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已來,貼著湖面彌漫、擴展。水天一色,隱約可見遠山淡影。這時節,北遷的雁群一陣一陣飛過,萬頃碧波之上,可聞野鴨驚飛時的叫聲。水波此刻仿佛也為春光的明媚所誘,漾起了別樣的柔情,一次次輕撞著堤岸。春風的野,草芽與候鳥自知,但水邊的蘆葦絲毫不懼,它們強撐著纖細的軀干,似要在徹底枯竭倒下前再看一遍周圍悄然綻放的野花,從躍出水面的魚群再次感知了春天到來的盛大。像蘆葦一樣,他也不懼風中的寒意,迎水而坐,只是天空魚狀的云群——它們不時聚集又分散,猶如游戲里不斷變換陣營的孩童,最終消失得了無蹤跡——他再也難以看見。
碼頭木橋上的路燈尚未亮起。
廣場上不時傳來孩子們勝利的歡呼聲。
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把水果糖——那是出門前女兒塞給他的——逐一觸摸,最終選中了綠色的那顆。檸檬味的香甜在唇齒間彌散,他懷著無以名狀的歡喜,視線再次堅定地望向遠處,等待著最后那班從瓏灣碼頭開出的客輪。
這是鹿角島晴暖舒適的一天。島上人家院內或屋后種植的櫻花有些已開了,小小的花朵俏立枝頭,綠葉難以遮蔽它們的艷麗。又是一年三月,鹿角島的雨水也照常細密綿延。島上大多數人愁苦于這樣的日子,但店主們信心滿滿,確信城里來此歡度周末的年輕男女不會受阻于此,甚至他們會甘愿冒著雨從輪船上下來,嬉笑著拾級而上,奔向心儀的酒店,或從舉著牌子前來迎接的房主手中接過雨傘,一起去往民宿所在。民宿緊俏,需提前電話預定,價格比酒店稍高,卻也更為干凈與安靜。
他如今也是民宿經營人,只是再不能像往時那樣事必躬親了。兩年前,他突發眼疾,盡管手術十分成功,但半年后舊病復發,視力每況愈下。“這就是爸爸的命。”女兒那時害怕他失明,每每看著他落淚,他都心如刀絞。怎么會這樣?他甚為困惑,畢竟家族并無此類病癥的歷史。“乖寶,爸爸吃完那些藥就會好的。醫生的話你還不信?”他安慰女兒,腦海里迅疾閃過的是和父親一起進城去尋堂哥借錢的那個晨霧迷蒙的秋日:客輪駛出碼頭,甫一進入霧中,窗外遽然變得空無一物。他聽著輪槳驅動水流的轟響和湖水拍打船幫的響聲,重新默算了一遍將老宅推倒重建所需的差額……毫無邏輯可言,他即刻認定迷霧就是那時無聲地潛入了他的雙目,后來飛鳥與河岸再度映現,那迷霧卻從此不肯離去。
這樣詭妙的猜想竟讓他險些笑出了聲。
“爸爸,你怎么啦?”女兒覺察到了他的異常。
他看看女兒,搖搖頭,抬手輕撫了幾下她的頭發。
老宅動工后,鹿角島斷續下了一周暴雨。臨時搭建的住所被雨水侵占的場景他至今清楚記得。睡夢中,不告而別的妻子立在門外,身旁是一臉燦爛笑容的女兒。他起身相迎,冰涼的雨水猶如一條條夜晚奔逃的游蛇,鉆進了他的褲腿,爬上他的脖頸。那晚,他抱著女兒和父親一起住進了酒店。
那幢四層小樓最終完工,是在鹿角島第一場雪落下不久后。然而,第一位客人入住時,已是春暖花開。
這日是女兒送他來的碼頭。出門前,他讓穆童幫他從衣柜里取出那件半舊的西裝和新買的白襯衣,最后穿上那雙父親前一日將之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迎接最后一班客輪,眼下已成為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事,但盛裝前去,每年他只有一次。
碼頭石牌上的“鹿角頭”三字被紅漆刷得鮮亮。像往日一樣,他在石牌對面的鹿石像前站定,但彎腰將寫有自家民宿名稱的木牌放下的一刻,他又改了主意。
“童童,你帶爸爸去水邊。”
“水邊風好大,爸爸。”
“沒事的,爸爸今天想離水近一點。”
女兒再次牽起他的手,二人踩著堤壩臺階緩緩而下,來到湖邊的那片亂石堆前。
“童童,爸爸想一個人待一會,你去廣場上玩會吧。”他摸索著在一塊光潔的青石上坐定,放開了女兒的手。
“我不,我要陪著爸爸。”
“傻孩子,爸爸一個人沒問題的。”他笑道。
“萬一爸爸不小心走到湖里去了咋辦?”
