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志碼:A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文言短篇小說的巔峰之作,以卓越的文學才華,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對鬼狐神怪世界的豐富想象。同時,蒲松齡也悉心搜集社會世俗風情、挖掘民俗信仰,從而使得小說中奇幻的故事既具有濃厚的文學氛圍,又蘊含著深刻的社會民俗文化內涵。通過吸納民俗信仰元素,蒲松齡成功地將小說中的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相結合,為讀者呈現了一幅豐富多彩的文學畫卷。
“民俗信仰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既有原始宗教在民間的傳承,又有佛道二教在民間的滲透,舉凡神圣、鬼魂、仙境、冥間都是其信仰的對象。”[1]清代評點家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中曾指出:“此書多敘山左右及淄川縣事,紀見聞也。”[2]18l 盡管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多寫淄川縣事,但亦不乏對全國各地民俗信仰的搜集編撰。他常常對各地的民俗信仰和民間傳聞熱切關注、悉心搜尋,并融匯自我認識理解,編撰成文。蒲松齡借助民俗信仰的外衣,運用文人敘事的手法,將文學與信仰相結合,表達對于“神道設教”的態度和觀念,以達到映射現實、抒寫孤憤、勸善懲惡的創作目的。
《聊齋志異》中涉及地方民俗信仰的作品主要有:《激俗》《沅俗》涉及南方民間習俗;《五通》《青蛙神》則描述了長江流域的五通傳說和青蛙神信仰;《水莽草》講述了楚地民間風俗;《蘇仙》《張老相公》等作品則扎根于江南地區民俗信仰,具有地域文化內涵和積極的社會意義;《齊天大圣》是以福建地區齊天大圣的民俗信仰為基礎,結合《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將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結合,塑造出了蒲松齡筆下的“大圣\"形象。
一、文人敘事的藝術表達
文人筆下的齊天大圣形象,最廣為人知的當屬《西游記》中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作為中國古代神魔小說的杰出代表,《西游記》以其神奇的想象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在民間廣為流傳,同時也使得孫悟空這一形象深人人心。孫悟空有神通廣大的法力且聰明機智,同時具有嫉惡如仇、剛烈不屈的性格,深受讀者和觀眾的喜愛。蒲松齡則將福建地區齊天大圣信仰與《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融為一體,通過商人許盛與大圣之間跌宕起伏的情節,描繪了一個方正耿直的“大圣\"形象。
在《齊天大圣》中,蒲松齡通過故事的主人公許盛,展示了民俗信仰與文人敘事的交融。許盛,一位山東兗州的商人,隨兄長許成到福建經商。在福建,他聽聞當地居民對齊天大圣的崇拜,心生好奇,決定一睹神靈的風采。然而,當他來到神祠,看到神龕上供奉的神像,發現竟是“猴首人身,蓋齊天大圣孫悟空云”[3]1593
當許盛目睹眾人對齊天大圣神像的頂禮膜拜時,頗不以為然,“竊笑世俗之陋”,對齊天大圣神的存在表示質疑,并說:“孫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誠信如此?”[3]1593(關于《西游記》的作者,有人說是道教\"全真七子\"之一的丘處機,此處表明蒲松齡也知曉這一說法)許盛將此齊天大圣神認作是小說《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認為不過是虛構的文學形象,卻被如此熱切地信奉而感到不解。許盛甚至豁達地表示:“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3]1593這種言辭顯露出蒲松齡對于民間信仰的懷疑態度,同時展現了他對于真實與虛構之間界限的認知。
