基本喪失了工作能力,家里還有一個太外公要照顧。姆媽在船廠的油漆車間上班,往往是新萬噸輪的漆剛上好,舊潛水艇又拖來髹漆了,一年四季都要在封閉的船艙里做生活,累不說,船用油漆毒性大,不時就過敏得鼻青臉腫。姆媽從來都是病假條往包里一塞,頂著一張火燒火燎到變形的臉照樣廠里家里醫院里三頭奔忙。班主任勸姆媽,“雜技團的老師喜歡你們家小姑娘,讓小姑娘早點出去學點本事,早點出道幫你,你也省點心。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傷的傷,要多少精力撲進去,你也可憐可憐自己啊。不要舍不得,從來是,兒孫自有兒孫福啊。”姆媽眼淚就一滴一滴無聲滴落。隔壁房間里,太外公一個人坐了很久,晚飯也沒有吃,只對姆媽說一句:“總歸是我,是我對不起囡囡。”
藺揚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那時其實并不是特別符合條件的那個,但是胖老師說,這個小姑娘真乖,我看吃得起苦,我要伊。胖老師是真的把所有的本事都一板一眼地教給了他們——她、李蔓菁、戎亭、吳顓。
他們學的是雜技中最難的柔術。
四
蔥烤大排骨,絲瓜炒毛豆,再加一碗番茄蛋湯。
晚飯端上桌,琳瑯最喜歡排骨,歡天喜地忙著布筷子拿調羹。
“早上買菜,走過紅房子醫院,我想著,你要去檢查一下。”姆媽在廚房盛飯,趁著沒人,悄悄對藺揚說。
“曉得了。”
“不要曉得了曉得了,要去,聽見嗎?”
“好。看情況。”
姆媽把電飯煲蓋上,轉頭看了藺揚一眼,“一點都不曉得好壞輕重,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
姆媽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當心這樣嘮叨了?藺揚記憶中的姆媽從來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一臉冷淡,家里一個受傷的老公,一個高齡的老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廝磨了姆媽最大的耐心和精力,誰能幫她分擔?又有誰來替她分解?姆媽是連心里點點滴滴不順不暢的怨氣都必須要牢牢屏住的。藺揚唯一記得的例外一幕是夏日的深夜,她睡得懵懵懂懂地起身去衛生間,經過廚房,看到姆媽在無人處拎起一只裝滿水的玻璃壺,狠狠砸在水斗里……姆媽這一生,鋼筋鐵骨樣,心勁差一點點這個家就要皮塌肉爛,所以對她這個女兒,只能故意不上心。練功崴了骨頭摔了一身烏青,姆媽從來是看見,也當沒看見;外面受了啥委屈,姆媽也是最恨哭天抹淚的,總是硬撅撅一句話:“儂自己想辦法,自己的事啥人也幫不了儂。”藺揚從小就知道這世界沒地方撒嬌。
也多虧了姆媽這樣,她才能心無旁騖地挺過來,眼淚是大忌,這柔術,真正是要把人生的皮囊揉搓得天昏地暗才罷休。
開初,大家都一樣,練最基本的那些跑、跳、蹲、翻,倒立、下腰、開韌帶,當然也是一絲一毫都不能馬虎的,負責基本功訓練的老師會罵的,恨起來還會上來踹一腳。只記得每天的訓練時間真是無盡漫長,一個動作要做半天。都是上躥下跳的年齡,拗姿勢就拗姿勢,倒不是特別難,難的是老師盯在旁邊不許動。“屏牢屏牢,又動了,自己曉得做錯了是嗎?好了,再罰一個十分鐘不許動。”
漸漸地,胖老師來了,就把她和李蔓菁、戎亭、吳顓四個人單獨圈出來練,這腰就下得比其他同學分外狠。胖老師一手托住他們的小腰,另一只手順勢毫不留情地壓下去、壓下去,直壓到他們吱哇亂叫;練一字開八字開干脆就把兩只腳拉開,分別綁到兩條長板凳上,一綁就是幾小時。
藺揚太熟悉這樣的疼痛了。剛開始就像子彈呼嘯而來,準確地在身體某處撕裂出一片血肉模糊,讓人忍無可忍地想大叫出來;繼而,是被泰山死死壓住的巨力,悶住了,叫不出來,只有汗,只有汗在對抗,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在壓力下痙攣,迫不及待地嘔吐出身體里的水分。有時覺得挺不過去了,滿眼都是金星,滿腦袋都是金燦燦的糨糊,恨不得一頭死過去;而居然總是挺過去了,挺過去了,就是一片麻木的空白,這腿腳這身軀,這前胸這后背,熟悉,卻宛如不是自己的,木敷敷橡皮樣不真實。
那天晨練下腰,胖老師壓得太狠了,藺揚突然一口氣回不過來,她記得自己坐倒在腳下的墊子上崩潰地大哭,叫著:“老師,輕點好嗎?輕點好嗎?我痛死了。”胖老師平時脾氣火爆,對他們四個倒是從來不罵的,只這一次,藺揚看到胖老師突然變了臉色,她狠狠地看著藺揚,大聲說:“現在就叫痛啦,不好好練,將來有的你痛了!你以為這碗飯好吃嗎?好吃嗎?怕痛,不好好練,不要說前途,你是連命都要沒有的!懂?儂懂?”
