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婆被尊稱為“布業始祖”,她是上海兒歌中的“黃婆婆”,也是歷史教科書里的科學家。我們能從課堂上學到她改進紡織工具、傳播紡織技術的事跡,但你是否想過,黃道婆又是在哪里學習的紡織技術?她是從哪里得到的改進紡織工具的靈感?這些問題的答案要向“天涯海角”尋找,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至今仍在海南島上傳承著。

宋末元初以來,棉花種植自邊疆向內地迅速傳播,棉紡織業方興未艾。元代的陶宗儀常常隨身攜帶筆硯,在松江(今屬上海市)等地記錄了許多見聞,并整理成《南村輟耕錄》,其中記載“國初時,有一嫗名黃道婆者自崖州來,乃教以做造捍、彈、紡、織之具,至于錯紗配色、綜線挈花,各有其法”,這是對黃道婆的最早記錄。崖州在如今的海南省三亞市,可見在元代,人們就認可松江是從遙遠的海南引進了棉紡織人才與技術。
黃道婆的身世并未被陶宗儀記述清楚,故而至今仍有爭議:有人說她本是松江烏泥涇人,年輕時漂泊到了崖州,多年后才有機會乘海船回到故鄉;有人說她是崖州人,可能是漢族人,也可能是黎族人。
在松江,黃道婆以黎族的腳踏紡車為基礎,發明了腳踏三錠紡車,這種紡車比松江過去用的單錠手搖紡車省力且效率大增;她還引進了黎族的攪車用以脫棉籽,改進了彈棉工具,總結并傳播了織造技術。黃道婆的技術改進使松江在元明時期迅速崛起成為全國的棉紡織業中心,清代學者王應奎曾評價“今棉之為用,可以御寒,可以生暖,蓋老少貴賤無不賴之。其衣被天下后世, 為功殆過于蠶桑也”,概括了黃道婆在改善全國民眾生活方面做出的重要貢獻。

黃道婆去世后,烏泥涇民眾一起埋葬了她,并為她建造祠堂進行祭拜。至今在上海仍有先棉祠街等地名,在松江傳承至今的烏泥涇手工棉紡織技藝目前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我們循著黃道婆的行跡自松江來到崖州,必然會注意到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南村輟耕錄》中記載,黃道婆的作品“以故織成被褥帶帨,其上折枝、團鳳、棋局、字樣,粲然若寫”,其中一些紡織品種類和花紋樣式現在還能在黎錦中看到。
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是黎族女性利用棉、麻等天然纖維制作衣物等用品的傳統手工藝,有著由紡、染、織、繡四類技藝構成的完整體系。她們用手捻紡錘、單錠腳踏紡車紡紗,用植物染料等天然材料對紗線或面料進行染色和整理加工,用腰機織造面料,用色線在面料上刺繡裝飾圖案。黎族女性制成的貫首衣、被單、筒裙、頭巾、花帽、壁掛等紡織品被統稱為“黎錦”。黎錦紋樣題材廣泛,構圖以菱形為基調,造型以直線為基本元素,色彩對比鮮明、生動歡快,晚清進士程秉釗有詩句“黎錦光輝艷若云”來稱贊其風采。
紡紗,包括麻紡和棉紡。麻紡以火索麻、羊蹄藤、苧麻、榼子藤等植物為原料,有采麻、剝皮、晾曬、脫膠、績理、紡紗等工序;棉紡以木棉、草棉、海島棉等植物為原料,主要有軋棉籽、彈棉、紡線等工序。紡紗工具主要是手捻紡錘和單錠腳踏紡車。
染色,使用不同植物制作的染料可以染出不同的顏色,如用木藍和假藍靛的莖葉可染出藍色,用蘇木的心材和果實可染出紅色,用椎木的樹皮可染出褐色,用姜黃的莖塊可染出黃色,等等。貝殼灰、草木灰可作為染媒,提升染色效果并固色;還可以通過將染好藍色和深褐色的紗線埋入含鐵量高的稻田淤泥的方式,使顏色更加黑亮且不易褪色。