結果,當晚許盛就“頭痛大作”,別人建議他前往大圣廟謝罪,以求庇佑,許盛置之不理,頭痛卻意外好轉了。不久之后,他的腿上又生出巨瘡,“連足盡腫,寢食俱廢”,兄長代為祈禱,沒有效果。許盛依舊不信神明,拒絕前往神廟祈禱,隨著時間的推移,腿部的巨瘡剛剛康復,卻又在其他部位長出一惡疽,請人醫治,“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盡管許盛深感疼痛,但為避免別人說這是因不敬神而遭懲罰,他便\"忍而不呻”。又過了一個月,惡疽終于痊愈,但他的兄長卻又患了重病,許盛理直氣壯地表示:“敬神者亦復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3]1594 他堅持認為自己的疾病并非由齊天大圣神引起。兄長譴責他未替其祝禱,認為神明遷怒,許盛只是延請醫生治療,服藥后,他的兄長卻不幸暴斃。這一系列事件,表面上是神靈的神圣不可侵犯,但卻反映出許盛的剛正不阿。
兄長死后,許盛悲痛難忍,無法自已。他來到齊天大圣廟,站在神像前,毫不畏懼地直言:“兄病,謂汝遷怒,使我不能自白。倘爾有神,當令死者復生,余即北面稱弟子,不敢有異辭;不然,當以汝處三清之法,還處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3]1594 這里的“處三清之法\"是指《西游記》第四十四回“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中,孫悟空在車遲國的舉動,將道教的三位祖師爺:元始天尊、靈寶道君、太上老君的神像投入茅坑中。山東大學袁世碩教授據此處考證,蒲松齡讀的《西游記》版本應是“晚明刊行的本子,因為清康熙間刊行的《西游證道書》《西游真詮》,都改作‘拋到水池里’,刪去了豬八戒念的褻瀆三清的順口溜,就沒有了嘲謔的意味,便不值得作為一種特別的方法了”[4]。
當晚在睡夢中,許盛被人帶至大圣廟,仰頭見到大圣,神情慍怒,大圣指責他:“因汝無狀,以菩薩刀穿汝脛股;猶不自悔,嘖有煩言。本宜送拔舌獄,念汝一生剛鯁,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醫夭其壽數,與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為口實。”[3]1594 大圣派遣一位青衣使者前去請閻王關照,青衣使者回報稱,人死“三日后,鬼籍已報天庭,恐難為力”[3]1595。于是,大圣親自書寫一塊方版,命使者呈交給閻王,經過一段時間,使者才回來,大圣追問:“何遲?”青衣使者答道:“閻摩不敢擅專,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來遲。”[3]1595最終,大圣施法讓許盛的兄長復生。
在這一事件中,許盛經歷了由懷疑、不敬鬼神到誠心信奉并得到神靈庇佑的信仰轉變。兄弟倆相繼生病,資本虧損,兄長雖然復生但身體狀況尚未康復,許盛面對著經濟壓力,心情沉重。這時,大圣化身為一褐衣人,引導許盛乘筋斗云前往天宮,請求財神相助,最終獲得豐厚的利潤。此后,許盛每次來到福建都會親自到大圣廟祈禱,而他所祈求的事項無不應驗。這個信仰經歷不僅在物質層面為許盛帶來實際幫助,還改變了他的精神面貌。這個轉變在許盛個人層面上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同時也展現了齊天大圣信仰在信眾中的影響力。
《齊天大圣》一文表明,福建地區齊天大圣廟所供奉的大圣形象與小說《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形象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蒲松齡將民俗信仰與文人虛構巧妙融合,不僅表達了蒲松齡對各地民俗信仰的密切關注,同時也展現了他在文學創作中對引用和重新演繹的創作技巧,為小說賦予了更為豐富的地域文化內涵。