八歲的藺揚不懂,只是被嚇住了。
五
晚飯后,總是一天里最溫馨的時刻。
父親早已經讀不了報紙了,就候著《新聞聯播》做“沙發土豆”;姆媽閑不住,廚房客廳衛生間這兒那兒到處細細碎碎拾掇;琳瑯在臺燈下一筆一畫寫:一個小人手雪白。這曾是當年太外公給予藺揚的文字啟蒙教育,在城隍廟買來的小黑板上顫巍巍寫上七個白色粉筆字,“阿囡,過來過來,太外公教儂認字哦。”
簡單的字,往往是世間樸素的真理。
李蔓菁的電話就在這一刻張牙舞爪地打進來了。
“儂戇啊?戇過一趟還不接受教訓,繼續戇是嗎?儂曉得嗎,跟儂一樣帶訓練二班的馮麗琴,人家去團長辦公室連哭帶嗲兩個鐘頭,宮懷遠居然要考慮重新讓她上節目了。我真是想不通了,她一個練體操的能上啥節目?這兩年我看她連腰都硬了,儂一個從小練柔術的還不如伊是嗎?儂就讓這姓宮的隨便發配儂是嗎?當年我們在臺上的時候,姓宮的還在橫店當替身演員呢,神氣個死人頭啊!
“儂聽我的,明天一早上班就坐到他辦公室去哭訴,啥人不會哭,這些殺千刀的,就會欺負老實人,就哭給他看,看他有這張臉發配儂嗎?
“儂也是的,不是我說,儂不要這么自私自利好嗎,什么狗屁尊嚴,這世道要尊嚴就是自己找罪受,哦,儂要面子,儂就不要琳瑯,不要自己的老娘老爹啦?他們老的老,小的小,在這世界上就靠儂一個人,多少作孽,儂想過他們嗎?儂到這個不死不活賽過管倉庫的雜務部去做啥?儂好好想辦法上臺多賺點錢養老養小才是真啊!……
“喂,說話,祖宗,我叫儂祖宗了!這一生一世,叫儂去求人有這么難嗎?”
藺揚真想給李蔓菁倒杯茶,這一場連珠炮,嘴巴都要說干了。她知道,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真正為了她而喜怒哀樂,這個人一定是蔓菁。
他們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是胖老師一手帶出來的柔術演員。藺揚個頭小巧性格內向,蔓菁身量大一圈,脾氣行事也粗聲大氣的潑辣,戎亭是愛憎分明敢作敢為的山大王性格,吳顓就是不哼不哈溫和細膩的老實頭。莫非當年胖老師挑學生的時候早就把性格搭配好了?
從小到大,她一直被蔓菁搶白,幾天不挨幾句話就過不去一樣。蔓菁的風格基本是機關槍一樣的掃射,而她從來是不響不辯更不惱。蔓菁是太知道她了,所以才這樣氣急敗壞。
哭訴?為啥要哭訴?她靠自己的勞動清清白白賺工資養活一家大小,她不需要任何人來同情,也不需要用眼淚來博取任何人同情。
求?更不行,好好的一個人,做錯了啥要去彎腰低頭?過去沒求過,現在、將來更不會去求。
琳瑯三歲時,雜技團被定為全市文藝院團結構轉型的試點單位,要把傳統雜技表演轉型改造成“太陽馬戲”,重金聘請了一支法國的藝術策劃團隊來重新打造節目。法國人極注重舞臺藝術效果,講究的是大動作大設計大燈光大色彩,中國傳統雜技則多細巧玲瓏,講究“毯子身上蓋一蓋,變出黃金萬兩”的含蓄。果然,許多傳統節目就需要按照“國際視野”來篩選包裝了。
法國策劃團隊的核心人物是那個叫貝桑松的藝術總顧問,一米八的個子,卻喜歡駝著背走路,一張紅血絲臉,一興奮就像只要上場的斗雞一樣,最歡喜著件條紋襯衣,乍一看就像自帶著滿滿的能量格。跟在后面的外國語大學的小翻譯蔣清楚開始還高跟鞋黑西裝地正式著,隔兩天就是一身短打一雙跑鞋才能跟上貝桑松的節奏。
法國人審看柔術節目那天,團里也圍了很多人,大家雖然一起訓練一起演出,但是真正坐在觀眾席上看節目的機會也不多。她和戎亭、吳顓搭檔表演的柔術節目本是獨一無二,又是得過獎的節目,演練了無數遍,得心應手,所以三人當時并沒有絲毫擔心,實力放在那里嘛,舍我其誰?