織布, 織布工具有腰機和腳踏織機兩類。腰機結構簡單,用布一裹就可以拿在手中,至今仍普遍使用;腳踏織機由腰機發展而來,可以織出較寬幅面的布匹。使用正織法、反織法以及花綜提花、挑花提花和挖花提花等不同技法,可以織出單面錦、雙面錦、挖花錦、絣錦等不同種類的黎錦。花紋圖案沒有現成的稿樣,全部出自黎族女性的腹稿。
刺繡, 分為單面繡和雙面繡。單面繡以平繡、貼布繡、珠繡等技法,在織物的正面刺繡圖案;雙面繡是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的核心技藝之一,使用直針、扭針等針法,在面料的正反兩面繡制同樣的花紋。
自海南島而來的黃道婆能夠推動江南地區棉紡織業的發展,不僅是這位偉大女性個人才智的展現,也說明此前海南島的相關技藝已有深厚的積淀。
海南島的各處新石器時期遺址中出土了許多石紡輪,說明當時人們已掌握紡織技術。在我國首篇區域地理著作《尚書·禹貢》中有“島夷卉服,厥篚織貝”的記載,“織貝”指有文采的紡織品,可見在春秋戰國時期,黎族先民的紡織技藝就達到了較高水平,他們的紡織品給中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漢代,海南島的“廣幅布”被作為貢品獻給中央王朝, 這給黎族先民造成了極大的負擔,以致不堪重負的民眾攻占郡府、殺死太守。貫首衣也在這一時期開始被記載,這是一種古老的衣服式樣,在布料中間開洞,穿的時候頭從中間穿過即可,類似的衣服現在仍被部分黎族女性使用。但是,古代不同地域間山海相隔、溝通不便,在一次又一次的“道聽途說”后,“貫首衣”的名字竟使部分古人誤以為黎族先民胸部有貫通的孔,地位高的人用竹子貫穿自己的胸背,地位低的人則扛著竹子的兩端抬著地位高的人。這樣離奇的故事直到元代還能在文獻中見到。

三國時期的《南州異物志》中有“五色斑布似絲布,古貝木所作”的記載,可見最晚在此時,黎族先民已能染制多彩的棉線,并織出顏色絢麗的紡織品,至此黎錦已然接近我們如今看到的樣子。到了唐代,黎族先民已能織出飛禽走獸等花紋,色彩多樣的“盤斑布”作為貢品得到記載。
宋代,黎族先民的紡染織繡技藝達到了新的高度,婦女以織錦為業,細密精美的織物不止用于海南島本地民眾日常生活,在內地也受到青睞,被用來制作床單、被面、簾幕、桌布,黎錦及相關技藝、風土民俗被許多文人寫進了筆記或地方志之中。如趙汝適在《諸蕃志》中稱黎錦“或染以雜色,異紋炳然”,周去非在《嶺外代答》中稱黎族女子“衣裙皆吉貝,五色爛然。無有袴襦, 徒系裙數重。裙制:四圍合縫,以足穿之,而系諸腰”,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記載“黎單,亦黎人所織,青紅間道,木棉布也。桂林人悉買以為臥具”。如此來看,在元代的黃道婆帶著技術到達松江前,相關技藝已在海南島上走過了極為漫長又燦爛的路程。
現在,根據語言和文化特征的差異,以及所處地理環境的不同,生活在海南島上的黎族可分為哈、杞、潤、賽和美孚五大方言區。不同方言區的黎族民眾喜愛的服飾有所區別,掌握的紡染織繡技藝也有所差異。例如,潤方言區的女裝上衣為貫首衣,下裝多為超短裙;賽方言區的女裝上衣多為藍色長袖右衽高領衣,下裝為長而寬的筒裙。“絣染”是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的核心技藝之一,指在白色經線上扎結圖案,染色后除去扎結再織布,因扎結處的邊沿會滲入少量染料,織成的黎錦會有朦朧的美感。絣染工藝以美孚方言區最具特色,條紋、動物紋、人物紋、植物紋、器物紋等多樣化的暈色紋樣使美孚方言區的女性的筒裙別具一格。哈方言區和杞方言區也使用絣染,但紋樣較為簡單,工藝也與美孚方言區有所區別。因此,黎族女性穿著的黎錦上的圖案,不僅起到美觀作用,也成為區別黎族五大方言區的標志。
過去, 黎族有自己的民族語言但沒有文字,在這種情況下,黎族女性將她們的所見所想傾注于黎錦,她們創作的黎錦圖案成為黎族歷史文化、神話傳說、宗教儀式、信仰禁忌、民俗傳統的記錄,不同圖案的黎錦也在節慶、婚嫁、喪葬等民俗活動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功能。例如,美孚方言區的女性喜歡在頭巾兩端繡漢字作為吉祥圖案,既反映了她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也體現了黎族與漢族交流的歷史;哈方言區的一些女性會在筒裙上創作婚禮圖,抬新娘的轎夫、舉火把的男賓、盛裝的送親隊伍等惟妙惟肖;在祭祖等活動中,要懸掛龍被和女性服飾,儀式才能開始。