“那爸爸就大聲喊你嘛。”
“不行呢,我可不會游泳。”
他堅持,穆童就歡喜著跑上臺階,去廣場尋玩伴了。
毋庸置疑,他盛裝而來并非是為客人,他也已不能獨自帶領他們去往自家民宿。其中緣由,只有穆老爹最為熟知。前一天晚飯后,他提醒父親為他擦鞋,穆老爹才想起這個令家人蒙羞的日期。從鞋柜取出那雙鞋帶已起毛的皮鞋,在鞋面涂上蠟油,準備用鞋刷將之涂抹均勻時,穆老爹禁不住開了口。
“少棠,其實你沒必要這樣。”
“爹——”
穆老爹輕嘆了一聲。
“我曉得你不想聽。爹也不是要勸你,道理你又不是不懂,我勸你也沒啥子用。”
為第二只鞋子涂上鞋油,老穆又嘆了一聲。
“你姆媽走得早,你現在又這個樣,娃兒這么小,老爹真不敢想以后的日子。”
“爹,401的客人說馬桶抽水不太好,你明天找人來修修。”
“這些天我想了好多,覺著你應該再找一個。你現在眼睛看不見了,以后爹走了,你和娃兒也有個人照應。”
“爹,203的女孩說要再續住兩天。你莫忘了給她多備兩份水果。”
“屋里的事,你就莫要操心了,小珊現在輕車熟路的,什么事都能應付。現在啊,我最擔心的是你。你說你天天去碼頭等,你就是等到死,她還能回來?一聲不響就走了,心那么硬……”
“爹——”
穆老爹就不再說話,用絨布反復擦拭鞋面,起身時又長嘆了一聲。
前一晚,他睡得并不踏實,驚夢連連。妻子時而在他夢中淚水漣漣,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不斷抽打自己的臉龐;時而又垂面不語,像離開前那段時間一樣,抗拒他的親密與親近;時而他們又仿佛回到了最初相戀的日子,在校園長凳上或公園草地上依偎而坐,深情款款,他為她講述父輩們打漁為生的艱辛生涯與日常趣事,她總是顯得驚喜又詫異。
汽笛聲驀然響起。
從回想的夢境中抽離,他忽又記起第一次帶她來鹿角島的那個霞光滿天的傍晚。前來碼頭迎接他們的堂妹從她手中接過行李箱,忽突發奇想,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
“少棠哥,如果把女人比作一個動物,你覺得我未來的嫂子是什么?”
他停下,看著她,猜不出這個僅比他晚出生了一個時辰的堂妹又耍什么鬼機靈。
“我可想不出。你覺得是什么?”他把難題拋了回去。
“狐貍呀。”
他有些驚愕,繼而笑了起來。
現在他相信有些女人的身體里或許真的住著一只狐貍,媚與美同在,狡詐而偽善,但她們身上的獨有氣味,常人難以覺察,唯同類能夠第一時間辨識。
2
麋鹿巷的星光理發店十點鐘才開門營業。吃了早飯,他在房間聽了一章書,才決定出門前去。理發店的位置所在,他大致記得,出門左拐一百步,再右轉五百步。如今他悄悄記下了去往島上每一個地方的步數,是希望盡快把自己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更是為證明他無需任何輔助工具,即可到達他想要去往的島上的任何地方。關于導盲犬的建議,是祁珊提出的。那個春雨微涼的午后,他安靜地坐在前臺靠窗的沙發上,神情莊重,目無一物。祁珊不時主動搭話,告訴他湖邊的桃花落了,來電人是退訂或預訂房間的,抑或近日的天氣狀況,他都淡淡一笑。島上四季的天氣和風物,他早已了如指掌,欣慰的是有人像他一樣,還在意這日常之物的微妙,愿意與他分享。
“等這陣忙完,我想回家看看。”祁珊又說。
他從沒去過表妹出生的地方,只從新聞里聽到過有關那座城市發展的訊息。
“是該回去看看。姑媽喜歡鴨脖,你回去的時候多帶些。”
“真不知道那東西有什么好吃的,又咸又辣。”
他又歡心一笑。
“少棠哥,給你申請一條導盲犬吧,以后有它帶著你,你再出門就不用我們……”
“我不要!”他打斷她,起身,扶著墻回了房間。
一周后,祁珊告訴他,給導盲犬基地申請的表格已填好寄出,他一下惱了。“我可不想讓一條狗決定我要去哪里。”他憤然道,“以后你們誰也不要送我出門,想去哪里,我自己就可以。”盡管此后他堅持獨自出門,但為避免意外,穆老爹或祁珊每次都會悄悄跟著。
祁珊是去年冬天來的。原本她只是陪著母親回來探親,順便散散心,豈料母親臨時起意,讓她留了下來。事實上,母親的這一決定,也恰合了她當時的心境。丈夫婚外與四位女性同時交往之事被她發現,她才恍然明了他是時間管理大師,果斷結束了那段不忠的婚姻。如今她住在四樓最為僻靜的房間,身心重新獲得了安寧,日常是負責客人入住信息的登記和檢查房間退訂后的打掃情況。輔導穆童的功課,是她主動要求的,也是她閑暇之余自尋的一份歡喜。晚上穆老爹值班,她就追劇、聽聽音樂——電視劇讓她能夠忘卻日子的漫長,音樂讓她可以暫時在冥想中去往任何她想要去往的地方——日子單調,卻愜意充實。倘若不是某一晚隔壁房間那對小情侶的響動將她從睡夢中驚醒,喚醒了她沉睡許久的肉身,她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有愛欲。然而,那黑暗中點燃她肉身的火焰即刻就被她澆滅殆盡。她下了床,沖進浴室,冷水淋到肌膚的一刻,她蹲下身哭了起來。眼下,類似的事情再也不曾發生,一旦402房間有年輕情侶入住,她便選擇跟穆童暫住一宿。
見少棠和穆老爹前后出了門,她把電視關掉,來到樓前的人工魚池邊。魚池四周鋪滿了鵝卵石,其間的雜草生機盎然,一如那株移栽而來的楓樹。金魚在水中快活地游來游去,嘴巴不時張張合合。她看著躲在假山下落單的那條,想著它何其孤單,它忽又擺動尾巴,游向了同伴。穆童放學回來前,她不打算投喂它們。如今給金魚喂食已成為她們日常共有的一件樂事,她從前臺柜中拿出罐裝顆粒魚食,穆童便會牽著她的手快步奔向魚池。
池中的金魚多是兩日前放進去的。原來那些被喂養得肚腹肥脹的金魚,一晚突然集體死亡,被打撈上來時,一個個看上去像極了有孕在身的小婦人。她提出將死掉的金魚埋在楓樹下,找來鐵鍬挖坑掩埋時,穆童的小臉上還掛著淚水。
“別傷心了,小姨一會去街上多買幾條回來。”她寬慰道。
“我不要……”穆童又咧嘴哭了,“新買來的金魚不認得我了。”
她一下笑出了聲。
“傻寶,你曉不曉得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你騙人。”穆童拭去了眼淚,有些驚奇。
“我可沒騙人,魚才不會記得誰對它好不好。”
“小姨,你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啊。不管你對它們怎么好,它們都不會記得你的。”
“那為啥美人魚什么都能記住,它們可聰明了。”
“美人魚啊——”她假裝想了下,說,“這世上可沒什么美人魚。”
“就有嘛。我長大了也想當美人魚。”
她相信穆童長大了會是一個美人,也希望任何悲傷在穆童生命中停留的時長都不要超過魚的記憶,但人之所愿,不過虛妄的美滿,生而為人,誰又不是注定了一生都要在無解的悲苦中自救?事實上,這樣的認知,并非毫無依據。有時她遠遠跟在少棠后面,看著他用拐杖敲擊著地面探路前行,心中便無端生出無盡的酸楚。他們一樣不幸,一樣愛而不得,卻要在余生像個負罪者,在人世活著的每一日苦熬或空候。
倘若他等待的是那個永不回來的妻子,她又是為誰?
