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故孔子四十三世孫尚書駕部員外郎之墓探究

摘要：孔子四十三世孫孔仁玉時期，曲阜孔氏雖以其為大宗主脈，但存在未入譜旁支，反映五代至宋初譜系多支并立的格局。各支脈后裔不僅繼承與發揚孔子學說，更在政治舞臺與經濟領域中展現卓越的才能與貢獻，共同維系并提升孔子家族在社會文化與政治結構中的核心地位，彰顯孔子家族跨越時代的綜合實力與深遠影響。

關鍵詞：孔林；宋代墓碑；孔末之亂；仁玉中興；內外院之別

2024年7月12日，曲阜市文物保護中心在孔林開展系統性碑刻調查與轉錄工作，于孔子墓東北1636.59米處（東經116°59′52″、北緯35°37′31″）辨識出一通宋代墓碑（封土已平）。該墓碑為青石材質，圭首，通高145、寬70、厚14厘米。碑體底部約30厘米深陷地下，整體保存較好。碑陽無紋飾，鐫文清晰，內容為“宋故孔子四十三世孫尚書駕部員外郎之墓，元豐六年歲次癸亥十二月十有四日甲申，男景□、景仁建”。此碑的獨特之處在于未載墓主名號與生平年月，僅鐫立碑者名（景□、景仁）及立碑時間（元豐六年癸亥十二月十四日甲申），在孔林宋代碑群中別具一格。

一、墓主身份與時代背景

該墓碑雖未明載墓主姓名，然“宋故孔子四十三世孫”與“尚書駕部員外郎”雙重標識，結合立碑時間與立碑人信息，構成考證其身份的關鍵坐標。

1.宗法身份與支脈格局

墓主作為孔子四十三世孫，實證其與孔子嫡系的宗法關聯，映射出五代至北宋初期孔氏宗族在“仁玉中興”后的復雜支脈分化格局。據《孔子世家譜》及宋代碑刻考證，孔仁玉時期，曲阜孔氏雖以其為大宗主脈，存在未入譜旁支，形成多支并立、大宗主導但旁支仍具活力的復雜宗族生態，墓主即為此多元化格局中非內院嫡系的重要成員代表。

2.職官內涵與政治地位

“尚書駕部員外郎”一職屬尚書省兵部駕部司副長官，據《宋史·職官志三》載，駕部“掌管皇家及官府的輿輦、車馬之調配與護，負責驛站的設置與管理，以及監管馬匹的飼養與放牧事務”。北宋初該職為六品寄祿官，宋神宗元豐年間（1078—1085）官制改革后轉為正七品職事官，由榮譽性虛銜轉變為實際負責具體事務的實職官員。墓主在元豐六年（1083）前已獲此銜（因卒后即立碑，任職當在此前），正值“元豐改制”推行之際（元豐三年至五年為改制高潮），其擔任的極可能是改制后擁有實際職掌的駕部司副長官。這不僅彰顯墓主個人在行政事務上的能力與朝廷對其信任，更深刻反映北宋王朝對儒家治國理念的推崇，以及對孔子后裔入仕為官、服務國家的積極鼓勵。墓主擔任此要職，既彰顯其個人才能與家族背景支持，亦反映北宋社會對儒家文化的尊崇以及孔子后裔在政治領域的廣泛參與。

3.歷史坐標與關聯人物

墓主卒于元豐六年（1083），其生平恰處于北宋慶歷新政（1043—1045）、熙寧變法（1069—1085）至元豐改制（1080—1082）等重大變革期，其政治生涯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改革浪潮的沖擊與塑造。結合世系文獻，墓主與孔子第四十六代孫、首位衍圣公孔宗愿（字子莊）存在時空交集的可能性。孔宗愿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由“文宣公”改封“衍圣公”，標志孔子嫡系大宗爵位制度的重要轉折。立碑人“景□與景仁”未見于現存《孔子世家譜》，但其立碑祀祖行為本身，即體現孔氏“內外院”制度下邊緣支系維系宗族認同的策略。

