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聊齋志異》中的“士不遇”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003-04

一、《聊齋志異》中“士不遇”具體表現

不同于前代的作品，《聊齋志異》主要塑造下層書生群體，他們沒有親族在朝中為官，家境也不甚富裕，他們的生存狀態與普通百姓沒有什么區別，科舉考試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希望。

黃強教授在《八股文與明清文學論稿》中寫道：“明末清初小說很少有不涉及科舉內容的，少數作品見識不凡?！雹蟆读凝S志異》看似寫脫離現實的花鬼狐妖，其實書中的世界和現實世界有許多共通之處，書生求學科舉的故事是真實世界的寫照。

1.“士不遇”的過程

士子“士不遇”的過程首先表現為苦讀求學。《聊齋志異》中的讀書人出身普通家庭，大多在鄉間書堂接受教育，如《菱角》中的胡大生、《張誠》中的書生、《褚生》中的陳孝廉都曾在鄉塾讀書。明清時期，書生要想參與科舉考試必須進人學校接受系統的儒學教育。士子一旦選擇科舉人仕這條道路，就必須在書院或私塾中備考，參加一次又一次的科舉考試，直到考中。家境貧窮的讀書人因為缺少盤纏路費，大多選擇在一些費用低廉且荒涼的地方如寺院、荒郊廢宅等居住讀書?！哆B瑣》中的楊于畏在偏僻的泗水河邊復習，墻外就是墳墓；《山魈》中孫太白的祖父在柳溝寺復習備考；《聶小倩》中寧采臣也居住在荒涼無人的寺院中。蒲松齡青年時也曾在寺廟苦讀，這種隱居苦讀的孤寂生活是每個備考士子的生活常態。

為了科舉入仕，考生日夜苦讀?！稌V》中的郎玉柱每日埋頭苦讀，不與人交際，不通人情世故，有賓客拜訪也不甚理會；《甄后》中的劉仲堪閉門苦讀，不懂人情世故；《阿寶》中的孫子是書癡，即使家境窘迫，也不思生計，只知念書；《龍飛相公》中的戴生“堂上燭長明，不剪亦不滅，倦時輒眠，莫辨晨夕”[2]。士子離家到外地求學備考，因為路途遙遠只能省吃儉用，還要與家人長期分隔兩地?！缎～C犬》中的衛周祚在寺院讀書，室內蚊蟲甚多，夜不能寐，讀書環境十分惡劣；《褚生》中的褚生日夜苦讀，寄宿在書齋中，從不回家休息。盡管科舉考試十分殘酷，落選者眾多，但許多生活困頓的下層讀書人仍不愿放棄這唯一的晉升途徑。

2.“士不遇”的結局

《聊齋志異》中的讀書人大多是童生，有才華但往往止步于鄉試，如葉生、陶圣俞、興于唐等人。鄉試是蒲松齡最為看重的考試，書中的考生大多在鄉試遇挫。蒲松齡19歲即成為生員，但終其一生都無法通過鄉試，這種“士不遇”的憂憤之情被他以文學創作的形式表達出來。《聊齋志異》中的士子大多“不遇”知己，自身的才華不被考官看中，名落孫山是大多數書生的結局。全書的書生有630余人，是全書的重要角色。《聊齋志異》中眾多書生“士不遇”的原因，始終與

科舉考試密不可分。

《聊齋志異》中“士不遇”的代表篇目首推《葉生》，從葉生的身上可以看到蒲松齡的影子。作者在文中肯定葉生的才華，葉生的文章極佳，但得不到考官的賞識，每次考試均名落孫山。丁成鶴做縣令時十分賞識葉生，葉生死后也不忘魂從知己，繼續跟隨丁成鶴，教導丁成鶴的兒子，使之中舉。蒲松齡評價葉生為了追隨知己，竟然忘記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丁成鶴賞識葉生的才華，是葉生的知己，葉生因此生死相隨。《連城》中的喬生二十余歲依舊奔波在科舉的路上；《素秋》中的俞慎和恂九在赴京考試的途中相遇，二人的命運也殊途同歸，都沒有中舉，最后恂九抑郁而終；《楊大洪》中的楊大洪落榜之后郁結于心，因此得病，食不下咽；《賈奉雉》中的賈奉雉被科舉困住，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司文郎》中余杭生無才無德，文章讓人作嘔，卻能中舉，王平子有才華卻屢次落榜。