清明一早,穆老爹帶著家人去了墓地上墳,留下祁珊一人。前一晚母親打來電話時,她正準備繼續閱讀那本客人落在房間的詩集。詩集封面已有些破損,看得出主人一定不止翻閱過一遍。按下接聽鍵,她來到窗前,之后打開了免提。月色如洗,落滿湖面,在波光里與寂靜一道舞動著腰肢。說完了近幾日的日常,母親忽又提及那個在元宵節離奇離世的嫂子,“你舅媽要是活著,看到少棠這個樣,心也會疼死。”多年后,那場死亡被母親再次娓娓道來,語氣已無半點悲傷,甚至憑借臆想的疊加,還為之無端平添了一絲神秘的色彩。
祁珊兒時見過舅媽幾次,隱約記得她的樣貌,身段算不上苗條,膚色也不夠白凈(她后來知曉是長年跟著穆老爹下湖打魚的緣故),卻性情敦厚溫和,眉眼自帶三分柔情。那時她每次隨母親前來,舅媽都會緊緊將她抱在懷里,根本不顧她能否忍受自己身上的魚腥味。母親告訴她,元宵節那天,她舅舅照常早起,駕船進湖,她舅媽就帶著少棠坐上輪渡進了城。鹿角島上自古有“燈籠門前掛,一年順旺發”“紅燭一夜亮,人丁福祿厚”的說法,她舅媽自然也想討個吉利。進城來去不過半日,買齊了物什回來,母親說她舅媽進門把物件放下,就去床上躺下了。
“你舅那時候愛搓麻將,從湖里回來,賣了魚,家也不回,就跑去跟人耍。輸贏倒是不大,天天這么著,你舅媽倒也不氣不鬧。你說誰能想到,這么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少棠那時候還小,見他媽睡了,就自個跑出去玩了。天黑回來,見家里沒亮燈,就進屋喊他媽,可咋喊也不應,就趕忙跑出去找你舅了。少棠那孩子吧,小時候倒是乖巧,就是說話有些不利索。你舅見他著急忙慌跑來,問他么事,他說他餓了。你舅說,‘餓了回去找你媽,今天她肯定給你做好吃的。’少棠又說,‘我媽睡了,我叫不醒她。’你舅就罵,‘個死婆娘,這個時候睡個屁呀,今兒可過節呢。’又問你表哥,‘燈籠掛了沒?’‘沒呢。’‘個懶婆娘,這么點事還等著老子回去干不成。’對家和了牌,重新擲了色子,少棠才又說,‘爸,我媽喊不醒呢。’‘啥叫喊不醒?話都不會說。你趕緊回去,跟你媽說我再玩一圈就回了。’少棠不敢回,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著,等著你舅。”
祁珊望著月下平靜的湖面,母親細說的畫面倏然在腦海閃現。
“你舅那天手氣順,贏了三家。要不是過節,他們可不愿意放你舅回去。到了家,見家里黑燈瞎火的,你舅就來了氣。進了屋,看你舅媽還躺著,就一把把她拉起來。”
“我舅媽就是累了,睡得沉而已。你們總這么大驚小怪的。”祁珊不以為然。
“我曉得你這孩子不信邪。那少棠喊她那么多遍,她咋就沒醒呢?”