二、“駕部員外郎”職銜與孔氏外院“五院”制度

墓主“駕部員外郎”職銜不僅是行政標識，更可能是其所屬孔氏分支的核心象征。

1.“內院五位”與“外院五院”

北宋初孔氏分化為“內院”（孔仁玉嫡系）與“外院”（孔景等支系）。內院孔仁玉五位曾孫分化為襲封位、中散位、侍郎位、中舍位、博士位的“五位”體系，孔仁玉被尊為“襲封院”始祖；外院孔景后裔則形成宅上院、洙泗院、駕部院、文登院、三傳院的“五院”分支。“五院”命名邏輯模仿內院職官世襲制，通過職銜符號構建支脈合法性。內院依托世襲特權維持政治正統，外院則依賴職官體系獲取社會資本。

2.墓主即“駕部院”始祖

墓主職銜與“駕部院”名稱高度契合，結合外院“五院”命名規則及墓主所處的世系時代（四十三世早于“五院”穩定命名的時期），可合理推測其即為“五院”中的“駕部院”分支創始人（始祖）。這表明該支脈可能通過成員任職駕部司獲得宗族分支命名權，符合宋代士族“以官名族”傳統，也證實墓主屬“外院”孔景后裔。

3.外院的邊緣化與“結構性失語”

外院支脈雖在宋代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如墓主官居六/七品），但其在孔氏宗族內部始終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且這種邊緣化在元代以后被制度性強化。元至順元年（1330），孔子五十四代孫衍圣公孔思晦奏請將外院“五院”編入里甲（小薛社、張陽社等），從行政層面剝離其宗法身份降為民籍；并通過《孔氏族譜》修訂，將外院排除于嫡系祭祀權之外。這種制度性排斥導致外院成員在官方譜牒中呈現“結構性失語”，墓主信息在《孔子世家譜》中的缺失即為明證。明清外院群體散布于曲阜、鄒縣、泗水乃至山東以外地區，雖同為孔姓，然在宗法地位、社會權利上已與內院衍圣公一系判然有別，充分體現孔氏家族內部支脈分化的長期性與復雜性。

4.信息隱匿的動因探析

歷史上外院與內院因爭嫡奪爵沖突頻發，關系緊張乃至形成世仇。內院主導編纂的譜系史料對外院記載簡略甚至刻意回避，導致其事跡罕見傳世。墓主墓碑信息缺失很可能非偶然，而是立碑人為規避譜牒審查機制的有意為之。這種信息隱藏策略，既反映家族內部權力斗爭的復雜敏感，亦成為后人理解宋元時期宗族社會生態與話語權力結構的重要線索。

三、“偽孔”敘事之辨：從“孔末亂孔”到歷史重構

墓主作為孔景后裔（駕部院始祖），其支脈被冠以“偽孔”之名，根源在于后世建構的“孔末亂孔”傳說。對此敘事的批判性解構，是還原外院歷史真相的關鍵。

1.“孔末亂孔”敘事的形成與質疑

“偽孔”稱謂源頭可追溯元代天歷二年（1329）孔思晦《孔氏宗枝圖記》，該文獻首次系統記載五代時孔末弒殺孔子四十二代嫡孫孔光嗣，冒襲爵位，后經孔仁玉復興宗族（“仁玉中興”）。然而，現存五代至宋金時期官方文獻（《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冊府元龜》《宋史》）及早期孔氏家乘（《東家雜記》《孔氏祖庭廣記》）均未載此事，其敘事邏輯與五代職官制度存在矛盾（孔光嗣任泗水主簿時，文宣公爵位由孔邈承襲，無中斷記載）。此文本斷層表明，“孔末亂孔”實為元代重構的宗族創傷記憶。