演罷,小小的演出廳里掌聲雷動,但她看到了貝桑松眼中一片深不可測的沉默。
柔術太扭曲了,人的血肉之軀怎么可以隨心所欲成那樣?這是人的身體嗎?你們怎樣做到這樣的?你們不覺得恐怖嗎?美是自然,是舒展,是打開,這樣的技巧是與自然相抵牾,是與美的本質背道而馳,是用對身體極限的突破來嘩眾取寵……
法國策劃團隊是一片反對和質疑。他們驚嘆于柔術的高超技巧,他們知道柔術和柔術演員是無可替代的,但在極致的人體面前,他們又不安、惶恐,進而抵觸。這檔大節目到底是取消還是改造?法國人討論了很久。那些天,貝桑松的臉一直在噴薄的邊緣,他們最后達成一致的方案是,要求把柔術改造成一檔配合小丑過場的諧趣節目,他們是想用戲謔效果來削弱和平衡柔術帶給他們的不適感。
這次,輪到藺揚們爆炸了。
外國人到底懂不懂東方雜技?柔術是最難的傳統技藝,是極限之美,是隱忍之美,是人無限順應于外部的哲學之美,怎么能臆想出這樣的戲謔形象來貶低解構柔術?他們懂不懂美?這是在糟踐雜技糟踐人啊……
語言不能溝通,文化不可理解,貝桑松手中的鉛筆轉了一圈又一圈,雙方都僵在了底線上,不可妥協。翻譯小蔣的眼淚都要下來了:這詞兒,翻不出來了。
爭也是無用。
那時節,宮懷遠帶著他的摩托車隊從橫店正式調入雜技團,十幾輛摩托車轟隆隆操練的“飛檐走壁”,配合著聲光電,端的是氣吞萬里如虎,舞臺效果一流,備受法國人青睞,成為了新的大壓軸節目,已然坐定了團里的頭把交椅。風生水起時,他全然是不把傳統的那些雜技看在眼里,不過是些只會下死功夫的雕蟲小技,都新媒體時代了,早該淘汰,還改造啥改造?便恨不得借著轉型之機把過去的節目都一刀砍掉,把人心都搞散了,好從容依著自己的心思一一擺弄收拾,開創自己的“宮氏雜技新元年”,不破不立嘛。柔術從來都是雜技團的重頭保留節目,因為難,難以替代,所以地位不容易撼動,恰巧有把“外國手術刀”,機不可失。協調會上,宮懷遠從頭至尾避實就虛,避重就輕,明里暗里種種躺平和不配合,名曰充分發表意見,實則挽起袖子坐等他們和法國人自說自話,各說各理,越談越無望。
事情果然“順利”地僵掉了,無法調和。
最后一場協調會結束,一拍兩散已成定局,宮懷遠過來拍拍戎亭和吳顓,似笑非笑地說:“兄弟,早就讓你們省省力氣了吧。看到了嗎?沒用的。要創新,要更新觀念,要做別人沒做過的事,整天守著柔術做啥?都什么時代了,玩這些彎來折去的把戲,有意思嗎?該死的就讓它死掉吧。我嘛,也理解你們的,半輩子沒啥樂趣,都在吭哧吭哧練這破功夫,要放棄掉,這半生都白過了,對嗎?讓你們早點轉型嘛,又放不下豆腐身段,還覺得會那兩下子很了不起,一刀斬掉就太平了。風起云涌的時代,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者必須要付出代價,兄弟們,現在回頭也還來得及嘛。”
戎亭一把撩開宮懷遠的手:“儂離我遠點,少人模人樣地作妖,儂只狗,外國赤佬的這副牌真好用,今朝稱了儂的心了是嗎?還滿嘴轉型、創新呢,儂配嗎?下巴托托牢說話,心里都齷齪出蟲來了。儂記牢,從今后,只要出了這雜技團大門,我戎亭是見儂一次夯儂一次。”
柔術節目自此打入冷宮,永不翻身。
戎亭是不在乎的,他家里是浦東菜農,正趕上浦東開發開放,光政府征地就補償得滿缽滿斗。他的浦東大娘子又能干,開個鄉鎮小企業,先還是給義烏加工加工小玩意兒,漸漸地,因為模具開得好,就走向世界,各種訂單做得鋪天蓋地。戎亭本是受不得氣的少爺脾氣,當下就辭職,樂得回家瀟灑,誰也管不著他。
李蔓菁因為之前一直沒有進入柔術三人檔節目,團里當時就安排她先上“空中飛人”,答應她會再策劃個新柔術節目,四人組一起上。蔓菁性子疏朗,便也高興,卻陰差陽錯免了一場羞辱。這“空中飛人”觀賞性高,法國策劃團隊又精心改造成一檔“飛天”節目,蔓菁就不達目的不罷休死磨硬纏地加了個角色,一定要拉上老公吳顓搭檔。有柔術這點功底在,兩人在空中翻轉騰挪自是得心應手,也算是圓滿。