“睡沉了,有時候就是這樣,怎么喊也喊不醒的。”
“哈,你以為你舅媽像你啊,沒事裝睡,咋叫也叫不醒。”
祁珊沒接話。
“你舅那天掛好了燈籠,點了紅蠟燭,沖了澡,在門檻上坐著抽了兩支煙,你舅媽就炒好了菜。飯端上桌,你舅媽又說累,想再去躺一會,還被你舅揶揄了幾句。你舅媽這一躺下,可就真沒醒來嘍。你舅跟我說,先前他把你舅媽從床上拉起來,你舅媽像被嚇到了一樣,大口喘著氣,說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下了雨,雨還是彩色的,之后就有好多個孩子提著紅燈籠從天上飄了下來,圍著她又是轉圈又是笑。你舅罵她腦子不靈光,竟做些‘彩虹夢’,她就不再說夢,起床去做飯了。你說怪不怪,晚上你舅也做了一樣的夢,夢里還看見你舅媽跟著那些提著燈籠的孩子一起飛走了。他醒了,去推你舅媽,人已經沒了氣。原來那些孩子是小天使,是來接你舅媽的。”
“按你這么說,我舅還真是有福氣,娶了個仙女呢。”
“可不是?我也這么想。”
“我可沒覺得,就是個牌簍子,一天不打像沒了魂一樣。”
“你是不曉得你舅以前那臭脾氣,話又密,從你舅媽走了,他像是變了個人……”
祁珊想著母親的話,記憶中舅媽的笑容一晃而逝。若是母親的話屬實,她相信舅舅性情的改變一定源于對舅媽的深愛,盡管那種愛略顯粗暴,毫無溫情可言,卻讓她無端生發了妒意。猛然,她竟萌生了窺探之念,想要獲知那個叫曉蕓的表嫂為何會突然離開少棠。他的固執與冷漠并非與生俱來,謎面背后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答案。她想,若某日他愿開口相告,她也一定會敞開心扉,將自己內心的苦痛與之分享。
3
海棠花紅,鹿角島迎來了最為熱鬧的時光。鹿角島今非昔比,已成為G城人游春品魚的必到之地。鹿角湖淡水魚類據說有七十余種,武昌魚、胭脂魚、銀魚、銀針魚、鱖魚、鳡魚、鲇魚等,更是名傳千里。人們結伴而來,待夜幕落下,一些人選擇去街巷小酒吧或小餐館里喝上兩杯,說笑歡談;另一些則圍著篝火朗誦詩歌,或伴著音樂熱舞高歌。兩兩成對的人偏愛去湖邊漫步,春風怡蕩,他們沉醉于蜜語甜言,不時停下相擁,長久接吻。這樣的日子,除了去湖邊等候最后那班輪渡,他幾乎不出門。一日三餐,祁珊或穆老爹會送去他房間,書桌上的收音機他盡可能將聲音調高,以免那些喧雜或甜蜜之聲傳入耳中。每天下學回來,穆童會敲門進來(那時他會關掉收音機),撲進他懷里,告訴他這一日新學到的知識和小玩伴們的趣事,或為他復述老師午睡前為他們講的故事,那時笑容才有片刻將他臉上的冷漠驅散。
“爸爸,老師說明天我們不用上課呢。”
“為什么啊?”
“老師說現在是大自然最美的時候,讓我們去親近它。爸爸,‘親近’是啥意思?”穆童笑問,“就是去聞聞花的香味嗎?萬一花是臭的可就完蛋了。”
“親近大自然,就是去近距離感受它。花是什么顏色的啊,葉子是什么形狀的呀,花開后會不會結種子呀——大自然里有很多奇妙的事呢。”
“爸爸,所有的花都會結種子嗎?”
“也不是呢。櫻花和玉蘭花就沒呢。”
“哦。我還是挺喜歡櫻花的,唉,要是它也有種子就好了,我還想在院子里種一些呢。”
“那爸爸回頭就買兩棵來,栽在院子里。”
“太好啦!”穆童歡呼起來,“爸爸,我們就栽在魚池邊吧,這樣的話,夏天來了,小金魚們就不會被太陽曬到了。”
想到來年院里栽種的櫻花就能開滿枝頭,他高興地從口袋掏出兩顆水果糖,一顆給了女兒,一顆剝去糖衣,放進了口中。
“爸爸,我今天在學校有些不開心呢。”穆童又說道。
“為什么不開心啊?”他問。
“我和毛毛玩假裝爸爸媽媽的游戲,齊又軒跑過來,說沒有媽媽的孩子才玩這么幼稚的游戲。我告訴老師了,老師批評了他,還讓他給我道歉,可是我還是覺得不開心。”
他含著水果糖,嘴里遽然溢出一絲無解的苦味。
許久以來,那個他必須嚴防死守的秘密,是他心頭不可示人的痛點。每每他夜晚醒來,聽到窗外的雨聲,那些本該讓他感到無比幸福的日子就失去了曼妙的詩意。事實上,當曉蕓抱著尚未滿月的穆童從車上下來,他本應一眼就看出端倪。她步態輕盈,面色紅潤,周身毫無新生兒媽媽該有的疲倦與擔憂。接過嬰兒,他低頭親吻女兒的額面,而陪同前來的岳母看著曉蕓,臉上漾起若心頭巨石落地般的輕松。他無意間看到了她們目光交匯時曉蕓豎在唇間的食指,但并未多想,畢竟她們母女間的秘密,他也無須知曉。上了船,他一路盯著懷中熟睡的嬰兒,或親或笑,如獲珍寶,再不愿多看他人一眼。
如今令他感到可笑的是,原來當他在幸福里忘乎所以時,其實早已失去了所有對近在咫尺的真相的判斷力與辨識力。曉蕓后來謊稱沒有奶水,嬰兒只能喂奶粉,他沒有半點懷疑,還讓父親去街上買回了兩只老母雞,為她補養身體;曉蕓說孩子早產了兩周半,醫生建議在保溫箱里觀察幾天,怕他來了沒錢支付費用,岳母不給他好臉色,所以當時才沒讓他前去,他也信以為真;曉蕓說她是第一次做母親,不懂得怎么帶孩子,就自作主張讓母親前來幫著照看半年,他心存感激,沒有半分懷疑。最讓他意外的是,一直對他諸多挑剔的岳母這次像是換了一個人,不再指責他薪酬微薄的工作或抱怨他寒酸的家境,還在晚飯上桌前拿著五萬塊錢來到了他們房間。“少棠啊,我是這么想的,那個代課老師的工作呢,你還是繼續干著,等孩子稍大點,你再辭了。這些錢呢,算我資助你們的,等曉蕓身體好些了,就在島上先開個小店,做點小生意,也能每天陪著孩子。”岳母情真意切,他連連點頭應和,更沒有將之與孩子聯系在一起。