《聊齋志異》中的書生性格相異，但在科舉考試的巨大壓力下都面臨崩潰?！锻踝影病肪褪瞧渲械牡湫?，王子安在放榜之前精神緊張，喝酒緩解焦慮心情。王子安最后因對科舉考試執念過深，在放榜前夕出現幻覺，幻想自己高中，醒來發現是狐貍趁他喝酒用夢中幻境戲弄他。在夢境中，他先是破口大罵、捶床頓足，繼而在一朝得志后高高在上，最后家人的嘲笑使得夢醒后的王子安更加可憐可悲。此類書生把科舉考試看成一生唯一的追求，一旦落第，便一蹶不振，甚至抱恨而終。《顏氏》中顏氏的丈夫落榜后茶飯不思，號陶大哭；《葉生》中葉生落第“形銷骨立，癡若木偶”[2，最后憂憤而死；《素秋》中恂九聽聞落第噩耗“酒盞傾墮，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2，因受不了落第的打擊，一命嗚呼。蒲松齡在“異史氏曰”中寫道：“一擊不中，冥然遂死，蠹魚之癡，一何可憐！”[2]

二、《聊齋志異》中“士不遇”成因

社會的評價體系單一和考試制度不公是“士不遇”的客觀原因。蒲松齡在多次科舉失敗之后

選擇把塾師作為自己的職業，把對科舉制度的憤懣以及對自身經歷的哀嘆寄寓在書中，這也是《聊齋志異》中“士不遇”的成因之一。

1.客觀原因

造成眾多士子“士不遇”的客觀原因主要在于社會的評價體系單一和考試制度不公兩個方面。

1.1社會評價體系單一

“學而優則仕”是古往今來讀書人不變的追求，科舉已經和士子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古代社會的評價體系十分單一，科舉幾乎是唯一的向上途徑。清代科舉制度發展到頂峰，同時清代的考生數量也是歷代之最，競爭十分殘酷激烈。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寫“禮部議定取士之法”必定讓“一代文人有厄”[3]。

清代的科舉考試即使讓讀書人看到做官的希望，但是考試制度卻為特定群體預留操作空間。滿族貴族及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弟可以直接入國子監，滿族貴族還有專門的漢文考試，考試內容十分簡單，考中即可授官。科舉的弊端十分明顯，但是很少有書生針對科舉的弊端大膽發表自己的見解。馬瑞芳在《蒲松齡評傳》中指出：“真正向科舉弊端全面開火的作家乃是蒲松齡。”《聊齋志異》用諸多的篇目和筆墨描寫苦讀的書生、落榜的寒士，關注下層知識分子的生存境況，寫他們把中舉當作實現自身價值的唯一途徑，終其一生都在為之奮斗。

1.2考試制度不公

《聊齋志異》揭露了科舉考試制度的不公平之處。首先，科舉考試中存在冒名頂替現象?！睹魇贰吩涊d眾士子為了中舉而行賄之事，指出“賄買鉆營、懷挾倩代、割卷傳遞、頂名冒籍”等作弊手段層出不窮[5?！读凝S志異》中的《褚生》就講述褚生代替陳生考科舉的故事，揭示科舉考試中的替考現象。

其次，科舉考試中的納捐制度也加劇考試的不公。許大齡的《明清史論集》記載，康熙三十年“得捐知縣者五百余人”回。然而，像蒲松齡這樣普通農戶出身的讀書人則無法支付巨額的費用?！读凝S志異》中也有類似的例子，如《胡四娘》中李蘭臺給程孝思捐了一個貢生，憑借貢生的頭銜，程孝思參加進士考試并中舉。《丑狐》《金和尚》《任秀》《某乙》《公孫夏》《僧術》等篇目中也都有買官的情節。