蒲松齡通過許盛與齊天大圣間跌宕起伏的故事,描繪出了自己筆下的“大圣\"形象:剛正耿直。蒲松齡筆下的“大圣\"不同于一般仁慈寬容的神靈,而呈現出個性鮮明和脾氣剛烈的特征。當許盛對大圣態度輕蔑無禮,不信其有時,大圣以略施小懲作為回應,先是“頭痛大作”,繼而連生“巨疽”,“其痛倍苦”,這些懲戒是因為許盛的不敬和輕慢。然而,當許盛兄長病逝,許盛悲痛難忍,指著神像痛斥時,大圣并未執意懲罰,而是夜招其魂,解釋自己的行為緣由。大圣告訴許盛,其兄長病故是由于許盛請庸醫診治的緣故,而非大圣遷怒。同時,由于認同許盛“一生剛鯁”的品性,大圣感覺在許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二者性情相投,便讓其兄長復生,并協助兄弟二人經商獲利。這一系列情節將大圣的“神性\"與“人性\"相結合,使其形象更加豐滿,既有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神性特征,又有普通人剛正耿直的性格特征。
在蒲松齡的《齊天大圣》中,大圣對許盛的網開一面和“所求無不應者”,源于許盛“一生剛鯁”的品性,這恰與大圣的剛正耿直相得益彰。蒲松齡筆下的大圣形象建立在福建民俗信仰基礎上,同時又深受《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影響。《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表現出強烈的反抗精神,通過大鬧天宮、勾銷生死薄等行為展現了他的不畏權威、剛正耿直的性格特點。孫悟空提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號,與許盛提出將大圣神像“處三清之法\"類似,都彰顯了他們對權威的蔑視與反抗。由于許盛的剛正耿直恰應合了大圣的性格特征,蒲松齡筆下的大圣在對待許盛時,便表現出對無禮不尊者的寬容和優待。蒲松齡通過這樣的刻畫,使兩位“剛性”人物之間呈現出曲折有趣的人神友誼的佳話。“一個剛直的人引出一個剛直的神,剛直的神卻千方百計幫助剛直的人。兩個‘剛性'人物棱角分明,又有溫和色調,演繹出相當曲折、十分有趣的人神友誼佳話。這里蒲松齡便認為孫悟空身上是具有反骨的,是寧折不屈的,是具有反抗精神的。所以孫悟空會對與他相似的許盛倍加恩寵。”[5]235 大圣在這一關系中不僅是一個庇佑信仰者的神祇,更是一個一身反骨、寧折不屈的神明。這種對剛直品性的崇尚,使得大圣對許盛的優待顯得更為合理。
二、民俗信仰的融匯傳承
《齊天大圣》是蒲松齡以福建地區齊天大圣信仰為基礎,加以藝術加工創作的一篇文言短篇小說。這為小說在進行文人敘事表達的同時,賦予了更為豐富的地域文化內涵,具備了地方傳統與歷史淵源的深厚底蘊。
在福建地區,因其所處的特殊地理環境,猿猴信仰早已有之。南宋時期的《三山志》中記載:“始州,戶籍衰少,耘鋤所至,甫邇城邑。穹林巨澗,茂木深翳,小離人跡,皆虎豹猿猱之墟。”[6]590 這表明在福建地區,茂密的森林、巨大的峽谷成為猿猴棲息的理想之地。明代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記載:“萬歷己酉春,至長溪,宿支提山僧樓上。積雨初霏,朝曦蒼蔚,晨起憑欄,四山猿聲哀嘯云外,凄凄如緊弦急管,或斷或續。”[7]245這一記載描繪了福建山區的自然環境,猿猴的啼聲與山谷間的風景交相輝映。清代郭柏蒼在《閩產異錄》中記載:“猴,善縣多產之,汀屬尤多,有黃黑二色猴。詔安烏山多大猴,汀屬尤多,常于秋月一會,千百為群,呼嘯跳躍,遍滿山谷,他時亦罕見。”[8]37 這說明福建地區猿猴種類繁多,且常群體聚集,嘶鳴跳躍。因此,福建地區早期猿猴眾多,常與山民發生沖突,造成“猴患”,給當地百姓生活帶來威脅。為了免除猴患帶來的災害,百姓紛紛采取供奉祭祀猴神的方式來驅災避害。南宋洪邁在《夷堅甲志》中記載,福州永福縣有猴王作祟,凡是遭到這一疾疫的人都開始發熱且水米不進,最后甚至有人神志不清,自殺而亡。當地人初始以血祭祀猴,祠者益眾,祭血未嘗一日干也,企圖消災免難卻沒有用處,直到一位名為宗演的高僧前來超度猴王為神,疾病才不再流行。[9]136