那場隆重的百日宴,是穆老爹堅持舉辦的。少棠提出一切從簡,被父親當場拒絕。“童童是家里第一個毛毛(孩子),按道理,宴席要辦三天才對。”少棠明白,這話其實是說給岳母聽的,父親不想讓被她看輕,更不想在島上落人口實。那段時間,他為多陪妻子和女兒,周五總是趕最后一班輪渡回來,周一又坐第一班輪渡離開。孩子稍有不適,他便心神不安,電話一遍遍打,睡前想到女兒啼哭的場景,淚水便會無聲落下。一晚他夢見女兒高燒不退,哭得聲嘶力竭,一早坐船趕回,發現女兒正睡得酣甜。妻子埋怨他大驚小怪,他憨憨回笑,即刻又坐船回城上班。說不上為什么,日子久了,他莫名有了一種無可名狀的不安,似乎他越對女兒表現得疼愛,妻子和岳母越對他警惕和抗拒。百日宴臨近前幾日,他請假在家,發覺她們一旦推著孩子出門,便半天也不回,等他尋去,她們便會即刻停止交談。即便在家中,她們在房間說話,也會一反常態,將房門反鎖。他心存好奇,睡前向曉蕓打探,她只告訴他,她們在商議是否該讓她妹妹曉鳳來,來了又該讓她住在哪里。“這還不簡單?讓她跟你一個房間睡嘛,我去住酒店。”他慷慨地說道。妻子翻身看著他,滿意地笑了。
宴席最終定在了“昇騰酒家”,二十四桌,十桌是穆家親人,十二桌為島上街坊四鄰,兩桌留給了妻家遠到的來賓。曉鳳到來這天,少棠晚上陪早來的賓客多喝了幾杯,在酒店那張松軟的床上躺下后,立即昏沉睡去。凌晨一點,他口渴醒來,喝了水再次回到床上,一時沒了睡意。他一遍遍想著翌日在臺上該說些什么,恍惚間,思緒又偏離了千里,過往異常的碎像片影紛紛涌來。曉鳳進門看到孩子,上前從姐姐懷里搶奪般接過的畫面,在此刻又讓他心生疑竇。“我的孩子啊——”,似乎曉鳳喊出了這句話,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他。岳母當即解圍,斥責曉鳳,向眾人解釋孩子打一出生她就幫著照看,有了感情,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真的是這樣?他一下在黑暗中坐起。
穆童是什么時候從他房間走開的,他沒有發覺。收音機重新打開,戲曲電臺播放著京劇《斬經堂》,戲中人王蘭英唱道:
實指望好夫妻白頭偕老
又誰知棒打鴛鴦兩開交
男兒漢原應有殺賊寶刀
為什么單逼我苦命一條……
記憶再次襲來,那晚他在夜色中匆忙趕回家中的一幕就染上了悲情的色調。叫開房門,穆老爹問他為何又回來,他強壓著無名之火,叫醒了所有人。
在正堂燈光里垂面而坐,他點了一支煙。
“你們誰能告訴我,孩子到底是誰的?”
穆老爹一下蒙了。
“少棠,你胡說什么呢?”曉蕓嗔怪道。
“你犯什么渾,什么孩子到底是誰的?”岳母繼續掩飾。
“曉鳳,孩子是不是你的?”他輕蔑地一笑,目光投向了妻妹。
“穆少棠,你喝了兩杯馬尿,喝糊涂了吧?孩子怎么會是曉鳳的?”岳母佯裝氣惱。
“少棠啊,你這是咋了啊?”穆老爹不明所以。
“爹,你覺著孩子像我嗎?”
“不像你像誰?”曉蕓哭了。
“媽——”曉鳳抬起臉說道,“媽,我們帶寶寶回家吧。”
“我就想知道,他媽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他已怒不可遏。
穆老爹起身,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他醒來,窗外已曙光初現。在昏暗中坐起,想到曉蕓回娘家待產時孕身已有八個月,曉鳳那時還沒大學畢業,他又酣然睡去。
三年后那個春日,他們一起將女兒送進幼兒園,曉蕓立在鐵圍墻外遲遲不愿離去。他上前,抬手攬住她的肩膀,曉蕓沒有躲閃。他們回到家,穆老爹已去了店里。便利店在鹿角老街上,生意時好時壞。岳母離開后不久,曉蕓生了一場病,他便辭了工作回來。
臥室的門虛掩著。進了門,他像一只饑餓已久的豹子,將她一下撲倒在了床上。近半年來他們很少親熱。原因不在他。起初她的理由是心情不佳,后來是得了婦科病,要謹遵醫生叮囑,暫停房事。但這次曉蕓沒有抗拒。之后是否小睡了片刻,他如今難以清楚記起,恍惚之中,只聽到她低聲說了句什么。
“你說什么?”他睡眼惺忪地問道。
“孩子不是我們的。”曉蕓又說了一遍。
“什么?!”他驚坐起。
“我知道你一直在懷疑。”她起身把身側的內衣抓在手里,“孩子的確不是咱們倆的。”她看著他,目光堅定。
他強壓著驚詫和怒火,想要即刻知曉事實。
“我一直都想告訴你,只是怕你接受不了。”穿上那件藍色九分袖連衣裙,她重又變得端莊靚麗。
“誰的?”他冷靜道。
“我妹妹的。”
“曉鳳的?不可能。”他說自己推算過時間,那時曉鳳分明還沒有畢業。
“誰告訴你沒畢業就不能懷孕?”