此外，科舉考試制度的弊端還包括考生與考官私相授受?！读凝S志異》描寫士子為了中舉四處尋找關系的現象，如《素秋》中的“買鄉場關節”[2]，《三生》中興于唐依賴岳父的幫助中舉，蒲松齡諷刺地寫道：“翁為百計營謀，始得連捷?！盵2清代考生憑借關系中舉的人數眾多，如考官的弟子、高官貴族的子弟都有入仕的內定名額，這在無形中增加了考試的難度和競爭的激烈程度。

最后，科舉考試中能夠決定士子成敗的關鍵因素是負責選拔人才的考官，考官識人不清也是導致科舉考試制度不公平的一大因素。朱振武指出，《聊齋志異》中的科舉是“黜佳士而進凡庸”7]，科舉不能選賢舉能，考官昏聘而不能識別人才，導致諸多“士不遇”的悲劇發生?！读凝S志異》對考官的昏聘無能進行了詳細的描寫，如《賈奉雉》中賈奉雉對胡亂寫作的文章竟然能夠得魁感到十分汗顏，最后直接棄官歸隱?！端疚睦伞分杏嗪忌奈恼伦屓俗鲊I卻能夠高中，王平子文章尚可卻落榜，正是因為考官昏聘無能，與余杭生臭味相投。

《聊齋志異》中之所以有許多“困于場屋”的士子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知己難求，士子難以遇到賞識自己的伯樂和知己，這些伯樂和知已指的就是能夠決定考生命運的考官。

2.主觀原因

蒲松齡一生參加十次鄉試，屢次不中，直到71歲才被授予羅貢生的頭銜。其自身的經歷導致書中出現許多帶有“士不遇”情節的篇目。

蒲松齡在19歲時就考中秀才，但兩次鄉試都榜上無名。哥嫂看他兩次落榜，不想再繼續供他讀書，選擇分家別過，蒲松齡僅分得薄田二十畝和三間容身的屋子。從此，蒲松齡再也沒有擺脫貧窮的困擾，他自嘲窮神是他貼身的家丁和護駕的將軍。蒲松齡子女眾多，為了養家糊口，選擇離家坐館擔任塾師，曾在畢家坐館長達三十年。在當塾師期間，蒲松齡始終沒有放棄科舉，多次參加鄉試均落榜，直到60歲才停止參加考試?？婆e考試無疑是蒲松齡一生的遺憾和執念，這種遺憾導致《聊齋志異》中“士不遇”情節的出現。

二十畝薄田的收成及蒲松齡坐館得來的微薄收入使得蒲家生活捉襟見肘。直到康熙二十八年，蒲松齡在當地望族畢際友家擔任塾師，蒲家的狀況才有所改善。蒲松齡在淄川還算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但畢竟寄人籬下，看到世家望族的奢華生活，自己卻是一個家境貧寒的窮苦書生，這種心理落差是巨大的。

這種心理的失衡在書中得到了補償，因此蒲松齡給書中的書生安排了兩條出路。科舉無望后，有的書生淡泊名利歸隱山林，保持精神世界的豁達與純凈；有的選擇經商賺錢，最后也家境小康。例如《雷曹》中的樂云鶴領悟到“人生富貴須及時，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不如早改圖也”[2]，棄文從商，最后家境小康?！顿Z奉雉》中的賈奉雉在屢次科舉失敗后，遇神仙郎生點撥，轉寫“不可告人”之語最后高中，但內心不安，最終歸隱山林。這些情節反映了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深刻反思和對書生出路的探索。