只有藺揚落了單,眼看柔術節目沒有了,伙伴們也散了。宮懷遠是嫌棄她也來不及,絕不會給她新機會;而團里各人頭上一片天,她也插不進其他節目;剩下些七七八八的角色,到了這樣大翻盤的時刻,眾人竟然也是你挑我揀地爭搶,吃相實在難看至極。藺揚冷眼看著,便不肯低頭,好好的技藝,就要好好地光明正大地去演,這半生的汗水和苦練,已經像泥一樣被人碾在腳下,就不要再自己輕賤自己了。她何嘗不想像戎亭一樣摔門而去天高地闊?可那時節,剛離婚不久,琳瑯還那么小一點,她不能動,她需要一份固定工資養活小小的女兒。藺揚就主動申請下場,與其屈辱地去爭,她寧可退出,雜技團不是還有附屬的訓練班嗎?她不如就像當年的胖老師一樣,去帶雜技班的孩子吧。
六
換上平底鞋,藺揚輕輕闔上房門。
棗紅色的合金門,貼著灑金“福”字,像所有紅塵人家一般,嚴絲合縫地鎖著一屋子的平淡瑣屑和寧靜溫暖。
小區里,這個時間,基本是晚跑步晚鍛煉的人,擦肩之處都是汗味。小區轉角的中藥店可以代煎中藥。老父親這兩年肺有點問題,每天陪個一分鐘都不肯安靜的琳瑯到東到西,有時就喘不勻氣,本來又是個老小孩,醫院是嚇破膽的地方,便死也不肯去看醫生。藺揚和姆媽只好商量著找中醫開藥方,每天請藥店代煎一服,晚上來拿,讓老父親趁熱喝下。
老的老了,小的還小,藺揚不是沒有想過未來,卻又常常不忍去想。螻蟻般的人生,本就是在高速路上奔跑的剎車不大好的汽車,要說未來,就是再加上了一面沒有雨刮器的擋風玻璃。
蔓菁數落得有理,為啥要這樣自私?她有時候心中恨自己。
樓上的珊珊阿姐在區少年宮舞蹈班做鋼琴伴奏老師,藺揚就悄悄托了珊珊阿姐,周末兩天去區少年宮帶小舞蹈班。她不怕累,一天三個班級,從早到晚連軸轉,也是一筆家用補貼。
全是四五歲的小朋友們,穿著粉色的芭蕾裙,像一捧嫩嫩的小菱角簇擁在周圍。她知道不需要用心,只要照顧好小菱角們的心情,擺些花拳繡腿的漂亮姿勢,年輕的媽媽們就會滿意。可是,經常就覺得哪里不自在,控制不住要糾正動作。這彎腰,這下肩,像個什么樣子,有這樣練基本功的嗎?壓腿還偷懶,還說話!回家有沒有練過動作,為啥每次都記不住?小菱角們扁起嘴含著淚,珊珊阿姐就在鋼琴后面朝她使勁兒使眼色。每次上課前,她都再三在心里警告自己:這不是自己雜技訓練班里的孩子們,這一招一式,對有些人是生存和生活,而對另一些人就是玩,是錦上添花,是花錢買高興。可她就是忍不住,看不得那種垮垮的隨意,看不得父母擠破頭一樣送進少年宮來就學點花拳繡腿。珊珊阿姐有一次課后數落她:“儂戇啊,費這心做啥?隨便她們去,小朋友們開心就好。儂以為儂是在嚴格要求她們為她們好?儂還真以為她們愛舞蹈要以舞蹈為一生追求?嗨,人家就是來白相的。”
她抬起頭,看到舞蹈房的鏡子里那個筋疲力盡的不開竅的中年婦女。
想起來,這半生,居然就都用來學了這樣一門成也是它敗也是它的柔術,但藺揚從沒后悔過。
并不是一開始就喜歡什么柔術。八九歲懂什么?仿佛是,不由分說就被按在那個模子里,你只有往前走,好的壞的,甜的苦的,都只能一股腦兒去承受。而人生往往是,過著過著,就變成,有多痛就有多愛。
那時他們四個人都用功,是互相比著,也是互相幫著。柔術難練,難就難在,看似是一些最基本的動作,卻是要把每一個動作都練到極致的極致。身體在這樣的苦練中,漸漸地,就越過了正常的形態,血肉骨骼仿佛真正融合在一起,這副皮囊在某種時刻是可以隨心所欲的。是的,就是這樣一副自如的皮囊,好的柔術演員可以把身體任意卷起打開,那筋脈緊張收縮的聲音,那韌帶急劇拉伸的速度,那血肉彈性豐沛的折疊,有不可言說的快感。
戎亭那時候就說,柔術就是能屈能伸,要方就方,要圓就圓。
是這樣的,但是,又絕對不是這樣的。
隨著訓練的進展,胖老師后來最經常叮囑他們的就是:“注意背脊骨!背脊骨!”