那場沒有得逞的謀局,實屬險惡。盡管她說得委婉,使妹妹看上去像個受害者,但他還是一語道破了其中的玄機。
“我說她怎么說瘋就瘋了,原來是想嫁個有錢人想瘋了。”
“隨你怎么想吧。”她不以為然,說,“我只想告訴你,童童是她的孩子。”
他不相信孩子一出生就患上了呼吸窘迫綜合征,猜疑又是一場騙局,曉蕓從衣柜取出了那個存放首飾的紅木盒,遞給他兩張醫院的診斷證明:
……腹痛4小時伴流液1小時。診斷:未足月胎膜早破;L0A早產臨產;妊娠合并輕度貧血。
……11點12分,女嬰面色口唇及全身皮膚青紫,轉新生兒科治療。診斷:早產新生兒肺炎;產傷致新生兒頭皮水腫。
他呆坐良久。
醫院賠付之事,她沒有說出來,也不會告訴他當年她腹中的嬰兒,其實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的意外結晶。晚些時候,她把那張存有女兒死亡賠償金的存折放進挎包,以去探望住進精神病院的妹妹為名,拉著行李箱出了門,一去不返。連續三日,他喝得酩酊大醉,卻只字不提這難以啟齒的秘密。如今,他對妻子再無半點念想,也從未前去尋找,唯一擔心的是,那個被他一點點養大,疼愛有加的孩子,某日是否會被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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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珊把那些不斷微信試探或直言求歡的男人一個個刪掉,他們自此就成為了她生命里無足輕重的陌生過客。作為民宿的客人,他們一開始都顯得彬彬有禮,繼而噓寒問暖,或盡可能含蓄地表達愛意,而她始終保持著清醒與退避的姿態。鮮花或衣物她從不簽收,進城看話劇或電影的邀約,她也從不前往。若不是穆童那次趁她不在,無意間拆開了那個快遞,那本紅色筆記本她也早已退回了。郵寄人是誰,她根本沒去猜想,筆記本她當即作為禮物,給了穆童。下一周,那位“秦先生”又寄來了一本筆記本,她拒絕簽收;再下一周,她又收到了同樣的快遞。第四次拒收后,她收到一封平郵信件,信僅有一頁,兩行字一覽而盡:花事是海棠,風月隨人好。祁珊即刻記起那日在湖邊幫人拍照之事,但海棠花樹前映入相機里的一眾人面哪個是他?她實難確定。
眼下她已收下了六本顏色和樣式不一的筆記本——此前退回的四本,之后也被一并寄來了。這晚她躺在穆童身邊,等穆童睡著了,才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隔壁入住的兩個女孩似乎還沒睡下,門把手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但她從她們門前走過時,隱約聽到了說話聲。洗了澡,她照常聽了一會音樂,母親又來電詢問她是否改簽了航班,幾時到達延吉朝陽川機場。原本她回去,是想把先前的房子賣掉,順便陪爸媽小住幾日,不料他們卻打算讓她去長白山看了天池再一同飛回。
她沒有陪同父母去旅行,一個人飛回了S城。母親發來那張和父親在天池前的合影時,她坐在客廳一塵不染的沙發上——她回來前,母親已找了保潔阿姨前來打掃——看到他們笑得如此燦爛,她一陣心疼。她不知道有生之年,她還有多少機會可以陪同他們一起出門,卻欣慰他們即使一日日變得蒼老,也可朝夕相伴。
前夫的衣物已被全部帶走,鑰匙留在了電視柜上。她把家中所有與前夫的合影放進收納箱,將過期的化妝品扔進垃圾桶,幾雙不會再穿上腳的鞋子,她一時還沒想好該作何處理。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是她挑選的,房款幾乎花掉了她父母當時的全部積蓄。他們對她別無所求,只希望她選擇的丈夫能夠真心愛她一生。事實上,她那時也以為這里會是她的幸福暖巢,不想今日卻成為她再不愿踏入的悲傷之所。
父親在婚禮上將她交出時,她看出了他的不舍。致辭甫一念完,他便離開去了后臺的小隔間。母親后來告訴她,她父親躲在里面哭了好久。“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還在哭呢。我說女兒嫁人是喜事,你這么哭,別人還以為你有啥意見,他這才不哭了。誰知道他抹了眼淚,起身一把把我抱住了。”
她差點笑出了聲。
“你知道你爸抱住我說了句什么嗎?”
她怔怔地看著母親。
“你爸說,‘女兒嫁人,我心里空落落的’。”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如今愛神之箭已從她身上拔出,傷口卻永遠難以完全愈合。唯有那份來自父親的無私的無可替代的愛,從未減少半分,一直存在。
傍晚駕車從父母家出發去海邊前,她決定給“秦先生”發個短信,告訴他不要再寄筆記本來,她從不記筆記,它們對她毫無意義。很快,她的手機鈴聲響起,號碼是“秦先生”的。她猶豫著是否要接聽,電話斷了,隨之她收到一條短信:發錯了吧?