自明代開始,福建地區的猿猴信仰受到小說《西游記》的深刻影響,逐漸演變為齊天大圣信仰。據清代李家瑞《停云閣詩話》記載:“閩人信神,甚于吳楚,其最駭人聽聞者,莫如齊天大圣殿之祀孫悟空。自省會至各郡皆盛建祠廟。”[10]2I7這段記載清晰地指出,從福建省會福州到各個郡縣,都可以看到供奉齊天大圣的祠廟,且這些祠廟的神祇名為“孫悟空”。可見,早期的猿猴信仰已與小說《西游記》融合成為齊天大圣信仰,且該信仰在福建地區分布甚廣。清代尤侗在《艮齋雜說》中進一步描述了齊天大圣信仰的盛行情況:“福州人皆祀孫行者為家堂。又立齊天大圣廟,甚壯麗。四五月間,迎旱龍舟,裝飾寶玩,鼓樂喧闐,市人奔走若狂,視其中坐一獼猴耳。”[1]134 可見,在福建地區,人們將孫悟空神化并供奉于家庭,同時設立了宏偉的齊天大圣廟,并在特定時節,如四五月份,舉辦盛大的慶祝儀式來表達對齊天大圣的崇拜之情,充分表明轉型后的齊天大圣信仰在福建影響廣泛而深遠
明清時期,齊天大圣信仰中的大圣形象已經成功擺脫了早期令人恐懼的猴神形象,轉變為既能庇佑鄉民、法力無窮,又性情急躁、不容挑釁的齊天大圣形象,這種轉變的原因有多重因素。首先,小說《西游記》在福建地區的廣泛流傳,孫悟空形象深人人心起到了關鍵作用。在福建地區,通俗小說廣泛流傳,特別是福建建陽作為明清時期通俗小說的刊印中心,更是刊印了大量的《西游記》等小說。小說中,齊天大圣孫悟空神通廣大、嫉惡如仇、幽默諧趣的形象深人人心,滿足了民眾對神怪信仰的心理需求。其次,小說中孫悟空的藝術形象與民眾的民俗信仰心理相契合。由于小說中的齊天大圣神通廣大且常常懲惡揚善,民眾為了彰顯和擴大所崇拜的神怪力量,不自覺地將原有信仰中的“猴神\"賦予“齊天大圣\"的名號,以鞏固猴神的地位。這種心理過程是由于人們對“齊天大圣\"才智和能力的認同感驅動的,從而逐漸導致了民俗信仰中,猴神信仰向齊天大圣信仰的過渡。
因此,這場信仰的演變既是因小說《西游記》等文學作品的影響,也是民眾信仰心理塑造下的結果。這一過程,使得齊天大圣在福建地區人民心中成為一位備受崇拜的神明,同時也反映了文學作品對地方民俗信仰的深遠影響。文學作品作為一種文化媒介,不僅僅是藝術創作,更是塑造民間信仰觀念的力量源泉。在福建地區,小說《西游記》的影響不僅停留在娛樂和文化傳承層面,更深刻地參與并引導了地方民俗信仰的演變。在這一過程中,文學作品不僅是單純的表達媒介,更成為地方信仰的引導者和創造者。齊天大圣的形象因文學作品而栩栩如生地存在于福建地區的信仰體系中,引領著居民對神靈的崇拜與信仰。這種深遠的文學影響,不僅讓神靈形象在當地信仰中得到凸顯,更促使了地方信仰的演變和發展。
由此可見,文學作品對于地方信仰的影響不僅在于形象的創造,更在于其在社會心理和文化認同中的塑造作用。齊天大圣在福建地區信仰中的備受崇拜,既是文學作品形象影響的結果,也是當地居民集體心理建構的產物。這種相互作用使得文學與信仰在福建地區形成一種緊密而有機的關系,共同構建著當地獨特的神話信仰體系。
三、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的交匯
蒲松齡在《齊天大圣》中,將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巧妙融合,為讀者創造了一個兼具獨立性與生動性的“大圣\"形象。這一形象不僅展現了蒲松齡卓越的文學創造力,更彰顯了他對于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關系的獨到見解。
《聊齋志異》作為一部文言短篇小說集,其中有不少神鬼狐怪等奇異之事。作品描述了天界、仙界、冥府和異域等許多神秘的虛幻世界,這些世界在宗教民俗文化和志怪文學中早已被設定。作品中描述了神、鬼、仙人、狐精、花妖等異類進入人類世界,與人類發生糾葛,或相親相愛、或彼此為敵。這種情況與六朝時期流行的“張皇鬼神\"“發明神道之不誣\"之書,有著相似之處。《聊齋志異》有些篇章中,善良的人得到神佑,雖然未必享有榮華富貴,但至少能夠善終,福澤后人,而惡人則受到天譴、“冥報”,死于非命,這與佛教所宣揚的陰陽果報并無二致。
雖然蒲松齡“喜人談鬼”“雅愛搜神”,且《聊齋志異》中有些篇章多與宗教文化、六朝志怪文學相類似。但蒲松齡結撰神鬼狐怪故事,不是為了“張皇鬼神\"“發明神道之不誣”,而是基于他自身的創作意圖和審美追求。他將神鬼狐怪故事作為文學表達的一種方式,旨在表明自己對“神道設教”的立場和看法,或抒寫孤憤,或勸善懲惡、警誡人心。這些思想被轉化為作品的形式,成為蒲松齡文學創作的一部分。那作者蒲松齡對“神道設教”是怎樣一種態度和觀念?蒲松齡“神道設教”的創作理念是什么?