人體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背脊骨,事實上才是柔術的關鍵。所有的伸縮舒卷都取決于這骨頭的強勁度、支撐度、柔韌度。成功在這骨頭上,送命也在這骨頭上。
世界上從來不存在柔弱無骨,所有的柔軟都是在堅硬中。
那時胖老師經常叫他們緊緊縮成一團,用力縮,使勁縮,腦子里什么都不要想,去感受,去感受……感受天地宇宙一片虛無間,唯有背后那一彎堅硬。然后,慢慢、慢慢圍繞著這根大骨,重新學習呼吸吞吐,再凝聚起全身的血肉,朝向這根大骨,以它為絕對軸心,尋找平衡點、彎折點、收縮點,再騰挪、翻轉、折疊,要讓骨與肉像風中的旗,在旗桿的堅強支撐中隨心而化,柔軟于無形。
那是有多么難多么痛,他們經常練著練著就暈頭轉向不知所措。總是在走投無路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幾乎要被這斷命的骨頭折磨得潰敗之際,胖老師的大嗓門就轟響在訓練房的空氣中:
“動作做不好,是啥道理?不要來問我!問問你們的背脊骨!”
于是,在汗流浹背中,在疼痛欲裂中,他們再回過頭去,一點一點地和自己的骨頭談判,一寸寸摸索,一寸寸試探,一寸寸掘進,一寸寸攻城略地,把僥幸心趕盡殺絕,把自己逼進死角,向著絕無可能的可能突進,直到成為一卷柔軟的布,一根帶彈性的繩,一塊造物指間摶攏的土。
七
“媽媽,今天睡前還讀《不萊梅的音樂家》好嗎?”
琳瑯已經認識一些字了,不知道為什么這孩子一直喜歡這個故事。她用小手點著她會讀的字,跟著藺揚一起讀:“驢子把前腳爬在窗臺上,狗跳到驢子的背上,貓爬到狗身上,最后公雞飛上去,站到貓的頭上。這樣站好之后,他們發出一個信號,全體開始奏樂,驢叫、貓喊、雞鳴、狗吠:強盜們聽見這種怕人的號叫聲,跳了起來,以為進來了妖怪,非常害怕,逃到森林里……”小姑娘咯咯咯笑起來,無比快樂,行進在去往不萊梅路上的老弱病殘,百無一用卻一往無前,居然還屢戰屢勝,大概是,世間的悲劇只能在童話中以逗樂的方式永恒。藺揚有片刻沉默。
把琳瑯洗完送上床,再把全家的衣服泡進洗衣機,藺揚坐下來舒口氣。父親喝了藥已經睡下,姆媽泡一杯菊花茶閑閑喝著,這是母女倆每晚難得放松的一刻,她們各自躲進心事里,互不打擾。
滋的一聲,一條微信進來。
“去辭職,我養儂。”
她摸著手機,心中一酸。他憑什么養她?他又把她當什么人?她其實只想他在身邊,讓她無言地靠一靠。可是又怎么能夠?他有他的家,他和宋麗華只要還做一天夫妻,她和他就永遠可望而不可即,永遠負疚著虧欠著彼此,永遠只能住在對方的手機里。這輩子,她早就不指望什么結果了,他們就是來互相折磨的,只要這口氣在,他們兩個人終究只能是,人想人。
她和他從八歲就在一起,兩小無猜。
“小猢猻實在是太皮了,放在屋里廂,房子遲早要被他拆掉。老師,他就交給你們了!”戎亭父親第一天送兒子來雜技學校,賣菜的大嗓門震得訓練房嗡嗡響,藺揚和蔓菁捂住嘴笑,她們偷偷去看這只小猢猻,發現他也在看她們呢。
柔術是特別難的技巧,是往極致里走的一途,除了練功就是練功,別無他法,所以雜技學校的真實生活,其實就像一只不知道哪里壞掉了的留聲機,反反復復唱著的是同一句歌詞,枯燥而單調,但當年卻并不覺得——是因為他們一直在一起相守相伴嗎?是因為他們必須相依相偎,才能在精神上肉體上去越過那些極限嗎?藺揚原是安靜乖巧的女孩,那戎亭卻是事事處處喜歡拿主意的人,世間總是一個響一個不響的才投緣,她向著他,他護著她,一起練功也一起嬉鬧,一起闖禍也一起挨罵,竟是從沒吵過架紅過臉,就是要好,也單純,從沒有男女的想法。