她回電,意外的是,對方竟是個嗓音沙啞的女人,“我是文具店的,筆記本可能是客人買了讓我幫忙郵寄的。”祁珊告訴了她鹿角島的那個地址,叮囑她以后不必再代寄,女人欣然應允。
父親的那輛奧迪車,她在地下車庫找了好一陣。車子已有些老舊,小毛病不斷,但她父親依然沒有更換的打算。他是個念舊的男人,高大率真,做事果斷,重情輕利,一直是她做人做事的榜樣。出于盡孝和安全的考量,她計劃房子一旦出售,即刻就為父親買輛同款的新車。
她已很久沒去看海了。這日前去,亦非她臨時起意。那本客人遺落在民宿房間的詩集,此刻在民宿前臺靠墻的書架上放著。詩集她讀過兩遍,最為鐘愛的還是那首《在海邊》:
大海:一個新世界。
風的燈塔:一顆星星的家。
潮汐在等候。一個聲音說道: 從來處來,
從去處去。
車子駛上深灣大道,她輕踩油門,加速前行,半個小時后,大海躍現眼前。她下了車,來到海灘,撲面而來的海風一下吹亂了她滑順的長發。海灘上人跡寥寥,海浪卻洶涌不休。她把鞋子脫下,赤腳踏入水中,伸展雙臂,仿佛要將大海涌入懷抱,繼而又記起那首詩人寫給女兒的深情而憂傷的詩:
沒有什么比此刻更孤獨。往事幻化的
圖景,皆有你遺漏的細節,是月光、衰草
與白雪。我多想
再為你講一遍用夢編織的童話
因這世上沒有什么讓我想起時如此心疼,除了你。
沒有什么讓我想起時如此幸福,除了你。
她沒有女兒可以思念,也不可能為女兒讀睡前故事,但登船前穆童抱著她大哭的場景,讓她一時歡心又凄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夠陪伴穆童多久,也許此生她都會在那個島上虛度,也許她再也不會回去……
從海邊回來,先前的公司企劃部總監看到她朋友圈的照片,來電約飯。車子在景環路左轉,快到西餐廳時,她又等了兩次紅燈。一次她認真讀著紅燈秒數,一次她看著斑馬線上穿行的人群,沒有看到綠燈亮起,也沒聽到后面福特車主按響的喇叭聲,等他慍怒地敲響她的車玻璃,她才從游離的思緒中一驚。那間西餐廳,她此前來過幾次,幾乎都是應總監的私下邀約。店里的戰斧牛排是特色,肉質肥瘦相間、肉汁豐盈,鵝肝外酥里嫩、余香久久不散,靠窗的位置,還可俯瞰遠處世界之窗的小鐵塔。他的意圖,祁珊自然明了,也知曉他們不可能跨越友情的界限,自毀各自的家庭。
像往時一樣,他彬彬有禮,主動握手,寒暄中她也竭力表現得矜持。年輕女招待為他們倒上白開水,立在一旁等候,她環視了一遍客人寥寥的餐廳,視線隨即落在間隔兩張空桌的餐桌上。那桌前坐著的一對年邁的夫婦,他們衣冠整潔,丈夫端著白瓷碟,將甜點一勺勺送到輪椅上的妻子嘴邊。她猜想他們是在慶祝結婚五十周年。妻子似乎患有失憶癥,每吃完一口,都問面前的丈夫是誰。鄰桌的小男孩突然尖叫一聲,生氣地將餐具掃落在地,抱起臂膀看著媽媽,另一個女招待慌忙走上前。
“現在的孩子,真是難養。”總監感嘆。等待點餐的女招待淡淡一笑,算是對他的評說作了禮貌回應。
“你還沒打算要一個?”總監問她——他并不知曉她眼下已是自由身。
“還沒想好。”她回道。
“你現在在做民宿?”女招待確認了餐單,走開,他又問。
她告訴他只是幫著表哥暫時打理。
之后的話題不咸不淡,先是她走后公司的一些項目進展情況和新來代替她職位的女孩不夠靈光,接著是他即將小學畢業的女兒又獲得了哪些讓他自豪的榮譽。等他說起自己出生長大的豫東平原,那片五月時節處處涌動著的金色麥浪讓她頓生向往。她見過大江大河,見過海底世界的奇妙與群山萬壑,但從沒到過北方的鄉村。
“有機會帶你一起去看看?”他笑言,話里有了深意。
“我可不想給你添沒必要的麻煩。”她巧妙地避開。
她的手機響起時,盤中的牛排僅剩下一半。
穆童的哭聲從話筒中傳出,她即刻就猜到出了事。
穆老爹告訴她穆童摔傷了,正在診所處理,醫生建議明日一早進城到大醫院檢查,她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這晚她睡得格外不踏實,夜里醒了好幾次。一會夢到滿面是血的穆童,一會夢到前夫和他其中一個柳眉杏眼的情婦:那個秋雨綿密的午后,那女人按響門鈴,他打開房門,將那女人迎進家中。
5
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西伸北抬,華南雨帶將北抬至長江中下游一代,G城正式進入了梅雨季。雷聲沉悶。暴雨一場接著一場。鹿角湖水面一日日上漲,預訂房間的客人大多不再冒險前來。日子清閑,祁珊有了更多的時間陪伴穆童,對長年棲息在島上的各類珍稀鳥類也熟悉起來。丹頂鶴、東方白鸛、白額雁和天鵝,它們成為了她相機里的常客;難得一見的白眼潛鴨與青頭潛鴨,她也有幸拍到。等穆童放學歸來,祁珊就把整理歸檔的照片一一為她翻看,教她認知鳥類,并耐心為她講述它們的習性。
穆童額頭上的紗布已經拆下,但傷疤依然清晰可見。在游樂場玩耍時,那個小她一歲的小男生為何無故將穆童推下滑梯,至今沒有答案。慶幸的是,穆童摔下時雙手緩解了頭部觸地的力度,手臂骨折,但沒傷及大腦。祁珊從S城回來,從機場坐車直奔兒童醫院。走廊上,手術后的穆童躺在一張臨時增加的窄小床位上,目光盯著不斷輸入她身體的液體。穆老爹坐在地上睡著了,推人小男生的媽媽站在床尾,一臉愁容。
“童童——”她來到床前,叫了一聲。
“小姨,小姨……”看到她,穆童連聲叫著,大哭不已。
她俯身擦去穆童眼角的淚水,輕輕撫摸她的小臉。
“乖寶,不哭。小姨知道你疼。”她鼓勵說,“童童是個勇敢的孩子,小姨相信你很快就能好起來。”
“小姨,我不怕疼。”
“小姨知道。”祁珊笑了笑。
“真是對不起,孩子說她當時擋在前面,就輕輕推了她一下,誰想到……”小男生媽媽插話道。
“你說什么?!”祁珊看著她,眼神冰冷。
“我說孩子是不小心……”
“不小心?你的孩子若是被摔成這樣,你還會覺得是不小心?”