2.學術界的批判與考古實證

清末俞樾《春在堂隨筆》率先質疑“偽孔”定性，指出孔末若屬宋元嘉欽定圣裔五戶之一的孔景支系，其行為屬宗法體系內的“支庶僭越”，非外姓冒宗，應稱“灑掃戶孔景裔孫”抑或“外院”“外孔”，而非“偽孔”。此說獲考古支持：2008年出土的《孔仁玉墓志銘》未提到“孔末之亂”，反載仁玉祖父孔邈、父孔光嗣連續襲爵，與元代“宗脈斷絕”之說相悖。學者趙文坦的《文宣公孔仁玉中興本事考》《闕里偽孔案考辨》、彭慶濤的《魯國郡孔府君墓志銘與真實的孔氏“中興祖”》、孟坡的《“孔末亂孔”故事探析》等研究，均認為該事件系后世構建或夸大的傳說。2024年新出土的《宋故鄉貢明經闕里孔君墓銘》（四十五世孫孔師祖），進一步證實外院支脈與內院同源孔霸（西漢褒成君孔福后裔），瓦解“外院非圣裔”的宗法預設。所謂“外院非圣裔”的宗法預設，純屬后世為排斥異己而構建的政治神話。

3.敘事重構的核心動因——爵位危機與權力鞏固

孔思晦編造“孔末亂孔”的核心動因，是應對元至順年間（1330—1333）的爵位危機。據《闕里文獻考》，孔子五十三代孫衍圣公孔湞因“宗系失傳”被廢，暴露外院支系對嫡系地位的威脅。孔思晦襲封后，為平息大宗與小宗、外院與內院的襲爵之爭，強化“襲封位”正統性以鞏固大宗權威，遂構建此敘事。盡管該傳說現已被證實并非確切的歷史事實，而是外院與內院之間圍繞嫡系爵位繼承權展開的激烈內部斗爭的反映，但其造成的后果不容忽視。此事件不僅對孔氏家族的穩定性造成重大沖擊，更是重塑孔氏家族內部的權力結構。墓主作為外院“駕部院”始祖的歷史形象被遮蔽與貶低，正是此重構敘事直接導致的后果之一。

四、歷史記憶的選擇性：被邊緣化的尊貴后裔

墓主身為孔子四十三世孫，官居尚書駕部員外郎，生前地位顯赫。然其歷史形象在孔氏家族敘事中相對邊緣化，深刻揭示了家族內部權力動態與記憶的選擇性——歷史記憶常服務于特定家族的利益或政治目的。

1.孔仁玉“中興祖”形象的建構歷程

與墓主同為四十三世孫的孔仁玉，兩人的歷史地位形成鮮明對比。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孔端朝于《東家雜記》序首提五代亂世唯仁玉守祖墳、復興儒門，將其與家族命運關聯。金代孔元措《孔氏祖庭廣記》豐富其形象。元代天歷二年（1329），衍圣公孔思晦在《闕里宗枝圖記》中首次明確尊其為“中興祖”，構建“孔子—仁玉”的嫡傳譜系框架，為明清所沿襲。

2.敘事建構的目的

孔思晦等持續強化“仁玉中興”敘事，目的多重：增強家族內部凝聚力；維護家族在朝廷地位，以爭取政治資源；強化皇帝對儒家及孔子后裔的認同，鞏固統治合法性。墓主與孔仁玉同族同世，命運卻迥異，其簡樸墓碑成為后人追思載體，亦是對孔氏家族歷史復雜性持續探索的見證。

五、墓葬位置與空間秩序：孔林“內外院”地理分野

孔林空間布局嚴格體現內院與外院的界限，墓主位置提供關鍵地理信息。

1.傳統空間區隔

據《孔府檔案》所收孔思晦《孔氏宗支圖記》，“外院”墓葬區明確劃在太子中舍孔良輔墓東約八十步（120米）處，筑有界垣。元貞初年（1295）前公爵襲封者加固圮墉，強化內外界限，其遺址至今可辨，彰顯孔氏家族對于家族成員身份歸屬的嚴格界定。