蒲松齡在《王子安》一篇中把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比作“秋末之冷蜂”“出籠之病鳥”“被縶之猱”“餌毒之蠅”“破卵之鳩”[2?！读凝S志異》中的書生形象是作者自身經歷的反映，從多方面反映了一代文人的喜怒哀樂。書生把中舉當作人生唯一的追求，把寫作八股文當作學習的唯一目的。八股文禁錮了書生的創新才能，過于死板的考試形式讓士子苦讀儒家經典，其余的知識全然不顧，把全部精力都用來寫作八股文。這種以中舉為全部人生意義的心態不利于學習，一味寫作八股文對于其他知識全不在意的功利性學習方式也不可能造就真正的有才之士。《葉生》《司文郎》《褚生》這三篇故事塑造了三個死后化鬼也對科舉念念不忘的書生形象，反映了科舉制度的僵化和扭曲。

三、《聊齋志異》中“士不遇”書寫的意義

《聊齋志異》中的“士不遇”書寫具有多重意義，主要體現在抒發內心的不平憂憤之氣、在文學創作中對現實的不如意進行心理補償。

1.抒發憂憤心情

“士不遇”一直是歷代文人寫作的重要主題。中國文人在理想追求上有著共性，渴望在政治領域作出一番成就。但士子在與政治發生碰撞后，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從而產生對社會制度的否定情緒。蒲松齡的“士不遇”主要集中在對科舉制度的否定上。

蒲松齡模仿司馬遷的“太史公曰”創作“異史氏曰”，在《聊齋志異》491篇中，共有“異史氏曰”195篇。在“異史氏曰”中，蒲松齡表達了對科舉制度的不滿，如《王子安》一篇的“異史氏曰”就寫得十分直白露骨。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繼承了中國文人沉郁憂憤的“士不遇”情結，自言此書是“孤憤之書”。從《詩經》到屈原的《離騷》，從漢賦到唐詩宋詞元曲，歷朝歷代都不缺少“士不遇”主題的作品。士子在政治失意時往往通過文學作品抒發自身憂憤苦悶的心情，后世文人也從前代的“士不遇”作品中得到寬慰和開釋?！笆坎挥觥钡淖髌窞槭б獾氖孔犹峁┮环N內心情感的釋放渠道，雖然多年的苦讀和自身的才華得不到認可，但創作的作品使得自身的情感得以宣泄。

2.進行心理補償

文學作品是作家內心幻想的縮影。《聊齋志異》中的士子形象是蒲松齡自身經歷的映射，也是清代懷才不遇的讀書人的寫照。

弗洛伊德在《性愛與心理學》中指出：“未滿足的愿望是造成幻想的推動力。”[8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一批與絕色女子產生真摯愛情的士子形象，最后往往以士子金榜題名作為結局。作者明白無法靠自身的力量取得科舉考試的成功，因此創造了一個有花妖狐鬼的奇異世界，渴望借助外界的超自然力量得到內心的滿足。這些書生大多是科場失意的落魄者，與蒲松齡一樣都具有超凡的才華，因此得到佳人的青睞和幫助，最后功成名就。《連瑣》中的楊于畏憑借續寫殘詩，得到佳人青睞；《封三娘》《香玉》《細侯》等篇目都彰顯了書生的才情。他們不靠身份、權勢、官位這些身外之物，只靠著內在的才學和性情贏得女性的喜愛。因此《聊齋志異》中的男女之情不僅是兩性燕好，更是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知己之情。

四、結語

蒲松齡在生活困厄和科舉落榜后，并沒有喪失對生活的希望，依然相信自身才華。他用自己的創作表達了士子群體的苦悶情緒，關注下層知識分子的處境，希望在書中用神仙鬼怪的力量給予失意的讀書人一個美好的結局。蒲松齡徹底放棄科舉仕途后，對“士不遇”的成因逐漸有了清醒的認識，看到了科舉制度的種種弊端，但并未找到根本的解決辦法。蒲松齡只能在書中宣泄自己內心的遺憾與苦悶，對有才華的士子進行心理補償，這正是“士不遇”故事產生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1] 黃強.八股文與明清文學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 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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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馬瑞芳.蒲松齡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5] 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 許大齡.明清史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7] 朱振武.從《聊齋志異》看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認識[].蒲松齡研究，1996（1）.

[8] 弗洛伊德.性學與愛情心理學[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夏波）