“所謂‘神道設教’,其內涵非常廣泛,既包含佛道教義、觀念、法術等,也包含種種民俗信仰。”[12]蒲松齡留存的文集中,有許多為修廟塑神寫的募緣疏序和碑文,文中多有稱道靈異,說明修廟塑神之功德。如《募請水陸神像序》中說:“夫金甲羽葆,日游寰區,楮紙香花,遍滿世界,人神相通,感召深切,洋洋乎或陟降而左右之矣。然神無所托則不靈,人無所感則不動;是以專門良匠,游藝文人,方幅以肖尊威,金碧以開生面,寶幢瓔珞,凜凜莊嚴,劍樹刀山,種種現示,因而大眾瞻仰,動菩提之靈心,小乘禪宗,發因果之妙義,奸邪悚其毛發,兒女惕其夢魂,圣人神道設教之意義,遂得行乎其間矣。”[13]52這里提到了神靈的感應力和人與神之間的互動,強調了修廟塑神對于警示人心、發揚佛教禪宗妙義以及對于社會秩序的維護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同樣,《聊齋志異》中《閻羅薨》一篇,通過描述靈異現象,也傳達了類似的思想,強調了人們對于神靈存在和感應力的相信。此外,《重修玉谿庵碑記》中記載:“竊聞人師闡果,雨里飛花;至圣通靈,蓮中現相。絕谷深山之際,忽開化城;群迷大夜之中,輒然寶炬。故國內禽魚,樂生西土,而殿前松柏,竟繞東枝。以是知菩提感應,良非妄語。”[13]5這里提及了諸多神異之事,印證傳說中的靈異現象不可不信,與《聊齋志異》中的《樂仲》一篇相呼應,說明蒲松齡對“神道設教”靈異現象的認同。
然而,在一些廟碑、募疏文中,蒲松齡卻又表達了對神道信仰的懷疑態度,甚至對迷信之說提出質疑。比如在《王村三官閣募鑄鐘序》中說:“聞佛家云:‘寺觀鐘鳴,則冥刑不施于鬼。然邪否邪,是未可知。”[13]42在《栗里建橋疏》中說:“夫七級浮圖,巍然可觀也。然造之何遂為善,高之何遂為福?其理其緣,思之香香。若建橋梁、修道路,過者歡樂之,因而頌說之,此無際岸功德,人所共見,不必稽諸鬼薄也。”[13]92他更明確表示,修廟敬神并不能帶來實際意義,而建橋修路才是無量功德。在《捕幬歌》中,蒲松齡這樣寫道:“胡計不出此,蚩哉直愚氓!聽巫造訛言:蠕蠕皆神靈;況此悉生命,殺之罪愈增。賤者宣佛號,貴者或斬牲。登垅惟虔祝,冀蛹鑒丹誠。譬猶敵大至,臨河讀《孝經》。白刃已在頭,猶望不我刑。瞪目任蠶食,相戒勿敢攖。苗盡方太息,委為命不亨。”[13]137 直言不諱地譏諷村民因蝗災而求神保佑、祈禱祭祀的愚昧行為。蒲松齡甚至否定神的客觀存在,認為人們對于宇宙的奧秘理解有限,將一些有益的事物崇拜為神,而鬼神只是這些事物的精神偶像。故他說:“今夫至靈謂之神。誰神之?人神之也。何神之?以其不容已于人者神之也。日星河岳,雷霆風雨,昭昭者遍滿宇宙,而人則何知?其慈悲我者則尸祝之耳。”[13]14 這些觀點彰顯了蒲松齡對于神道信仰的理性思考和對迷信現象的批判態度。
由此,蒲松齡一方面在一些場合中不反對神道設教,不否定靈異現象;另一方面在一些作品中又不相信鬼神迷信之說。這二者形成一種悖論與矛盾,這種矛盾的態度在《齊天大圣》里面有鮮明的體現。一方面,蒲松齡描述了齊天大圣的神力,可令死者復生,助人獲利,所求無不應;另一方面,蒲松齡在文末借異史氏之口表達其對靈異之事的質疑。
《齊天大圣》文末,“異史氏曰”:“昔士人過寺,畫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則其靈大著,香火相屬焉。天下事固不必實有其人;人靈之,則既靈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3]15%這里\"士人畫琵琶\"的故事,出自《太平廣記》卷315引《原化記》,故事內容大致為:一位書生路遇風雨,泊舟人一寺廟,見寺中有筆墨,便在墻上畫一琵琶,畫畢離去。僧人發現后,誤以為是五臺山的圣琵琶顯靈,村民亦因此信以為真,供奉求福,效果頗顯。一年后,書生回訪,得知“圣琵琶”傳聞,心生疑惑,前往寺中查看,發現自己先前所畫之琵琶仍在,前有幡花香爐,被供奉如神,頗覺荒謬可笑,便取水洗之,離去。隨后,僧人發現琵琶消失了,告之村民,皆以為圣琵琶已隱匿不見,為之惋惜。事后,書生大笑,告之原委,村民得知真相后,圣琵琶的神靈之說也因此而消失。[14]2496