祁珊臉上沒有表現出憤怒,但語氣表明了態度。
“既然這樣了,我們肯定愿意負責,你們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
“賠付的事,等孩子出院了再說。”
之后的四天時間,祁珊是在醫院度過的(好在第二天病房空出了床位,穆童有了電視看,她時而也可以在椅子上補睡片刻)。盡管穆老爹堅持說可以自己照看孩子,讓祁珊晚上去酒店住,祁珊還是沒有聽從,其間只去酒店開了個鐘點房,洗了個熱水澡。
他們辦了出院手續回到鹿角島,祁珊第一時間便咨詢了S城的律師朋友。賠償包括醫療費、交通費、護理費、營養費、住院伙食補助費、鋼釘取出費和其他康復支出等,她計算出合理的賠償數目,告訴了少棠和穆老爹,他們看上去頗為為難。
“老輩都是在湖上打漁的,十五萬怕是多了些。”穆老爹說。
少棠默認了父親的說法。
“走法律程序,數目不止這些。我是為以后童童的胳膊考慮。萬一她的胳膊有后遺癥,需要再動手術的。”
說服了他們,祁珊就聯系了推人小男生的父母。
這天是周末,少棠那個離異兩次的堂妹再次結婚,又回來宴請島上的親朋。穆童纏著祁珊一起去,穆老爹只得留在家中看店。
祁珊攙著少棠和穆童一同出現在酒宴上,眾人的目光紛紛聚來。白襯衫和黑色半身長裙的著裝,使梨形身材的祁珊看上去年輕又優雅。他們在桌前坐下,少棠堂妹前來打了招呼,又去接迎陸續到來的賓客。
酒宴開席前,坐在同桌的女羅鍋跟穆童搭話,看似關切,實則是想趁機與祁珊拉近關系,以便探知她是否單身,想要為兒子尋一個合適的對象。女羅鍋一旁的韓姓大叔,是少棠往日的鄰居,他一支接著一支抽煙,不時回身跟鄰桌相識之人攀談幾句。其間也有人遞煙給少棠,他領受好意,接過又遞給穆童,讓她給穆老爹留著。
不久,服務員開始上菜。動筷前,祁珊又交代穆童,大魚大肉不可吃,辛辣菜品不可食,以免影響手臂康復。穆童平日最愛的紅燒魚、東坡肘子和香辣蝦近在眼前,卻只能看著,一次次吞咽口水。
少棠堂妹和新丈夫開始一桌桌敬酒,窗外突然狂風大作。片刻后,暴雨不期而來。孩子們起身來到玻璃窗前,望著狂暴的風雨,尖叫連連。女羅鍋之后低聲跟韓姓大叔說的話,穆少棠聽得真切。“這大喜的日子,又是大風又是大雨,怕不是好征兆呢。”她說。韓姓大叔一笑,埋頭繼續吃著盤中豐盛的菜肴。
穆少棠放下筷子,欲要質問,祁珊制止了他。
“小姨,我爺爺可喜歡肘子和烤肉了,我們給他帶一些回去唄。”穆童央求道。
“爺爺想吃,小姨回頭做給他,今天是小姑媽結婚,不許帶東西回去。”祁珊謊說。
“小姨你會做烤肉嗎?”
“小姨當然會啊。”
“我小姨真棒。我長大了也要像小姨一樣。”
同桌人看著她們笑,少棠先前的不快即刻煙消云散。他其實并非是想為堂妹責問女羅鍋,甚至還對堂妹一次次離異再婚心生厭惡。
看暴風雨的孩子們此時又回到了桌前。
堂妹和新丈夫敬到他們這桌,少棠讓祁珊為他把酒杯斟滿。輪到祁珊時,堂妹附耳對她輕聲說了句什么。
風雨暫歇,他們匆忙從飯店回去,人工魚池旁的那株楓樹已被連根拔起。穆老爹端著碗出來,立在門前,穆童蹲身看著水池里安然無恙的金魚問祁珊:“小姨,你說它們長大了,會不會變成美人魚?”
祁珊沒有回答。她一直在想,為何少棠堂妹會無端說她像一只貓。
晚些時候,祁珊會帶著穆童一起來到鹿角碼頭。最后那班客輪到來前,穆童在廣場上歡快地踩水,她便來到少棠身邊。
“少棠哥,一直想問你,為什么要每天這個時候來碼頭?”
少棠就拉了拉他的白色上衣。
“其實我也說不上為什么,就覺著你來不是等我表嫂的。”
少棠側過臉朝著她,眼睛藏在墨鏡鏡片后。
“有些人,就是等來了也沒意義。”祁珊又說。
“我不是在等她。”少棠終于開了口。
“你是怕她突然回來帶走童童?”
他不覺一怔。
“牧云民宿”這日住進了兩家結伴而來的北方客人。等到祁珊牽起穆童的小手,一邊攙起少棠,三人并肩而行,坐在火鍋店靠窗位置的少年會指給媽媽,問她那三個人是不是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