那一年,團里要參加全國雜技比賽,準備上個柔術節目,兩男一女組合,藺揚比蔓菁小巧玲瓏,更適合角色,就定了他們三個搭檔。整套動作編排對他們來說,其實沒什么難度,都是柔術常見的造型,但是最后壓軸的一個設計是,三個人要緊緊團進一個精巧的橢圓環內。雖然年輕,身體各種柔韌度和伸縮性都足夠好,但是當他們看到那個圓環時,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要把三個人都塞進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每個人都折疊成三層,然后像回形針一樣交錯著填進去。
整整三個月的時間,三個人反反復復練的就是怎樣把自己填進這個圓環。吳顓墊底,戎亭中間,藺揚在最上面。考驗他們的不僅僅是各自的身體可以彎折收緊到什么程度,更重要的是,要在這極其逼仄的空間里,配合、協作、互補、成全,緊緊貼合成一個渾然的整體。
兩人從來沒有這樣親密過,但是,又仿佛從來就是這樣親密。那是紙皮燈籠中燒旺了一點點的火苗,一下子把燈籠紙燎著了。那樣的年齡,日日肌膚廝磨,他們彼此知道了對方身上每一塊肌肉的走向每一塊骨頭的凹凸每一個部位的深淺每一寸肌膚的溫度。那是一種漸漸向骨髓深處而去的吸引和眷戀,不由自主,心心念念。每天,他們都渴望進訓練房,去貼合、去試探、去感知、去尋找能夠嵌入彼此的每一道縫隙,貼進去了,對于他們而言,是成功,更是說不出的歡喜。
但是,那根脊椎骨的貼合總是不對。
他們試了無數次,如果側著錯開,圓環的造型就全破壞了;如果避開脊椎骨,改為面對面,最下面的吳顓無疑就要承受非常大的力量的重壓;他和她避無可避,最終選取了一個最危險的背對背折疊姿勢。當兩具肉體已經彎曲到極致時,所有的平衡點和著力點都在這兩根骨頭上,彼此脊椎上的任何一點凸起和凹陷,既是最微妙的支撐,也可能是最糟糕的致命點。
那一次,就是在練習背對背折疊時,藺揚突然覺得背脊骨一麻,她一惡心,一下子從圓環上甩了出去,圓環小,下半身就卡住了,她的頭重重撞在地上,眼前就黑了。
清醒過來時,她首先感到的是戎亭緊緊箍住她的那雙手臂,那樣緊,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她幾乎要透不出氣了。
從此,他們更小心地操練,都珍惜著彼此,知道不能任性和造次,這柔若無骨的技巧,一不當心就是致命的。他們從來就不是什么搭檔,只要上了臺,進入柔術,他們就是真真切切的生死之交。
他和她,最終小心翼翼地尋找到了互相支撐互相放心的那個脊椎貼合點。
那年全國雜技比賽,他們三個人最后輕松自如地嵌合在一起,身上的彩條衣映著璀璨的燈光,宛如一塊渾然天成的斑斕的雨花石,熠熠生輝。他們獲得了那年比賽的唯一金獎。
八
一泡菊花茶喝完,姆媽就催藺揚打開記賬本,兩人開始仔仔細細盤點家里的開銷,這是每天必須做的功課。平常人家,不精打細算,一下子就要塌底。雜技團的工資不高,沒有演出,錢更是少,以后不帶學生了,恐怕連帶教補貼都沒有了。
“姆媽,琳瑯要上小學了,除了周末少年宮的課,我想再去看看外頭其他培訓機構要不要老師,平時晚上也可以去做。”
姆媽看看藺揚:“又不是過不下去,我和你爸爸總還有一份退休金。錢多就多用,錢少就少用,有啥關系?”
藺揚低下頭,她已經人到中年,其實什么都可以,節衣縮食也并不覺得苦,她只是不想讓父母和琳瑯受太多委屈,可是她,一個除了柔術啥都不會的中年婦女竭盡所有,能給到他們的,也只不過是粗茶淡飯,布衣蔬果。
她對不起他們。
離婚后,葉大喬倒是每個月都記得轉琳瑯的撫養費。她從沒要求過他,知道他也不易,他給琳瑯的錢,她一筆一筆都存著,將來終歸都要給琳瑯,“是爸爸給你的”。
他是琳瑯的爸爸,她是琳瑯的媽媽,琳瑯有一天要問起爸爸為啥不回家,她又要如何說起呢?