蒲松齡借這一故事暗示了人們對于神靈的信仰往往是建立在虛幻之上的,琵琶本身并非圣物,而是人們內心的寄托和想象,“天下事固不必實有其人;人靈之,則既靈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3]1596。最后異史氏又曰:“若盛之方鯁,固宜得神明之佑,豈真耳內繡針,毫毛能變;足下筋斗,碧落可升哉!卒為邪惑,亦其見之不真也。”[3]1597進一步指出,即使某些事件看似神奇,但其實可能是人們被誤導所致,表明蒲松齡對神靈存在的否定態度。另外,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有多篇作品丑化冥府、城隍、閻羅等神靈形象,比如《席方平》《考城隍》《閻羅薨》《汾州狐》等,表明蒲松齡對于神靈世界的不信任和懷疑。
蒲松齡對“神道設教”的矛盾態度在其文學作品中交匯,并得到了合理的解釋。“蒲松齡既不認為鬼神為實有,又要編織神仙狐鬼精魅故事,取‘圣人神道設教'之義,借以啟示人生。”[4]108即蒲松齡將神鬼狐怪故事作為文學表達、情感寄托的一種方式,借此達到其創作目的,或抒寫孤憤,或勸善懲惡、警誡人心。蒲松齡的長孫蒲立德曾說:“其事多涉于神怪;其體仿歷代志傳;其論贊或觸時感事,而以勸以懲。”[2]318 因此,蒲松齡本人并不相信鬼神迷信,作品中所描繪的鬼神素材和民俗信仰亦非簡單的迷信附庸,而是一種精妙的藝術表現手法,借荒誕的外衣映射現實、寄寓理想。
通過對《齊天大圣》作品的分析和蒲松齡“神道設教”創作理念的解析,我們可以總結出文人敘事和民俗信仰之間的互動關系。根據董乃斌、程薔在《民間敘事論綱》中論述的民間敘事與文人敘事的互動過程,可以概括出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間的互動過程,即“文人敘事 $$ 信仰資源 $$ 民俗信仰 $$ 民間敘事 $$ 信仰類文本 $$ 新文人敘事\"的循環互動。這一過程始于文人敘事,文人通過作品將其獨特的文學想象與民俗信仰資源相結合。這些作品中所呈現的信仰資源得以重新解讀和再現,進而影響和塑造了民俗信仰,民俗信仰在這種影響下不斷演變和發展,成為民間敘事的重要內容,這些敘事再次被文人所感知和吸收,進而成為他們創作的新文學敘事的重要素材和靈感來源。這樣的循環互動不僅豐富了文學創作的內涵和形式,也促進了民俗信仰的傳承和發展,形成了一種文學與信仰相互交融、相輔相成的生態系統。以《齊天大圣》為例,其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的互動過程具體體現為:明清時期,百回本小說《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形象對福建本地早期的猿猴信仰產生了深遠影響,使之逐漸轉化為齊天大圣信仰。此信仰廣為傳播,信眾頗多,久而久之,發展為福建地區一種主流信仰。蒲松齡借鑒了這一信仰,將其融人自己的文學創作中,創作了短篇小說《齊天大圣》,進而使得齊天大圣信仰成為新文人敘事的重要素材。這種互動過程既反映了文學作品對民俗信仰的深遠影響,也展現了文學作品對民俗信仰的吸收和再創造,構成了文學與民俗信仰之間循環互動的關系。
《西游記》《聊齋志異》等作品在民間的廣泛傳播與接受,影響了民俗信仰的發展,在民俗信仰的形成和發展中,信眾對于神靈故事的選擇與接受,往往受到其價值觀念和道德標準的影響。因此,早期的猿猴信仰逐漸被具有更高道德形象的齊天大圣所取代和遮蔽,演變為更廣泛流傳的齊天大圣信仰。通過采用民俗信仰資源,文學作品不僅能夠擴大其傳播范圍,還可以借此表達作者的創作意圖和審美追求。首先,文學作品可以借助民俗信仰的元素來擴大其傳播范圍。民俗信仰作為廣泛傳承的文化遺產,蘊含著豐富的故事、傳說和象征,這些元素被融入文學作品中,能夠吸引更廣泛的讀者群體,促進作品的傳播和流傳。其次,通過采用民俗信仰資源,文學作品可以更好地表達作者的創作意圖和審美追求。民俗信仰中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價值觀念和精神追求,這些與作者的創作理念和情感體驗相契合的元素被巧妙地融入作品中,有助于表達作者的思想、情感和審美理念,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和表現力。因此,采用民俗信仰資源的文學作品既能夠拓展傳播渠道,又能夠豐富作品的內涵和表現形式,從而為文學創作注人更多的文化底蘊和藝術魅力。