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與黎族女性息息相關。在神話傳說中,黎族創世母神“黎母”用七彩祥云紡出彩紗、編織彩衣,并以這種方式教會了黎族女性紡織。在現實中,這項技藝以口傳身授的方式在黎族女性中世代相傳,一度是黎族女性必會的基本技能。在過去,女孩們從小便跟母親習藝,穿著自己制作的嫁衣出嫁會受到大家的尊重。黎族女性去世時,也要穿著自己方言區的黎錦服飾下葬,據說這樣才能與祖先相認。至今,這一技藝的三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也均為女性。
現在,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已不再是黎族女性的必備技能,黎錦也不再是黎族民眾日常服飾的唯一選擇。但是,由于黎錦依然是識別黎族各方言區的符號、承載著黎族文化,所以在重要的人生儀式與節慶活動中,黎族民眾依然會使用和穿著黎錦制品,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依然在影響著許多黎族民眾的生活。
歷史教科書中的黃道婆是一位充滿勇氣、樂于助人、精于紡織的女性,相似的形象如今依然可以在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的傳承人中看到。容亞美是該技藝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之一,她在樂東黎族自治縣的永益村出生和長大,這一技藝陪伴了她的童年,見證了她的愛情,也成就了她的事業。
提及幼年學習織錦的故事,容亞美非常自豪。她在8 歲時就能織出簡單花樣,1 3 歲時獨立織出了筒裙。從穿上親自縫制的筒裙開始,她就成為了全村人口中的“ 別人家的孩子”。等容亞美長成青年,她與同學吉亞勞相愛了。那時的她已是四鄉聞名的織錦能手,自然而然想到了借黎錦表白心跡。容亞美用兩個月時間織出了帶著吉亞勞形象的黎錦,縫成褡褳,在一個月亮格外明亮的傍晚送給了吉亞勞。很快,他們走到了一起。接著,容亞美更是穿著自己制作的嫁衣出嫁。吉亞勞也鼓勵容亞美將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教給女兒和村中其他想要學藝的女孩。2006 年,容亞美參加了海南省的織錦大賽,精湛的技藝使她獲得了唯一的特等獎。2007 年,容亞美成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這在當地引起了轟動,自此,希望學藝的黎族女子、游客、商人紛至沓來。容亞美指導愿意學藝的孩子們織錦,也在政府的支持下在多個培訓班傳藝,甚至走上了大學課堂的講臺。繼承傳統的同時,容亞美也以黎錦圖案記錄著歷史,幼時母親教她織祖先紋,如今她則能把火箭升空、萬里長城織上黎錦。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不一定總是干轟轟烈烈的大事,許多和容亞美一樣的傳承人都是在自己的一生中實踐、傳承著技藝,以點點滴滴的日常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奠定了基礎。
2009 年,黎族傳統紡染織繡技藝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容亞美等傳承人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者的努力下,這一技藝得以復興。2023 年, 容亞美等傳承人和相關組織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交了知情同意證明和可持續發展支持性材料, 在他們的支持下, 這一技藝已在2024 年12 月自《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轉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責任編輯】王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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