她一直是個心思單一的人,姆媽說她“獨”,不錯,是“獨”,這一生,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一樁事、一個人。她料不到,耗盡半生學會的柔術,有一天會毫無用處;她更料不到,兩個人這樣要好,有一天還會分開。
戎亭要娶宋麗華的時節,她快要瘋了。她坐在那里,無言,簌簌抖,胖老師進來,摸摸她冰冰冷的一雙手,說:“唉,儂這個小姑娘,真是樣樣好,就是凡事太當真了。照道理說,這也不是缺點,但是,人太當真,就容易一條道走死。這世界上,沒有那么多清清爽爽分分明明的是非曲直恩怨情仇,感情更是一團糨糊沒心沒肺兩眼一抹黑才能走下去,你這是要把別人逼死,也要把自己逼死啊。”
又說:“儂歡喜伊,就放過伊;放過伊,就是放過儂自己。”
好,就放手。
那些日子,心里難過起來,就像無數盤石磨在心里骨碌骨碌吱嘎吱嘎地空磨著,直磨得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痛入骨髓,她就像夢游一樣逃出雜技團,去馬路對面坐911路。這輛循環穿梭在上海從西向東路線上的雙層巴士,似一個移動收容所,可以讓她暫時奔進去避一避滿腦子的戰火紛飛人仰馬翻。她經常坐在二層最后一個雙人座上,一動不動,從西郊公園一口氣乘到老西門,再從老西門乘回到西郊公園,讓窗外紛繁的景物暫時攝走她的魂魄,讓心里蜂擁的情緒沉沉壓住一顆顆即刻就要沁出的眼淚。
她后來想,若不是這樣“獨”,她早就練不成柔術了;但若不是這樣“獨”,她是不是就可以過得稍微幸福一點?
她最終挑了葉大喬。大喬是表演頂缸的演員,終年剃個光頭,乍一看就是一尊敦敦的彌勒,景德鎮定制的從大到小一套十二只缸,他只只頭頂起來滴溜溜轉。團里的壞小子們經常趁他不備,“啪”一下打在他后脖頸上,怪叫一聲“哦呦,二兩槽頭肉”,大喬從不惱,人前人后都溫和,凡事還未開言,一雙月牙眼先瞇起來笑。
藺揚看這男人寬厚,就嫁了。
卻并不好。
做夫妻原是世界上最復雜最難的一樁事情,尤其是,還有人在其中心不在焉。那幾年,他們的柔術節目因為獲了獎,每次都要上壓軸,她和戎亭時不時還要在一起訓練演出。雖然兩人在技巧上早就爐火純青,但是柔術中的配合和每一次脊椎的貼合,依然需要兩個人全心全意去投入,否則就是拿彼此的性命開玩笑。
他是她的生死之交啊,她要避,也避不開。
每次演出完,她都會一身淋漓大汗,心神恍惚很久;而戎亭,在婚姻上,原是被爹媽強按住頭喝水的那頭牛,本就懷了一顆愧疚心,但凡有機會就對藺揚百依百順百式百樣的體貼和好。
在一起。他們都拗不過自己的心。
他們不知道這樣的關系算什么,他們也不愿去想。他們只知道:過去,他們離不開彼此;現在,更離不開彼此。他們就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里,好無視現實的婚姻,好告訴彼此,我還是原來的我。他們不想去傷害任何人,只要每天都能感受到彼此,他們甚至甘愿只活在彼此的手機中。
幾年的婚姻中,她和大喬之間沒有什么爭吵,甚至也并不冷戰,大喬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給她退路。但藺揚知道大喬內心深處的計較,他不說,她更不會說,兩人像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只有在床上時,他們之間才是驚天動地的算賬,那個慈眉善目的男人瞬間就在黑暗里歇斯底里面目猙獰,輾轉反側間已全然不是男女激情,而是化解不盡的委屈和憤怒,深井一樣,要結結實實拉塌整個世界來填平。山呼海嘯中她并不心驚,她只是恨自己,她心甘情愿被這山崩地裂所活埋。
法國人來重構節目,柔術徹底涼了,伙伴們的星散更是讓藺揚在事業上孤獨無助,再也無力翻身,在深深的失意中,她終扛不住情感上的分裂。對,是她,對人生存了貪念,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而到底,她也只想和戎亭萬劫不復。
藺揚正式和大喬離了婚。她什么也不要,只要孩子。房子留給了大喬,她帶著孩子回了姆媽家。
大喬不久也辭了職,他的“頂缸”節目也快給擠兌完了。他去給一個福建老板開車,據說客戶們經常把肥頭大耳的司機和他的小眉小眼的福建老板搞反了。
九
老舊的三五牌臺鐘高聲大嗓地敲了十一下,完全不理會夜的靜謐。
姆媽伸伸腰,“去睡吧,晏了。記得去紅房子,儂要去的哦,聽姆媽的話。姆媽爸爸都老了,儂要好好的。”
藺揚不響。
臥室燈光下,女兒蓋著薄薄的毛巾被睡成個大字,藺揚忍不住摸摸女兒露在外面的像年糕團一樣糯軟的小手。
一個小人手雪白。
藺揚想起了太外公,那個最寵她最會包庇她的太外公,那個從來阿囡阿囡叫著教她規矩教她道理的太外公,那個為了她去雜技學校一直自責愧疚的太外公。這一刻,她真想回到他身邊,就像過去周末回家一樣,拿小方凳坐在太外公的藤椅邊,讓太外公摸摸頭發,然后問問他,自己的人生到底哪里出錯了?為什么過著過著就這么失魂落魄?