綜上所述,蒲松齡巧妙地將文人敘事與民俗信仰相結合,塑造了一個獨具地方特色的“大圣\"形象。在他的筆下,這個“大圣\"既是小說《西游記》中齊天大圣孫悟空的化身,又融合了福建地區民俗信仰中的神怪元素,其具有神性與人性相結合的特質。蒲松齡借此既表達了其對《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詮釋和理解,又表達對“神道設教”的態度和觀念,以達到其映射現實、寄寓理想、勸善懲惡的創作目的。蒲松齡通過他的文學創作,不僅展現了對民俗信仰的理解和對地方文化的關注,同時也為文人敘事和民俗信仰之間的循環互動關系搭建了一座橋梁。這種循環互動的關系既豐富了文學的文化內涵,又促進了民俗信仰的傳承和發展,為讀者呈現了一幅充滿魅力又寓意深刻的文學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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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reat Sage\"in Pu Songling's Works : the Intersection of Literati Narrative and Folk Bel
Zang Huiyuan (Zibo Normal College School of Humanities,Zibo ,China)
Abstract: In Liaozhai Zhiyi Pu Songling extensively incorporates folk beliefs and supernatural elements as creative materials for artistic re-creation. In his work The Great Sage Equal to Heaven. Pu Songling merges the character of Sun Wukong from Journey to the West with the local belief in the Great Sage Equal to Heaven in Fujian Province. creating a “Great Sage” figure that embodies both literary expression and regional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Through this creation, Pu Songling expresses his attitude and beliefs regarding the establishment ofreligiousdoctrines,skilfullyemployingsupernatural elementsto achieve his creative goals of reflecting reality,embodying ideals,and advocating for moral righteousness,while also revealing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ry narration and folk beliefs.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Great Sage;literati narrative;folk belief
(責任編輯: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