2.新發現對傳統認知的突破

墓主位置及2024年6月新出土的《宋故鄉貢明經闕里孔君墓銘》位置（孔子墓東南1330.64米），均遠超傳統外院區域（500米界限），且突破以往學界認為孔林宋代墓葬集中于孔子墓西、北面的認知。這雙重證實：一是墓主屬“外院”后裔；二是揭示孔林在宋代存在更為廣泛且多樣化的墓葬分布格局。

六、總結

曲阜孔林新現宋代墓碑及其承載的“尚書駕部員外郎”信息，是透視孔氏家族五代至宋初支脈分化與歷史敘事重構的關鍵物證。

1.墓主身份與支脈歸屬

結合碑文職銜與《孔子世家譜》所載外院“五院”體系，可合理推斷墓主即為外院“五院”中“駕部院”分支創始人或核心奠基者，屬孔景后裔支脈。其顯赫官職直接成為支脈命名符號，是宋代士大夫“以官名族”政治文化傳統在孔氏宗族內部的生動體現。墓主作為孔子四十三世孫擔任兵部要職，亦實證北宋時期非內院嫡系的孔子后裔在政治舞臺上，同樣能憑借個人才能與家族背景取得卓越成就。

2.歷史敘事的權力性

墓碑關鍵信息缺失，映射宋元時期孔氏內院主導譜牒編纂對外院支系的系統性排斥（結構性失語），以及外院通過碑刻構建替代性記憶的努力。元代孔思晦構建的“孔末亂孔”與“仁玉中興”敘事，雖被后世研究及考古發現（如《孔仁玉墓志銘》、2024年新出外院墓志）證偽，其本質是為應對爵位危機、強化內院嫡系正統性的歷史重構。此重構雖非史實，卻成功污名化外院為“偽孔”，深刻重塑了孔氏家族內部的權力結構與歷史記憶。

3.地理空間的象征意義

墓主葬地（孔子墓東北1636.59米）及2024年新出土外院成員孔師祖墓（孔子墓東南1330.64米）的地理位置，以空間考古學的實證力量，顛覆基于元明時期文獻形成的傳統認知：其一，證實墓主確屬外院后裔；其二，揭示宋代孔林外院墓葬的實際分布范圍遠超元代孔思晦所劃定的傳統外院區域（約500米界線），且突破以往認為集中于孔子墓西、北面的局限，呈現更為廣泛、多樣的分布格局（東北、東南均有）。實物印證了外院成員在宋代孔林空間格局中的實際存在與相對地位，也反襯出元代以后空間隔離政策（筑界垣）作為宗法排斥手段的強化。

4.研究價值

該墓碑是孔氏家族史的珍貴補充，為探討“仁玉中興”真相、外院歷史貢獻、孔氏宗族治理策略（如以官名族、空間區隔）及宋元社會變遷下的家族記憶塑造機制提供關鍵新視角與實證材料，促使學界重新審視孔氏家族內部結構的多元性與歷史書寫的復雜性。

未來可進一步利用GIS技術對孔林墓葬進行更精細的空間分析，持續追蹤新出碑志，結合分子人類學（如孔氏不同支系Y染色體研究）等方法，對孔氏各支脈的源流與互動進行深入探索。這通宋代墓碑將繼續作為橋梁，激發我們對歷史真實與記憶建構的永恒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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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孟坡.“孔末亂孔”故事探析[J].孔子學刊，2019（00）：249-260+11.

作者簡介：

孔健（1976—），男，漢族，山東曲阜人。大學本科，文博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文物保護及碑刻石刻整理。

楊桂珍（1976—），女，漢族，山東曲阜人。大學本科，中小學一級教師，研究方向：中國歷史及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