她記得自己還真的去找過一次貝桑松。
那是她自愿去雜技訓練班當老師之后,她獨自想了很久,也憋了很久,然后去找蔣清楚。蔣清楚說:“阿姐,好額,我陪儂去找高盧雄雞,幫儂翻譯。”
在貝桑松的小辦公室,藺揚面對那張紅血絲臉,有點緊張,但她可能只有這一次勇氣了。
“貝桑松先生,我是個柔術演員,從小,我的雜技老師就教我學柔術,學了整整十五年。我不能說柔術主宰了我的全部人生,這聽起來有點矯情了,但失去柔術,我很亂,仿佛魂都沒了,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我不是來對著你抱怨的,我想了很久,我只是想告訴你:放棄柔術的痛苦,和軟弱無關;對柔術的執著,也和保守無關。因為柔術根本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也絕不變態,它只是人爭取極致的一種方式,這種極致中沒有絲毫可笑,只有如何安放人體最堅硬的那根骨頭的努力,柔術表演者的一生都行走在柔軟和堅硬互相沖突的極致中,生命如此卑下,有時候,只有極致才值得人活下去。”
藺揚一口氣說完,有點暈,她很少說這么多話,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些話說得是否前言不搭后語,但她知道自己說了自己想說的。坐在對面的蔣清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口齒清楚地向貝桑松說起了法語。她向他禮貌地點點頭,便走了出來,她不打算對話,她也對不了話。
不知道這個貝桑松是否明白她的意思,一直到法國策劃團隊班師回國,她和貝桑松竟也沒有再說過什么話。
胖老師前幾年也心梗走了,她那個脾氣那個身形,不中風就算好的了,倒沒受多大苦,一下子就過去了。最后一次去看她,她燒紅燒肉、炒青菜、汆豬肝湯留藺揚吃飯。胖老師的炒青菜是一絕,居然是要放糖的,但偏偏江南的炒青菜就是要放了糖,才又糯軟又可口。想起小辰光天天在雜技班拘著,他們四個經常偷吃胖老師飯格子里帶的炒青菜,胖老師每次都笑瞇瞇地一人一記頭塌:“小赤佬,真正饞癆煞了,青菜也要啜祭。”
要走了,胖老師送她到玄關,看她換了鞋拿上包,突然說:“小姑娘,胖老師想想,當年要是不帶儂學柔術,大概儂也不會過得這樣辛苦了。這斷命的東西,說起來是門本事,其實也是在作孽啊。”
腹部麻酥酥的痛又開始了,連帶著脊椎也在一節一節地酸疼。
藺揚反手輕輕按住了那根脊椎。
這一生,大概是真的沒有好好安放好這骨頭。
在睡著前的迷迷糊糊中,藺揚聽到許多聲音在腦海里糾纏。
“阿囡,太外公告訴儂一句話,隨便哪能,做人一定要挺括,曉得?”
冬日陽光下太外公的聲音沙沙地溫暖著。
“我實在逼得沒有辦法了,阿拉阿爸姆媽要死要活的,堅決不許我再找個雜技演員,我要抗了這個婚,阿爸姆媽沒辦法做人,宋麗華家也沒辦法做人了。”
是戎亭在訓練房角落里的囁囁喏喏。
“這個女人要不要這么傲慢,她有本事就清高下去,啥人怕啥人。”
宮懷遠的流氓腔帶著一股沖天的煙味。
“今朝早點回來哦,傘帶好。”
老父親的聲音不緊不慢,總有片刻停頓空白。
“媽媽,我和外公去小區門口玩一歇歇好嗎?就一歇歇哦。”
琳瑯在撒嬌。
“藺揚,我走了。”
大喬的聲音。
“唉……”
姆媽的嘆息。
黑暗中,眼淚終于忍不住撲落落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